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薄薄的漁網(wǎng)拋撒到半空,好似巨大的花瓣,張開,漸慢又漸快,懸浮,呈飽滿的大圓,瞬時罩住水域。閃閃發(fā)亮的鉛墜,咕嚕嚕潛入。略顯渾濁的微瀾中,小魚兒們吐出它們最終的幾口泡泡。
多美啊。徐雷看了足有幾百條這樣的短視頻,完全入了迷。尤其一個自稱小西湖的,撒得特別圓滿。徐雷第一次線下約人,就是跟的小西湖,興頭頭地初試撒網(wǎng),姿勢便十分之漂亮——只是把腰扭過了頭,一下勾動原有的腰椎間盤突出癥,其痛若穿,當即石化。送到醫(yī)院,得動一個椎板切除手術。躺在病床上,成了死魚。
金文拖著的腳步老遠就能聽出。她燒了烏魚湯過來,沒用保溫盒,已半涼,徐雷勉力喝了半碗,一邊掀起眼皮留意金文。她還是滿身的魂不守舍,替他搖床時忽高忽低,倒碗湯潑灑得滿地,去水房拿個拖把,回來竟然走錯到隔壁病房。徐雷悄聲長嘆,她的心,真是在外頭了。還以為這病房,多少會喚她想起些往昔。
十三年前,他們就是在病房認識的。一個大房間六床病友,他們算挨著,中間只隔一個胃切除的老頭,鎮(zhèn)日昏睡。徐雷和金文都是急性闌尾炎,同病,又同齡,自然就近了。病房本就沒有男女,護士什么不看到,醫(yī)生哪里不摸到,查房也不像現(xiàn)在講究,還拉起簾子隔開,就是開放的,腰腿全露。金文初時還有羞意,到術后第二天,就跟徐雷互相掀開衣服,比較傷口形狀與刀口軟硬,聊醫(yī)生刀法,追念闌尾的功能。徐雷突然說道,他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肚皮,沒想到她的肚臍眼那樣秀氣,女孩兒都這樣嗎?金文一下結巴了,答非所問,說她可沒亂看他的肚臍眼,隨即也脫口而出,說,真沒想到,男人到處都是毛啊,連肚皮下面也有。此話一出,兩人都愣住,又爭搶著講起別的。就此,更近了。包括一周后拆線,也是約了同去,彼此幫忙數(shù)針腳。到針腳長到皮肉里,模糊不清了,他們還在見面,并共同探索起身體上別的部位。直至結婚,直至生下小雷,直至像許多夫婦那樣,沒有了濃烈的感情,當然,他們還沒有闌尾。
也許她想見識一下有闌尾的男人?徐雷讓自己這樣想,盡量輕松。這世上,變心之事,最是司空見慣不是嗎?就像撒網(wǎng),一萬個禱祝著,全心全意地拋下去,拉上來,十之五六都不如意。能想得通的。
“你下午,不用特為做湯,也不用過來了。我讓隔壁床家屬替我打個飯就行了。”他主動這樣講,重音放在了隔壁床,想再試探一下。
金文是機房值夜班的活兒,白天其實時間很空,但這半年多,她總沒頭沒腦的往外面跑,一跑大半天。啥事呢?高中同學聚會。部門政治學習。幫助殘疾人的義工活動。免費瑜伽課。郊區(qū)奧萊中心大打折。徐雷隨意驗證過幾次,都是明晃晃的說謊。真是叫人心灰,都不能好好掩飾下嗎?等到徐雷差不多適應、默認之后,金文都不再費心編什么理由了,隨時一抬腳,就走了。
金文默然點頭,并無愧色,一邊從徐雷手里接過碗,就著他的碗筷,把余下的魚湯倒出來,就著早上徐雷沒吃完的饅頭,木木地吃喝起來。不小心卡到一根刺,拉著舌頭干咳了幾聲,“有點淡了,也忘了放姜。你不覺得腥嗎?”
“還好,我吃著還好?!毙睦镉悬c感念,她還愿意吃他的殘菜剩羹哪,那,就還是親的。
他們一起動闌尾手術的那天,姨娘巴巴地給他送來鴿子湯,說是大補,鴿子可貴哪,姨娘一邊催他喝一邊講。這樣的時候,徐雷難免還是會想,到底是過繼兒子,要是媽媽還活著,要是送鴿子湯來的是親媽,怎么可能強調鴿子有多貴呢。舉起勺子往嘴里送,覺得毫無滋味。那金文隔著一張床,倒眼巴巴地嘀咕起來,說長這么大還從沒喝過鴿子湯呢。徐雷有點發(fā)窘,叫她拿碗來,金文大咧咧地,捂著小腹下床就過來了,用你的勺子嘗幾口好了。徐雷猶豫地,只好替她托著碗??此倨饍善∏蔚拇?,粉紅舌頭伸出來一帶,輕啜進去幾口乳白。一時心煩意亂,浮念滾動,像被魘住了,想要湊上去與她同飲,更有種長久的渴望,渴望與她同鍋同灶、同席同枕,成為親親熱熱的人。而后確乎成真,成真久矣,卻是兩樣情形了。
“小雷在姨娘那邊,都挺好。你放心?!苯鹞南春猛肟瓯阌悬c坐臥不寧,嘴里沒話找話,籠統(tǒng)地說起小雷,像說鄰居的孩子。也是看金文恍惚,不放心,才請姨娘幫上兩個月的忙。小雷,真能“挺好”嗎?那小子整天想一出是一出。前不久,突然嫌棄起自己的名字,死活要改。其實當初徐雷是費了心思的,想了有半張紙的,都覺不夠特別,上戶口的時間又到了,煩惱與毛糙中,只得急就章了。徐雷給小雷講道理。許多大藝術家都是這樣取的,你不是喜歡孫悟空嗎,六小齡童,就是這樣的。他爸爸叫六齡童,他哥哥叫小六齡童,小六齡童還被周恩來周總理給抱在手里上新聞的呢。可,你又不是六齡童,你啥也不是啊。兒子尖利地指出問題。徐雷一時失語,隨即自豪地把這段對話掛在嘴上,轉述給別人,也轉述給金文。別看是小孩子家,反應多快。金文也笑了,安慰他,一樣啊,誰都“啥也不是”??伤樕巷@出一種渺茫,那是她最常有的表情。
金文對小雷,還是上心的,原先都是她接送上學,噓寒問暖,買帽買褲。但這半年,兒女心上,她也一樣的疏淡了。一出去就沒了點,根本接不了小雷。早上,又困睡不醒,起來就急忙忙拖起小雷,跑到學校才發(fā)現(xiàn),不是落了水壺,就是沒戴紅領巾,沒帶手工作業(yè)。算了,還是統(tǒng)統(tǒng)由徐雷管吧。金文這樣子,讓徐雷覺得分外虧欠兒子。他自己打小由姨娘帶大,有所短少,心里總念著,在小雷身上,三口之家,能盡可能的“完整”,不能因為金文這樣,就一下破散了。
不過小雷很難纏,因改名不成,他翻了臉,莫名其妙地,只肯穿迷彩服、外套、襯衣、鞋襪、帽子,配齊了各種迷彩色。然后動不動就躲到路邊上,嘗試用灌木叢掩護起自己,怎么喊都假裝聽不見。這讓徐雷想到他自個兒這么大時,那時媽媽才走了一年,剛跟姨娘一起過活,他也是整天想著,要能把自己藏起來就好了,叫姨娘再找不到才好。這一想,便縱由著小雷,如此折騰月余方罷。可最近,又鬧起新花樣了——風箏。
完全中了蠱,一放學就趴到網(wǎng)上,各處搜“風箏”二字,工藝說明、古鳶圖集、日式繪本、童話傳說、玩具擺件。每到周末,必糾纏著徐雷,帶他跑公園跑郊區(qū),跑大橋跑山坡,一路跟著風箏高手跑。還想跟賣風箏的老頭兒學手藝擺攤子。徐雷只得見招拆招,勉力地奔命作陪。
這還不算完,小雷提出,要去風箏博物館看一看,不遠,日本就有。當然,這被徐雷一口回絕。小家伙這才將就似的,提出濰坊,那里也有博物館,還有風箏節(jié)呢。他把一本年歷拍到徐雷面前,翻到下個月,上面早已用紅筆標出一串紅圈圈。也不用全程,去三兩天,也可以。他那口氣,像是退讓了好幾大步。打那之后,上學放學路上,就天天兒的聒噪濰坊之行。徐雷面上未置可否,但一想到前因后果,就心疼——小雷什么時候開始瞎折騰的?就是打金文“外頭有人了”那前后哇。小孩子才不傻,肯定的,知道媽媽心里沒他,冷落他了。這樣一想,心里是早就松口了,正準備著張羅起來時,他撒個網(wǎng)躺倒了。又不可能指望金文,她這心不在焉的,搞不好連大人帶小孩,能一起搞丟了。
“沒什么事,我就走啦?!迸踔謾C硬坐了五分鐘,金文還是起身了。她穿了件樣式陳舊的外套,藍色發(fā)了灰,腰身難看地勒緊,可能是生小雷前買的。徐雷忍不住提醒道,“過年前我給你買的那兩身,也算有牌子的,怎么不穿?越是貴的衣服,越要穿,才拉低成本?!?/p>
