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暄
姑姑嫁到了城里,但并不影響她繼續(xù)做一個窮人。小時候,我們所有小孩子都想當然地認為城里人比農(nóng)村人富,甚至許多大人也這么認為。這是因為他們總能帶來一些我們沒見過的東西,比如姑姑回家省親,給奶奶帶回來一瓶蜂蜜。有一次,她給奶奶沖蜂蜜水的時候,我恰巧也在。奶奶讓她也給我沖一碗。姑姑把蜂蜜水沖好,并沒有立即端給我喝,而是先問了一個問題:“你媽媽背后說過奶奶的壞話沒?”這個問題很好回答,我說:“沒?!彼謫柫肆硪粋€問題:“如果有一天你媽媽和奶奶吵架,你幫誰?”這個問題的難度不亞于后來的“你媽和你媳婦兒掉河里先救誰”這一跨世紀難題。我知道,如果我說“幫媽媽”,注定蜂蜜水喝不上了,只好說“幫奶奶”。蜂蜜水終于喝上了,但喝得很愧疚——過程中愧疚,事后想起來更愧疚。后來,我但凡做了沒骨氣的事,反省自己的時候,總會意識到蜂蜜水是這種情緒的開端。
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具體多長時間也說不清),我每天要喝一顆生雞蛋??赡苡捎谶@個原因,我后來面相還算滋潤。大致情形是,我家雞窩里那只母雞“咯咯咯”一叫,我就知道它下蛋了。我會迅速把手伸進雞窩里,摸出那顆余熱猶在的雞蛋,把雞蛋隨便在什么上面一磕,小心翼翼地剝?nèi)ヒ恍∑皻?,摳出一個大小合適的洞來,仰起脖子,把蛋液倒進喉嚨里。在那個物質(zhì)金貴的年代,父母似乎也不以為意,我迄今仍記得他們滿含笑意看我吞食雞蛋的樣子。這中間應(yīng)該換過好幾只母雞,因為一只母雞的壽命不會長過我吞食生雞蛋的整個時間長度,何況那時黃鼠狼經(jīng)常光顧。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只母雞被黃鼠狼咬死后,母親看著可惜,她居然把雞褪了毛,用菜刀開膛破肚收拾干凈后,給我燉雞肉吃。這件事情曾一度在小范圍內(nèi)被小朋友們傳為笑談,搞得我很沒有面子。他們笑話我的原因是一只被黃鼠狼吸過血的母雞應(yīng)該被扔掉而不是吃掉的。另外一只留在我記憶中的母雞是,一次,一位我叫姑姑的遠房親戚來我家,告訴我母親他兒子要辦婚事,依據(jù)風(fēng)俗,婚禮上要宰殺一只母雞。她相中了我家羽毛油光閃亮的那只,便和母親討要。母親雖然萬般不舍,但礙于面子,卻是不能不答應(yīng)的。好在婚禮還早,她說過段時間來抱。等她走了后,母親思慮再三,決定還是不能白白好過了那家親戚,于是,等有一天收雞的小販來村里時,她把那只母雞賣掉了。等那個親戚再來,她說真不巧,雞前幾日被黃鼠狼咬死了,好可惜。她們一起惋惜,并咒罵了那只子虛烏有的黃鼠狼半天。在重新續(xù)上一只新母雞并等待它一天天長大的那些日子里,我自然是沒有生雞蛋喝的。我現(xiàn)在想到的是,那個親戚怎么能提出那么過分的要求,而她后來面對我母親的回答時,是不是也不相信那么巧就被黃鼠狼咬死了。
煮熟的紅薯用線穿起來,吊在爐火上方,慢慢讓它失去水分,就成了紅薯干。紅薯干是小孩子最好的零食,好吃是一方面,關(guān)鍵是夠硬,一小塊能嚼好半天。一次,我和廣中玩,我衣兜里裝了紅薯干,一邊玩,一邊吃。廣中和我要一塊兒,我沒給他。沒給他也不影響我繼續(xù)吃,并繼續(xù)和他一起玩兒。我沒給他,并不是不想給他,只是沒把他的討要當成一回事。那會兒,誰手里有吃的東西,總會引得別人來要,大家都很餓,都很饞,要的人多了,也就不當回事了。就像我也經(jīng)常和別人要東西吃,他們也未必給——給不給全看當時的心情和感覺。一塊紅薯干,吃到最后只剩一小塊沒多少味道的小尾巴,一般人通常會把它給扔掉。吃食金貴,但這個小尾巴并不金貴。我在扔這塊小尾巴的時候,因為是拋起來扔的,不小心就扔到了廣中的手里,他誤以為是我給他的,迅速就把這可憐巴巴的一小塊送進了嘴里。我一下子心痛并慚愧起來,趕緊從兜里掏出好幾塊遞給他。
