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棉?老棉走九十三天了!”五嬸說。我大吃一驚,怎么可能呢?老棉才六十八歲啊,那么老好的一個人!半年前回牌樓,剛下車,就見老棉套著一件松松垮垮的藍色棉毛衫,含著一根煙,拎著一把鋤頭,掛鎖,轉(zhuǎn)身,往田里走。我遠遠地喊了一聲,他側(cè)過身來,笑著,打了個招呼,旋即轉(zhuǎn)過身去。他單薄了許多,顴骨突出來,眼窩深陷,頭發(fā)亂蓬蓬的,像頂著一小叢蘆花。牌樓人都說“有錢難買老來瘦”,瘦一點好啊,誰也沒有想到,老棉的暴瘦,竟是個大癥候,“他光講不能吃酸的,一吃就翻胃,哪想到會是惡病呢?”
五嬸說的“惡病”,指的是癌癥。這幾年,癌癥幽靈一樣出沒。胃癌、食道癌、肝癌、直腸癌、肺癌、骨癌……方圓數(shù)里,只要聽說有人病倒了,十有八九都是癌,“真是怪事!”五嬸忿忿不平,“現(xiàn)在有的吃,有的穿,怎么凈得惡病呢?我算給你聽咯……”
老棉是牌樓第四個確診的胃癌病人。第一個是本善大爺,確診時剛到六十歲。本善大爺命好,小兒子在南京,一個月一萬多塊錢的工資,本善大爺一發(fā)病,就被小兒子接到南京,胃部切掉了五分之三。如今,十五年過去了,本善大爺一直好好的,靠著僅存的五分之二的胃,一天吃五頓,白米稀飯、山芋稀飯、南瓜稀飯,單薄的身軀像一根晾衣架子。第二個是治國,享年七十四歲。治國是苦命人,兩個兒子都不在牌樓,大兒子在一江之隔的烏沙,我二十年沒有見過了;小兒子在會宮,離牌樓四十分鐘車程,然而,即便逢年過節(jié),他也很少回家看看老父親。孤苦的治國守著一棟空房子,一天只吃兩頓。確診之后,治國高低不愿意開刀,依舊抽煙、喝酒,一直到死。第三個是紅軍,老光棍,巴不得早死,不開刀,不吃藥,坐在家里等死。誰能想到呢?他居然沒事人一樣活了四年多,活得連他自己都有些不耐煩了。五十七歲那年,說死也就死了。到了老棉,確診時已經(jīng)不能手術(shù)了,癌細胞大面積轉(zhuǎn)移。他不甘心??!爛草垛一樣塌下來,怕冷似的偎在床上,吞止痛片,沒日沒夜地呻吟,撐了三個月?!巴系侥莻€程度,連一只雞都不舍得殺!臨走,還講自己不放心龍珠,講兩遍,才咽了氣……”
五嬸頓住了,淚水漣漣。我久久不能接話,眼前慢慢浮起一張模糊的臉。
龍珠是老棉的獨苗,也是老棉的一塊心病,二十九歲了,還沒有娶親,跟著姐夫在工地上打零工。龍珠落草時還在睡覺,好不容易睡醒了,也不哭,只是一個勁眨眼睛。老棉夫婦那個歡喜啊,兒子是個憨性子,不磨人,不鬧夜,諸事省心。喂到滿月,夫婦倆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子吃了睡,睡了吃,屙屎便溺也不知道哭,難不成是娘胎里帶了什么毛???問鮑大娘,鮑大娘笑著說,就是憨,能吃能喝,有什么毛?。繘]毛?。∠胂胍彩?,有毛病還能不鬧嗎?早就鬧了。鮑大娘年輕時幫人接生,時間久了,竟無師自通地成了草藥郎中。討到鮑大娘這句話,夫婦倆滿心歡喜,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又稀里糊涂地喂了半年,夫婦倆到底還是發(fā)現(xiàn)了問題,兒子眨眼睛的頻率太高了,除了睡覺,幾乎一刻不停。更要命的是,除了眨眼睛,兒子幾乎沒有表情,像某一個機關(guān)被人擰開的木偶人。老棉抱著龍珠,在村衛(wèi)生室和鎮(zhèn)衛(wèi)生院之間來回折騰,求爺爺告奶奶,始終沒有看出個究竟。
