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來到王家的時候,老王家在廟溝地已經有二百年了。
那時候廟溝地還是一片長滿芨芨和白茨的荒草灘,疏勒河從南面的達里圖地界向北一瀉而下,在這里拐了一個彎之后,像一個舉止散漫的牧羊人,一路悠然西去。從遠處望過去,這道河灣酷似一把銀色的鐮刀,清澈的水流在開裂的地層間穿行,將平碾碾的土地切開一道闊大的傷口,瘦弱的胡楊散落在兩岸的沙地上,流水與河底雞蛋大的卵石碰撞,嘩啦聲四季不停地鳴響。河岸更遠的地方,芨芨草緊挨著野麻叢,三五成群的黃羊和形只影單的野兔時隱時現(xiàn)。狡猾的狐貍總是潛伏在野雞最稠密的地方,用一種敏捷的方式捕捉肥碩的老鼠。
這里荒無人煙,更早以前它們還是布魯湖南岸的沼澤地,夏天的時候,蚊子在低空中圍成無數(shù)巨大的圓球,七月里驕陽強勁的光芒,也只能通過它們之間的縫隙,落在隨風擺動的草葉上。那之前某一年的某一天,或許是因為一場罕見的暴雨,煙波浩渺的布魯湖向西決口了,寂寞多年的湖水用沉默的力量,切開苜蓿烽以西的百里臺地,向西瀉入疏勒河古道,被蘆葦包圍的湖底漸次暴露在烈日之下。它們先是變成了水草豐茂的沼澤,水禽和飛鳥從四面八方涌來,啄食湖底裸露的魚蝦。接著一些水泊逐漸縮小,變成了水洼,后來地面上只留下少量的泉眼和蜿蜒的溪水,形成一處處日漸萎縮的濕地。游牧人絕望地趕著羊群遠走了,會種莊稼的漢人們在離開數(shù)百年之后,再次來到這個地方。毫無疑問,在四周巨大戈壁的環(huán)抱之中,這里變成了一片適宜墾殖的土地。
物事輪回,一切都沒有個定數(shù)啊。
就在這片蚊子與蘆草同樣茂盛的地方,老王家的祖先收起挑著行李的扁擔,一身疲倦地停了下來。清澈的河水帶著他們的鄉(xiāng)鄰繼續(xù)遠行。那時候他們沒有像兩個月前離開第二故鄉(xiāng)時那樣,與鄉(xiāng)鄰聚食之后揮手道別,在一路西行的風塵仆仆中,他們只用幾句疲憊的招呼聲匆匆代替了所有的儀式。
在最初與蚊子大戰(zhàn)的一段時間里,老王家最強壯的一個男人丟掉了性命。那時候他們在荒灘濕地上并沒有發(fā)現(xiàn)老虎和惡狼,然而一個被大家公認的——能夠戰(zhàn)勝老虎的男人卻被蚊子吃掉了,這是一件超出人們料想的事情。一只蚊子吃不掉人,兩只蚊子也吃不掉人,當成千上萬的蚊子包抄過來的時候,一個比老虎還要強壯的男人就沒有了勝算的把握。當他追逐野物的雙腿陷入腥臭的爛泥之后,他健碩的身體,最終被蚊子的小嘴吸成了一具包著黑皮的骨架。因此我們老王家以及留下來的另外的人們,不得不從一開始就重視蚊子的力量。他們試用了上百種戰(zhàn)勝蚊子的方法,最后不得不就地取材,用潮濕的蘆葦裹上半干的茅草,擺出古老的狼煙陣戰(zhàn)勝了蚊子。
關于我們老王家來到廟溝地的歷史,每一代中都有人試圖進行細致而真實的書寫,但由于并非錯綜復雜的原因,二百年來老王家的歷史卻一直沒有完整地在這個世界上出現(xiàn)過。我們后輩們所能知道的片言只語,也不過是一代代人極為簡短的口口相傳:“那時候,我們的先人是挑著一根扁擔來到這里的?!焙髞砦覀兝贤跫液驮S多當年落腳廟溝地的人家一樣,世代開荒種地,兼做放牛牧羊,日子漸漸好了起來。然而他們卻常常生活在一片暗暗的哀傷之中,他們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過去消失了,仿佛生活在一種虛無的幻境里。關于這一點,我很小的時候就能從父親身上得到明顯的證據。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沉默寡言的性格一直縈繞在我的記憶里??瓷先ニ繒r每刻都在蹙眉沉思,卻又對所思所想一言不發(fā),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深刻,仿佛已經看到了世界的盡頭。
