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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路

2021-11-10 03:52本刊專稿
文化產業(yè) 2021年30期
關鍵詞:老鴰村路狗吠

本刊專稿 宋 揚

時光,距離,把我與村路之間撕裂的傷口死死地撐著。記憶的觸角朝著村路艱難跋涉,帶著我倉皇流浪的心。

每個人走過的路都會延伸為比路更長的往事。從家到鎮(zhèn)小學的那段村路,我每天走一個來回。一個一個行將幻化的路點,隱約把過往串連成一條朦朧的線。

堰塘

出家門往小學方向走50米,跛六兒的堰塘在路左邊。大人們都這樣喊走路一搖一拐的他,兒化音一強化,他真就成了一個滾動的破轱轆。他對我的態(tài)度變化之因,準確地說是我上了大學,不再到他的堰塘里攪臊(搗亂)。

堰塘水淺,我的“狗刨”式泳姿把魚和淤泥“驅逐”得在水中飛竄。跛六兒用來對付我們的,是一根長長的竹竿,堂吉訶德一樣沖過來,像趕一群不愿上岸的鴨子?!皵场边M我退——他從堰塘西面攆過來,我們從東面爬上塘埂,抓了衣服一趟子跑上村路。他破轱轆的跛腳攆不上我們。

學游泳,我有不成功則成鬼的后怕。我跟二哥去堰塘偷泳。二哥水性好,渾身黢黑,他和我們當時正傳看的小人書《水滸》里的“浪里白條”只有膚色的區(qū)別。我對堰塘期待已久,這一次,我要做“浪里小白條”啦!褲兒一撂,撲通一栽,水源源不斷地進了我的肚子……要不是二哥眼疾手快,像拎落水雞一樣一把薅起我,我就真的成了水鬼。

狗與大墳壩

過堰塘再走300米,就到了1隊屬地。1隊的狗欺負外隊人。每次經過這里,我都糾結要不要從波娃兒家屋外的柴火堆里抽一根打狗棍。有棍,我就有安全感;沒棍,就只能賭運。狗欺軟怕硬,等它們齜牙咧嘴氣勢洶洶撲上來,我往地上猛地一蹲,它們立即剎腿——以為我要撿石頭。上高中后,過上了“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的生活,我很少再和狗們狹路相逢了。早上,它們還關在各家院子里;晚上,它們也早已被關回各家院子了。盡管它們能聽出我的腳步聲,并用狂吠試圖延續(xù)我們之間的戰(zhàn)爭。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夜歸的我感謝狗,狗吠讓夜自習后的歸家之路有了人間煙火的溫暖。

大墳壩也在1隊。寒暑假,大墳壩里一個一個的土堆是我們打仗的好地方。晚上看,白天學,跟著《霍元甲》里的陳真學“飛腿”,從這個墳頭飛到那個墳頭。

大墳壩邊上是1隊的曬壩。我在曬壩的角落睡過一夜——滿曬壩的木耳第二天還需要繼續(xù)曝曬。父親望望頭上天外天,繁星閃爍,他斷定無雨,遂決定不收木耳,只守夜。父親去了3隊的曬壩,1隊的只能我守。我縮進被單,與魯迅在《藤野先生》里寫的“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同而不同,魯迅怕的是蚊子,我怕的是隨時要從墳堆里飄過來的魂。

我在村路上走,努力不去想鬼燈,我一路小跑,跑進一聲聲狗吠里。狗吠讓我回憶起那些與狗戰(zhàn)斗的驚心動魄,回憶轉移了大墳壩給我的驚悚。

大墳壩來過臺灣人。那年暑假,有一戶人家從臺灣回來了親戚,是軍人。軍人坐在輪椅上,白發(fā)蒼蒼。他在一座墳前抹眼淚,他的后面跟著他的兒子、女兒、孫子。多年后,讀到余光中的詩,想起那畫面,才明白他的鄉(xiāng)愁就是那方矮矮的墳墓——他在外頭,他的娘在里頭。