金文扭回半邊臉,眼角似有水亮一閃,“甭管了,我就想穿這?!彼菢幼?,似也在忍辱負重一般。這又何苦,她也不開心嘛。
想起差點兒看到的那個男人。對,他尾隨過一次金文,也沒有怎樣的謀劃,金文實在粗枝大葉,戴著口罩和頭盔,一身舊衣舊衫,好像這便是改頭換面,不可能被認出似的。她急于趕時間,破電動車開到有四十碼,偶爾還闖紅燈,抄近路逆行。徐雷遠遠跟著,不停地踩他摩托的油門,一邊替金文的安全擔心,心里愈加成了黑洞,黑洞里還有可惡的好奇。那家伙,除了闌尾,還有什么呢,能讓金文這樣的分秒必爭。
金文最終進了一處老小區(qū),鐵絲網(wǎng)在空中纏扭,露天樓道斑駁發(fā)黑。她熟門熟路停好電動車,又歪著身子拎下充電電池。是靠路邊的第二個單元,就在一樓,沒有敲門,她一靠近,鐵柵防盜門就從里面自動開了。隔得遠,暗乎乎中,能看到一個男人的側影,身量不高,似也是久等的樣子。伸出手來,拎過電池,把金文讓進去。
他們那動作很簡單,不像是有什么,反倒帶些哀戚的家常之意。徐雷使勁扭過頭,破爛的院子盡頭,一株歪脖子老樹,葉子都落光了。
老展每次都早早地在門后候著。一關門,就上下打量一通她。嗯,不僅外套是舊的,褲子、鞋、包,也是過時的難看的要壞的。挺好。老展點頭表示滿意,然后才張羅著給她的電池接上電源。
金文也溜一眼老展,還是那猥瑣矮小的模樣,就算在家里,仍然半提著褲子,像剛從馬桶上起來,或馬上就要坐到馬桶上去。
老展有屎頻之癥,尤其在吃飯前后,臨要出門,上車前后,稍微一點時間上的壓迫,或空間上的移動,他就會發(fā)生強烈的便意,馬上就要去蹲馬桶。據(jù)他說,是痔瘡手術做壞了,反落下這毛病,但凡出門,一大半的時間都在找?guī)?。他第一次跟金文搭話,就是打聽哪里有廁所。當時,他們正聚在那個據(jù)說是胡大住處之一的歐亞別墅區(qū)外頭,看人多勢眾能不能“沖進去”。那是“胡大卷款失蹤”討債群的一次失敗行動。第二次、第三次的搭話,依然是討債苦主的大集合,他一開口,也都是為了問廁所。
你怎么回事,吃錯東西了?鬧肚子?金文沒好氣地問。周圍所有人都是情緒惡劣,大家交換被胡大騙掉的數(shù)目。30萬。60萬。83萬。聽到比自己多的,好像心里多少就好一些。金文問過別人,也反過來被問。她前后兩次,投給胡大的,總共是13萬。怕講出來叫人家糟心,便胡亂翻了三倍報出。
從廁所回來,老展仍是那種時刻提著褲子的模樣。為表謝意,他對金文小聲吭哧道,我剛才跟你講40萬,其實不是,我20萬。本想著,投到胡大這里,起碼能翻個小跟頭的。你想,我快退休的人了,還能賺幾個呢。你不理財、財不理你。
金文一聽到“你不理財……”胸口就直犯惡心。就這八個字,被胡大那幾個助手,整天掛在嘴邊。金文聽啊聽的,聽順了,便動了貪念,掉到這大坑里來了。我13萬,她恨聲地,也跟老展小聲更正了自己的數(shù)目。
老展眼色一閃,意思是兩人都要替對方保密,然后嘴里接著訴苦,其實我不方便出來的。也不顧忌金文是女的,也不顧忌討債隊伍左右的吵鬧,他指指自己下身,詳詳細細講起他的屎頻,諸多的痛苦與不便。可群里一招呼,我還是來啊,多個人多份力嘛,能叫上面多重視一些。
其實上面又能怎么重視呢。他們每回出來,都是按討債群主的指令,到政府東門、到公安機關大樓、到金融監(jiān)管局,類似這樣的地方。并鬧不成什么,好不容易聚攏齊了,分分鐘就被勸退解散。最好的情況,是有次出來個處長級別的干部,拿著擴音筒跟他們說了幾句。胡大跟你們講20、30的利,就信了?前面每個月給分紅,你們不也美不滋滋地拿了。哪能盡想好事兒呢。別說胡大這幾千萬了,外頭卷了幾個億十幾個億的,照樣跑路。真要是天災,政府會替你們兜,可這是你們自己惹的人禍,得愿賭服輸……這話說得,他們也有些啞然了,尤其是群主,給戳得跑氣了,再不肯出來牽頭,不久還心灰意冷退了群。也有人四處串講,說群主的那150萬,通過第三方說合,私下里給解決掉了。所以……
群里余者一片號啕,罵上面罵下面罵胡大的娘,也有互相勸慰的,用外頭更苦的命來自解——做生意還賠本呢,一賠能賠掉幾套房子。想想地震臺風洪水,但凡碰上一個試試?還有股市,一夜睡過來,幾百萬沒了。就我樓上鄰居,得個癌,治得傾家蕩產(chǎn)啊。要是養(yǎng)個不成器的小孩,或賭或吸毒,那是多少的血汗錢養(yǎng)老錢也架不住啊。沒看新聞嗎,好好走在路邊上,還能被跳樓的給砸死呢——人就是這樣,人比人氣死人,有時也能救活人。大家比賽似的,找來各種道聽途說的壞消息,弄得外面全像悲慘世界一樣,可這么一來,心里真就好一些了。算了,咱們也不能算最慘的。
金文實在不能夠算了。13萬,確實不算頂多,還沒老展多。可這是她的私房,絕對的私房。從能賺錢以來,那時還沒談戀愛呢,所有明面兒上的進出用度之外,但凡有些小零碎,蒙住別人也蒙住自己的眼睛,只管悄咪咪往一個賬戶里投。對這筆私房,她有一個小清單,并隨著時日變遷,在不斷涂涂改改的增刪之中:全功能按摩椅。外教一對一學英語。鵝牌羽絨衣。歌詩達豪華郵輪。緊膚抗衰熱瑪吉。美國黃石公園。最貴的和牛霜降牛肉。女表一只,牌子還沒想好。無非吃喝玩樂用,挺自私的,全是給她自己一個人打算的??蛇@,不就是私房錢嘛。
現(xiàn)在她知道了,這是報應。她發(fā)誓——只要能從胡大那邊討回13萬本金,就立即向徐雷坦白,并把腦子里那張狗屁清單撕個粉碎,然后把13萬都用在別人身上,家里、徐雷、小雷、姨娘,失學兒童、網(wǎng)上求助、賑災。一分半厘也不會跟自己有關。不僅這13萬,這輩子、下輩子,再不做任何關于自己的大頭夢了——咒越狠,找回的可能便能大些吧。
老展,看來也跟她一樣的難以釋懷,發(fā)現(xiàn)整個討債群再無動靜之后,他約金文私下里見了一面,就在他家,方便跑廁所嘛。金文沒多想,一聽就來了。她太苦悶了,得有個人一起說說,起碼在老展面前不用瞞不用裝的。老展那矮矬樣兒,也安全得很。
老展倒了一杯白水,開口便向金文分析。大部分人都是起碼投了50萬以上的,像他們兩個,這十幾二十萬的,實在是小蝦米。但小蝦米也有小蝦米的一絲優(yōu)勢和希望。你想,連群主的150萬都能解決掉,他們兩個加一塊兒,33萬,絕不算多。耐心地等一陣,等大家的潮水退了,他們再悄悄地獨自行動,不放棄,一直走到底,走——苦情戲。
講到這里,他提起褲子跑了一趟廁所,然后才搓搓手,鄭重地打開一間緊閉的臥室門。那房朝南,窗戶下坐著個人,背對著他們,陽光太強,金文一時都沒看清。老展等她瞇著的眼睛漸漸適應,才稍帶點夸張地,像獻寶,也像揭秘,把那人轉過來。是個輪椅,吱溜溜推近到金文跟前。
叫雙全,是老展女兒,生下來就是小腦偏癱。她媽媽呢,早就跑南方去了。
金文忙站起身,腳步滯住,不敢近前。雙全樣子挺怪,手腕和手指都向內(nèi)倒卷,脖子短且縮,頭和嘴巴向左歪。最觸目的還是胖,把個輪椅擠得滿滿登登。雙全壓著眉毛,卻又往上翻抬眼睛,瞧了兩眼金文,然后伸過來她那肥肥的內(nèi)卷的右手,摸摸金文的衣襟,算是打了個招呼。繼而又扭動脖子,嘴里含混滾了幾個音節(jié),沖老展把臉上的肉擠皺起,又松開。那算是笑吧,金文認為。
