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李廣,人稱“飛將軍”。
成為郎官前,司馬遷就聽說過李將軍的名聲。畢竟,李廣猿臂善射,才氣無雙,在大漢疆域內(nèi)外,早就眾口傳頌,無人不知。
第一次見到李廣的時候,司馬遷多少懷著一點粉絲見偶像的激動。然而眼前的李廣,卻和想象中不同,不是威風八面的大將氣概,相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謹慎溫厚,像個鄉(xiāng)下人,完全不善于言辭。
這并不吸引人的外在形象,反而強化了李廣的人格魅力。他廉潔,得到皇帝的賞賜就分給屬下,做高官40余年,家里沒有多余的財富;對下屬則非常寬松,各種規(guī)章條例,能簡化就盡量簡化,絕不做那些形式主義的把戲。
各種軍事技能的訓練是郎官生活的日常。練到興奮處,青年郎官看見李廣在校場邊微笑,忍不住沒大沒小地招呼:李將軍,給我們露一手唄。李廣就摘弓搭箭,給大家露一手,于是所有人一片驚嘆。
郎官系統(tǒng)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對李廣有特別的親近之感。李廣是隴西成紀人,漢文帝時“以良家子從軍擊胡”,很多郎官也來自類似階層的家庭;李廣立下軍功后,獲得的第一個官職是中郎,后來又轉(zhuǎn)為武騎常侍,都是郎中令的屬官。
許多郎官從李廣身上看見了理想中的自己,又從他的命運里看見了自己的未來。大家都能感受到,李廣過得不快樂,也都知道他的心結(jié)在于“封侯”。
大漢開國,劉邦和功臣們立下“白馬之盟”——只有立下軍功的人才可以封侯。這個標準簡直是為李廣量身定做,還有誰比神勇無雙的“飛將軍”更容易立下軍功嗎?然而這個目標,李廣一生都沒有實現(xiàn)。
漢文帝時代,天下安然無事。文帝對李廣說:“可惜,你沒有遇到適合你的時代。如果生在高皇帝的時候,萬戶侯豈足道哉!”那時李廣還很年輕,他并不急,他可以等。
漢景帝時代,爆發(fā)了吳楚七國之亂。李廣有了用武之地,立功奪旗。只不過,他沒太弄明白景帝和弟弟梁孝王劉武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梁王賜給李廣一顆將軍印,李廣收了——梁王是竇太后最寵愛的小兒子,還是面對吳楚叛軍時指揮殺敵數(shù)量與漢軍相當?shù)挠率?。他賜印,李廣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然而就因為這件事,李廣沒有得到封賞。他告訴自己,沒有關(guān)系,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這之后,李廣捍衛(wèi)著大漢的邊疆。他的軍隊駐扎在何地,匈奴就很少敢去那里擄掠。他的防區(qū)不斷改換,實際上扮演著救火隊長的角色。但是按照大漢律法,除非戰(zhàn)死追封,在防御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得再出色,也不可能封侯。
終于,武帝即位,對匈奴的戰(zhàn)略由防守轉(zhuǎn)為反擊。然而在這個時代,翻檢李廣的疆場戰(zhàn)績,卻像在看一個笑話。
李廣率領(lǐng)著一支不大的部隊,遠征途中要么一無所獲,要么遇到兵力遠超自己的匈奴騎兵。不管戰(zhàn)場表現(xiàn)多么精彩、艱苦,最終難逃失敗的命運。他不但沒能封侯,反而受到按照軍法當斬的懲罰,最終靠花錢贖為庶人,買回一條命。
