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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的兩個作家女兒

2021-11-08 22:02長安
書城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太宰斜陽母親

長安

太宰治(本名津島修治)家里家外的女人似乎都善文墨。夫人津島美知子為太宰做過口述筆錄,后來還寫過一本回憶錄《回想太宰治》。情人太田靜子早年出過一本口語短歌集《衣裳之冬》,太宰逝后還出版了《斜陽日記》及長篇小說《悲哀的我的歌》。最后的情人山崎富榮的日記也在死后出版,題為“愛與死同行”。不過稱得上作家的則是太宰的兩個出生于一九四七年的女兒,津島佑子(本名津島里子)生于三月,私生女太田治子生于十一月,而太宰逝于翌年六月。

寵? 兒

熱衷教育的母親在日本被稱作“教育媽媽”,津島美知子夫人是也。她先后制定了“莫扎特路線”及“居里夫人路線”,竭力開發(fā)津島佑子音樂、科學(xué)方面的潛能,但就是不讓佑子讀父親的書。津島佑子小說中的母親往往“比實(shí)際年齡老十歲”且“精神緊繃”(《寵兒》),令孩子備感壓抑。津島佑子借小說人物之口說:“母親的反義詞是自由”,“母親、父親這一族類應(yīng)該早日滅絕”。(《我的父親們》)母親越禁止佑子就越好奇,十二歲就讀遍了太宰的書,還笑母親好像“在山賊窩里養(yǎng)孩子,卻要孩子只對山賊不感興趣”,說她母親自己也只能是“山賊的女人”。(《魔法的世界》)一九七八年十月,在《文學(xué)界》雜志舉辦的座談會上津島佑子說:“我不了解父親,想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就拼命地讀,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最理解他的人?!保ā段覀兊奈膶W(xué)立場》)津島佑子自云上大學(xué)時“不想當(dāng)高級公務(wù)員,不想當(dāng)教師,不想留在大學(xué)當(dāng)學(xué)者,也不想成為大企業(yè)的職員,更從未想過自己會結(jié)婚成為專職主婦”(《白百合女子大學(xué)時代》)。后來津島佑子結(jié)婚生女,又懷了別人的孩子,生子,離婚,成為單身母親。津島佑子我行我素,有些玩世又有點(diǎn)兒恨世,盡管她不像太宰一般厭世,但在家人眼里大概儼然是又一個太宰治。

津島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多寫自己及自己的家庭,頗有些自傳因素。太宰治小說《櫻桃》里有句名言:“父母比孩子要緊?!甭犞袷窃谡f反話,也像是在慪氣?!稒烟摇防镞€說:“活著實(shí)在不易。鎖鏈來自四面八方,把你套牢,稍動一動就噴出血來?!闭f得倒也未必有多夸張。太宰家長子正樹患的大概是唐氏綜合征,《櫻桃》里的話可作參考:“四歲的長子瘦得皮包骨,還不會站著,咿咿呀呀的,連句像樣兒的話也說不出來,也聽不明白別人的話。……父母對他的事都不愿多說?!赣H經(jīng)常緊緊抱住這個孩子,父親多次沖動地想抱著他跳河。”正樹十五歲時因肺炎去世。津島佑子偏愛這個長她三歲的哥哥,兄妹曾經(jīng)相依相伴宛如徜徉在伊甸園。津島佑子三十八歲時,八歲的兒子因哮喘發(fā)作死于浴室。喪父喪兄喪子,每件不幸反過來都滋養(yǎng)她的寫作,助她升華。中上健次一次酒后指責(zé)津島佑子將喪子這樣沉重的個人體驗(yàn)出賣得太快了,未幾中上離世,津島后來在與川村湊對談時借機(jī)做了回應(yīng):“比如,有個畫家,他深愛的夫人或孩子突然死了。這時畫家能做什么?我想他會先將死者的臉?biāo)孛柘聛?。也許在旁人看來這么悲傷的時候還畫畫兒太過分了,但他還是得畫……對他來說,唯一有意義的行為就是盡可能把最愛的人的遺容素描下來?!贝ù鍦悇t覺得中上是在嫉妒津島。(津島佑子、川村湊《為什么是小說》)

