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立根
宗祠建在村莊的盡頭,往外走就是長滿杉木和松樹的山野,那兒是松鼠和野鴿子的領地,它們在林隙間不多的陽光里留下鳴叫和毛茸茸的身影。當然,如果站在那兒往回看,宗祠也是野外的盡頭,從那兒開始,屋頂和照壁勾勒出一個層層疊疊的人間,語言和炊煙在那兒蕩漾,愛恨和冷暖在那兒上演。村民們背著從野外獲得的柴薪從宗祠門前回家,惱怒的母親也會站在那兒,扯著嗓子喊回林間撒野的孩子。
對于村莊而言,宗祠的功能和效果也是這樣的:亡者逝去,村民們在此緬懷、祭奠,送他們歸返自然的懷抱;新生的孩子,也在這兒謝神慶祝,把他們迎往人間的燈火。誰家的孩子生病了會在這兒喊魂,誰家得到了幸福在這兒吹吹打打。就像一個蒼老的巫師,宗祠有著與神靈和祖先溝通的本領和職責,村民們在那兒聽取神靈和祖先的意志,也在那兒說出五花八門的希冀和訴求。但它不是廟宇,沒有像廟宇那樣孤立于人世之外,也沒有具體的神祇和宗教的威嚴,讓人敬畏得低眉合掌。
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宗祠就是我認為的理想的詩歌該有的形質(zhì)和狀態(tài)——它具有宗教的崇高感和招魂的力量,卻又不會一意孤行地走向教義和哲學。它傾聽著季節(jié)里的花開蟲鳴,同時看顧著人間的煙火熄滅又升起。
但世事無常。眾所周知,在一系列的社會變動之后,宗祠被改造成村中的小學校,老師們在那兒吃住洗漱,教授村中的孩子們認字和發(fā)音;孩子們也在這兒用并不標準的官話朗誦大江東去、月是故鄉(xiāng)明,在粗糙的草紙上練習大字,計算五只雞會生出多少只雞蛋……作為語言的巫術,詩歌通神的功能隨著文明的進步逐漸消亡之后,詩歌也成為文化的一部分,這應該是詩歌專業(yè)化的肇始。同時,文化帶來的對人的天性的束縛也在逐日加深,詩愈工,詩歌的靈性和氣象更有可能喪失。老師們不但教授孩子,有幾年時間里,還負責在那兒開展夜間掃盲培訓,教授滿臉菜色的婦女和罵罵咧咧的男人,讓他們認識簡化的漢字和阿拉伯數(shù)字。知識之光終于照耀了生活中的最邊遠的地帶,在社會文明史里,這是具有深遠影響的事件。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知識之光照耀的地方,自然的精靈們也紛紛躲進了山林和水澤。
再后來,因為生源、鄉(xiāng)村教育資源的整合等諸多原因,小學校搬離,宗祠又回到了村莊的懷抱。但除了不知是誰畫在墻上的紅粉筆的小花,除了糊在漏風的板壁上的搖搖晃晃的草黃色的大字紙,除了墻頭上枯萎的蒲公英,一切已經(jīng)面目全非——村民們在隆重修繕了當年老師們的伙食房后,搬來了足夠多的折疊桌、塑料椅,把這兒徹底地改造成了婚喪嫁娶招待親朋吃喝的公共場所。在天氣干燥又無事可做的臘月,人們在流淌著的油膩膩的洗碗水中跳躍穿行,在乒乒乓乓的碗盞的撞擊聲中,在面紅耳赤的大笑大叫或爭論不休里,孤零零的中堂柱子和落滿煙塵的房梁上,掛滿了裝有各種零碎和肉類的紅色或白色的塑料袋,角落里則堆滿了花花綠綠的未開封和消耗了的酒水和飲料。世俗滾滾而來,終于淹沒了一切。如同詩歌國度中的人聲鼎沸、雜亂不堪。詩歌文本從充滿理想主義和高蹈情懷的“天空中的異象”,終于成為一場各吹各調(diào)、各說各話的鄉(xiāng)村大宴席。道統(tǒng)和向心力的喪失,帶來的是網(wǎng)絡時代對詩歌的山洪般的誤解和調(diào)侃,以及對詩歌門檻的拆除和踐踏。欲望等同了夢想,私欲當作了自由,段子和順口溜全都貼上了詩歌的標簽。當然凡事都有相悖的兩面性,去中心化帶來的個體的覺醒,也使得詩歌越來越貼近真實,強調(diào)個體獨有的精神生活和生命體驗,它呈現(xiàn)的蕪雜和繁復,在粗鄙和混亂泥沙俱下地到來時,也極盡可能地拓展了詩歌的疆域。
如果用我們村的宗祠變動的過程,來比喻這幾十年來新詩的流變過程,我想也是成立的。從轟轟烈烈的理想主義到精致的個人書寫,從各種抱負到解構到信口開河,中間涉及的方方面面的轉(zhuǎn)變和延展非常值得細細品味。