就在這段時間,衛(wèi)青和霍去病仿佛兩顆飛速上升的將星,閃耀在北方草原的天空。他們戰(zhàn)功赫赫、戰(zhàn)果累累,哪怕是追隨他們的將校,也有人獲得了侯爵。
大多數(shù)人不會因為敗績而否認李廣的才華,至少皇帝絕沒有這么想。他很快重新起用李廣,甚至任命他做了自己的郎中令。這個職務負責保衛(wèi)皇宮內(nèi)的安全,是最受信任之人才能坐鎮(zhèn)的崗位。
但李廣還有一分不甘心。終于,時間到了元狩四年(前119),這是大漢男兒熱血沸騰的一年。漢朝集結(jié)了十萬騎兵,數(shù)十萬步兵追隨其后。即使對大漢這樣一個空前偉大的帝國來說,這也差不多是所能動員的全部兵力。
李廣已經(jīng)很老了,如果要想封侯,這是最后的機會了。好幾次,李廣懇求皇帝讓自己出征,但總是滿臉失望地回來。突然有一天,老郎中令回到官署,笑得臉上的皺紋如綻放的菊花,頷下的白須仿佛都飄灑著快樂——皇帝同意了,上天會給老郎中令一個公平吧。
李廣追隨大將軍衛(wèi)青的部隊離開了長安。司馬遷和無數(shù)人一起,焦急地等待著前線的消息。
捷報不斷傳來。大將軍衛(wèi)青遇到匈奴單于的主力,兩軍在狂風大作、砂礫擊面中激戰(zhàn)。最后,單于心理崩潰,坐著6匹騾子拉的車逃走了。驃騎將軍霍去病戰(zhàn)績輝煌,他斬獲無數(shù),還登上匈奴的圣山狼居胥山,舉行了祭天儀式。這輝煌的一刻,千年之后仍照亮著許多中國人的夢境。
司馬遷是一個胸懷家國天下的人,從他為衛(wèi)青、霍去病所寫的傳記里,可以感受到這場勝利帶給他的自豪和喜悅。但他也有個人的小小悲歡,他關(guān)注著李廣的消息:老將軍終于可以封侯了嗎?
司馬遷等來的,是李廣的死訊。
出塞后,大將軍衛(wèi)青從俘虜口中,獲悉了匈奴單于的準確方位。衛(wèi)青想把立功的機會留給自己的老部下,于是把李廣從前將軍的位置上調(diào)開。李廣當然不愿意,他認為衛(wèi)青安排給他的,是一條根本不適合行軍的路線。于是,李廣和衛(wèi)青發(fā)生了爭執(zhí)。最后,衛(wèi)青動用大將軍的威勢,把李廣晾在一邊,直接派人命令李廣的屬下并入右軍。
這是最羞辱人的方式,因此李廣沒有向衛(wèi)青辭行,憤然回到自己的軍中,踏上了迂回迢遠、沿途缺乏水源和草地的東道。
這是臨時被強行攤派的任務,李廣軍中自然不會有東道的向?qū)В愀獾氖?,原來就走東道的右將軍趙食其軍中竟然也沒有向?qū)А@顝V的軍隊迷了路,沒能穿越大漠和衛(wèi)青會合。衛(wèi)青擊敗了匈奴單于,從漠北回到漠南,開始追究李廣部沒有及時會合的責任,所用的辦法,是讓他麾下的校尉到幕府來對口供。
李廣說:“校尉們沒有罪,迷路的是我,錄口供這事,我自己去?!彼搅舜髮④姷哪桓蝗煌O履_步,對隨行的部下說:“我剛一成年,就與匈奴交手,至今大小七十余戰(zhàn)。今天有幸追隨大將軍出征。大將軍卻讓我走一條迂遠的道路,于是迷了路。這是天意吧?李廣已經(jīng)六十多歲,終究不能再面對刀筆之吏?!?/p>
一直以來,那些精于玩弄法條的“刀筆之吏”,簡直是漢軍將士的噩夢。何況,李廣是個完全不善言辭的人。
于是,李廣橫刀自殺——老將軍只能用這種方式,保全最后一點尊嚴。
把李廣自殺情形告訴司馬遷的人,一定說著說著就忍不住放聲大哭。司馬遷也無法抑制滿腔悲憤之情,現(xiàn)在很多人指責,《史記》中《李將軍列傳》并非一篇客觀公正的歷史記錄。這個批評大概是對的。只不過,那些大時代里傾注著真摯感情的私人記憶,誰又能說沒有它的價值呢?
(摘自《環(huán)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