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
據(jù)說,他從娘胎里生出來時,就不會哭。家人著急,想盡各種法子,故意到點了不喂奶、扮鬼臉嚇唬他,甚至假裝要掐他,可這娃呢,不但不哭,反而只會笑。父母說,這哪是孩子呀,是精怪。奶奶瞪了父母一眼:呸呸呸!我孫子是笑匠轉(zhuǎn)世哩——”于是,他就有了“笑匠”的名字。
笑匠長到七歲時,本應(yīng)進當(dāng)?shù)貙W(xué)堂讀書,可是晴天霹靂,父母竟然在一次車禍中雙雙喪身,留下了笑匠與六十多歲的奶奶,一老一小,相依為命。
那天笑匠問奶奶:“奶奶,我大我媽呢?”
奶奶抹著眼淚說:“娃,你大你媽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等你長大了,我再帶你去找他們?!?/p>
笑匠聽了,呵呵呵笑起來:“哦,長大了、找媽媽找媽媽?!?/p>
在外面跟小朋友們玩,大伙都知道他這笑的毛病,老拿他戲耍,受了委屈,他“呵呵呵”一路笑著到家向奶奶告狀。奶奶手里捏著針,從屋里跑出來,對那幫熊孩子吼:“你們誰再欺負我家笑匠,我戳死你狗仔的?!?/p>
奶奶沒錢送孫子進學(xué)堂,只好帶在身邊。奶奶也沒啥生計,靠為人縫縫補補賺點吃食,勉強度日。
眼看著奶奶年事日高,一旦哪天撒手西去,這半大小子該如何生存?有人勸奶奶將笑匠送到他遠房侄兒家。為啥呢?因為他遠房侄兒和侄媳婦,結(jié)婚五年了沒有孩子,求了無數(shù)偏方,走馬燈似的尋了一個又一個醫(yī)生,可就是懷不上。皖南山區(qū)人家,沒有男丁延續(xù)香火,在人前那是抬不起頭來的。別的不說,女人不準(zhǔn)進祠堂,沒有男丁,一旦做父母的老了,膝下都沒人能進宗祠去祭祖。這不是窩心的事嗎?
起初,奶奶沒當(dāng)回事,甚至將人罵回去。可說的人多了,也就漸漸入了心。一天,陰雨綿綿,奶奶在屋里做針線活,對著天光瞅了好半宿,一根繡花針就是穿不進絲線,她忙喊笑匠過來幫忙。笑匠正蹲在墻角瞧螞蟻呢,聽見奶奶叫喚,忙直起身跑過來,一不小心,針扎在了食指上,鮮紅的血很快就流了出來。奶奶急了,忙扯了一小塊碎布,替他包扎,一邊嘴里罵:“傻笑匠,一碰針就掛彩,疼吧?”
笑匠呵呵呵笑著。奶奶嘆了口氣:“哎,奶奶不中用了,老了,帶不動你了。要是有人愿意收養(yǎng),你可愿意?”
笑匠著急地搖著頭。奶奶說:“得得得,傻孫子,奶奶跟你開玩笑哩,你是奶奶的寶,怎么會舍得送人哩?”
笑匠抱著奶奶的膝,呵呵呵地笑起來。
可是奶奶還是沒能逃過命運的追劫,兩年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一覺睡去,再也沒能醒來。笑匠搖著奶奶的胳膊傻傻地喊:“奶奶、奶奶,快醒醒,咱們不玩這游戲,我害怕?!?/p>
奶奶走了的第三天,隔壁村的遠房侄兒和侄媳婦上門來,接走了笑匠。
臨走時,笑匠把奶奶的照片貼在臉上,呵呵呵笑個不停。鄰里們都搖頭說:“這孩子真是缺心眼??!”
笑匠到了新家,喊奶奶遠房侄兒為叔,喊遠房侄媳婦為嬸。叔叔嬸嬸起初對他還算不錯,雖沒有奶奶那么寵愛,但至少一日三餐不短他。可是時間一長,畢竟沒有骨血親情,加上笑匠沒心沒肺成日傻笑,叔叔嬸嬸漸漸把他與傻子劃了等號。
可“傻子”歸“傻子”,活兒可不能不干。耕地插秧、耘田割稻、摘茶做茶,哪樣都不能錯過節(jié)氣。叔叔嬸嬸以前是沒指望,現(xiàn)在多了一個傻小子,還不當(dāng)伙計使喚?早晨雞叫三遍,笑匠就得起床下地干活,晚上日落西山、暮靄沉沉才能荷鋤而歸。一天忙到晚,到了家隨便扒拉點殘羹剩飯,倒頭就睡。村里人可憐他,教他干活時別那么死性,能偷懶就偷點懶??伤兀桓?,十幾歲的人卻硬學(xué)著青壯年,干成年人才能干的活。村里老人看不慣,去他叔叔嬸嬸面前說道,叔叔自知理虧,吸著旱煙袋不言語,嬸嬸卻破馬張飛地嚷嚷:“這是俺們家自個兒的事,用不著外人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再說,轉(zhuǎn)年笑匠就十五歲了,干不了農(nóng)活,喝西北風(fēng)去?我這是為他好,早點理事早當(dāng)家!你們不知情理的莫要亂放屁?!?/p>
經(jīng)他嬸嬸這么一罵,旁人自然不好再插嘴,只是私底下為笑匠惋惜。可笑匠呢,見了誰都還是一副樂哈哈的樣子,并不像受了多大委屈。時間一長,大伙都說,一個人一個命,咱覺得苦,興許他還覺得樂呢!