不是哎,丫頭,別替老爹操心了。老展搖搖頭,又沖金文解釋,家里從沒外人過來,她挺喜歡你。我家雙全其實啥都明白??汕扑@,也28了呀,能有人要她嗎?我既是生了她,就得管她活著,管她到死。所以才把錢投到胡大那兒呀,想著,能多一點是一點。現(xiàn)在好了,全玩兒完。他摸摸雙全腦袋,不避不讓地講著,語調里并聽不出痛苦,反倒有幾分興奮似的。多好的牌啊多好的牌。他面露一絲微笑,手里把輪椅又吱溜溜轉了回去,仍然讓雙全坐到窗戶下的太陽里去,好像她是一株什么植物,就得曬著。
多好的牌啊。他關上門,更加大聲地感嘆,有點陶醉于自己的機智。
雙全會樂意的,這也算取之于她,用之于她。你想想,要把她推出去鬧事,會多么引人注目啊,效果是要翻好幾倍的。老展給金文續(xù)白開水??蛇@么好的牌,他打不出手,不是有該死的屎頻嗎,還沒出巷子呢,恐怕就先得跑回家兩趟了。所以,我請你過來——老展隨后詳詳細細提出了他要與金文合作的動議,強強聯(lián)手,不,弱弱聯(lián)手,由金文推著雙全和輪椅出去跑,而且吧,金文是婦女,有優(yōu)勢,隨便怎么撒潑,工作人員也不至于太動粗。
工作人員?金文當然已經(jīng)猜到了。其實從雙全的輪椅一轉過來,她的心就被捏成了一團。老展太慘了,比她可慘一百倍。想想她那張浮華的小資產(chǎn)階級清單,簡直不要臉。愣是誰,看到這樣的雙全,能不羞愧嗎?要是能叫胡大看到、叫外面所有人都看到這樣的雙全就好了。老展真是宏圖大略啊,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她心里又從疼痛轉為喜悅,像一下子被拯救了,從快要觸底的深淵里又往上提了起來。事情還不是完全的絕路。
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同盟。老展臉上顯出老男人的謀算模樣。這不剛轉過年嘛,一年之計在于春,市里大活動可多呢,每有好事,必然都有市長、書記、區(qū)長、局長什么的出來,剪彩啊講話啊握手啊采訪啊,都是大場面,都會組織群眾現(xiàn)場鼓掌什么的,不僅會有記者,現(xiàn)在還時興搞直播。這些,我自會去打聽,我在上頭呢,有個老鄉(xiāng)朋友。你呢,只要按我指定的時間,到我給你指定的地點,推著雙全,去哭、去跪、去打滾、去喊冤、去求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我想上面肯定有他們的辦法,最起碼能給胡大或什么中間人捎到話。你想想,哪怕就給咱的33萬打個九折八折呢,也值當了。成敗關鍵,就在于苦戲。你呢,要受點累,我家雙全,是有點重的。
金文使勁兒點頭,把桌上的白開水一飲而盡,像喝了一杯烈酒,心里轟地燒起來。她往閉著的房門那邊瞅了一眼,別說推個輪椅,別說雙全胖,別說撲地哭鬧,什么累活丑活,她都干,越是沒皮沒臉,越好。
今天在徐雷那兒耽擱了,來得遲,老展都沒來得及給她倒白水,“兩點半就得到,你們現(xiàn)在最好就出門。”徑直地就去推雙全出來,“是二把手副市長,姓楊。區(qū)里的書記,姓季。兩個都胖胖的,都戴眼鏡子。你注意聽身邊人的稱呼。一定要帶著姓,帶著官職,大聲叫喚出來。”老展一邊相送,一邊絮叨著進行老一套的戰(zhàn)略性指導。
是啊,下午她確實也沒辦法替徐雷做飯送飯,得去城西的桃園市民廣場。那里原先有一截子最臟最臭的護城河,現(xiàn)在給整成了治污排污的民心工程,有音樂噴泉,有格?;▍?,有荷花池,有健步跑道,漂亮得不得了。今天搞正式的開放儀式,領導們要去“與民同樂”。徐雷在醫(yī)院里流露出來的種種心思,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越是這樣,她越是無法忍受,越是急于出來“行動”。繼續(xù)憋著氣深潛吧,直等她要回13萬來,再從頭交代,給他一份驚,也給他一份喜,那才是贖罪補過的時候。市里二把手市長、區(qū)里書記,夠大的了,沒準是特別好的一個機會,她熱切地想著。
老展提著褲子送她們出門,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身取了一小包東西塞到金文包里,她用手一捏,明白了,雙全來月事了。她量特別大,就算是成人尿褲,也撐不了兩小時。今天這一仗不好打,雙全每到這幾天,脾氣壞不說,還會加倍的沉,要抬她上公交車,得求兩個大男人幫忙的。可也有好處,真要被驅趕了,雙全會沖他們吐唾沫,吐得又遠又準,真是不容易近她的身。
幫著照管兩三個月小雷,對姨娘來說,實在不算個事兒。徐雷過繼來時,差不多就這么大。徐雷的生母,是姨娘的表妹,出車禍走的,表妹夫后來另娶。姨娘本也是老姑娘,這等于現(xiàn)成有了兒子,又有了兒媳、孫子。挺好。
把小雷送上學校,姨娘照舊出她的門??催^這一周的天氣,今兒最合適了。保溫水壺,折疊小馬扎,消毒紙巾,吃食干糧,雙肩包塞得滿滿,管夠她大半天的。徐雷成家后,她等于又成了單門獨戶,最恨日長呆坐無事,總千方百計出門轉悠,身上還有一股子風風火火的老姑娘勁兒。
去哪兒呢?不是瞎來,姨娘可都有分教,隔段時間來個主題。寺廟道觀,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文保遺址,博物館,圖書館,市民綠地廣場,名人故居或紀念館,新開樓盤。不拘,以不花錢、有看頭為主要原則。有了這些類型和范疇上的大致計劃,跑起來就有趣多了。
比如寺廟道觀,不走不知道,城里的且不論,光是五郊六縣,跑一圈,就得費時大半年。小山包上,老街頂里頭,橋頭水邊,老遠打聽過去,慢慢近到眼前,就看到個老廟或小觀,不驚不乍地蹲著,里頭供著尊土像,香火也還續(xù)著呢。她跑一家拜一下,心里勾掉一家。到晚上雙腿酸脹,挨枕頭便著,這一天便過去了,十分充實。
樓盤也好的,且常跑常新,四面八方都在擴張嘛,過跨江大橋過江底隧道過繞城公路,姨娘喜歡這樣的不斷加碼,越甩越偏。有時她也發(fā)笑,她這巡游路線大概跟規(guī)劃局長或城建局長什么的也差不多吧,只是沒公務車,得靠公交地鐵一路轉換過去。因路途迢遙頗費周章,去了就特別認真。容積率,樓間距,樣板房,二期三期規(guī)劃,物業(yè)情況,周邊菜場超市,學校配套。嘿,能瞧上大半天呢,有時還管盒飯。她心里也算小賬,還有三年就滿70歲了,到時有敬老卡了,公交地鐵全免,也差不多等于坐公務車了。
最近這些時日,姨娘看的是墓園,聽起來有點瘆人吧。其實無妨,平心靜氣想想,跟樓盤的道理是差不多的。
其實她從沒想到要轉這樣的地方。只因年前有個老同事去世,原先都在同一個車間,感情深厚,于是四五個老姐妹約起,找個好天氣,一起去墓上小祭。也不是太傷心,老了哪有不死的呢,因而她們有些像郊游。那墓園不大,但清爽緊湊,邊角旮旯都利用起來做成墓地,見縫就插地栽著綠油油的小柏樹,挺拔地在墓側站崗守護。把個姨娘,瞧得直咂嘴。她挺喜歡。
切,這算什么呀。別幾個七嘴八舌聊起來。四車間的老段長,埋在西北郊那公墓,我去過,拾掇得更好。另一位不同意,要我說,最好的要數(shù)殯儀館邊上的西天寺,我替我家老頭子、也是替我,就選在那兒。聽口氣,她們都很熟悉,早有打算的。姨娘聽著,有點著急和好勝起來,心里生出迫切的想法。怎么早沒想到這個呢,大可以好好地轉一轉,關鍵還實用——她不也老大年紀了嘛,能指望誰呢?她這輩子的所有事情,都是親力親為的呀。跟老姐妹們打聽了一圈,心中便排下了這個系列的計劃。