還有一種比紅薯干更硬的食物,就是風(fēng)干的饃饃(是風(fēng)干,不是烤干——烤干的饃饃酥、脆、香,但不耐吃)。紅薯干甜,干饃饃香。紅薯干解饞,干饃饃解饑。每啃一口,不過是留下幾道齒痕而已。一塊干饃饃,可以啃整整半個上午。一次在教室,有個同學(xué)拿了個干饃饃,我們和他討要。他很慷慨,拿饃在墻上磕,把饃磕成幾塊兒,然后拋給我們幾個要好的。我站得遠,給我時,我沒接住,饃砸在了我額頭上,砸出一個小的血窟窿。整個饃可以算作鈍器,但這種磕碎的,因為形狀不規(guī)整,很可能就成了銳器。
我們村第一次唱戲,舞臺在大隊院,晚上是第一場。當天下午,應(yīng)聲而來的小吃攤就擺滿了大隊院。我媽給了我五毛錢,說是這幾天唱戲的零花錢。肉丸子太好吃了,我伏不住饞蟲,一會兒吃一碗,一會兒吃一碗,舞臺上的幕布還沒掛好,已經(jīng)花掉了四毛錢。剩下的一毛錢,我忍了幾忍,沒膽量再花出去了。第二天上午,我和明明在村口玩,父親從工廠回來了。他看見我們,就問明明:“咱村唱戲,你爸給了你多少零花錢?”明明回答:“一塊?!备赣H“啪”地從身上掏出一塊錢遞給我。我拿著那一塊錢,激動得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后來,我每每描述這件事情的時候,總會說父親“啪”地從身上掏出一塊錢塞給我。事實上,無論是一塊錢,還是父親掏錢的動作,都不會發(fā)出“啪”的聲音,但我覺得只有這個詞語能描述當時的景象。
我初中住校,每周父親會給我五毛零花錢。晚自習(xí)過后,我們會三五成群地涌到離學(xué)校不遠的鎮(zhèn)中心廣場,大多數(shù)情況只是出去消遣一下,也偶爾會吃一兩毛錢的零食。廣場邊一溜吃食小攤,賣丸子的就有好幾家。那時丸子的價格仍舊是一分錢一個,有錢的吃兩毛錢的,沒錢的吃一毛錢的。五分錢他們也賣。那個時點,正是攤販準備收攤的時間,應(yīng)該是有位同學(xué)偶爾遇到這種情況:他要吃一毛錢的丸子,而那家攤販鍋里所剩丸子已經(jīng)不多,也許看我們小孩子可憐,就說“剩余的一毛錢你包圓兒吧。”這就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吃丸子的新方式——每天晚自習(xí)過后,我們一堆人會結(jié)伙到那邊,關(guān)鍵是保證其中有一個人身上有一毛錢,然后每人瞄住一個攤販,開始數(shù)他們鍋里剩余的丸子。等哪家丸子剩余數(shù)不多時(當然肯定得超過十個),那個持一毛錢的家伙就會過去說:“一毛錢把你的攤包了吧!”他們反正準備收攤,也會認可我們這種討價方式。于是,付錢的吃丸子,不付錢的喝丸子湯。整整一鍋湯,我們會喝個精光,那個香啊!有一次,我們一堆人中加入一個“半吊子”,他第一次參與這種活動,不大掌握要領(lǐng)。過去后,他直杵杵地對自己相中的那家攤販說:“一毛錢把你的攤包了吧!”人家鍋里還有大半鍋丸子呢!結(jié)果他得到的回答是:“爬你XX 的!”這個事情好一陣被我們傳為笑談。
我剛上初中的時候,父親所在工廠的商店里售賣一種叫酸梅粉的小零食。白色粉末,裝在一個火柴盒大小的透明塑料袋子里,附帶一把挖耳勺大小的塑料勺子,一毛錢一袋,酸酸的,甜甜的,很好吃。因為勺子小,能夠吃好久,而且關(guān)鍵是,一毛錢恰巧是我們能夠承受的不需太猶豫是否購買的價格。在工廠大院里跑來跑去和小朋友們玩耍的時候,總有幾個小孩子手中捧著酸梅粉。記得有一天工廠里唱戲,大院里坐滿了大人,父親也在其中。我捧著酸梅粉從父親身邊跑過去的時候,突然心血來潮,想讓父親嘗嘗酸梅粉的味道,就扭轉(zhuǎn)身舀了一勺往父親嘴里送。父親先是瞪大了眼睛,稍微停滯了一下,然后滿面欣喜地把那一丁點白色粉末舔了進去。我問好吃嗎,父親說好吃。我又要給他挖一勺,他擺手拒絕,我便蹦蹦跳跳追趕別的小朋友去了。后來我有了孩子,當孩子偶爾把零食分我零星或塞到我口中的時候,我總是想起我喂父親酸梅粉那個場景。也許這個事情父親壓根就不以為意,或者早已湮沒于記憶之中,但我仍很高興自己做過那么一件事——我代父親體味到的那種酸酸甜甜的滋味,遠超過酸梅粉本身的味道。