可老這么傻樂也不是個事兒。農(nóng)村里,男人過了十八歲,父母就得開始張羅替他找媳婦,這叫早成家早得福。一天晚上,四門緊閉,叔叔嬸嬸問笑匠:“想媳婦不?”“想!”笑匠呵呵笑著老老實實回答。“想媳婦,今后就不得再亂笑?!眿饗鹫f到做到,自那以后,只要看見他笑,就破口大罵:“別傻不拉幾的,想笑,給我憋到肚子里去?!?/p>
漸漸,大伙發(fā)現(xiàn)笑匠不笑了,都說笑匠成人了。叔叔嬸嬸也很得意,趕忙托媒婆七巧嬸留心合適的閨女給說媒。
可他們哪里知道,每天晚上,笑匠可都是躲在被子里,呵呵呵偷偷地小聲笑個不停,一直到笑累了才能睡去。
見了幾個閨女,大多看不上笑匠的傻相。好不容易張屠夫的大女兒月娥瞧對眼了,答應(yīng)與笑匠處處看。嬸嬸讓笑匠去張屠夫家?guī)凸?,正趕上張屠夫在豬欄里逮豬,讓笑匠上來搭把手。張屠夫惡狠狠地摁著豬的脖子,豬拼命掙扎,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張屠夫讓笑匠把殺豬刀給遞過來,笑匠傻傻地看著豬似乎流淚的眼睛,一下子慌了神,遞刀時把刀刃一端給遞了過去,張屠夫來不及細看伸手就接,就在這時,豬猛地用力一掙脫,刀刃扎在張屠夫的手臂上,鮮血直流。旁邊圍觀的人群都嚇傻了,笑匠卻愣在那里嘿嘿嘿地傻笑。
發(fā)生了這么窩囊的事,自然這婚事就泡了湯。笑匠也因此得了個“娘們兒”的外號,好長一段時間,村子里都把這事當(dāng)成玩笑四處傳揚。
自此以后,再也沒有女子愿意與笑匠處對象了。叔叔嬸嬸氣了個半死,卻也無計可施。笑匠呢也不著急,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照樣早出晚歸下地干活,照樣成日里樂呵呵的。有人好奇,追著笑匠問:“你的心咋長的?咋啥事都不上心呢?身世本就凄慘,日子又過得這樣苦,咋還成天傻樂呢?”
笑匠呵呵笑著說:“我也不知道咋了,一天不笑就渾身不得勁———”
那時候,越來越多農(nóng)村人到城里打工,大片農(nóng)田撂荒。有人欺負笑匠老實,就試探著把荒田托給他來種。問他要啥條件,笑匠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替你種著就是了?!?/p>
卻不料當(dāng)年秋天收割時,野豬從山上下來把靠山的幾塊田地稻子給禍害了,唯有笑匠家田地因靠近家門口,幸免于難。大伙都說,笑匠走運。
可到了年底,打工的那戶回來,笑匠很鄭重地將自家田地產(chǎn)的好幾擔(dān)新糧交過去,說:“這都是你家田地產(chǎn)的?!边@戶人家有點不好意思,讓笑匠留一擔(dān)下來做代為耕種的補償,笑匠呵呵笑著堅決不肯。
叔叔嬸嬸老了,早就不下地了,見笑匠這么孬種,嬸嬸急得跑到村外曬谷場上罵了三天大街。
罵歸罵,還是有人接二連三地偷偷來找笑匠,要將田地托付。笑匠很為難,但又不愿拒絕,只是一個勁地傻笑。那人卻認為笑匠是同意了,便高高興興地走了。
笑匠琢磨了三天,想出了一個辦法來,去跟叔叔嬸嬸商量。叔叔嬸嬸一聽,氣得大罵他是敗家子。原來笑匠要貸款買拖拉機和收割機,有了這兩樣機械,一個人能種十幾個人的地??墒迨鍕饗鸩桓桑骸皬墓胖两穸紱]聽說農(nóng)民種地用機器。鈔票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不興你這么糟蹋?!币娛迨鍕饗鸩桓?,笑匠偷偷找了村支書擔(dān)保,還是從信用社貸到了款。當(dāng)他開著拖拉機,拖拉機上載著收割機,一起突突突回到村里時,大伙全都圍過來觀看。摸著锃亮的車把手,大伙眼睛都直了,這可是頭一回聽說種田還要用機器的!