廟溝地的命運將走向怎樣的開端,一開始包括我們老王家在內的所有人誰也不知道。但當他們遠遠離開河西走廊中段,頂著干燥的風沙跋涉了許多個日夜,最終選擇在古老的布魯湖南岸停留的時候,這片后來被命名為廟溝地的土地連同我們老王家的命運,就在一片蚊子的吵鬧聲中開始了。
那時候廟溝地這片土地尚未命名,它在布魯湖消失之后,正以處女地的形式存在著。從四面八方到來的人們開墾它,種植它,向它索取糧食和蔬菜。人們經年累月的勞作,使得這里農田密布,牛羊不時點綴在河汊灘頭的密草之中。與此同時,人們內心的無所依靠和外表的木訥神情,被一個巡邊的馬姓差官發(fā)現(xiàn)了。他口齒嚴厲地斥令遠居邊城的地方官,要求他擇地籌銀,為這些已經吃飽肚子的莊稼漢修寺建廟,把觀音菩薩和孔子的圣像請進大殿,用彩繪泥塑和展示因果報應的壁畫,對這群莊稼漢們進行教化,以避免他們走向更加深遠的愚癡。這到底起始于何年何月,的確已經無從查考??傊黄叽蟮膹R宇在疏勒河轉彎的地方聳立起來了,總之廟溝地這三個字作為地名,就在祁連山和北山之間的綠洲上出現(xiàn)了,一片無名之地終于有了名字,一片野地也終于有了自己的主人。
因為蚊子的緣故,老王家在來到廟溝地還沒有建起供活人藏身的茅屋之前,就在沼澤邊的一處高地上,壘起了一座龐大的墳塋。這個墳塋距離他們一開始選擇停留的地方并不遠。在他們看來,這個墳塋的出現(xiàn)完全是上天的安排,天意如此,人的意志是無法違拗的。當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天空便有星星閃爍。當一些人漂泊不定的時候,土地會以某種神奇的方式留住他們,這就是根脈。當你的根系深深扎入泥土之中,你全新的日月也就開始了。老王家的這座墳塋,在當年就體現(xiàn)了這種難以言說的寄托與寓意,也昭示了某種新的開始。在后來的許多年里,那個第一次接受了王氏族人尸骨的地方,很長一個時期都無人墾殖,一直以老王家專用墓地的名義存在著,只不過人們給了它另外一個稱呼——王家墳。
于是日月太平之后,人們走出用樹枝和草捆圍起的窩棚,開始壘墻起屋時,某一面尊貴的墻壁上便有了一個或大或小的佛龕。佛龕里除了供奉慈祥的觀音娘娘,一些祖先的木制牌位也有了一席之地。后來一些家大業(yè)大的人家,祖先的木制牌位則被他們的后人請進了與新屋一起建成的家族祠堂。當一個家族人丁興旺出現(xiàn)分支,子孫們分門立戶的時候,祖先的牌位也無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新的走向,就像一個祠堂不可能容納全部祖先的牌位一樣。
老王家沒有自己的祠堂,也沒有制作祖先的牌位,甚至連一部簡單的家譜也沒有,或許這一切先前都是有過的,但后來因為千奇百怪的原因,全都消失了,后輩子孫只能從漫長時間的縫隙中,星星點點地追溯家族的歷史。到了后來,這種追溯不得不在一些不置可否的節(jié)點上索然止步,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的確沒有人比他們自己知道得更多。這種空洞的思念已經無法容納他們對先祖的懷想了,他們的思緒會在一些閑散的季節(jié)里相互碰撞,甚至糾纏在一起,把自己獨立在時間之外。這也成了他們內心所有痛苦的根源。