我大姨、大姨父是雙職工,居住在另一個城市。雙職工在當年是個了不起的詞語,事關(guān)富裕、優(yōu)裕之類的,起碼,吃穿不愁。父親帶我去大姨家走親戚,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疖嚿嫌匈u午餐的,大米盒飯,盒子是透明的,一塊錢一份。父親說,火車上的飯又貴又不好吃。父親的話我只相信一半——只是貴,未必不好吃,或者說,看上去簡直很好吃。在大姨家的那天晚上,吃的是刀削面。大姨父很神奇,他削面,不用那種我后來才見識過的專用刀子,而是直接用菜刀。這樣削成的削面,雖然不及飯店的細,但比飯店的勁道。那是我第一次吃刀削面,肉鹵、肉丁密密麻麻的,太好吃了。我就不住地吃,吃到面都快溢到嗓子眼為止。我心滿意足,不住地拍著滾圓的肚子說,撐死了,撐死了。大姨父問父親:“你就沒給孩子做過刀削面?”父親赧顏,說不會。等大姨、大姨父收拾走碗筷進了廚房,父親黑了臉低聲訓(xùn)斥我:“不嫌丟人,吃撐了不悄咪咪的,還炫耀!”不是嗔怪,是貨真價實的訓(xùn)斥,不在乎聲音有多低。后來我才意識到,父親訓(xùn)斥我,不單是我的教養(yǎng)問題,更重要的,是我的下作吃相暴露了我家的貧窮,讓父親這個大男人在他一直就不服氣且暗暗比拼的連襟面前丟了面子。我后悔死了。
還說刀削面。我中考的最后一天中午,父親決定犒勞我,帶我去工廠后面的小飯店吃刀削面。肉鹵,每人一碗,一碗一塊錢。也談不上有多好吃,只不過是飯店的飯罷了。碗很小,我根本沒吃飽,我相信父親也沒吃飽。他大概也知道我沒吃飽,但他沒有要第二碗?,F(xiàn)在想來,也許一頓飯一個人花兩塊錢,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圍。當時,我心中有弱弱的期望,期望父親會問我吃飽沒有,但父親沒有問,我也沒說出口。從小就這樣,我很少有勇氣向父親提要求,包括并不非分的要求。我只接受他賜予我的東西。
高中之前,我沒見過羊肉串,更沒吃過羊肉串。班里那些城里的同學(xué),總有人會提起羊肉串,說如何如何好吃。一次回家,在路邊等公交車,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支了個那種最簡易的燒烤架在賣羊肉串,這才第一次見識了羊肉串是什么樣子。瘦巴巴的幾粒肉穿在一根鐵絲上,電視里非洲難民站成一排的模樣。因為架子里木炭怎么也燎不旺,扇起來的炭灰把正在烤著的肉串搞得臟乎乎的。我怯怯地問羊肉串怎么賣,他說兩毛錢一串。因為看上去那么瘦,我無師自通地認為,羊肉串大概不是能夠只買一串的。經(jīng)過初中多年實踐訓(xùn)練,討價已成為我買任何東西的習(xí)慣,于是我問他,五毛錢三串賣不賣。他答應(yīng)了,開始比剛才更賣力地扇火。事實上,肉串入口后,也沒覺得怎么好吃,所以吃得潦草,心想盛名之下不過爾爾,這么臟的東西到底有個啥吃頭,也沒吃出大人提起羊肉時慣常會提到的膻味。這個事情就這么過去了。過了一段時間,班里一位同學(xué)炫耀他前一晚吃了羊肉串,說“可是吃爽了”。他的話也勾起了我炫耀的欲望,我便說某天某天我也“吃爽了”。他問:“吃了幾串?”我說:“三串。”(那一刻,我慶幸自己臨機決斷的聰明,沒有像最初念頭飄過時的那樣,只買一串嘗嘗)他鄙夷道:“三串能吃爽?”——不是一般的鄙夷,是很鄙夷。又過了很多年,我上了大學(xué)又參加了工作,一位朋友請我正經(jīng)八百地吃燒烤,我才知道羊肉串是三五十串點、一二十串吃的(順帶知道了地道的羊肉串可以很胖),這才理解了那位同學(xué)的鄙夷。
