周伯文
我憂心忡忡地路過洋湖小學(xué)旁邊時,突然,一種敦厚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小文,你從哪里來啊?”是舒大爺在喊我,雖然離開舒大爺家四年多了,但他的聲音依然很熟悉。
“爺——”我連忙停住雙拐,扭頭喊了一聲,說,“我從公社來?!?/p>
“找公社干嗎?”舒大爺迅速走出屋子,來到我面前,關(guān)切地問,“你不是在讀書嗎?應(yīng)該讀高中了吧?”(舒大爺家就在小學(xué)邊,讀小學(xué)時,我寄宿在舒大爺家)“是的,高一剛讀三個月,我媽媽就病
逝了,我……輟學(xué)了。”我哽咽著說。
“啊——媽媽也不在了,”舒大爺一下子驚愕了,凝重的表情一下子躥上了臉頰,“那……家里不就你一個人了嗎?”
我點點頭,我凄苦的面容有如霜打的秋葉。
“天哪,你一個殘疾人怎么過?”
“找公社……就是為這事的?!蔽掖怪^,囁嚅著。
“公社怎么說?”
“公社說,我這樣的處境,只有進福利院,叫我寫一份申請,送到縣民政局去?!?/p>
“只能如此了,唉——”舒大爺嘆了一聲,憐憫地說,“你命咋這苦呢,殘了雙腿,現(xiàn)在又成了舉目無親的孤兒。”思忖片刻后,舒大爺又對我說:“小文,沒去福利院之前,你就待在我家吧。”
舒大爺?shù)脑捖曆杆賯鬟M屋里,傳進正在廚房炒菜的舒大媽耳朵里,舒大媽連忙放下鍋鏟,飛快地走出屋外,也來到我面前,說:“快進屋,快進屋,小文,我家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就等于我們多生了一個?!焙褪娲鬆斠粯?,舒大媽親切的話語也透著深深的慈愛,剎那間,一股暖流迅速涌遍全身。
跟在舒大爺夫婦身后,我一步步挪動著雙拐,拖著殘腿,拐進了舒大爺?shù)募摇粋€非親非故的家。
其實,舒大爺家境并不好,可以用寒酸、窘迫來形容。一家五口擠住在一個三小間又低又矮的茅草屋里。
“小文,晚上你還是跟星亮睡。”舒大爺指著客廳里的簡易木床,對我說。四年前寄宿舒大爺家時,我就是跟星亮一起睡,但那時是求學(xué),這次卻是求生,我不由心生悲哀,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命途多舛?。∩挝?,舒大爺兒女陸續(xù)回家了。大女星云扛著鋤頭,星亮提著一把鍬,小女星霞挎著一只小竹籃,籃里裝著豬草。由于家境不大好,仨孩子都沒讀完小學(xué)就輟學(xué)了。吃飯時,舒大爺首先盛一碗飯親自端給我吃。
“星云、星亮、星霞——”舒大爺把仨孩子喊得響響的,神情嚴肅地說,“跟你們說件事,小文他媽媽去世了,他一個人在家弄不了吃喝,公社想把他送到福利院去,我和你們媽媽的意見,在他沒去福利院之前就在我們家待,希望你們不要嫌棄。”
在舒大爺家安頓下來之后,我不再流落街頭四處乞討了。第二天,我就搭車去縣民政局,沒想到民政局說政策規(guī)定福利院只收養(yǎng)城鎮(zhèn)人口,我是農(nóng)村的,進不了。
當(dāng)知道我進不了福利院后,舒大爺家的氣氛頓時不和諧了。連續(xù)好幾天,星云每次干活兒回家,臉都陰沉沉的,嘴也噘得高高的,對她父母也不理不睬,見到我時更是遠遠就把頭轉(zhuǎn)向一邊,好像要避開瘟神一樣。
一天早上,星云的怨忿終于爆發(fā)了。
“他進不了福利院怎么辦?難道就一直待在我們家嗎?”星云的低吼聲從廚房里傳入我的耳朵,我還躺在床上。
“先讓他在我們家待些日子看看吧?!?/p>
舒大媽輕輕地說,“政府不可能丟下他不管的?!?/p>
“真不懂,我們家過得這么緊巴巴的,怎么收養(yǎng)一個外人呢?”
“你不是不知道,你爸一直行善?!笔娲髬屢廊粶睾偷卣f。
“行善,行善,行一輩子善不還是住個茅草屋?!?/p>
“我們知道他遭難了,能不聞不問嗎?”舒大媽心平氣和地說。
星云繼續(xù)發(fā)泄著不滿:“一日三餐還要端給他吃,端給他喝,還要給他洗衣服,本來家里就很忙,還找一個癱子來伺候。”
“孩子,你別叫他癱子,好嗎?人不到八十八,莫笑跛和瞎。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哪天會怎樣?!?/p>
“你知道外面怎么說我嗎?”停頓了一會兒,星云又低吼著。
“說啥?”舒大媽問。
“說……說我找了一個癱子老公。”嚶嚶……嚶嚶嚶……星云發(fā)出低低的啜泣聲。
這時,我心里似乎被刀捅了般難受,這才意識到我來舒大爺家是一個錯,不但連累了舒大爺一家人,而且讓星云也遭受了莫大的委屈。我的雙眼酸酸的,后面的爭吵我沒有聽下去,連忙穿衣起床,悄悄離開了舒大爺家。
我又四處流浪了。
直到第三天傍晚,當(dāng)我像喪家之犬一樣無精打采地游蕩到洋湖街一個巷道口時,突然又被人叫住了,“ 小文哥,小文哥——”我扭頭一看,是星云。星云還是穿著紅底碎黑花的褂子,淡青色的褲子,腳上一雙軍綠色解放鞋上粘著星星點點的泥土,顯然是干農(nóng)活兒才回來?!靶∥母?,”星云又走近兩步,聲調(diào)誠懇又溫柔地說,“還來我們家吧?!币娢覜]吱聲,身子也沒動,星云低下頭,怯怯地說:“原諒我,是我錯了。我爸爸狠狠地罵了我。”這一刻,我渾身猛地一顫,沒想到星云不僅親自來找我,還向我道歉。其實,她根本就沒有錯,錯的是我,道歉的也應(yīng)該是我??粗妇味鴳┣械哪抗猓矣只氐搅耸娲鬆敿?。
好在過了不久,公安局把我戶口轉(zhuǎn)了,我有城鎮(zhèn)戶口了,民政局也接受了我進福利院的申請?;旧鏃l件有了保障,我心里踏實多了,舒大爺一家人也替我高興,特別是星云,晚飯后的閑暇之際,還跟我談鄉(xiāng)間的趣事,談農(nóng)活兒的艱辛,談未來的憧憬……
友好的氣氛使我感到少有的快樂,恍惚間,我仿佛有了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