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笑蘭
第一次總是珍貴的,總是根植于心。書也是。
那是1980年左右,鎮(zhèn)上來了個說書的,他是個中年盲人,穿一件藍(lán)布長衫,臉很白凈,瘦高的身?xiàng)l兒。一個小姑娘做他的“小牽”,牽引著他到處游走。他以說書維持生計(jì)。說書的場地通常在我家,堂屋放一張八仙桌,放幾條長木板凳,屋里滿是人。
一鼓、一槌、一把折扇,“咚”的一聲,說書人一槌擊在牛皮鼓面上,眾人頓時斂了聲息。他說的是《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先是一段開場白,取于書引,一會兒吟,一會兒唱,極富韻味,如潯陽江上商人婦的琵琶曲,如扈三娘的舞劍器,又如這盛夏的涼風(fēng)。評書的特質(zhì),學(xué)說逗唱,繪聲繪色。人物的外貌描摹、性格刻畫,一個個鮮活的人從時光的深處款款走來。員外小姐因愛生慕,寒窯苦守;薛仁貴力大無窮,方天畫戟使得威猛。疆場馳騁,刀光劍影,把種種場景說得活色生香?;ㄩ_兩朵,各表一枝,那一枝說停就停住,像他手中的一把扇子,隨其開閉,緊要處來個且聽下回分解,然后是書接上回的期待。聽書人忘記了白天的疲勞,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眾人癡迷,欲罷不能。
他講的故事根深蒂固植入我的內(nèi)心,一個懵懂少年人心里種出善良與忠貞不貳的理念,連擇偶觀也是那么單純。執(zhí)手之間,不慕虛榮,不戚戚于貧賤。真誠,那是一個許下諾言就會銘記一生,并身體力行的年代,是我們永遠(yuǎn)都在回想的往昔。
每一個故事,都向我打開了一扇通往隱秘之處的窗,它們讓我不停地做夢。它們帶來新鮮又善良的氣息,也播下一顆種子,遇到水、陽光和雨露便發(fā)芽生長。讀書的愛好也悄然而至。
我比同年級的同學(xué)更早一步知道“三味書屋”。知道覆盆子,知道它便是屋后山上,那味道酸甜,長著倒鉤刺的野莓果。知道祥林嫂。新學(xué)期一開始,在一堆墨香里先挑語文書來讀,先過足癮,等老師講課時已了然于胸。
我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三味書室”,那便是哥哥的書箱。那是一只長方形的樟木箱,刷著清漆。里面有四大名著,有魯迅全集,有“三紅”,甚至還有一些手抄本。比如《第二次握手》,吸飽藍(lán)墨水的鋼筆字爬滿信紙,密密麻麻的,卻很齊整,裝訂成冊,足見它于主人何等珍貴。那把銅鎖總是掛著,那些書他輕易不肯拿出來。
我自有主見。哥哥一回家,我趕緊跑前跑后,拿扇子,遞熱水,極盡“賣萌討好”之能事。終于,五年級的暑假我讀到了《西游記》。那個年少的夏天,午后的弄堂涼風(fēng)習(xí)習(xí),梧桐樹上有滿滿的蟬聲,空氣中飄著辣蓼草的辛辣,槐花散發(fā)幽幽的甜香……
我讀了《紅旗譜》《紅樓夢》,讀了《魯迅全集》……慢慢地,哥哥的書箱被我讀了個遍。讀書的愛好就此深入骨髓,融入我生活的日常。倘得一本書,那日子也跟著明媚起來。時間往前走,閱讀的腳步不停歇。孩子的搖籃前、上班的間隙、臥床的枕畔、睡前的一盞燈火,必然是醅著文字入夢。我讀到了更多的中外名著,她們是我床前明月,階前更露。
黃山谷曰:“人不讀書,則塵俗生其間,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則語言無味。”書又無非是閑書,但天長地久卻積蓄一種力量。像蠶吃桑葉,窸窸窣窣,吃到自己豐滿透亮,帶著桑葉的香,有一天可以繅絲織錦。一種清麗優(yōu)雅從鮮活的生命里游離出來,而后因緣際會來到你身邊,完成另一次破繭。從此偎著你,安靜之中,知你心里許多的事情,你也把自己寄托于伊。
讀著,便有寫的沖動。于是,訥言者安靜地蟄居在家。有時,我蜷縮在房間中,面對黑漆漆的夜,我為自己的孤獨(dú),也為生命的過分執(zhí)著而傷感。財(cái)富和權(quán)力皆是世人可追逐的,而在深圳獲得財(cái)富并不是天方夜譚。但我卻守在城市的一隅讀書寫字,心底留存一份簡單的愛好,是不是很傻?這樣的念頭也會心頭一閃,但只一閃就消失了。于是,我逐漸靠近了純粹,所謂純粹就是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心中的靈性之光不滅,即使身居斗室也可遙想無限。一個人如果能清楚地劃定自身與外物的區(qū)別,清晰地區(qū)分有為與不為的界限,他就不會被外界的干擾所困。
直到有一天我的文字變成了鉛字,作品不斷地發(fā)表于全國報(bào)刊。我的一顆文學(xué)心就如這南國的芭蕉樹,和風(fēng)生長。寫作在我看來就如把手伸進(jìn)記憶的口袋,拈出一顆顆珠子。遠(yuǎn)去的風(fēng)物一點(diǎn)點(diǎn)在我心里復(fù)蘇,生命的花園芳草萋萋,情緒彌漫。寫文章的魅力還在于她的不可預(yù)見性。你不知道下一秒會跳出什么樣的句子,產(chǎn)生什么樣的構(gòu)思,她們通常是突如其來的,把我領(lǐng)向她。寫下來,摁住激蕩,復(fù)歸寧靜。此刻,聽著地鐵疾馳而過發(fā)出的哐哐聲,遙想世界的無窮,頭頂?shù)男强站褪窃谥敢遥3謱τ钪婧榛牡木次泛蛢?nèi)心的靈性。
浸淫于古典文學(xué),對古建筑自生喜愛。深圳高樓崛起,城市的夾縫露出廣府大院、客家圍屋、西式騎樓、古樸的青舍祠堂,這令我驚喜交加。我開始動筆寫文化地理散文。
我行走于村街里巷、古城古墟,去博物館查資料。在風(fēng)雨與熾烈的陽光中奔跑。陽光的火辣吻著我的皮膚,強(qiáng)烈的紫外線掠走了一個江南女子白凈的膚色。很多的時候,突然而至的暴雨淋濕了我的衣裳,甚至渾身都被淋得透濕。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心中的狂熱。站在雨中我端詳那些藏在高樓深處的排屋,撫摸古樸的青磚,細(xì)看墻、梁、門上的各種灰雕、瓷塑、彩繪……它們穩(wěn)重大氣之中凸顯精致,它們像一個個精靈在我心頭雀躍。
書是等人的。冥冥之中像是要等某一個時刻。多年后,我在鵬城的書房,又為自己下單買下了《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這本書。重溫經(jīng)典是那么親切,仿如美食,你能消化取舍,便得精髓。
責(zé)任編輯 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