在夫婦倆的呵護下,龍珠漸漸長大成人,除了眨眼睛,他又添了一說話必歪嘴的怪毛病。老棉不甘心啊,啞巴吃黃連,打碎牙齒和淚吞。他熬啊,熬啊,好不容易熬到龍珠上學,又三天兩頭受人欺凌,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只好上一天躲一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地混完了初中。知子莫如父。老棉知道龍珠不是念書的料,龍珠一丟下書包,他就把瓦匠女婿請了回來,鄭重其事地說,我就這么一個兒子,講孬呢,也不是那么太孬,總要給他一碗飯吃。我沒有其他法子想,只能托你了……老丈人掏心窩子了,女婿不能不應(yīng)承,從此帶著龍珠,手把手地教,一年半教下來,上門的瓦匠活越來越少。瓦匠捏著草帽,苦著臉說,“還要我怎么教?他是連邊都摸不到啊……”老棉心知肚明,連累女婿了,是東家不待見龍珠,嫌他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你是豬腦子吧?估計你就沒長腦子,豬腦子都學會了啊……”老棉站在田埂上捶胸頓足,一面罵龍珠一面擤鼻涕,龍珠一言不發(fā),低著頭,垂著手,木頭人一樣杵著。龍珠媽心痛兒子,又不敢勸老伴,只好站在兒子旁邊,同案犯一樣陪著。老棉無奈地望望龍珠,無助地望望老伴,一屁股坐下來,哽咽著說,“老子前世作了什么孽哦……”
收場的總是這句話。龍珠如釋重負,轉(zhuǎn)過身,跨過高低錯落的田疇,走向水草豐茂的小圩。小圩并不小,鄉(xiāng)親們你圍一塊,我圍一塊,小圩于是成了一口口魚塘,喂魚的喂魚,養(yǎng)蝦的養(yǎng)蝦……春夏之交,雨季來臨,小圩一片白茫茫,魚塘消失了,筷子長的鯽魚在箭鏃一樣的白雨中亂竄。噗嗒。噗嗒。噗嗒。出門的人赤著腳,頂著斗笠,披著蓑衣,拎著篩籮,去小圩里撈魚。齊大爺抱著光膀子,站在檐下抽煙,心不在焉地望著。齊大爺是逃荒來的,對魚蝦過敏,種蓮養(yǎng)藕便成了他的專利。牌樓人不欺生,蓮藕發(fā)到哪一片就在哪一片,沒有人計較,也沒有人考慮蔓生的蓮藕會不會破壞魚蝦的生存環(huán)境。齊大爺夫婦倆很會做人,起了藕,便見齊大娘拎著小腳,挎著竹籃子,挨家挨戶擦黑送。齊大娘一身黑,黑色的老布鞋,黑色的大腳褲子,黑色的對襟褂子。她是方圓數(shù)里唯一會織布的人。晚年的齊大娘幾乎不出門,守著一臺老掉牙的織布機,紡啊紡啊,從麻麻亮紡到天擦黑,周而復始,仿佛和織布機紡成了一體。她紡的布呢?沒有人知道,問她,只是搖頭,指指耳朵,臉上浮著笑,像一個巫。
小圩外圍就是煙波浩渺的白蕩湖。白蕩湖是牌樓人的母親湖,連通長江,水產(chǎn)資源豐富,青魚、草魚、鰱魚、鳊魚、鯉魚、鯽魚、鳙魚……早春時節(jié),我們結(jié)伴牽著水牯,慢慢走進湖畔的灘涂。灘涂上草色連云,一碧如洗。野花開了,東一蓬,西一簇,黃色的、綠色的、白色的、粉色的,風中的骨朵像一張張嬰兒的臉。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水鳥翔集,噗嗒噗嗒,一群群落下來;嘩啦啦,嘩啦啦,又三三兩兩騰空而去。野鴨、白頭鶴、小白鷺、小天鵝是很常見的,還有一種水鳥不知道名字,形如一只成年的灰喜鵲,喙部短粗,拖著綬帶一樣的尾羽。它似乎只在黃昏時出沒,機警地蕩在蘆葦上,嘎嘎哈,嘎嘎哈,野鴨一般地叫,迅疾掠水而去。水鳥是一群熱愛表演的藝術(shù)家,黃昏徐徐來臨,它們依舊不知疲倦,嘎嘎嘎,嘰嘰呱呱,你方唱罷我登場,奏響一場水上的交響音樂會。雨季的白蕩湖水際接天,天盡頭,青山隱隱,漾著一團淡淡的水墨色。入秋之后的白蕩湖最美,長天如洗,棉絮一樣的云朵在天邊翻滾,仿佛仙女在織錦,有的是狗,有的是雞,有的是馬……緩緩入水的夕陽像一只燃燒的氣球,一萬道橘紅色的柔波,在湖面上蕩漾。暮色四合,倦鳥歸巢。坐在湖畔的人身心澄凈,一時間了無掛礙,人世間所有的紛爭,都丟到九霄云外。