墓園一般都在城郊外廓,且愛傍山而建,像今天去的這處,便在岱山腳下,跟她以前去過的一家老廟,是一個方向,轉三趟公交,搖搖晃晃兩個小時,也就到了。
確實比上次那家寬綽多了,有個大草坪,一圈子果樹,有各種雕像,仙鶴、天使、觀音。還堆了個鏤空假山,著實講究。指示牌上扁扁地寫著,仁字區(qū)、潤字區(qū)、天字區(qū)。一一指示分明。姨娘避讓開幾家前來祭奠或下葬的小型隊伍,選了人少的潤字區(qū),往深處走。
一路瞧著墓碑上的字文,名字其實很耐看,她會輕聲念一下,像是打個招呼。還是三個字的多,大部分取得很端莊、上進。也有的名字,讀起來拗口。同穴夫婦是最多的,她喜歡算他們的年紀,看彼此相差幾歲。又比較各自走的時間,看留下來的那個,獨自撐了多久。有的還貼著烤瓷的照片,丈夫是年輕時的戎裝,妻子卻是老來白頭。也有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倒死了,不免要替那人算算,是錯過了多少年的人間。就這樣一路走著瞧著,姨娘都出汗了,這墓地像梯田那樣,越往里越是高出幾分,一直高到綠樹蔥郁的岱山,岱山再往上,仰起脖子瞧,便是藍熒熒的高天。好哇,上有照,后有靠,姨娘半通不通地在心里念叨一句,滿意極了。相比上周和上上周看的兩處,她最喜歡這家。
時近晌午,正好餓了,她就在那藍天之下,岱山近邊,把隨身帶的面包給吃了。切片面包配涪陵榨菜,兩只茶葉蛋,熱燙的紅茶水,都是原食滋味,姨娘吃得很舒服。一邊吃,一邊閑閑地想著小雷。
這小雷,吃喝上不挑,接送學校也簡便,公交車直達??删褪菦]精神頭兒,小臉悶得黑瘦。問他怎的,悶聲不講。
前天夜里,聽他在夢里嗚咽,姨娘披衣服去瞧。見他書桌上攤著本年歷,翻開的那一面上打著一行紅圈圈,看看日子,倒是近了。姨娘大感好奇,主要也是不放心,想了想,輕輕搖動小雷,還在夢里抽咽的小雷都沒等她動問,就開腔講起風箏、風箏節(jié)、風箏博物館,說了滿心要去的濰坊,說了好不容易講動爸爸答應請假……小雷撇開嘴大哭。
何至于呢。你爸腰壞了,叫媽媽帶著去呀。姨娘覺得這根本不是個事。不提媽媽則已,一提,小雷哭得更兇了,絕頂傷心,像觸動最大的一個煩惱機關。
我去——不了——濰坊——看——風箏——抽抽噎噎,真要背過氣去了,那種夢里的背氣。姨娘輕輕拍肩膀,讓他重新躺下,復又蓋好被子。小可憐兒的。這金文,也真是,那機房夜班,有當無的,叫人代個班嘛。不過,她突然想起來,徐雷動手術那天,在醫(yī)院看到金文,講話前言不接后語,是不得勁,也難怪,誰能在醫(yī)院笑哈哈的呢。除非像十來年前,他們兩個割闌尾,那倒是眉來眼去的。姨娘有一搭沒一搭地想。
一邊抬頭看看天,藍得比剛才空了一些,這樣的天上,要是飛幾只風箏,肯定再好看不過。別說小孩子,就她這把年紀,也想看的。一邊收拾背包,東西都吃光啦。雙肩包上身,分外松快。挺圓滿,可以打道轉回了,直接去學校等著小雷放學也行。
岱山到學校,繞點路,轉三趟;不繞路呢,得轉四趟,都可以。這么些年奔走下來,姨娘對公交線路最是熟稔,盡管這樣,每到一個公交站點,一邊等車,總還要順便校驗一番,看有無線路或站點的變動。到第二個轉站點時,喲,突然發(fā)現(xiàn),301路站牌上,新改了一個桃園廣場站,白底上五個簇簇新的綠字。姨娘記得清楚,這一站原先是叫精工電子管廠。
啊,是了,早就聽新聞說過,那里在搞個大的市民廣場,但凡這樣的去處,可正是姨娘的巡視范圍啊,看到這新冒出來的桃園,很想即刻就去補上這一篇,眼下也正好順路。不不,少安毋躁,不必要這么急忙忙的。得專門去一趟,好好的待上大半天,正經(jīng)坐在樹陰下的長椅上,不急不忙地吃東西,看景兒。不就是要打發(fā)時間的嘛。
301路開到桃園廣場時,公交車堵上了,姨娘也就伸長脖頸瞧了瞧。廣場那邊果然正熱鬧呢,烏泱烏泱的全是人,大氣球、彩旗、橫幅,黃黃綠綠的演出服,四處擠著過馬路的人與車,真是堵得一團糟。虧好今天沒有上趕著去。姨娘靠在座位上,挺閑適地隔窗看景。
忽見一團人球,從廣場大紅橫幅下頭,向十字路口這邊滾動過來,像有一只屎殼郎在后面沒頭沒臉推動著。公交車是密封空調,聽不清外頭聲音,卻也有種塵煙滾滾聲浪喧囂之感。只見那人球,一路滾,差不多都要滾到慢車道這邊,兩個戴白手套的交警扎進去,又見白手套伸出來四處揮揮,人團才慢慢稀了,小螞蟻似的,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爬散。
公交車上的人此刻都擁到朝向路口的這一側窗戶,看那顯露出來的人團的核心。確實,有好看的。
一個被拉扯得歪扭的輪椅,陷坐著一個極胖大的女人。看年紀倒是輕,歪頭兒,手指蜷縮,頭發(fā)披散,衣衫上全是灰,還有水漬。臟褲子被撕扯出個大口子,里頭的白秋褲時隱時現(xiàn)。呀,作孽,姨娘一眼就看到,那秋褲的大腿處,細長的血印子正慢慢洇成大紅花。歪頭女人也不自知,正鼓著腮幫積攢口水,然后撮著嘴巴往四處吐。力氣不夠了,吐不到任何人,全落在她自己腳面上、輪椅上。看得大家都發(fā)笑起來,紛紛猜測,這女人多大了,是個癱子還是個癡子還是裝瘋賣傻??傊⒁饬θ谳喴紊稀?/p>
有人在推那輪椅,因輪子歪了,推得很吃力,姨娘稍微搭看了一眼。立即認出來,又覺得認不出。是金文?
姨娘跟金文確實也不親,尤其不欣賞徐雷跟她的姻緣背景,哪能在醫(yī)院里頭一見鐘情呢。但那是攔不住的,也不好攔,到底不是親兒子。金文嫁過來,也不是親兒媳,更是客氣避讓。最主要的,是這金文,同樣是一般人家出身,身上卻有種莫名的矜驕氣,好像她只是暫時將就著,過過凡人的生活,她實質上是不一樣的。就那個意思吧。
可這會兒的金文,簡直比輪椅上的歪頭女人還不如。雖則好手好腳,卻更加的上下邋遢、沒法落眼。可能是跌在哪處水洼里了,衣角濕了一大塊,沒濕的地方,沾著各樣的紙屑兒樹葉子塑料彩條,還有痰與口水,灰堆里爬出來一般。更沒法瞧的,是她那潑皮死狗一樣的瘋癲,撅著屁股,難看地矮著身子,一手使勁推那歪歪的輪椅,另一只手巴掌騰出來,沖人群揮舞,嘴里在不歇地齜牙咧嘴,沖人群喊個不停,叫喊什么呢?姨娘聽不清,只見她歪開的領口里兩根筋暴脹。
虧好聽不清,也不忍聽,姨娘實在看不懂這一出。金文怎么成這個樣子了?想起跟小雷提到他媽媽時,夢里的孩子哭得那樣的憋屈。嘖,就說徐雷最近犯怪,還冷不丁跑出去看人撒什么網(wǎng)。原來家里有事。
屁股下一晃,301車慢慢挪動起來,要向路口左拐了。姨娘最后看一眼金文,她低下頭,好像才注意到輪椅女人秋褲上的大紅花,跺跺腳,艱難地改變輪椅方向,一邊四處張望,看來是要找個地方收拾下。哼,這么大個十字路口,一走岔,能多出兩里路。姨娘蹦起來,搖搖晃晃跑到前門司機那兒,“師傅幫個忙。我內(nèi)急??蓜e弄臟您車子??次夷昙o份上,開個門,趕緊的?!?h3>4
金文突然覺得手上一輕,姨娘的老臉現(xiàn)在邊上,繃著臉,眼皮掛塌,牙縫里短促道,“向左,過斑馬線,上那小臺階,進到穆家巷,里頭有個公廁。”
金文忽然感到渾身上下跟熟蝦子似的,火燒火燎地紅了,恨不能彎起來,藏頭抱尾。頭一次啊,被人瞅到,還是姨娘。這下可有好的了。
姨娘仍舊不看她,“那邊有個穆狀元故居。邊上就是廁所,示范級的,裝了小電視,有殘疾人專用,還有母嬰房和淋浴間。可好使了,全都免費?!?/p>