但老王家的確一直固執(zhí)地沒有建祠堂,甚至也沒有過制作祖先牌位的打算。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有關老王家的歷史,便被悄悄地隱沒在廟溝地這方圓十里的泥土之中。土地年復一年生長萬物,必然使一些東西在毀滅的同時獲得新生,也使一些東西永久消失了。土地接納一切,同時消隱一切。這種接納與消隱過程,在人類三維的世界中等同于滅亡。這似乎就是宇宙輪回天地變幻的大道理,只不過生活在廟溝地的人們從來不關心這些罷了。因為這些似乎超出了他們思想和意識的邊界。
在老王家來到廟溝地大約一百年后,其中的一支在大廟西北方向的一片土地上,取得了被廣泛認可的墾殖權。他們在開墾土地的同時,還在那片土地上規(guī)劃了一座代表著自己另立門戶的莊園。這一支王家的掌柜是個有心人,而且從先輩們那里繼承了木匠手藝。這當中除了打造桌椅板凳,立木架梁、起房建屋才是他遠近聞名的拿手絕活。這座二進院落的莊園,因為耗費資財和人力的原因,修建工作斷斷續(xù)續(xù)進行了六年。完工之后的王家莊園,成了這片土地上最為恢弘的建筑物。它的四周是黃土夯筑的丈八高墻,南面的正門有青磚砌就的高門樓子,門框和門板都采用了結實的榆木。北面西角的后門直通后院,后院里除了飼養(yǎng)騾馬牛羊,碾房磨房也被巧妙地設置在里面。莊子周圍,是自家不斷擴大的耕地。一座像樣的莊園是一戶人家興旺發(fā)達的標志,如果再加上雞鳴狗叫娃娃吵這“人間三寶”,那說明日月已經相當不錯了。
那時候,這片南臨疏勒河的土地上,又陸續(xù)搬來了一些人家,他們中有邊卡哨營退役后無力返鄉(xiāng)的兵丁將佐,也有來自內地的流放者;有行走江湖的落魄刀客,也有虧了本錢的行商小販;更多的則是歷朝徙民實邊者的后代,他們懷揣夢想,遠走關外闖世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有著高大健壯的體格和孔武有力的身板。他們能夠頂著風沙烈日,像駱駝一樣在戈壁上負重穿行。也能像靈巧的盤羊一樣,在荒山野嶺上奔走。他們是戰(zhàn)士,也是農夫;他們是游牧人,也是狩獵者。這期間,廟溝地以東以南的大片土地也得到了開發(fā),人們有組織地將荒灘按規(guī)劃進行開墾,鑿渠引水,打埂造田。數(shù)十年間,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村莊像蘑菇一樣從地面上冒了出來。到了夏天,綠油油的麥田和谷子地綿延不絕,那種草色連天一望無際的景象,完全改變了往昔人們對這片關外苦寒之地的看法。就在這一時期,朝廷將“關西七衛(wèi)”中所剩無幾的赤金衛(wèi)與和靖逆衛(wèi)合并,重新恢復為這一地域的漢代建制——玉門縣,縣治設在兩衛(wèi)之間的達里圖,周邊四里八鄉(xiāng)所有民戶,統(tǒng)統(tǒng)歸其管轄。后來當人們開始追憶往昔的時候,總會想起最早被埋進這塊土地的那位王家先人,于是便有了“先有王家墳,后有廟溝地”的說法。事實上這種說法,更多的代表了人們對第一批拓荒者的某種紀念。
若干年后,有人在廟溝地西面的疏勒河上筑壩攔水,開渠引流,架起了當時最為先進的水磨,于是這個地方便有了一個有別于廟溝地的全新名稱——水磨溝。后來住在這一帶的人們,都會自豪地說,我家在水磨溝,我是水磨溝人。