津島佑子(1947-2015)

長篇小說《寵兒》(1978)被譯成英、法、荷蘭、意大利諸語,是津島佑子的代表作之一,講的是三十六歲的單身母親高子的懷孕悲喜劇。小說開始就寫夢,夢里有“太古的空氣”,有透明的冰山,而那山竟是富士山,似乎在與太宰治的《富岳百景》相呼應(yīng)。高子在家里行末,比兄姊要任性些,夜晚女兒再哭再鬧也不肯起身把她從嬰兒床上抱起來,“實(shí)際上是覺得自己比嬰兒可愛”。似乎也與太宰那句“父母比孩子要緊”相映成趣。高子認(rèn)為三角形是“充實(shí)、美妙的圖形”,想要一個三口之家,一個大人兩個孩子。高子與前男友土居及前夫的友人長田先后有過交往,后悔沒跟土居生個孩子,“后悔的情緒像重金屬塊般沉在心底”。高子心想:“包括自己在內(nèi),人類的性裝置實(shí)在可怖”,“懷孕固然可怕,但或許正是為了要生存下去才盼著懷孕。與土居、長田交往時一直避孕,說來微妙,實(shí)在有違自尊心。不想只活在性關(guān)系里”。而“一個嬰兒,會帶來各種新事物”,“只有懷孕、生孩子才能逃避自己熔巖般的性欲”。高子以為自己懷上了長田的孩子,好奇別人怎么看,最后終于明白沒人把自己當(dāng)回事兒。“自己沒正兒八經(jīng)的職業(yè),沒丈夫,什么都沒有,想做什么做什么。自由……這才可怕。如今誰也不會說我什么。小時候,為了讓我練琴,母親用力拽著我的胳膊,硬把哭叫著的女兒按到琴凳上。真懷念母親。”高子如入無物之陣,正自失落,醫(yī)生告訴了她檢查結(jié)果:假性懷孕。高子頓時覺得“空氣走了樣”,時間空間都變了形,大夫說的話都像暗語。前夫與長田得知此事深表同情,商量好由長田向她求婚,高子則在屈辱感中逃離了求婚現(xiàn)場。無孕的性比無愛的性更讓高子感到挫敗,她不得不獨(dú)自面對難以承受的生命之輕。

高子有個智力殘疾的哥哥,“高子從未以哥哥為恥。哥哥在時的世界像童話,自由,安靜”。高子認(rèn)為“哥哥沒有智慧卻滿懷愛情這一睿智”,從哥哥那里能“體會到理性世界所沒有的喜悅”。津島佑子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智力殘疾的哥哥或弟弟。小說集《童子之影》(1973)寫姐弟徜徉在原初的生命之海中,寧靜滿足,亦寫出姐姐對弟弟所抱有的愛憎交織的復(fù)雜情感。一九八○年接受采訪時津島說,“與哥哥一道成長至關(guān)重要”,“人的價值不光是頭腦決定的”,“我尊重他的人格”。(《津島佑子·我的文學(xué)》)津島的絕筆之作《狩獵時代》(2016)亦在探究歧視問題,質(zhì)疑優(yōu)生思想,思索正常與異常、智慧與愛?!秾檭骸分懈咦訉掖斡脧那芭c哥哥度過的幸福時光映襯當(dāng)下的灰暗,追問:“哥哥死了,平庸的自己為什么還得活下去?”仿佛哥哥逝后的人生皆是余生。懷女兒時,高子覺得肚里的孩子也許會像哥哥一樣,“得知生出健康的女嬰那一瞬間,雖然放了心,還是有些失落”。而女兒“夏野子一天比一天有智慧,高子卻并不能自然而然地高興起來”。高子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但“到最后總是選擇不背叛從前的自己”—那個認(rèn)為愛情高于智慧、不在乎別人怎么看的女孩。小說里的寵兒首先指的應(yīng)該就是高子自己。高子的哥哥沒有智慧但懂得愛,獨(dú)享上帝的別樣恩寵,是高子的靈魂伴侶,亦可算作寵兒。而高子肚里子虛烏有的孩子則是個虛空里的寵兒。