金文硬著頭皮,張嘴介紹,“嗯,這是雙全,老展家女兒,身體不大方便。雙全,這是我姨婆?!币棠餂_雙全咧咧嘴,雙全把嘟到嘴邊的唾沫咽下了。腳下正好到臺階了,她們合力抬起輪椅。姨娘像干農(nóng)活似的,六級臺階,她“吭唷”了六聲號子。別說,有效果,連雙全都跟著哼哼。她一上勁,秋褲上的紅花更大了。
臺階后又是一截子石板巷,輪椅歪了不說,又有姨娘在側叫她燒心,金文直走得滿身大汗,抵達終點卻是個大安慰。端的好一個廁所!四處锃光透亮,綠植錯落有致,一排鍍鉻椅子虛席以待,并有隱隱熏香撲鼻,簡直天上人間。整條巷子,連同邊上的穆狀元故居,都寂無人聲。這么個絕頂氣派的廁所,就是她們?nèi)齻€的天下了。
金文也顧不上雙全了,先自鉆到淋浴間去,嘩啦啦收拾,這才看到自己身上頭上的不堪,一陣子干嘔,恨不得連嗓子眼也翻出來洗上一番。
然后搞雙全。果然,紙尿褲在鬧哄里給撕裂開,都成開襠褲了。金文氣得抱怨,“這老展,什么都挑最便宜的?!碧澋糜幸棠?,兩個人手腳并用好一陣折騰,才替雙全把下半身給沖洗擦干替換上了,外褲的長裂口,姑且用雙全的一根皮筋給扎攏。
“老展,誰啊?”姨娘這才慢悠悠地問??赡苁墙鹞亩嘈?,她覺得姨娘的口氣是伺機而發(fā)的,也是瞧不下去了。
這才意識到,自己已好幾次脫口提到老展。確實也是這樣,每次一浸入到討債鬧事的情境里,就覺得她跟老展、雙全、輪椅,是完全一體化的,是整個兒的捆綁,那種徹底的交付,倒讓她放松。反而是回到家里,在徐雷、小雷身邊,三心二意的,人裂成幾瓣,很不舒服。有可能……她真是把老展當自家人了???,老展,他算誰啊。金文咳了一聲。
雙全身上清爽了,臉上幾塊肉湊緊,算是露出笑,又晃晃她的歪腦袋,意思是要搞頭。也好,手上能有事最好。沒帶梳子,金文就用手指替雙全慢慢地梳,盡量地順攏。腦子里盤算著,一邊跟姨娘交代。
對,就好好介紹下老展吧。金文十分詳盡地鋪陳開來。屎頻、輪椅、老婆跑了、胡大、20萬、卷款、討債群散了、四處撲找大人物。確實沒一句謊話,只沒提她那13萬。涉到自己的參與時,她含糊帶過,像只是出于同情,一種見人有難的出手相救。
姨娘聽得直咬腮幫子,嘴角紋加深了好幾道。幾次張嘴,又幾次合上,“哦,老展。那不容易。20萬血汗錢哪?!彼÷曋貜椭匆谎垭p全,把眼睛挪開,往上看,似乎讓自己用力跳過什么東西,并往更高的方向爬升,“你別看我這一輩子,從來沒個男人……可我能懂?!币棠锞尤荒樇t起來,帶點熱情地,她輕輕地點頭,飛快看一眼金文,“你幫幫他,也對。我不會小家子氣的。”
金文愕然。姨娘顯然誤會了,可這誤會似又不容去辯駁、推翻,那會是對老人家的理解力,乃至整個情感能力的某種否定。
她本來是想著,反正不是親婆婆,平常走動也少,就拿老展這么抵擋一番,大概支吾過去,就得了。她不愿提她的13萬。那不只是秘密,還是自私與愚蠢,以及說不清的恥辱,能瞞下,還是瞞下吧??涩F(xiàn)在路數(shù)不對了,姨娘怎會從她這支吾里想到私情呢,老展那都什么樣兒呀,姨娘這還叫“懂”?還這樣大義凜然的,表示她沒有替徐雷爭面子。這太荒唐了,哪兒跟哪兒啊。瞥一眼姨娘臉上還未褪卻的暈澀,她不得不祭出她的秘密了。姨娘越是自認為她“懂”,越是要給出足夠的證據(jù)。
雙全頭發(fā)很厚,握在手上重重的,廁所門廳的玻璃擦得像沒有一樣,陽光透來,直接照在雙全的頭發(fā)上,多亮啊。金文梳攏起它們,又放下,磨蹭著,像一直退到墻角,這才清清嗓子,更為詳盡地道出她這一半的原委。
……你看,這么多年,攢下這13萬,沒人知道,突然一天,這私房沒了,也沒人知道?,F(xiàn)在姨娘你,全都知道了。金文難看地笑了笑,這就能解釋啦,她為何要跟老展混一塊兒了。想想也蠻久的了,金文對姨娘輪流豎起兩三根指頭。從胡大事發(fā),前面連著兩個多月的大群行動不算,光是跟老展的這個秘密聯(lián)盟,也有三個多月了。垂死中撲棱,拖著死沉的雙全,滿大街的丟人現(xiàn)眼。她可實在,是有些疲沓了。
尤其今天。沒想到桃園廣場這樣的大,前面的節(jié)目表演那樣的長,也沒想到,楊副市長還是區(qū)里頭的季書記,根本就沒坐到前排看節(jié)目,也沒剪彩或講話,說現(xiàn)在不搞形式主義了。等節(jié)目差不多快完,不知從哪里站出四五位藍黑夾克,看上去也沒什么大派頭,就隨便四處走走看看、笑笑說說,跟人親切握手。金文蹲在雙全邊上,一直守在大紅橫幅附近盯著舞臺方向,等她覺悟過來,被簇擁著的那幾位已走到后面幾排,一時湊不近前了。金文這個急啊,忙放開手段,扯起嗓門叫起冤來。既想說清事情首尾,又想著得言簡意賅。她語不成句地舌頭打架,一邊慌急地低頭端輪椅下臺階,就這霎時的工夫,再抬頭,那一群藍黑夾克早一陣風地全都不見了。
萬事皆是遲了。領導走了,秘書們走了,攝像機也走了。金文這聲嘶力竭的一番吁號,該聽的沒聽到,反招來一大幫子閑客,正好演出結束,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都掉轉眼睛來看雙全了。前面的湊近了問長短,后面的要往前面推。擠擠搡搡中,把金文都給絆倒下來。這一倒,眾人哄叫,更往前擠了一浪,把她們兩個活活地給擠逼到小花圃里去,兩排新栽的、根還沒扎牢的月季花叢哪里經(jīng)得住,被側翻的輪椅和雙全的胖身子給碾倒一地。這還了得,剛開放第一天的市民綠地廣場!有人叫來了管理人員,后者先是痛心地檢點損失,說要罰款,看她們兩個,頭發(fā)、面皮、衣衫上各種的勾勾戳戳,實在也是狼狽,揮揮手。你們趕緊的,走吧!
這回,算得上是一次特別的重創(chuàng)嗎?也談不上。一直都是屢戰(zhàn)屢敗吧。老遠就被攔下,被保安拖走,被看熱鬧的人群圍擋住,時間沒掐準,地點搞岔了,領導有事臨時取消——到最后,差不多都是這樣收尾,被人們的好奇和憐憫捆綁住,驅動著,艱難地滾離現(xiàn)場。
金文一口氣地講,講得太急了,還急里偷閑笑了好幾次。她和雙全一起跌跤,像大小兩個肉球一樣滾動。雙全的獨門武器:吐唾沫,害得看熱鬧的人想近也近不得。公家人兇狠地氣喘吁吁趕來,一見她們兩個,反會張口結舌、束手無策。不都挺可笑的嗎。她自己可能都沒有意識到,她的語速像泥石流一樣,帶著災難的氣勢,而泥石流中的笑,可真有點兒硌耳朵。
姨娘一直悶頭聽著,臉上一會兒太陽一會兒陰天的變幻不定。能看出來,起碼有三四成的,她并不太接受金文新講的這一段兒,的確也是,她算是好不容易從情感上說服了自己,大義滅親了,怎么搞,又來了這么一大禿嚕子。
“可你,搞私房錢干嗎呀?”姨娘最后這樣問,語調痛心,更主要是迷惑。好像她能想得通私情,但想不通私房。
都已經(jīng)講到這一步了,金文覺得整個人都完全散架子了,再也收拾不起來了。她在心里沖自己嘲笑了一聲,索性的,把她那自私的清單也給供出來了。在廁所里,對著老姨娘講這些個東西,真有點別扭。這都是她最美好的寄托,并且好像只有保留在內(nèi)心,才更有那種慎重的美好意味。這一講出來,就等于是永久的道別吧……可姨娘真不省事啊,她特別認真的,如同參加什么推廣咨詢會,不時地打岔。
這樣貴的?鵝牌是個什么,就憑狼毛領子?非得穿它才能去南極?你一定要去南極嗎?
按摩椅我坐過的,健康講座時,我們排隊坐過。你這也是帶紅外降壓的嗎?更高級?那能到什么程度?喲,喲。說得我都想試試了。
整容醫(yī)院你也敢去的?還線雕,以為你是個石膏像嗎?還熱瑪啥吉,皺紋能像個熨斗似的,給燙平嗎?