水磨溝王家到了“兆”字輩這一代,改變了財旺人不旺的宿命,人丁漸漸興旺起來。完婚也就十數(shù)載光景,王家掌柜膝下竟然排開了五條兒子。人們用羨慕的目光和復雜的語氣,按照排行的習慣,依次稱他們大爺二爺三爺四爺五爺。依據老王家的傳統(tǒng),“兆”字輩五兄弟成家之后,便被要求分門立戶,各自擇地,安家另過。
二爺兆華以一個農家少年的聰明好學,出色地繼承了前輩的木匠手藝。門窗柜凳,桌椅農具,皆可承制,尤其構造整棟立木房屋的手藝,幾乎超越了自己的先輩。那時候二爺已經完婚整整三年,他從廟溝地娶來的女人徐貴蘭還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這事讓這個聲名在外的年輕木匠內心十分焦慮。另一方面,這也使得父親的到來,成為他減少遺憾的另一種可能。后來證明,事實的確如此。
那個爺爺在那個臘月的頭一場小雪中送命之后,父親頭上的天瞬間就塌了。當爺爺?shù)氖妆蝗藗兲У阶约乙黄盏厣系臅r候,聞訊趕來的奶奶和姐姐鍋鍋不相信這個突發(fā)的事實,但當她們看到爺爺那被馬賊劈成兩半的腦袋時,便驀地意識到死亡已經在她們到來之前降臨了。鍋鍋撲上去喊了一聲爹爹,發(fā)現(xiàn)他竟然沒有動靜,又搖了搖他的胳膊,那條胳膊卻是像頂門杠子一樣僵硬的。那時候她猛然扯開嗓門哭叫起來,奶奶則一屁股坐在被無數(shù)只大頭棉鞋踩臟的雪地上,向天空發(fā)出母狼般尖利的嚎叫。
最后趕到停尸場上的是父親,那時候他還小,但他從母親和姐姐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中,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無法預知的未來。
七天后,在族人們的張羅下,爺爺被裝進一口薄木棺材,抬到北沙梁后面的一處山坳里埋了。爺爺劈成兩半的頭顱,被男人們粗針大線笨拙地縫在了一起。他的那身象征勇敢的血衣被剪下來,換上了一身嶄新的青布棉衣,藍緞子鞋面上還有祥云的圖案。為了減輕他靈魂走上西天的痛苦,那些被剪成碎片的血衣,被投入墳地里為死者引路的大火里,在噼里啪啦的爆燃聲中燒得一干二凈。
喪事在他幾年來親手筑起的莊戶小院里舉行了七天,原本計劃停靈三天就下葬,結果從與黃花營相鄰的十二墩請來的風水先生段爺掐指算過之后,認為對于爺爺這樣一個剛剛步入中年就遭暴亡的男丁,停靈三天實在太少了,五天也不夠,喪事至少要辦七天。這七天當中,至少有五天要請道士作法事,靈前鼓聲弦索不能斷。于是在家族請托的總管東家主持下,爺爺?shù)膯适掠袟l不紊地進行了七天。男人們在院子里砌灶架鍋,生火殺羊,女人們在屋里揉面切肉,操持飯菜。父親在一位族人的引領下,作為孝子前往遠近的村莊為親朋們磕頭報喪。奶奶和鍋鍋的任務仿佛只有一個,那就是在爺爺靈前長跪,并用長短不一的哭聲感謝親朋前來吊唁。那個被爺爺從馬賊手里搭救下來的劉小花,則被她爹劉栓寶鎖在屋里,一直沒有在喪事上露面。他們老劉家生怕爺爺?shù)淖迦颂幱谀撤N激憤,對她做出意想不到的舉動。但出于對丫頭救命恩公的感激和報答,或者說更多的是為了安慰自家的內心,剛剛經歷了賊搶的老劉經過深思熟慮,想盡辦法適時地送來了三只肥羊,還為死者送上了一木盤碩大的白面饅頭和一幅丈三的挽帳,并在爺爺靈前長跪大哭,一遍遍述說爺爺追賊救人的神勇與仗義,合著那流淌了半晌的滿臉老淚,才使爺爺族人心頭的憤怒稍稍得以平復。