笑匠呢,得意地坐在拖拉機駕駛員的座位上,笑得那叫一個歡實。很快他嬸嬸聽說了,掄了一根碗口粗的扁擔(dān)沖過來,直奔笑匠,兜頭兜腦就打,嚇得笑匠從拖拉機上滾下來,抱頭鼠竄,邊跑還邊笑呢。
當(dāng)年年底,一算賬,歸還了各家一定糧食外,笑匠的種子、化肥、農(nóng)藥都因為批量采購,省下不少錢來。于是第二年,笑匠更大膽地接受了越來越多外出打工戶的田地。一個人忙不過來,他還雇了兩個本村農(nóng)民幫忙。鎮(zhèn)政府將他樹為典型,說是什么農(nóng)業(yè)機械化、規(guī)?;姆N糧大戶。笑匠第一次被請到縣里開大會,還戴上了大紅花,站在主席臺前,縣領(lǐng)導(dǎo)親切地走過來握手。因為過于緊張,當(dāng)縣領(lǐng)導(dǎo)問他話時,他竟然啥也說不出來,只是嘿嘿嘿地傻笑。
從縣里回家后,笑匠一個禮拜都沒舍得洗手,用村里人說的玩笑話,他是要保留大領(lǐng)導(dǎo)的仙氣哩。自從去縣里開完大會,叔叔嬸嬸再也不插手家里農(nóng)事了,一股腦兒全由著笑匠性子來,大領(lǐng)導(dǎo)都表揚了,還能有錯?
也就在這年冬天,臘月二十四小年那天,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天天上下了小雪,地上滑溜溜的。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個瘋女人,穿了一件臟兮兮的破單衣,躲在村東頭稻草堆里,凍得瑟瑟發(fā)抖。沒有人敢去招惹。笑匠看見了,二話沒說,拿了一件舊棉襖和一缸子飯菜過去,這瘋女子搶過飯菜急忙用手抓了往嘴里送。笑匠將舊棉襖披在了女子身上,站在一邊呵呵笑著。大雪開始往下落,雪越下越大。怕瘋女子凍壞身子,笑匠干脆將瘋女子領(lǐng)到家里住下。叔叔嬸嬸開始還有點不樂意,但很快改了主意。嬸嬸親自伺候讓這女子洗了澡換了衣服,出來一看,大伙全瞪直了眼睛,這女子雖然瘋瘋癲癲的,但長相卻很清秀。這女子很樂意地在他們家住了下來。起初,笑匠還四處打聽有無這女子的家人來尋,幾個月過去了始終沒有動靜。大伙都說,該著笑匠走桃花運,這女子興許就是上天送來給他做老婆的。
在大伙的慫恿和叔叔嬸嬸的張羅下,正月里笑匠就和這瘋女子結(jié)了婚。很快,女子就懷上了。叔叔嬸嬸那叫一個高興啊,笑匠自然也是成天樂得嘴都合不攏。
十月二十八,女子順利產(chǎn)下一個男娃。笑匠的幸福達到了頂點。
這女子的瘋病時好時壞,怕對孩子不利,嬸嬸不敢把孩子給她帶,只好老兩口親自帶。笑匠覺得這終究不是個長久之計,有心送女子去省城的精神病醫(yī)院檢查診治??删驮谶@當(dāng)口,一個不速之客找上門來。來人三十歲出頭,自稱是女子的丈夫。大伙全都擠到笑匠家,村支書畢竟是見過世面,忙上來問詢。這人拿出女子的照片和家里的戶口本,大伙全都傻眼了。嬸嬸抱著孩子躲了起來,深怕來人搶走孩子。大伙都推支書替笑匠主持公道。支書問笑匠的意見,笑匠憋得滿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上來,連呵呵傻笑都不會了。
最后在支書的調(diào)解下,女子丈夫只帶走了瘋女子,留下了笑匠和女子的娃。瘋女子走了,似乎把笑匠的魂也帶走了。從那天以后,再也沒人看見笑匠笑了。
笑匠不會笑了,村里人都說。還有人神神秘秘地說,曾經(jīng)看見過笑匠偷偷一個人抹眼淚,笑匠也會哭?
總之,聽不見笑匠笑,大伙都覺得怪不適應(yīng)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