津島佑子小說的女主人公往往是疲憊的、絕望的、想要有所依靠的,同時又是懷疑的、掙扎的、不愿妥協(xié)的。短篇小說《樹的星期天》的主人公是一個處在離婚困擾中的年輕母親。小說以第一人稱寫道:“那天早上我也和每個周日一樣睡到快中午也不肯起床。被女兒吵醒了又接著睡。女兒……掀了我的被,騎到我身上,抓我的頭發(fā),使勁兒摔她的積木,摔她的書。我接著睡。肚肚餓了呀,女兒哭開了。牛奶,面包,想吃什么吃什么,我閉著眼睛說。靜了一會兒,我也放心睡實(shí)成了,耳邊卻又響起女兒的哭聲……只好起來,看一眼女兒,看一下四周。地板上有牛奶的污漬,碎玻璃閃著光,玩具亂糟糟,冰箱敞著門。女兒手指流著血。睡衣上身灑著牛奶,下邊尿濕了?!彼恍训哪赣H,“鋌而走險”的幼女,日常中的異樣,讀來竟有幾分驚悚。傍晚從公園回來,背起沉甸甸的、疲倦的女兒,母親一個趔趄,悲哀地想:“今后父親為孩子做的事我也都得做了?!钡适陆Y(jié)束時主人公還是想好要離婚。

光、水、夢或可概括為津島作品的三個關(guān)鍵詞。夢境固然有時令人沮喪,但夢幻中的水光云影卻撫慰著現(xiàn)世時空中無所歸依的靈魂。津島佑子從小癡迷鬼怪故事,其小說往往是回憶、夢幻、妄想與現(xiàn)實(shí)同在,復(fù)數(shù)時空交錯,有超現(xiàn)實(shí)或魔幻現(xiàn)實(shí)的味道。第一部長篇小說《生物匯聚之家》(1973)即表現(xiàn)出一種貫穿她多數(shù)作品的怪誕感。主人公云里霧里地被帶到男人的家鄉(xiāng),那里全村人都密謀著讓她嫁過來。獲紫式部文學(xué)獎的長篇小說《奈良報(bào)告》(2004)里,少年森生兩歲喪母,在奈良隨祖母生活,父親另娶。被拋棄的感覺令他憤怒,認(rèn)為奈良大佛“把像我這樣無處可逃的人看成螻蟻、蒼蠅”。為尋母親,森生殺鹿為祭,找巫師幫忙。幾經(jīng)周折,大佛終于崩壞,森生得以與亡母的靈魂相會,開始了穿越時空之旅。小說頗有些寓言性,大佛猶如正史,正史崩塌了,被壓抑人群的記憶與聲音才得以浮出水面。森生的憤怒仿佛代言了幼年喪父、少年喪兄、中年喪子的津島的憤怒,大佛的崩壞似乎亦可比擬雷峰塔的倒掉。

太宰治從未出過國,津島佑子則周游列國,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以來更是頻頻出訪,“作為一個最前衛(wèi)、最前沿的日本小說家好像老是在奔跑”(川村湊《〈津島佑子:光與水覆蓋大地〉后記》)。二○一○年二月六日津島在山梨縣立文學(xué)館做了題為“土地·語言·人:文學(xué)的可能性”的演講,她說“人移居他鄉(xiāng)才開始看清故鄉(xiāng)”,又說她母親曾熱心向她推薦葛飾北齋的傳記,告訴她北齋“一輩子搬過九十次家”,而她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搬過十五次家”。津島游走世界,處處得靈感,俯拾皆素材,對邊緣人、越界者也益發(fā)關(guān)注。長篇小說《太過野蠻的》(2008)寫兩代日本女性在臺灣的故事;長篇小說《葦舟,起飛了》(2011)訴說戰(zhàn)敗混亂中女性的殘酷命運(yùn),關(guān)注歷史的暗部;長篇小說《山貓之屋》(2013)與《寶物之家—海的記憶》(2016)寫的都是少男少女離鄉(xiāng)漂泊的故事。前者從混血戰(zhàn)爭孤兒的視角思索日本的戰(zhàn)后,亦反思東日本大地震后的福島核災(zāi)。后者活用阿依努神謠,書寫隱匿基督徒越境航海,從日本到澳門再到巴達(dá)維亞(雅加達(dá))的受難歷程,人物的悲苦與時代的波瀾共鳴,被柄谷行人稱為“世界文學(xué)史上罕見的作品”(《追悼津島佑子》)。