豪華郵輪。外教一對一。黃石公園。和牛雪花肉。世界前十腕表。
姨娘越聽越來勁,像是突然被啟蒙、被開化了似的,滿臉的嗷嗷待哺,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以不然,把個金文常常給問住,好在百度也方便,不行就現(xiàn)查唄,好家伙,越查越多,有的連她也不知道。
再說還有雙全在邊上呢。雙全平??措娨暥?,啥都懂,歪臉兒上撐出最大的笑,粉紅牙齦全都出來了,兩只手東捏西摸,老想發(fā)表意見,但她注意地克制著,只在聽到歌詩達郵輪時,沒忍住,含著舌頭,兩手爪子直抽,嘟嘟囔囔一串,迫切表達了她的意見。
姨娘聽不懂,直著急。金文不得不岔開來,講解下那部美國大片,解釋了冰山,并轉述雙全的勸阻。她著急的是,金文又不是露絲,萬一出事,哪里會有一個杰克來給她生命機會呢。這個險不能冒。姨娘聽得身子直往后仰,贊賞地直沖雙全點頭。
而等金文終于開始講到她本人特別向往、因此都不需要用任何百度的黃石國家公園時,姨娘卻又拉回去了,要重新討論,表示異議。泰坦什么號,那不是一百年前的老郵輪嘛,現(xiàn)在不可能出那種事了。再說,她那被皺紋層層包裹的眼睛,像大屏幕上的老年露絲一樣,閃爍著平靜的深思熟慮。要是我,能死在豪華郵輪,死在大西洋還是太平洋里,我覺得挺好??傊蒙髦氐目跉庾尳鹞闹匦驴紤],清單上,還是保留郵輪吧。
金文苦笑著點頭,接著講回黃石公園的超級火山。姨娘又連聲咂嘴,“活火山我知道啊,我看過地質博物館。你,連活火山都要去看啊?!睅е鴰追峙宸腥淮笪虻刂迸陌驼?,“怪不得,就說你身上總是傲滋滋的,原來整天憋著這些個。有意思吶,你真有意思?!?/p>
姨娘的拍手有點突兀,在空蕩的廁所前廳回蕩,疲勞中一驚,金文突然有種午夜夢回之感。干嗎呀,是在哪里?這個白發(fā)老太婆,輪椅上肥胖的歪頭女人,她們是誰?在聊什么呢,她們臉上為什么帶著那樣興奮的笑意?金文驚訝地瞪視,一邊在心里用力地喚喊自己。得了,醒來吧。她的13萬,她的私房清單,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了。金文聽到自己語速慢下來,耳邊的笑聲也壓了下來,那些剛剛被熱烈討論的郵輪、黃石公園、霜降牛肉,重新又成為漂浮著的名詞了。她的興致與力氣,也一并統(tǒng)統(tǒng)退潮了。就看姨娘吧,她反正,是完全地交代了。
姨娘在拍完巴掌之后,手里倒突然找到活兒了,正非常仔細地,替雙全把粗呢外套上的碎樹葉片和斷頭發(fā),一點點摘掉,神情嚴峻而專注。摘完了還反復檢查了一遍,然后才把抿著的嘴松開,吁一串氣,開了口。
可她說的是什么呀,簡直沒頭沒腦,好像根本沒有先前的這一大段,好像她剛打公交車下來,才碰到金文,“我主要,就是來給你指一下廁所的。這么大個十字路口,可不好找。不早了,我得接著坐301車,去接小雷?!?/p>
也是,外面的天色,不知啥時已暗了下來,巷口里開始有了回家的車聲人聲。金文嘴里發(fā)澀,渾身骨頭酸痛,她聽出姨娘的意思了,老人家在一番不知是怎么樣的斗爭之后,決定要替她保密了。
可這并不讓她感到高興,她在心里復盤姨娘今天的所有反應,感覺心里有了個疙瘩,也可能這疙瘩一直就有,可被姨娘這么一點出來,就漲大了,堵在心頭,堵成個大石頭了。她真是沒辦法領姨娘的情。姨娘這樣,讓她覺得自己不僅蠢,還有點臟,臟得像片大烏云,揣著即將裂開的暴風雨,而徐雷,將要毫無防備地被澆個透。
她跟老展,真沒什么嗎?
其實老展并不是每天都給她任務的,可沒任務她也常去,準確地說,是天天去。是實在沒法跟徐雷踏實待著,尤其徐雷那種忍讓的、裝糊涂的樣子,還有他燒好飯菜,帶著小雷愣是不動碗筷,等她回家才開飯的樣子。看不了,還不如去老展那兒。
老展也就是一杯白水,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叨咕。沒什么話題,主要就談錢上的事兒。當然了,錢,就能扯到所有的事。比方說,會扯到雙全。這雙全,打小到大,從瘦子到胖子,從女寶寶到大姑娘,父女倆,可真是鬧出太多的尷尬與狼狽。老展呢,講話有點啰唆,老愛打沒用的手勢,聽起來很吃力??伤7缕痣p全來,倒是有一套。冷不丁皺巴起臉,把手里毛巾往頭上一搭,縮起脖子翻起手足,嘴里口舌打架唾沫子涌出來??蓪嵲谔窳?。三個人會沒心沒肺地笑上好一會兒。尤其雙全,因為吸了太多空氣,笑得都打起嗝來。
雙全笑完了,就會從眉毛下抬起眼睛來,極其期待地脧著金文。金文能談啥呢。除了那倒霉的13萬,她跟老展可實在沒啥共同語言。老展把毛巾從頭上取下,給她續(xù)上白水,提示性地問:你,到底怎么攢的呀,不就是機房值班的嘛,能搞出13萬?欲揚先抑的贊賞口氣。
所以才小零小碎的呀。金文倒有點不好意思。講實話,她沒任何的本事,同時也不愿太明火執(zhí)仗的吃苦力。所謂的零碎,其實也是她自己的一個算法。比如替同事代班。白天嘛,她并不喜歡在家里拉上窗簾死睡。那太浪費了。只要有同事一喊,她就跑去替人代個半天班。這錢,她是留下的。
再比如買東西的差價。這算她特有的巧勁兒,再怎么地明碼標價謝絕還價,她也能設法跟營業(yè)員談出總店優(yōu)惠、員工折扣或樣品折打之類的好處。有次家里換熱水器,是跟徐雷一塊兒去買的,都已約好周末上門安裝了,想想不服氣,轉天就去退了,換了家商場,同牌同款,她跟廠家駐店代表攀出一段老鄉(xiāng)關系,生生摳下350塊。
有年夏天,工會組織到“農(nóng)家樂”,看到有家藍莓農(nóng)場急招采摘工,那挺好玩啊,田園色彩嘛。金文暗中記下號碼,問明條件,次日就悄悄晃蕩過去,防曬帽加墨鏡口罩把臉遮得嚴嚴實實,十天不到,落下小小一筆外財,順帶還吃個肚兒圓。
有時也是個賭氣。要過年了,人人做頭,店長總監(jiān)親自出來,燙個花定個型配個色,優(yōu)惠價,只要你500塊。洗頭小伙計在耳邊說出花來,什么一年忙到頭啦、對自己好一點啦。她冷著臉只管一抬手,你們顯示屏上滾著呢,洗剪吹,40一位。完了,她把那460,也自欺欺人地,給昧進她的小肥豬賬戶里頭了。哼,什么叫對自己好啊,她打算集中起來,大大地好一番呢。
這些個,實在也是提不上筷子的,可雙全特別愛聽,因為她并沒什么機會花錢,更沒什么能力賺錢,隨便聽個什么,都是好玩得不得了。金文明白她的樂趣所在,就更加仔細地,把每筆錢的前因后果、細枝末節(jié)都給講上一遍,直把雙全給說得滿意了,老展再推她回南屋窗戶下曬太陽去?!?3萬。不容易哪?!崩险够貋恚寻姿巴屏送?,一張老臉顯得更黑了。金文喝一口白水,舌上似有滋味,覺得她剛才,是把那些錢,又重新賺了一遍。
有次聊得差不多了,她在老展家里兜兜,四處瞧,想找出張雙全媽媽的照片。老展一直跟著她,走到末了,冒出一句:原來有的,她走了,就一張沒留。錢之外的閑話,也就談過這一兩句吧。反正她這里,可打死也不想說起徐雷或小雷,只要一出口,她的13萬就更加可恥了。
當然每一趟鬧事完畢,她送雙全回轉來,也會在老展家逗留一陣子,把滿身的臟污收拾好,一邊跟老展傾倒她們的慘敗,或是抱怨策略上的失誤。這通常跟幾個小時前的作戰(zhàn)動員有所呼應,像是高開低走的后戲和收尾。相濡以沫的低沉情緒中,她會接受到老展簡陋的慰問,還是一杯白水。他從來沒拿出比白水更好點的招待??蛇@剛剛好。你想,她怎么還配喝別的呢,只有老展明白她的疾苦,以及處置這種疾苦的方式。