我記事時,岸邊常年蕩著五條漁船,醉酒一樣晃來晃去,長長的棕繩沒在水里,在岸邊的石頭上系個死結(jié)。打魚的都不是牌樓人,印象極深的是一個婦女,不曉得年紀,烏黑的頭發(fā)束在腦后,挽著一把罕見的小髻,別著一根棗紅色的發(fā)簪。夏天的黃昏,她時常坐在船頭,端著一口大茶缸,藕白色的雙腿泡在水里。瘦精精的船主總是光著膀子,寸步不離駕駛室,抽煙,喝酒,發(fā)呆。
臨水而居,牌樓人自幼便有好水性。盛夏的黃昏,吃過晚飯,小圩外圍的白蕩湖就喧騰了起來,老少爺們都是浪里白條,蛙泳的蛙泳,狗刨的狗刨,直到暑氣漸漸消散了,才三三兩兩地上岸,一路滴著水,心滿意足地回家睡覺。男人出門后女人也出門,罩著寬大的套頭衫,呼朋引伴,有說有笑地走向江家大塘。江家大塘是牌樓人的當家塘,灌溉用的,中間好幾丈深,塘底就是一個大漏斗。漏斗型的塘底溫差大,人在水里,腿很容易抽筋。我們玩水大人很少管,但江家大塘一直是我們的禁區(qū)。大塘里有一種野生的菱角秧子,結(jié)著水紅色的小菱角,指甲蓋大小,脆生生的,口感有點像紅皮山芋。
我還記得學文,尖下巴、小虎牙。他水性好,膽子也大,經(jīng)常一個人脫光衣服,赤條條游進江家大塘?!皩W文”名不副實,他不背書,不聽課,語文經(jīng)??疾患案?,為此經(jīng)常挨他父親水生的打。那天中午放學,本應(yīng)回家吃飯的學文鬼使神差地繞過朱家享堂,穿過村口,徑直跳進江家大塘。當水生手持戒尺,急匆匆蹚過雨水一樣密集的蟬聲,急匆匆穿過水蛇一樣逶迤的田埂,站在塘埂上暴跳如雷時,學文終于回過神來。學文懼怕戒尺,那是爺爺?shù)倪z物,每次看到戒尺,學文就又一次看到臨終的爺爺,奄奄一息,胳膊上皮包骨頭,枯枝一樣搭在被褥外面。爺爺年輕時會說大鼓書,喜歡拽文,隔三岔五總要揪住學文,教他背《弟子規(guī)》:“弟子規(guī),圣人訓。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有余力,則學文……”學文和尚念經(jīng)一樣站在爺爺面前背,背著背著,就見搖椅上的爺爺耷拉著腦袋,手里握著戒尺,涎水拖下來……又是一頓暴揍啊,學文潛在菱角秧底下,遲遲不敢上岸。不知道父子倆究竟對峙了多久,等盛怒的水生慢慢冷靜下來,發(fā)現(xiàn)撲騰的水花有些不對勁之后,塘里連學文的影子都望不見了。
那是我記事后,白蕩湖邊發(fā)生的第一起溺亡事件。那個陽光熾烈的午后,塘埂上擠滿了聞訊趕來的鄉(xiāng)親,大家在震驚和惋惜之余,輪番勸慰水生。猝不及防的悲劇,將積勞成疾的水生擊垮了。他跪在兒子身邊,啊啊啊長嘯,一次次用頭叩擊著塘埂。學文半瞇著眼睛,一只手捏著拳頭,雪白的身軀像一節(jié)木偶。陽光太毒了。鮑大娘抱來一床破草席蓋住學文,一邊蓋一邊說,“人死了,哭不活。大熱天的,趕緊收了吧……”
水生慢慢站起來。站起來的水生忽然就老了,他東倒西歪地背著學文,步履蹣跚地走過一道道田埂,一路走一路嗚咽,“我的兒,你怎么不回家吃飯啊……”鄉(xiāng)親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走走,停停,我在其中,淚水撲簌簌滾落,情不自禁。
三十歲喪偶,四十歲喪子,接踵而至的苦難,將水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有了煙癮,酒量也比過去大了幾成,遇到紅白喜事,他必定最后一個離席,從一張桌子吃到另一張桌子,直到倒空每一個酒瓶??偸菦]有喜事的日子居多,他便貓一樣聳著鼻子,趕著飯點,借故上門,今天借鐮刀,明天借鋤頭。你家的呢?是啊,我家的呢?轉(zhuǎn)身就走,主人一把拉住了,來的都是客,便請他入席,加凳子,添筷子,擺酒盅,他故作推辭,半個屁股已經(jīng)歪上了板凳,一只手捉住了酒盅。