津島佑子嗜讀??思{,“曾著了魔般沉浸其中”,認(rèn)為在《喧嘩與騷動》等作品里“美國南方的土地自己在訴說時光的流淌……不是人的時光在流淌,是諸神的時間生息如龐然生物”(《諸神時間的“發(fā)現(xiàn)”》)。從津島作品大膽的想象力以及對深層心理的探尋中都能找到些??思{的影子。菅野昭正將津島佑子與同受福克納影響的井上光晴等作家做比較,認(rèn)為“津島所受福克納的影響雖是斷片的,卻是本質(zhì)的”(《關(guān)于兩部遺作》)。??思{、勞倫斯、泉鏡花、井原西鶴、阿依努神謠……當(dāng)然還有太宰治,皆可謂津島佑子的文學(xué)淵源。

津島佑子精神上與太宰治頗多相通之處,文筆則南轅北轍。津島的文字有些苦澀澀、擰巴巴的,有種原始的稚拙與力道。談到津島的文筆,詩人伊藤比呂美說:“十幾歲時耽讀太宰治,沉浸于太宰文章的韻律。那韻律與其說屬于小說,不如說屬于詩歌或講談。津島……用一種散文式的語言將自己的文體逼迫到極限。語言到了極限就抵達(dá)了詩的領(lǐng)域,但津島寫的是小說?!绱吮破任捏w,艱難,更可怖,津島竟做到了?!保ā督驆u》)

津島逝后,川村湊與高澤秀次做了一次題為“生存于游動世界的作家”的“特別對話”,里面講到津島非常討厭別人在她面前提起太宰,高澤說:“中上健次有一次好像踩了老虎尾巴,遭到了烈焰般的駁斥?!贝ù鍦悇t稱津島是“天生的作家”,“如果說她從父親那兒繼承到了什么,就是這個了”。兩人聊著聊著都說津島佑子后來長得實(shí)在是越來越像太宰,言下似乎不勝唏噓。

斜陽之子

太田靜子出生于滋賀縣愛知郡一個醫(yī)生世家,本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文學(xué)少女。日本戰(zhàn)敗后太宰治琢磨著寫一部日本版《櫻桃園》—《斜陽》,想借太田靜子的日記做參考。太田靜子當(dāng)時借住在神奈川縣下曾我的大雄山莊,太宰去山莊住了五天,借走了日記,太田則懷上了太宰的孩子。太宰給孩子取名治子,還在“認(rèn)證書”上寫道:“我的愛兒,祈望以父為榮,茁壯成長?!?/p>

十七歲的太田治子一次在與作家瀨戶內(nèi)晴美共進(jìn)午餐時偶然結(jié)識了新潮社的S先生,很快便在S先生的鼓勵下寫出了第一本書《手記》(1967)。書里說小時候“認(rèn)為太宰是像神一樣了不起的人”,母女二人上山踏青,下山時就會大聲呼喚太宰的名字。書里如實(shí)寫出了母女二人所過的窮日子:“米飯澆上醬油,好吃?!髞砻缀歪u油也沒了?!睆某閷侠镎页隽巳赵湍萌ベI面包?;貋砺飞现巫印鞍l(fā)現(xiàn)附近商場的垃圾箱前有一個大土豆,就撿回家,第二天早上蒸了,和母親吃了。好吃。那天沒吃別的”。書里治子說看舊照片時覺得自己“窮人家孩子的感覺從臉上滲出來”,又說每當(dāng)想到父母與自己就心事重重又精神渙散,還自我分析道:“我做什么都沒長性兒。上高中后,意識到母親的罪過可以通過養(yǎng)育我得到救贖,而我的出生之罪卻是不可救藥的,就更灰心了?!薄妒钟洝穼懙谜\懇自然,反響亦佳,讓治子“感到未來很有希望”?!妒钟洝泛髞砼某呻娪啊缎标柮嬗啊罚佬“俸习缪菖鹘?。豐潤的稿費(fèi)及版權(quán)費(fèi)支撐治子讀完了大學(xué)。