事情并沒有結束,也不會結束。在提倡節(jié)儉和對鄉(xiāng)村建設投入更多的關注后,村里的宗祠已經(jīng)少見那種喧囂嘈雜的招待現(xiàn)場?,F(xiàn)在,宗祠里成立了各類的活動室:黨員活動室、老年人活動室、文化活動室、婦女活動室等等,在農(nóng)閑的閑散的午后陽光里,那兒經(jīng)常傳來麻將在鋪著絲絨布料的桌面上翻滾的聲響,以及演奏洞經(jīng)樂的二胡尖厲的剮蹭聲和排練仙燈的說唱。需要說明的是,這些最先祈求豐年、殯送亡人、怡悅神靈和祖先的演奏和表演,在漫長的年歲里,也為村民們帶來了不多的歡笑與狂笑,《背山調(diào)》《送郎調(diào)》《八仙過?!坊颉秳⒑?抽浴罚谛〉胤降娜杖找挂估?,變得和現(xiàn)實生活混淆不清:角色模糊、唱詞混亂,有時活色生香、粗鄙下流,有時指名道姓打擊報復,有時又在嬉笑怒罵中令人不勝悲傷。這是鄉(xiāng)村生活不多的奇異的山茶花——唱戲的人和看戲的人在宗祠和現(xiàn)實中相互轉(zhuǎn)變著打打鬧鬧、吞聲忍氣,自由、散漫,又無可奈何地上演著想象中的壞人終將受懲、好人終將幸福的恩怨情仇。
當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這樣的了,縣里安排了藝術院校畢業(yè)的老師,對熱愛藝術的村民進行了專業(yè)的培訓,角色的拿捏、妝容的技巧、劇本的完善和現(xiàn)代化、臺詞的發(fā)音、服裝的制式,甚至燈光音響已經(jīng)一應俱全,裝備精良,軟硬兼?zhèn)洹5迕駛円苍僬也坏疆敵鯁渭?粗鄙)的快樂,表演的村民異常認真、一臉嚴肅,仿佛面臨重大的檢閱;觀看的人也神情肅穆、鼓掌如潮,如會議勝利閉幕。仿佛演員和觀眾根本不認識,不在一起吃飯,不睡在一個被窩里。雞豬狗鴨再也不會突然出現(xiàn)在舞臺的中央,劇中的人物再也不會突然變成具體的某位村民。在宗祠門口搭建的專業(yè)舞臺上,演員們謝幕時擺出了專業(yè)的扇形和訓練過的笑容,那些恩怨和愛恨,終于成為別人的恩怨和愛情,與村民們再無關系。
觀賞出自專攻,動人來源于自由。仙燈表演這座沒有建筑、沒有圍墻、沒有外形的宗祠,這個除卻宗祠之外的村莊的另一個靈魂,在經(jīng)歷野生野長的混亂和粗糙到制式化精工良造的疏離和隔閡之后,再次佐證了“文勝質(zhì)則史,質(zhì)勝文則野”這句話的有效性。詩歌亦是如此。在神靈缺失的狀況下,“文”使詩歌葆有了文化的傳承和滋養(yǎng),從而防止詩歌流俗于粗鄙,而不至于變“野”;而“質(zhì)”則使詩歌具有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體驗、觀察,以及創(chuàng)新拓展能力,那是詩歌的耳朵、眼睛、鼻子與指尖,它使詩歌具有了動人心魄的花香和安寧靈魂的水聲。沒有個人生命體驗的詩歌,必然走向堆詞壘字的空泛和乏味,變成了“史”。這種平衡又兼顧的關系,正是我用宗祠比喻詩歌的一個最重要的支點:它理應建立在村莊和野外之間,建立在世俗與理想之間,建立在自由與柵欄之間,建立在教化與欲望之間,建立在現(xiàn)實與想象之間。
這也是為什么詩歌始終是“戴著鐐銬的舞蹈”。而我始終認為,在正常的情況下,鐐銬和舞蹈同等重要。在每個人的寫作都受其出生環(huán)境、教育背景、個人性情、生存境況等諸多方面的影響下,詩歌呈現(xiàn)紛繁復雜的觀念和審美趣味,呈現(xiàn)不同的風格、類別,甚至派別是合理的也是必需的,這是現(xiàn)代文明的多元性和復雜性在詩歌中的具體表現(xiàn):最好的里面背負了最壞的,最壞的里面蘊含了最好的。這樣的情況下,想要梳理概述一整個時代的詩歌是極其困難的事情,每個人都有可能是那個摸象的盲人,而傳說中的大象一直在原野上奔跑,只有站得足夠高足夠遠的人,或許才能看清她那模糊的身影。
因為疫情或身在他鄉(xiāng)的原因,年前在首師大駐校期間,我經(jīng)常一個人站在窗邊凝視窗外的一棵大楊樹。長久的凝視的確讓我想到過許多東西——在這個人世斑駁、靈魂搖晃的人世間,我們?nèi)绾巫屛覀兊膶懽鬏嵊凶畛醯臒嵬蛢?nèi)心的敬仰,如何讓我們的寫作葆有僅存的那一點點小小的驕傲和幸福。對于我個人的寫作而言,我想這棵樹至少為我做出過這樣的示范:狂風和亂雨都會到來,而站立在天空下不移動并且每個春天從身體里掏出足夠多的綠之波濤,則需要自身對這些力量能夠有效地抵抗和汲取。誠如你知道的——天空會降下暴雨與雷霆,也會降下靜謐的月色和恒久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