主人笑著說,將就著喝么,又不是什么好酒……水生平時話不多,但幾杯酒下肚,便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翻炒起一堆又一堆陳谷子爛芝麻的瑣事。主婦在鍋臺邊急得團團轉(zhuǎn),佯裝咳嗽,暗暗遞眼色。主人心不在焉地聽著,眼角的余光瞟著水生的酒盅。喝到七八成之后,水生便反客為主了,一邊絮絮叨叨,一邊自斟自飲……漸漸的,牌樓人都知道水生有貪酒的毛病,然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想起那些年他吃過的苦,牌樓人又多了一份憐憫。見到他,嘆息著,照例遞上酒盅。
從早喝到晚,水生把自己喝老了兩輪。他不到六十歲就不能干活了,雙手顫抖,握不住鋤頭,也抓不住碗。村里給他申請了低保,鎮(zhèn)里臘月總要上門慰問,送錢,送米,送油。他一把鼻涕一把淚,歡天喜地地接過來,轉(zhuǎn)身就拎著空酒瓶,去破罡街上買酒。爛泥糊不上墻了,這個可憐的人!
2018年冬至,我在塘埂上最后一次遇到水生,他已經(jīng)老了,眼角都是眼屎,嘴里念念有詞,怕冷一樣縮著頭,袖著手,慢騰騰地走。他穿著一雙手工納制的棉布鞋,那種老式的圓頭棉布鞋,我很多年沒有見過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江家大塘里忽然沒有了野菱角、白睡蓮、箭鏃一樣的綠菖蒲,塘埂上的大葉楊換過了幾茬,栽了死,死了栽。死了誰栽???老棉栽。老棉不姓江???老棉是不姓江,但他念著江家大塘——江家大塘,承載著牌樓幾代人的情感。
分產(chǎn)到戶前,江家大塘專門養(yǎng)魚,草魚、鯽魚、鯰魚和鯉魚,黃鱔、泥鰍和河蝦都不是養(yǎng)的,偶爾還能摸到一兩只老鱉。臘月里,選個響晴天捕撈,小村過節(jié)一樣熱鬧,貓啊狗啊也跟著騷動起來,你追我趕地,在塘埂上、菜地里,四處亂竄。突突突,水淺下去,塘里歡騰起來。魚浮了頭,亂作一團,驚慌的小嘴啜成玲瓏的O型。撈上來的魚,滿倉隊長指揮老棉配好大小和種類,然后按戶分成若干份,鋪在稻床上,抓鬮分。抓鬮,憑手氣了,分配也沒有絕對的公平。每年都有人沮喪地跺腳,甩手,“這個臭手!”罵過之后又察言觀色,挨個打探。每年都有人以魚換魚,須得主婦出面,一番討價還價,終于皆大歡喜,各取所需——唐家用一條大鯉魚換來朱家兩條小鯽魚,鯽魚燉湯,唐家的兒媳婦其時正在哺乳;胡家用兩條鯰魚換來蔡家一條大草魚,草魚腌起來,掛在梁上,一片片吃到來年驚蟄。驚蟄之后大地回春,橫梁上的咸貨掛不住了……牌樓人喜歡吃咸貨,一進臘月,房前屋后就掛滿了腌制的雞鴨魚。牌樓人很少吃老鱉(在牌樓人眼里,烏龜和老鱉都是祥瑞),滿倉于是做主,“沒人吃的”歸老棉。老棉是那種嘴上不說心里有數(shù)的人,他套著大水衩,笑瞇瞇地,抖著濕漉漉的大手,給大伙遞煙。
老棉嘴“毒”,烏龜、老鱉、蛇,什么都吃。牌樓人喜歡背后嚼他的舌頭,老棉云淡風輕地聽著,從不申辯。他出身窮苦,窮怕了,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他家屋后有一尊廢棄的土地廟,廟里常年擱著一只煤球爐子,爐子上坐著一口黑不溜秋的大煨罐。燠熱的夏夜,老棉經(jīng)常一個人蹲在土地廟門口,專心致志地煨蛇。老棉很會煨蛇,他只是撒了幾小把野菜,煨罐里便香氣飄溢,腥味全無。天一亮,龍珠聳著鼻子,喜滋滋地嚷嚷道,“黃鱔!黃鱔!”老棉已經(jīng)下地了,龍珠媽從廚房里閃出來,手里端著一口熱氣騰騰的藍邊碗。龍珠二話不說,頭埋在碗里,臉都不洗。