喪席在院子里不停歇地一連擺了七天,遠親近鄰來往穿梭,男女老少吃吃喝喝,人們把爺爺?shù)膯适潞瓦^年的喜慶參雜在一起,臉上的喜悅在不經意間掩蓋了吊唁死者本該有的肅穆和悲愴。這七天時間,輕松地消耗了爺爺多年積累的十幾只綿羊和六口袋糧食,連老劉家送來的三只羊也搭上了。到了喪席結束的這天晚上,家里除了孤兒寡母三個人,幾乎什么也沒有了。
那個爺爺去世后,那個奶奶的去向始終是個謎。我沒有從父親的口中得到過一絲信息,這也成了父親一生保守的秘密。
那時候父親的家已經散了——姐姐鍋鍋被族里做主送給鄰近的王家做了童養(yǎng)媳。王家有個娃子,大約比鍋鍋小兩歲。母親去向不明——不是不明,而是所有人出于某種避諱,都閉口不提。父親自己則在此后不久,被過繼給水磨溝王家,成了王二爺?shù)酿B(yǎng)子。
這就是我爺爺中的“那一個”和“這一個”。
“石蛋,我給你打問下一戶人家。”那一天,父親的大爸將他叫到身邊,用一只缺少溫情的大手撫著他的毛蓋兒說,“你去給他當娃子吧?!?/p>
“你嫌棄我了是不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父親睜大眼睛,看著他父親的大哥——他的大爸,看了好一會兒,也想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張開口囁嚅著說,“我能給你放羊哩。”
“石蛋娃,你看,是這——我最不缺的就是娃子?!备赣H的大爸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看——你大哥二哥都已經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了,還一個都沒娶上婆姨哩……還有你三哥……這王二爺家境么——好著哩,你去給他當娃子合適著哩,他有吃不完的糧食?!?/p>
父親的大爸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有四個兒子了。就在十天前一個無風的靜夜,他女人又為他生下了鞋底大的一個兒子。她身上除了骨頭已經沒有什么肉了,根本沒奶水喂娃。要不是正好有一只下了羔子的母羊能擠奶對付,事情恐怕就麻煩了。幾年來大爸家的地沒有增加一分一厘,每年的收成也就是數(shù)得著的那么幾升幾斗,碰到眼下動不動賊搶火燒的世道,多養(yǎng)活兩張嘴,真是個不小的負擔。而他自己的兒子們,本就一個比一個能吃,在大爸眼里,漸漸長大的他們已經不是兒子了,而是一匹匹永遠吃不飽的狼崽子。
自打翻過年他就騎著爺爺留下的那頭毛驢開始外出,遍訪了方圓三十里的所有村莊,直到有一天老驢在殘雪地里摔了一跤斷了氣,他也沒有為死去兄弟的娃子尋妥個落腳之地。就在他被現(xiàn)實折磨得無比焦慮的時候,水磨溝王家突然托人捎過話來,要他抽空去一趟。頭天接了話,他連夜借好鄰居吳厚德大掌柜家的老草驢,第二天一早頂著星光就去了。那時候湖溝里的冰塊還沒有完全解凍,枯草纖瘦如發(fā),但他感覺暖風已經向他吹來了。
這一去,事情竟然成了。
如果不是水磨溝王家最后放過來的這根救命草,父親大爸真有點撐不過去了。這倒不是說他的家境撐不過去,而是他內心升騰起來的某種意念在不停地催促他,折磨他,推搡他。家里多了張外來的嘴,女人娃娃咋看石蛋都不順眼,雖然礙著他的面子,但他知道背地里石蛋沒少受他們的欺凌。
“人家有的是糧食,就是缺個兒子?!备赣H的大爸開導他說,“你這個沒爹沒娘的,去了正好——你去了一個家就渾全了?!?/p>