橋與長河

過了1隊,路下到河灘,路在長河變成了一座橋。那里本沒有橋。

“嫁人莫嫁宋家壩,過河秧盆真可怕”,這話誕生在一場“盆禍”之后。

那夏,暴雨下了一天一夜,長河水漲到了“白毛兒”家門口。那天,過河的大秧盆里坐了6個人。木片在水里拼命劃呀劃呀,還是沒能較量過比箭還快的洪水。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洪水發(fā)了瘋,起伏著,滾涌著,咆哮著,裹挾著秧盆朝高灘口沖去——那里,是水電站的大壩,幾丈高的水瀑傾瀉而下,壩下,亂石穿空……

我走過的路,也包括我坐過的船。

春天,長河岸邊有了綠色。去冬被貼地割掉的芭茅冒出了長條葦葉,摘下來,沿著葦葉中間的莖撕開,架在肩頭,可以像箭一樣射出,就像看見魚兒的翠鳥。蒲公英浪跡天涯的夢想在一陣風中實現(xiàn)。萬千蒲公英縱身躍進長河,它們載著它們的和我的關于遠方的夢,飄去遠方。那個夢,要到遠方的沱江才醒來,要到更遠的長江才醒來……

冬天,長河上飄來幾條小船,異鄉(xiāng)的船。船上有魚老鴰。渾身漆黑的魚老鴰像一尊尊死神,它們靜立船沿,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皻_……欻……欻……”魚老鴰一入水,被死神追逐的魚像跛六兒堰塘里的魚一樣四下逃竄。我開始后悔自己攆過跛六兒的魚了。魚老鴰一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就似乎都被死神攫走了。

“風飄細雪落如米,索索蕭蕭蘆葦間”,長河邊有生命的只剩下呼呼風聲。風攪動葦葉唰唰響動……

走過的路

我從跛六兒的堰塘出發(fā),往村路的終點——學校走。后來,學校成了起點,我考上了師專。再后來,我宿命般走回原點,和我的小學老師成了同事。我在詩人汪國真“男兒總要走向遠方”的鼓舞下再次出發(fā),一步步走進了省城。有人說,“走向遠方是為了讓生命更輝煌”,哪里才是生命輝煌的終點?很多時候,熬不完的夜,加不完的班,潮水一樣向我洶涌而來。當房子、車子、票子的誘惑把“剛需”甩在身后,當欲望被催逼著攀爬樓梯時,我像柏拉圖一樣惶惑。

“獨夜殘燈夢未成,蕭蕭總是故園聲”“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念念不忘原鄉(xiāng)的王守仁和陶潛是否參透了“我從哪里來”這個哲學命題?這些年,我對那條路的記憶在加速蒼老,我驚慌失措。就像酒桌上,年近半百的二哥在我的提示下努力皺深了額頭,也想不起他曾在堰塘里撈起過我。

長河上早架起了一座橋。河對岸的水泥路一截一截伸進了村莊。拖拉機、摩托車、小貨車、電瓶車、小轎車開始慢慢代替一雙雙在泥濘里跋涉的腿——連子承父業(yè)的波娃兒趕的豬,也坐上了小貨車。橋明明帶來了便利,卻又像一根突兀的木棍,把我與村路之間的裂口死死撐著。

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中說:“一個人心中的家,并不僅僅是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長年累月在這間房子里度過的生活。盡管這房子低矮陳舊,清貧如洗,但堆滿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生活情節(jié)都黃金般珍貴。”劉亮程的房子就是我的村路。

老屋終是塌了,在水泥路鋪進村莊的同時。

我終是回不去了。

我流浪在城市,于故鄉(xiāng),我也是個流浪漢。村路旁已沒有我的家,每次回老家,只能回也匆匆,離也匆匆,等不及看長河邊蘆葦冒青,等不及看跛六兒的堰塘里魚兒游春。我的車窗外,菜花依然黃,梨花依然白,春還是春。然而,春已不再是那些年的春。我的身影和倏忽閃過的堰塘、老牛、墳堆、狗們的身影,對彼此都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敷衍。

車輪飛轉,村路在后視鏡里,漸漸模糊成一條消瘦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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