太田治子

太田治子主要寫散文,也寫過小說,但“一行評論也沒有”(《夜行電車》),就還是專心寫散文,慢條斯理地寫父母,寫自己,也寫一些美術(shù)評介和作家評傳。在《母親的鋼筆》(1984)、《心映記》(1985)等書中治子常常寫到她母親靜子,行文時而有些太宰式的幽默。治子寫靜子從前是“愛知川有名的摩登女孩”(《夜行電車》),“每月都要從京都大丸買和服”,“夏季登山,冬天滑雪”,“像雷諾阿筆下的少女般雙目生輝”(《近江紀(jì)行》),還被短歌老師六條篤形容為“牛奶育成的花朵”(《下曾我》)。太宰故后,靜子天真地希望以筆謀生?!缎标枴返乃{(lán)本《斜陽日記》雖賣得不錯,但很快便生計(jì)無著,于是又寫了《悲哀的我的歌》。書里依編輯建議亦寫到了床笫私事,靜子為此懊悔不已,自云是“一生的污點(diǎn)”,一直想改寫這本書。成年的治子則認(rèn)為這是一本“天真的不設(shè)防的書”(《下曾我》)。靜子賣了和服賣首飾,寫沒了金錢也寫壞了健康。治子三歲零五個月時靜子查出子宮癌,術(shù)后心力交瘁,待到重整旗鼓已屆不惑之年。壁櫥深處的記事本上,靜子以凌亂的字跡寫下了離開下曾我時的心境:“現(xiàn)在被生活追趕,內(nèi)在的苦惱模糊不清,備感寂寥。現(xiàn)實(shí)生活與普魯斯特所謂的真實(shí)印象之間隔山隔水??磥砦覍⑸钣谑セ孟氲谋е辛??!保ā断略摇罚┯捎谧隽说谌?,生了私生子,靜子與親戚們基本斷絕了往來,但窮途末路,最后還是來到她叔叔公司的分公司,被安排到食堂做飯?!皠傞_始到公司上班時母親常??拗丶摇K畈簧瞄L炊事,笨手笨腳呆頭呆腦的大概被人數(shù)落了?!膘o子學(xué)會了做飯也學(xué)會了吵架,相貌變了,性格也變了,“只有睡著時的臉還和從前一樣”,“像個嬰兒”(《手記》)。母女倆住的地方陳舊簡陋,廚房廁所都與鄰居共用,靜子常常下了夜班還得在后院井邊洗衣服,用搓板搓。靜子遠(yuǎn)離社交,但每年五月的愛知川女子高中東京同窗會一定參加。她父親當(dāng)年曾給不少同學(xué)看過病,很受尊敬,她每次去都鄭重其事。一件半袖黑連衣裙,“再加上一雙黑色漆皮鞋,母親就像個老去的灰姑娘般匆匆出門了”(《夜行電車》)。靜子“下放”食堂十一年,后來又做了八年舍監(jiān),六十歲退休。近二十年里忙得幾乎沒有時間看報(bào),六十歲以后才又重新開始作短歌。女兒治子能到NHK做“周日美術(shù)館”節(jié)目的司會助理,能堅(jiān)持寫作,都讓她欣慰。靜子六十九歲去世,未能改寫《悲哀的我的歌》,不過她對治子說過將來也許得請治子幫這個忙。