有了在大爸屋里這段冷眼惡語外加餓肚子的經歷,父親對新的寄人籬下的生活,并不抱太多的幻想。
“能吃飽,天天都……能吃飽?”他將信將疑地小聲問道。
“那肯定,他滿滿兩倉子糧食,就你一個兒子,還不緊著你吃?!备赣H的大爸十分肯定地回答。
“他還有二十多畝地哩——水澆地?!备赣H的大爸生怕他不答應,又補充說。
“那就走吧。”父親想了想說。
那時候父親肚子餓哩,咕咕咕叫得正歡。盡管他又喝了一馬勺涼水,把肚子喝得咣啷咣啷亂響,但仍然難以抵擋那種被掏空的感覺在他身體里沖撞。另外一戶人家有糧食,天天都能吃飽,盡管這對他是一種奢望,他覺得往后的境遇無非就是比眼下更壞一些罷了,但無論如何,他也是應該去試一試的。父親的大爸聽了他這句肯定的回答,心里感到異樣的高興,這比他預想的情況簡單多了,幾乎超出了他所有的預料。石蛋這娃子答應得太痛快了,不僅沒哭沒鬧,眉宇間竟然暗藏著一些喜色,這讓父親的大爸心頭驀地升起了一股酸楚,他突然意識到父親其實早就清楚他個把月不動聲色地東奔西走,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攆他走。當這個結果突然來到的時候,他又感到某種包含著歉疚的失落。
從那個春風乍起的日子開始,父親便領受了另一個家族的使命,開始了另一種意愿和人生。父親坐著一輛大轱轆牛車,身體包裹在一件碩大的光板皮襖里。那時候父親的身子是一絲不掛的,這一去就不再是自家的人了,臨行前父親的大爸叫他脫掉了那身已經半舊的衣褲,把它們留給了自己出生不久的兒子。在父親的大爸眼里,這是他唯一能夠留給這個家族的財產。
后來我根據父親的口述考證,那一天從節(jié)令上講,應該已經過了驚蟄?;囊袄锏目莶蓦s木,看上去比冬天更加清瘦,但其中暗含了一絲生機。在巨大的黃色包圍之中,綠意只能成為它們或深或淺的點綴,黃色依然勢不可擋地占據著整個世界,并成為世界的主色調。風貼著地面,先從低凹處出發(fā),然后借助草木的阻擋升到空中,繼爾回旋飄揚。在遇到更大的障礙物繞起彎子的時候,便發(fā)出或尖利或沙啞的長長哨音。老牛拉著沉重的大轱轆車,沿著故有的車轍前行。在父親眼中,眼前灰空如蓋,目光所及之處的大地,全被一層淡淡的黃塵籠罩著。
在牛車的吱呀聲里,父親眼前是無盡蒼涼而遠博的灰空。那時候的父親,像一只剛剛頂破殼的小鳥,把頭從皮襖里擠出來,呼吸著帶著咸味的空氣。車板箱里塞滿了去年的麥草,新皮襖的毛領子一直壅到他下巴上,濃重的羊腥味襲擊著他,又引誘著他。父親的脖子很細,頭便顯得格外碩大,這樣的體型極像一種造型夸張的木偶玩具。父親偷偷看著坐在車轅上自己新的父親,他的一只手里握著一根已經磨得油光水滑的羊骨頭煙桿,另一只手里拿著一根柳條棍,時不時愛憐地敲一下黃牛的屁股。柳條棍每一次落下都帶著濃烈的感情色彩,仿佛不是在抽打,而是在撫摸。黃??偸潜3种约翰痪o不慢的老樣子,它的車拉得很穩(wěn),對于這輛車,它已有了多年的駕齡,在水磨溝那塊地面上,任何人對它的勞作都沒有理由說三道四。它身上那些皮鞭抽出的老繭,就足以說明它成長所付出的代價。它既然選擇了在一戶人家作牛,就會用自己勤勉的勞作終其一生。父親的眼睛只能看見半邊牛臀,仿佛牛全身的力量都藏在那一鼓一鼓的肌肉里。
父親被巨大的空?;\罩著,眼睛盯著路邊緩緩移動的芨芨草,耳邊是長風掠過時發(fā)出的尖利呼嘯。風聲越來越大的時候,父親就什么也聽不見了,眼前一望無際的荒涼景色使父親眼酸眸困,他的眼睛在不知不覺中澀澀地閉上了。那時候父親還只是個不到四歲的孩子,他喜歡坐一坐牛車,但他從沒坐過這么長時間的牛車,所以父親在牛車駛離黃花營不久就沉沉睡去。大轱轆牛車的吱吱聲像蕩在風聲里的樹葉,呱啦呱啦地地一路喧響。