龍珠飯量大,一頓能吃兩大碗白米飯,一個人能吃掉整只雞。他吃雞不吐骨頭,龍珠媽怕兒子吃壞了,每次都要把骨頭單獨剔出來,偷偷地撂在門口,喂狗。老棉看見了,斷喝一聲,奔過去,揀起來,沖干凈了,扔進煨罐里,燉湯。夫婦倆為此沒少吵架,最后讓步的總是龍珠媽,她默默地坐在鍋洞里抹眼淚,老棉坐在門口的碌碡上,漫無邊際地叫罵。今天想來,與其說他是在叫罵,還不如說是在訴苦吧。沒有人出面勸解,怎么勸呢?大家已經(jīng)習慣了老棉的摳門,更何況,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龍珠媽五十歲不到就死了,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那個搶收的午后,她挑著沉甸甸的稻把,慢騰騰地走著,走著,突然一頭栽倒。老棉啊啊啊,急慌慌奔過去,一探鼻子,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苦了老棉,又當?shù)之攱?,風里來雨里去。好在那時候女兒已經(jīng)出嫁了,瓦匠女婿又是個厚道人,生意紅火時,依舊帶著龍珠。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滿倉隊長突然卸任,在白蕩湖上圍起兩百畝水面,成立了歷史上第一個“白蕩湖螃蟹繁殖基地”。牌樓人都不理解,白蕩湖里的毛蟹太多啦,沒人吃啊!繁星滿天的秋夜,湖面上鋪著琥珀一樣溫潤的柔光。吱吱。吱吱。吱吱。堤岸上的毛蟹舉著兩只大鉗子,一只挨著一只,像一支匍匐前行的突擊隊。捕魚的人拎著漁網(wǎng),左顧右盼,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這群橫行霸道的家伙渾身都是殼,鉗子上都是毛,怎么吃呢?捕魚的人起了網(wǎng),總是先把毛蟹從網(wǎng)兜里揪下來,燙手一樣扔進水里。但滿倉是知識分子啊,見多識廣,講話不打草稿的,為了養(yǎng)螃蟹,他連隊長都不做了,這是什么緣故呢?卸任之后的滿倉像往常一樣穿著中山裝,端著搪瓷茶缸,在鄉(xiāng)親們的窺視下,快步走向白蕩湖。基地只有三間單薄的棉瓦房——進門是滿倉的辦公室,一張舊桌子,配著兩條長凳子,正面的墻上掛著一張畫像,畫中的毛主席夾著一把油紙傘;西廂是廚房,東廂是雜物間,也是老棉的臥室,零亂的雜物中間,支著一張逼仄的木板床。
圍湖養(yǎng)蟹,滿倉上門請老棉幫忙,老棉二話沒說,扛著衣服被褥,拎著鍋碗瓢盆,直接住進了基地。他來來回回撐著小劃子,不遺余力地執(zhí)行滿倉的禁令——灘涂和堤岸上禁止放牧,湖區(qū)里禁止捕撈。靠水吃水,鄉(xiāng)親們不樂意了。那些饑饉的年月,白蕩湖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糧倉,白蕩湖水就是源源不絕的乳汁,喂養(yǎng)過一代又一代嗷嗷待哺的牌樓人?,F(xiàn)在,怎么說管就管起來了呢?鄉(xiāng)親們結(jié)伴找老棉,老棉笑著遞煙,說,湖里能養(yǎng)多少魚,是有定數(shù)的,不能老是捕。田里怎么要施肥呢?老底子啃光了,不施肥,莊稼就沒有營養(yǎng)。鄉(xiāng)親們詫異地看著老棉,像猛然間遭遇一個怪物。老棉又說,我搞不懂喏,都是滿倉講的,他講有白天就要有晚上,有捕就要有養(yǎng),這叫陰陽平衡。你們想想,他講的可有道理?鄉(xiāng)親們佯裝沒有聽見,呵呵地笑著,抽煙。
在牌樓,滿倉的禁令就是金科玉律,大家已經(jīng)習慣了服從。那個明月高懸的秋夜,滿倉在白蕩湖岸上舉辦了一次盛況空前的“螃蟹宴”,方圓數(shù)里不請自來的人太多了,宴會一直持續(xù)到月上中天。第二天,縣廣播站滾動播送了一條新聞報道,那是“白蕩湖螃蟹”第一次見諸官方媒體。牌樓人沒有想到,禁令之后短短幾年,白蕩湖螃蟹就走出了白蕩湖,爬上了老百姓的餐桌。那是老棉容光煥發(fā)的幾年,和牌樓人一樣,老棉也過上了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不過他的好日子,只有短暫的幾年。