慢慢消化完當天的糟糕之后,老展又會以他那種自以為是的謀算,有鼻子有眼地講起下一次的戰(zhàn)斗計劃。老展會做出點領頭人的氣派,一邊一只手,搭在她和雙全的肩上,替他們這個聯(lián)盟打氣:苦肉計嘛,持久戰(zhàn)嘛,就得這樣,得吃99個苦頭,直吃到最后一回,才能苦盡甘來,得到一塊小糖。金文也會盡量振作地拉起雙全那變形的肥肥手,滿嘴附和:是啊是啊,就憑著我跟雙全這樣的辛苦,這樣的沒皮沒臉,最終肯定能搖動到那不知在哪里享福的狗胡大,從他那干巴了的良心上掉下一點屑屑子來,33萬最好,33萬打九折,也行。
其實這個時候,金文是最絕望的。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白費,99場苦頭一定會有,但最后那1塊糖絕對沒有。這樣的絕望使她產(chǎn)生了某種敏感,一陣古怪的激情,感到肩膀上老展的手很重很熱乎,她于是也更加用勁地攥緊雙全的手,腦里閃過自甘墮落的畫面,一頭蠢豬抱著另一頭蠢豬,它們在泥水里打滾,永遠翻不了身。她甚至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她跟徐雷的最開始,不就因為兩人都剛剛割掉了闌尾嗎。她和老展,所被割掉的,可遠遠不止是那截子無用的小肉腸。人們哪,都會因為失去而共同沉陷吧。
雙全在耳邊哼哼,很不高興姨娘的提前撤退,又叫她回家,離開這么漂亮的示范廁所,她更不樂意了。金文勸了好一通,慢慢推轉輪椅又參觀了一圈,腦子里也各個角落里搜羅檢查——其他沒了,她跟老展,也就這些,并沒啥。可老展于她,確實又是個什么,算是個洞口吧,小小的,但能透氣,或者,是另一只破罐子,爛兮兮的,一樣的有疼有痛,反倒可以徹底交付。金文越是想,越是感到腦袋沉重起來,渾身酸痛之外,還加上了頭疼,腳下走一步,太陽穴就疼得一跳。
趕緊的,把雙全給送回去,今天絕不在老展那邊逗留了。提了電池就回家,蒙上頭,狠狠睡一覺。明天,等明天她能夠再聚起力氣了,再好好想這個問題。她甚至巴望著,也許一夜過去,姨娘改變主意了,一大早就跑去,統(tǒng)統(tǒng)告訴徐雷了。能那樣最最好了。省得她想,也省得她講了。
小西湖心重,其實徐雷跟他,也就線下見過那么一次,打過幾次電話要來看,勸不住。今天一大早就在樓下等,直候著醫(yī)生八點半查完房,夾著兩只腳進來,局促地丟下兩尾草魚,還有一提袋小雜魚,有的還在吧唧嘴兒呢,病房里立時一股子河腥氣。未等徐雷表謝,小西湖影子一閃,已是走了。徐雷倒給他弄得挺不過意,心想,光是視頻點贊不夠,等傷好了,再去跟他撒一回網(wǎng)才是。
只有喊姨娘拿回去燒了,正好給小雷補補腦。就不勞煩金文下廚了,她,從昨天那碗溫吞的烏魚湯,到現(xiàn)在,連信兒都沒一個。真是堤崩水泄啊,收不回來了。徐雷躺著,盯著天花板上一盞日光燈、一盞紫外線消毒燈,浮想。想到當初結婚的細節(jié),也想到將要離婚的細節(jié),想到家具物用的處置,想到如何跟小雷解釋——要給他的“完整”,還是不能夠了。
姨娘沒一會兒就到了,臉色紅彤彤。“真巧,我正好出門早。來,趁熱的!”她從保溫桶里倒出滾燙的湯,又從懷里掏出手絹包,里頭一層塑料袋,袋子里兩只小燒賣,“喏,老陳包子鋪的?!?/p>
熱香氣裹住眼鼻嘴,徐雷往隔了一張的病床看看,金文從前就是那個位置。那里是空的,腿骨折的男人昨天出院了。真是多少年沒喝過姨娘的鴿子湯了,也多久沒吃到老陳家的燒賣了,松子在牙齒里隱香,心里起了一陣軟弱。他跟姨娘,情分上是親的,但又不敢當真的去親。那年他都10歲了,媽媽的音容笑貌,記得太清楚了。
姨娘替徐雷把細汗擦拭掉,重新把床放平。閑聊了幾句腰部保養(yǎng)的偏方,接著很隨意地說,“我呀,最近想出趟門耍耍,跟你借下小雷,算陪我。你給孩子請個假吧,周五一天就行,連上周末,耍三天也夠了……”
“啥?您這,打算去哪兒?”徐雷大為驚奇,這話從何說起,怎么冷不丁的突然來了這一出。他身邊的人這都怎么啦?
“不太遠,就濰坊。小雷沒身份證,恐怕要去你家拿個戶口本。我先回家收拾你這堆魚,然后去你家,再去火車站。這不節(jié)不年的,估計買票都不用排隊?!币棠镆豢跉獾刂v,不容徐雷打斷,像已考慮得極為周全。
明白了。徐雷心口大堵,“這哪兒成。你這都67歲了!死小子,還以為他放下這事了,怎么糾纏到你那里啊?!毙炖讖恼砩习浩痤^,“就算買票,網(wǎng)上就能買。哪里還要跑來跑去?!?/p>
“火車站離大潤發(fā)就兩站路,順便,我天生要去那邊買特價筒子骨的。行行,你別動,網(wǎng)上買就網(wǎng)上買?!币棠镛糇⌒炖祝靶±姿蓻]跟我鬧半個字。這孩子,太招人疼了。不是為他,是為我自個兒,你想想,我出去玩過嗎?”
徐雷心里明鏡似的,一百個著急地要攔下姨娘,“所以說啊,你老人家從沒出過遠門,何況還帶個孩子。你外頭隨便問問誰去,絕不能夠的?!毙炖字v到這里,舌頭卻也打起趔趄。他好歹也算是過繼兒子,怎么從來沒想過要帶姨娘出去轉轉呢?莫非姨娘所講的,也真是心里話,她想出去見見世面?這想法一冒出來,覺得好受點了,也很慚愧,等腰全好了,他要陪姨娘出去走走。
嘴里還是在勸阻,“退一萬步講,就算姨娘你,能跑到濰坊,可那邊你完全不認識啊。風箏節(jié),什么概念,全是人,本地人外地人外國人,多亂。旅館肯定爆滿,你連叫車軟件都沒吧,地圖導航都沒使過吧,哪能摸到風箏博物館呢?你知道小雷多皮嗎,他撒丫子跑起來,我都追不上的,一身迷彩鉆到路邊,找也找不見,喚也喚不出?!彼幸庹f得語無倫次,病人式的拍床,手總能用上勁的。
姨娘不為所動,等他靜下,才笑嘻嘻的,不掩得意,“那我,倒是問問你,就我們這城里頭的,兵器博物館,氣味博物館,直立猿人博物館,中華指紋博物館,失戀博物館,知道在哪兒嗎,去過嗎?”
徐雷哼哼著,不明所以地搖頭。
“我,都去過。就我一個人,不上網(wǎng),也沒叫車。怎么著,鼻子下面不就是路嗎?區(qū)區(qū)風箏博物館算什么。小小濰坊又算什么。別瞧不起老阿婆。”姨娘擺出老姑娘那種過時的颯爽。
徐雷仍在使勁搖頭,幅度很小,因為一搖頭就搖到了尾骨,疼。但尾骨還沒心口疼。都是金文給弄的,她哪怕能有半片肚腸在家里、在小雷身上,怎至于要讓老人家出門奔路。他開始打亂拳,“姨娘你不是胃不好嘛,還有眩暈癥,萬一在外頭咋的,可是大麻煩。別理小雷,小孩就這樣的。還吵過要改名字呢,鬧一陣其實就好了。”
“誰還沒個想頭呢,別說小孩子了。就你,不也瞎折騰著,要去看人家撒網(wǎng)嘛。一樣的。小雷給我看過濰坊的照片,滿天的都是風箏,真是看一眼,就賺了。哪像你這撒網(wǎng),看一眼,腰壞了?!币棠镯槑е靶ζ鹚?,氣勢完全占了上風。
徐雷給她說得慚愧,勉強分辯,“你是沒看過,其實撒網(wǎng)有意思的,抱在懷里,相當于個大面團子,撒得好呢,攤成一個大餅;要技術不行呢,只能撒成包子、鍋貼?!焙靡粫海剡^神來,狐疑起來,“姨娘你跑那許多博物館,干什么呢?”