這次遠行在父親的一生中,大概是最為漫長的一次遠行了。這種距離的長度與內心的孤獨與恐懼疊加在一起,使這次遠行在他的心里幾乎成了又一個噩夢。父親在后來有了我們眾多的兒女之后,卻對此緘口不提。但父親肯定不會將這一切忘卻,事實上那次幼兒時代饑寒交迫中的遠行,使父親對離家出門產生了莫名的恐懼。因此在來到水磨溝王家之后,他就暗暗決定,這一生都不出遠門。
皮襖里的父親被一次又一次地顛醒又睡著,睡著又顛醒。直到太陽落下西邊地平線,夜色從高空降落下來,擺在父親面前朦朧的長路依然綿綿無期。路的前方一片漆黑,父親幼小的內心開始涌起了一層惆悵,一層厚厚的惘然。隱隱的恐懼讓他蜷縮起來,仿佛整個身體就被他攥在自己手中。父親感到他身邊原有的一些東西正在快速消失,迎面而來的新的一切卻又無從料想,無從把握。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個漫長的黑夜過去之后,以往的東西將只能存在于他的記憶當中了。
春寒料峭中的朔風,在夜幕降臨之際停歇了,宛如一匹狂奔不羈的野馬,終于回到了騎手的胯下。于此同時,巨大的寂靜使父親的耳朵里塞滿了蟲鳴。仿佛每一棵枯草,每一粒飛塵都在發(fā)出轟轟烈烈的聲響。夜色淡卻了白晝的喧嘩,塵埃落定的夜空深遠無比,神秘無比。幼小的父親像受到驚嚇躲藏起來的小貓,黑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床灰姷牡貧馍蟻硪院?,空氣中有了一絲輕微的潮濕感,父親的嗓眼慢慢變得不再那么干澀難耐了。
那時候父親手里攥著一把刀子。那是父親的大爸用來替村人們宰豬殺羊的,一年用不了幾次。在這個爺爺從車上卸下三口袋糧食的酬謝之后,父親的大爸把扒光衣裳的父親交到這個爺爺手里,開始貪婪地一一解開口袋,驗看糧食的成色。這個爺爺看到骨瘦如柴又一絲不掛的父親,登時面露慍色,趕緊把搭在身上的新皮襖給他裹上了。就在被爺爺抱上牛車的瞬間,父親從街門道的墻縫里拔出刀子,裹進了皮襖里,之后又藏在車板箱的麥草里。幼小的父親深深體會到,在男人的一生中,擁有一把刀比擁有一根杠子更為重要。手中有刀,會讓敵人望而卻步;手中有刀,會讓握刀的男人站立不倒。父親的性格從這一天起就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了。牛車上路之后,他偷偷把刀子抱在懷里,面對巨大而沉靜的黑暗,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我是一個帶刀的男人,我啥也不怕。
成年以后,這把刀又成了父親用來宰豬殺羊的工具,它放在我們家一個很重要的位置上,我們誰也不敢伸手動它,動它引來的,必定是父親一頓劈頭蓋臉的呵斥。那把刀據說是一個很有名的蒙古鐵匠打造的,做工雖然夠不上精細,但鋒利程度可以與任何外觀漂亮的刀子相比。
在我能夠看見那把刀子的時候,歷經多年磨礪和使用,刀身已經又細又小了,如果不是被包在一個光亮的皮夾里,沒人會在意它。那時候我所感興趣的,是那些看上去威風凜凜的木頭馬刀,它們比父親那把已經退役的殺豬刀更能激起我沖殺的欲望。有一把童年的木頭馬刀我保存了很久都沒有舍棄它。那把木頭馬刀是在一場童年的戰(zhàn)爭中,我從作為敵人的同伴手里奪來的。我先用一根長棍將同伴擊敗,然后對方認定長棍比馬刀歷害,結果同伴那把精致的木頭馬刀就到了我手上。馬刀到手之后,我又用同伴的馬刀將手持長棍的同伴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揚眉吐氣地走過硝煙彌漫的童年戰(zhàn)場。