高三時,學(xué)校門口來了個賣搟面皮的,五毛錢一碗。第一次吃搟面皮,還以為里面的面筋是海綿塊。只吃了一次就愛上了,后來時不時會去吃,拿它代替午飯或晚飯。臨近高考,食欲懨懨,時值盛夏,這種涼面最合胃口。有一次,我正在吃搟面皮,吃了一半時,過來班里兩位女同學(xué),也坐下來吃。我一下子就慌了,因為我知道,我兜里只有五毛錢。到高三那一年,我們兜里的錢比以往都豐裕,而且隨著年歲漸長,一起吃飯搶著付賬也成了常事,反正是我請你,你請我,誰也吃不了大虧。我知道,即使我放慢速度吃,也會先于她們吃完,而此后,我小氣的形象肯定在她倆心里坐實了。我面部發(fā)熱,渾身冒汗,匆匆把碗里剩余的那幾口扒拉到嘴里,從兜里掏出那五毛錢扔給老板,連話都不敢朝兩位女同學(xué)說一句,趕緊倉皇逃離。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身上的錢不足夠多,都不敢一個人去外面吃飯。
我父親當年在外地工作時,工廠里有一個朋友叫張建中。他們關(guān)系非常好,但有一天,張建中要與父親斷交。斷交的原因是:他覺得父親太優(yōu)秀了,他配不上做父親的朋友。在他眼里,父親優(yōu)秀的證據(jù)之一是:父親出身雇農(nóng),而他的出身是中農(nóng)。當然,還有別的證據(jù),不一一道來。張建中處了一個對象,叫李云萍,出身更不好,是“黑五類”。于是,像父親出身一樣好的一干人勸說張建中,讓他和李云萍把關(guān)系給斷了。當然,張建中還是和李云萍結(jié)了婚,而且后來兩個人都調(diào)回了省城。時間飛逝了近二十年,那一年,我高考失利。父親突然想起李云萍的那個“黑五類”父親,是某大學(xué)的一個領(lǐng)導(dǎo),他就想,看能不能找找張建中兩口子,幫我說說上大學(xué)的事。這樣,我們上了省城。結(jié)果是,李云萍說自己的父親已經(jīng)退居二線,幫不了這個忙,我們只好悻悻折回。這些都是背景,接下來說餃子。上火車前,我們需要吃晚飯,就在站前一家小飯店吃。進了飯店,里面三張桌子,一張桌子已經(jīng)有人,桌上有菜、有酒,兩個人慢悠悠地吃菜、喝酒,根本不像準備上火車的樣子。我們挑了另外一張桌子坐下,老板過來招呼我們,拿來了菜單。父親說不點菜,吃點主食就行,問有什么主食。老板沒回答有什么主食,而是問就不點個菜嗎?那兩個喝酒的人都把腦袋轉(zhuǎn)向我們這邊。在老板和食客三個人目光的夾視下,父親的面容顯出些許不自在。我看到了父親的不自在,莫名地也羞愧起來。突然,父親看到柜臺上擺著幾盆涼菜,便替自己解圍似的說:“來盤花生米吧?!崩习暹^去盛了一盤花生米過來,說:“就這?”父親沒理他,又問有什么主食。老板看到從我們身上已經(jīng)榨不出什么來,就面無表情地說:“餃子、刀削面?!备赣H說:“來一斤餃子吧?!崩习逵謫枺骸捌【埔??”我替父親回答:“不要!”在等餃子期間,我和父親一粒一粒地吃花生米。我突然覺得,父親連這盤花生米都不該點。那一刻,我無比憧憬自己以后能出息,能有錢,能點得起菜,可轉(zhuǎn)而一想,連個大學(xué)都上不了,能有什么出息?!我只好繼續(xù)默默埋頭吃花生米。餃子上來了,倒是大大一盤,但破了好幾個,餃子皮看上去也軟塌塌的。我們就了醋一個一個吃。吃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餃子中間有一根粗粗的削面。父親說,看來他們餃子削面用一個鍋煮。我猶豫要不要吃掉那根削面,我想父親也猶豫了。最后,我們都沒吃,讓那根削面橫在那個空曠的盤子里。直至現(xiàn)在,我始終能夠想起那根削面最后孤獨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