姨娘嘎嘎大笑出聲,顯然樂于進一步的解答,“別說博物館了。12床睡著呢,咱別吵著人家,我就大概其跟你說說吧?!毙÷暤亍c吹噓地,姨娘把這些年來的幾個巡游系列擺了一大通,講到最后,還擠擠眼睛開個玩笑,“就這么說吧,你隨便講上面哪個地方,桃園廣場、魏源故居、乾清觀,你問我一個好了,那附近的公廁,我全都熟,都上過?!睓C靈地拉回主題,“我這啊,等于在家門口拉練,拉練成老手,再出市出省,就不在話下了。將來搞不好,我都能去日本韓國呢,能去歌詩達郵輪,能去黃石公園呢?!彼炖锩俺鲂┌胙蟛煌恋脑~來,講得有點費勁,可也很帶勁。她虛擬地拍一拍包,進一步地豪放補充,“左右不過十來萬塊錢的事兒嘛,哪天回家數(shù)數(shù)看,也不是拿不出。”
聽聽姨娘這牛,都吹到哪里去了,徐雷苦笑著,盡量刁難地又追究了幾個問題,姨娘一一對答,顯得成竹在胸。徐雷心里真有點兒妥協(xié)了,他也情愿姨娘這一趟能成行的。這次腰傷,自己吃苦倒在其次,真正的痛,在兩樁事情,一是帶小雷看風箏的事,黃了,對不住孩子。二是金文這外心,連手術與病房也不能喚回了。他與她,徹底完了。
“那,實在您堅持的話,車票我來買。旅館網(wǎng)上替你們訂好。各項花銷,也由我來出,出門不能省。支付寶你有吧?小雷倒也是會,我再教教他,那個方便?!毙炖鬃焐箱伵胖?,說服自己往好里想,不管怎么說,這算圓了小雷之夢,可等一等——他終于后知后覺地想到,姨娘這一出戲,是不是演得太過了?她怎么就不想到問問金文呢?照理說,他這里躺倒了,理當是金文帶小雷出門啊。莫非連姨娘都知道金文變心了嗎?就像常說的,所有人都看到綠帽子了,只有戴綠帽子的人最后才曉得。
這樣一想,心肝肺臟里又加倍攪動起來。他巴望著姨娘早點走,把小西湖的魚盡快拿走,那腥氣實在逼人。他想專心讓自己痛苦一會兒。看看,事情都到這么個人人盡知的地步了,金文還躲閃著。這算什么?她不也把自己給拖累壞了嘛,看她昨天那灰不落拓的,早年的好樣子全沒了。有話直說,離就離,他不會死拽著不放的。
姨娘的大屁股紋絲兒不動,眼神尖尖的,“你哪里不對噻?養(yǎng)傷的人,心里可不能有事。不論有什么難處,”直盯著,頗有意味地頓一頓,“跟姨娘說說,別拿我當外人。”
不說。就是親娘他也說不出口。說了有用嗎?這可不是跑一趟濰坊的事兒?!皼],只是在想打魚的事??上В抑蝗隽艘皇郑紱]能玩到收網(wǎng)。收網(wǎng)更好玩,就跟猜謎似的。那水面,像是死的,啥也看不出,偶爾咕嚕冒個泡。小西湖說過,這時就全靠手感了,輕輕地、但最好加速地收攏。水下的力道怪得很,好像有一群魚在跟你拔河。有時緊,有時松,有時左,有時右,有時它們突然全都松手,網(wǎng)一下輕了,拉來看,纏了幾把水草??哲?,他們管這叫空軍?!毙炖字v講也有點失笑。他到現(xiàn)在還覺荒唐,他一直是優(yōu)柔寡斷的性子,怎么突然就抽瘋了,在小西湖的抖音下互動,立時三刻的就要跟著去耍。這人哪,要霉起來,真是奔著跑著,急先鋒似的也要趕著去倒霉。
姨娘盯著他,臉上全是話,嘴角蠕動,像在尋找化解他的突破口,以及突破后的好詞好句。真是叫人緊張的沉默。別說,求您老人家什么也別說。徐雷在心里一個勁兒地禱告??禳c走吧,讓我獨個兒待著吧。
外頭一陣拖著的腳步聲近了,聽出來是金文。徐雷先是吁一口氣,隨即胸口一陣灼熱,恐懼地預感著,拖到這么遲才來,看來終于是想妥了?要來說出她的決定了。得趕緊地打發(fā)姨娘走,遂又抓緊補了一句,“您老人家就別操心了,權當我點兒背吧,啥都湊一塊兒了?!?/p>
姨娘早已收起神情,面帶春風地招呼金文,“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記得你也喜歡喝鴿子湯的,正好還有小半鍋?!闭f著,已麻利地盛出一大碗,快步往茶水間打了一個來回,那里有微波爐。
金文臉色灰蒙蒙的,盯著姨娘好一會兒,好像才認出是她,徐雷看到她眼皮明顯跳了一下,不大自在地招呼,“這一大早上的,您就過來了?”她兩手空空,啥也沒帶。連衣服都沒換,還是破舊兮兮的苦刑犯樣。
“是哎,我這不要出趟遠門嘛,想請小雷陪我。來跟徐雷商量的?!币棠锊坏冉鹞陌l(fā)問,又啰唆了一遍她四處奔走的大能耐,“剛才,就一直講的這些個?!币棠飻傊?,好像要向金文證明什么。
很怪,徐雷看到金文顯出失落的樣子,身體變得更加硬撅撅的?!帮L箏,去濰坊?”她看來是頭一次聽說,驚怔地用兩只手推揉著腮幫子,推成一個接近于笑的表情,“那敢情好呀,一老一少,挺好?!蹦樕掀鋵嵖床怀龆囝I情的樣子,只是在推動牙齒和舌頭寒暄。
看看,她對姨娘所說的,根本沒往心里去。她甚至都沒反應過來,不管小的,還是老的,應當是她帶著出門才合適。徐雷忍不住了:“不知能不能勞駕你,抽出一點空,去跟小雷班主任講一下?最好當面請假,畢竟是出去玩?!?/p>
金文沒聽出徐雷諷刺的口氣,猶豫一下,推卸,“我也怕見老師的,還是你打電話吧,就說小雷生病好了,橫豎老師都會不高興?!?/p>
“呸呸,好好的說什么生病。有徐雷一個躺著還嫌不夠啊。對,我突然想起來,放風箏還有個大好處,老話怎么說的,就是放晦氣放倒霉嘛,去病去毒消災。不光我跟小雷放,你們想,整個風箏節(jié),小十天,所有人都在放呢,那得放掉多少的倒霉啊??纯?,我這頭一趟出門,可真是出著了,家里什么事情都會好的。”
徐雷這回是真的發(fā)笑了,“照這么說,那所有老百姓、所有的長官,直至聯(lián)合國官員,就整天放風箏好了?!笨匆谎劢鹞模S巴著臉兒,也笑了一下,可身上仍然緊張得像塊鐵板。
姨娘還以為得了他們的贊賞,更加樂不滋滋地一拍手,“我還沒跟小雷講呢。真是等不及要看他什么反應咧。那小臭東西,總不會嫌棄我這老骨頭吧。”
遠遠聽得微波爐“?!绷艘宦?,姨娘跑去端回,卷起衣角端來,直送到金文嘴邊,“熱乎的,趕緊吃嘍。”熱氣升騰,金文的臉,搖晃著讓了一下,湊近。
姨娘重又穩(wěn)穩(wěn)地坐下,嘴里咂了一下,臉上使勁克制著,張張嘴,閉上,最終還是開口了,“正好都在。講個好玩的,你們不要怕,其實這陣子啊,我還逛了好幾處的公墓呢,清清爽爽的,挺好。尤其那些枝葉繁茂的老夫妻,左下方的擠擠挨挨一長溜紅色名字,都是兒媳子孫哪,排著、陪著,大太陽照著,瞧著可真舒服。也難得有個別的,碑石上空落落就一個名字。我要看到這,才會猛然想起,喲嗬,跟我一樣,光禿禿的獨門獨戶嘛?!币棠飻D眉弄眼地笑起來,好像這是多滑稽的一個事情。
徐雷趕忙接話,姨娘很少談及此事,嘴上也顧不得避諱了,“姨娘你不是有我們嘛。到你百年之后,我、金文、小雷,一樣會排在碑上,太陽下陪著你老人家的?!毙睦飬s是一記悶痛,誰知道金文的名字那時還會不會跟他排在一起呢?
“倒也不是一定要這樣。不過,能有你們這一家子三個陪我,當然是我的大福分。”姨娘顯然很受用,看一眼正埋頭于鴿子湯的金文,她把上身抬直,湊近二人,“我其實是想說,也怪,我怎么挺喜歡逛墓園呢,逛上一次,心里就會很好。嗯,也不能叫好,怎么說呢,就覺得活著吧,挺了不起的,挺不錯的。除此以外,都不能叫個事情。你們兩個,也想想呢,我說得對吧?能有什么過不去的呢,還有比生死更大的嗎?”姨娘放慢語速,像在宣講天下獨一份兒的人生要義。
這無非就是,老年人的老話兒,根本抵擋不了心里正漫涌上來的傷感。徐雷還是點點頭,“姨娘講得對。沒什么事算大事,沒什么過不去的。”他有意重復著,倒是希望金文能聽進去,別再悶葫蘆搖了,說開來吧,放過她自己,也讓他死心算了。他看一眼金文,湯已喝得差不多了,高舉著湯碗擋在臉上??伤硪恢粩R在桌上的手,正緊緊捏成個干拳頭,好像憋不住了,馬上就要揮起來,對著空氣搏打一通。
姨娘這才抬起她的大屁股,收拾好保溫壺之類,提起小西湖的兩袋魚,窸窸窣窣地往門外走了。
“我,要跟你講個事?!苯鹞牡娜^依然捏著,都沒等它松開,就急急忙忙小聲開口了。
姨娘的聲音忽又從門外傳來,她招手喚出金文,十分要緊似的,撐開兩只塑料袋,極為滿意地與金文分享,“差點忘了給你看,瞧,腥得多新鮮哪!直沖鼻子的泥塘味。這個叫小西湖的,也是個好孩子,我還差點怨怪他。”她生硬地拽著金文,直往走廊深處去,聲音越來越遠,徐雷聽不大清了,“加個老太太,效果肯定更加好……不是吹,起碼各處的廁所……那清單如果能……我倒也要入個伙呢……”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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