那天夜里,父親是被一雙大手搖醒的。
牛車在三更時分如一葉飄泊在大海上的小船,終于擺脫風浪的糾纏緩緩靠岸了。父親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盤大炕上了,他一睜開眼睛就聞到了撲鼻的飯香。他張大鼻孔貪婪地吸著,油熗蔥花濃烈的香氣卻不斷向他撲過來,從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往里滲。當最粗壯的那股香氣通過鼻腔鉆進父親肚子的時候,他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晃了一下,仿佛有一絲莫名的寒氣從他身體上掠過。父親在那個瞬間抿上嘴唇,咬緊了滿口細碎的小牙。
爺爺坐在炕沿上,手里握著羊骨頭煙鍋,臉上堆著厚厚一層笑,他一邊抽煙一邊樂呵呵地對正在灶臺上忙碌的女人說,“娃子叫石蛋,這名聽著賤,但硬實,好養(yǎng)活?!?/p>
聽男人這么說,女人回過頭來盯著父親看,她的眼睛專門看了看父親的大頭細脖子,然后眨著眼睛思謀了一陣才說,“這娃……該沒啥毛病吧?”
“沒啥,我仔細看了,就是吃不上飽肚子,給餓得?!蹦腥诵赜谐芍竦卣f,“娃正長身子哩,一餓就這相,吃幾頓飽飯就好好的了?!?/p>
爺爺嘴里又呵呵了幾聲,就招呼父親坐到炕桌前吃蔥花面條飯。父親的父親用煙鍋指了指給他端飯過來的那個女人,示意他叫那個女人媽,這是一路上已經商量好了的。父親瞟了一眼那個穿著半長大襟褂子的女人,她的頭發(fā)在腦后綰了一個髻,周正的眉眼看上去還沒有年老的跡象。不知道什么原因,父親緊閉的雙唇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倒是女人露出一口細密的白牙,嘿嘿輕笑出兩聲說,“娃是累壞了,這長的路,可不把娃累壞了,吃飯,先吃飯。”
這頓飯父親吃得十分貪婪,但爺爺卻只準許他吃兩碗,而且必須連湯一塊吃。事實上父親吃完兩碗的時候已經睡著了,直到第二天后晌父親一個長覺睡醒,他才哇地哭出聲來。這一哭父親就一直哭到了大后晌,身材清瘦的爺爺生怕父親牛脾氣上來跑回老家去,便從院子西北角的羊圈里抱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答應立刻為父親宰了,晚上在火盆上給他做紅柳烤肉吃。父親聽了,卻一把將小羊摟在懷里,一個勁地搖頭,并且不許爺爺再碰。
小羊的到來神奇地減輕了父親心里的悲傷,他真的喜歡上這個有糧食又有羊的新家了。從此,父親代表這一支王家,在水磨溝延續(xù)了下來……
【責任編輯】大 風
王新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上海文學》《人民文學》等國內30多家文學刊物(出版)發(fā)表長篇小說多部,中短篇小說近百部(篇)。多次獲得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并獲第六屆“上海長中篇小說優(yōu)秀作品大獎”中篇小說獎。現(xiàn)為甘肅文學院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