太田母女都喜歡肖邦的音樂、契訶夫的戲曲和莫泊桑的《羊脂球》。母親靜子好美術(shù),“少女時代京都的書店每月都寄來家里訂購的名畫集和唱片”(《萌芽》)。治子從小喜歡看母親的《泰西名畫集》,認(rèn)為“面對一幅畫,關(guān)鍵要看它如何訴諸自己的感性”(《喜歡的畫》)。母親逝后,深夜讀畫時,米勒筆下那些操勞的母親讓治子想起了當(dāng)年“做舍監(jiān)時系著圍裙的母親”,覺得那些母親“都像‘牧羊女一樣可親可愛”(《米勒畫中的母性溫暖》)。

后來治子結(jié)了婚,生了女兒,又離了婚,對人生也有了更多體悟。年過花甲,治子出版了《向著光明》(2009),重寫母親的故事,完成母親的遺愿,自己也一吐塊壘?!断蛑饷鳌分袑δ赣H靜子的困境與掙扎多有同情,對太宰則情感復(fù)雜,怨懟多于理解。書里說太宰老犯“想死病”,有時像“變色龍”有時又像“黑市商人”,“如果說靜子眼里的太宰頗為可靠,那是她戀愛中看走了眼”。書里還說太宰“狡猾”,引靜子上鉤,演出《藤十郎之戀》(為了藝術(shù)而假裝戀愛),而“靜子就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想到她的純真,猛地就想詛咒太宰”,“非常討厭這類男性”。

長篇小說《斜陽》是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高橋源一郎曾盛贊該書文筆秀逸,“乃日語散文之巔峰”(《我等尚在〈女學(xué)生〉的余震中》)。《向著光明》亦寫到了關(guān)于《斜陽》的那樁公案:“《斜陽》里,原封不動使用母親日記的地方太多了?!保ā断略摇罚┍跈簧钐幠潜居浭卤旧响o子曾寫道:“為了《斜陽》而戀愛,為了《斜陽》而寫日記?!保ā睹妊俊罚╈o子的《斜陽日記》寫于大雄山莊,屋內(nèi)壁櫥里有契訶夫、普魯斯特、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戶外“空氣可餐。柔媚澄明的空氣。絲綢濾過的空氣”。(《斜陽日記》)寫得清新細(xì)膩,靜子的經(jīng)歷與靈氣加上太宰的素養(yǎng)與功力成就了《斜陽》。如果算作兩人合作,治子大概就不會這么不依不饒了。

“生下愛人的孩子,養(yǎng)育她,就是完成我的道德革命?!薄缎标枴返呐魅斯缡钦f。世間多稱治子為“斜陽之子”,十七歲的治子曾對母親抗議道:“我是父母愛情的結(jié)晶,不是斜陽生的!”母親回答:“我在太宰的《斜陽》里投入了全部,還生了孩子,你當(dāng)然就是斜陽之子啦?!迸畠悍瘩g:“煩死人了呀,媽媽!說什么在《斜陽》里投入了全部,算了吧,這話我一聽就打顫!”母親卻說:“投入全部,不煩啊,很美好啊。你不懂?!保ā妒钟洝罚┨镏巫庸P下的母親似乎永遠(yuǎn)都是個文學(xué)少女。

太宰治早就擬好人生終極計(jì)劃,原打算與太田靜子共赴黃泉,后來又改成與山崎富榮一同入水。雖說太宰幾番自殺未遂,輕生念頭由來已久,但長男正樹的存在或許亦加重了他的絕望。“爐邊的幸福。為何做不到?坐立不安。爐邊甚是可怖?!保ā陡浮罚稒烟摇贰毒S庸之妻》《父》等太宰晚期作品似乎都在訴說著爐邊的可怖與幸福的無望。不過太宰荒唐歸荒唐,仍清楚死后版稅可以潤澤家人。太宰著作版權(quán)一九九八年到期,美知子夫人一九九七年八十五歲去世,據(jù)報(bào)遺產(chǎn)總額約為九億四千萬日元。

津島佑子怪異奇拔,太田治子細(xì)膩平易,論及文壇座次自是前者遙遙領(lǐng)先。二○一六年二月十八日津島佑子去世,柄谷行人在悼念文字中說“津島佑子曾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有力候選人”(《追悼津島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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