那也是滿倉躊躇滿志的幾年。然而,滿倉做夢也沒有想到,因為涉嫌“非法經(jīng)營”,他私人投資的“白蕩湖螃蟹繁殖基地”被貼上了封條,罰款五千元。五千是很大一筆錢,一個家庭就算不吃不喝,也得攢好幾年。滿倉四處奔走,求爺爺告奶奶,好說歹說,最后還是罰了兩千。滿倉從此深居簡出,除了紅白喜事,牌樓人很少能和他照面。那個正月的上午,彩旗招展,鑼鼓喧天,國營性質(zhì)的“白蕩湖淡水養(yǎng)殖場”正式掛牌成立,七八個年輕人站在岸上,別著紅袖章,笑嘻嘻地搖著小紅旗。老棉泊在岸邊的小劃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艘風馳電掣的沖鋒舟,船尾吃在水里,嗚嗚嗚,犁開一道深溝。
鄉(xiāng)親們有說有笑地涌向白蕩湖,胡子拉碴的滿倉意外地出現(xiàn)在人群中間。他穿著一件褪色的軍大衣,看上去頹唐極了,臉上都是臟兮兮的褶皺,仿佛從來沒有洗。
滿倉是2012年秋天吐血死的,享年七十二歲,牌樓人說他得了“肺癆”?!澳莻€病傳染啊,都怕!求爺爺拜奶奶,高低沒人愿意進房?!蔽鍕鹫f,“多虧了老棉!不然咯,都上不了墳山!他自己算一個,龍珠算一個,瓦匠女婿算一個,外加一個瘌痢頭……”五嬸說的我懂。“進房”是個力氣活,包括入殮、上山、下葬,而方圓數(shù)里,根本就湊不齊進房所需的四個年輕人。年輕人都離開了,有的舉家遷到外地,有的成了候鳥,在城市和家園之間來回遷徙。皖江北岸的牌樓,只有十幾個赤手空拳的老人,守著十幾棟空蕩蕩的老房子……滿倉的接力棒交給了一臉白癜風的大兒子,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在老棉的幫襯下成了遠近聞名的種糧大戶,開著牌樓第一輛小轎車。老棉掏心掏肺,長工一樣起早貪黑,直到突然干不動了,確診了胃癌。
老棉家的門上落了一把大鐵鎖,檐下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院子里,秋風無所事事地翻揀著黃葉,像綿長的嘆息。我有些傷感,慢慢繞進光禿禿的田疇。天陰了,霧霾沉下來,沉寂的田疇蒙著一層薄灰。江家大塘已經(jīng)死了,水里泛著一股腥味。小圩已經(jīng)干涸,泥土板結(jié),縱橫交錯的溝渠里淤塞著一蓬蓬雜草。兩棵烏桕崗哨一樣站在圩埂上,幾根干癟的絲瓜有氣無力地耷下來,如同一條條死蛇。往昔那個“落霞與孤鶩齊飛”的白蕩湖也消失了,一道濁浪拍過來,又一道濁浪打過去,沖刷著岸邊的白色垃圾、枯枝敗葉以及各種腐爛的動物浮尸。我怔怔地望著,既熟悉又陌生,感覺自己成了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我想起那些明月高懸的夜晚,繁星滿天,村莊和田疇都睡了,白蕩湖哼著搖籃曲,一浪一浪涌向天邊……父輩們先后去往安詳?shù)奶靽?,伙伴們散落在喧囂的人間。白蕩湖邊的牌樓已經(jīng)消失了。是怎么消失的呢?
我不知道。我離開牌樓,已經(jīng)二十八年。
【責任編輯】王雪茜
江少賓,媒體人,散文寫作者。曾獲2007年度人民文學獎、第四屆老舍散文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第五屆西部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愛著你的苦難》《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大地上的燈盞》等多部?,F(xiàn)居安徽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