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麗雋
我以為碧波無窮盡,但事實(shí)并非如此
當(dāng)你調(diào)轉(zhuǎn)視線
船尾的水流迅速地合攏、沉淪
所經(jīng)之物,正在背后慢慢地完結(jié)
這是否,就是孤獨(dú)的含義,沒有什么
是盡可掌握的。舟楫行,春水動
眺望者在疑慮著自己:不存在
還是存在于一切之中
同在波濤中——深淵,也許早已到訪
那撲過來的,是一朵謙卑的浪花呢
還是一個絕句?
我么,尤喜“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
乘一艘小船去荒村。茫茫湖面上
鷗鷺蒼白,花束般,散落在沿岸的樹冠
一旦靠近,它們就成群地飛起
扇動著白翅、灰羽,伴隨著低沉的“呱呱”聲
或者,并沒有聲音。那點(diǎn)嘀咕,也許僅來自
幾個訪舊者,日漸緊縮的內(nèi)心
也曾蒼翠欲滴啊——世界在我們眼中
誰不羨鷗鷺?誰,又消失在比喻的盡頭
難道是生活,指引著我們
乘舟來到這座空無一人的村莊?
它正在不斷的消逝中……
黃泥夯墻獨(dú)立、危聳,零落的木椽
支棱在廢墟上空
窗框依舊在,藤蔓已穿行
村道上,地衣連片
有時踩在碎瓦上,“咔咔”的斷裂聲
不由得使人收緊了身軀
正逢清明。春深,湖靜,鷺鳥閑走
野池塘,醞釀著莫名的喘息
眾多的雜樹和草木還難以辨識
人間,又兀自刷新了一遍
它在不斷的消逝中啊,你是否
感到了某種慰藉……當(dāng)那無形的坍塌
跟隨你,須臾不離
七月,回到南方的杉樹林
遇見了寒鴉
和草尖上的一滴血。什么東西走過去了
梅雨期,輕描淡寫,留不住
一個身體的溫度……我在深夜的井邊哭泣
聽見了山后
大雁的聲音。我經(jīng)過的
都是些短暫的
永恒?我重又抵達(dá)這個地點(diǎn),卻已不再是
那個時間……你還好嗎
你們還好嗎……但愿
群山深處
我的親人和朋友呵
在我居無定所的形骸里,繼續(xù)生長
在萬物中安然無恙——
接骨木樹叢里,一只花貓
正輕快地穿越
我的視線在風(fēng)中默默相隨
醒來的感官,意欲侵?jǐn)_
一場江南的綠夢
晨起,也可視為重生。而天氣
“好得使人想懷孕”
我心中
那飽受折磨的藍(lán)獅,就此馴服——
懷抱自由之熱望,也始終
懷抱死之懇切
春日遲遲,何不,多生活一些
唉,不忍就像一只無形的手
拽我回過身來。這些暗褐色
被暴雨沖刷出竹林子的小蝸牛
污點(diǎn)一樣
濺落在門前的水泥磚道上
有幾顆,已被路人踩碎
凝在那里,一小撮黑。我明白
我也置身其間。
不斷加速的時代
我生著,一種緩慢的病
猶如煙霞痼疾
這剎那的不忍,幾乎是對我今生的追悔
可是,銹蝕得太久了,到底
哪一個是我?
蜷縮在自以為是的盔甲里
我已不能轉(zhuǎn)動觸角
忘記了自己的味道
你指給我看
山岙里正在嬉戲的兩只松鼠
我只看到了樟樹和香楓不同于別處的軀干
那么有力、直挺
長長地伸到空中后,才向四周展開臂膀,盡力獲取陽光
我,一個近視者
能夠看到的東西不多。我這一生
也只擁有過幾個短暫的瞬間
一如此刻的大濟(jì)村,房舍忽隱,白云浮動,萬千梨花
如雪一般寂寞洶涌。我分不清自己
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
是快樂還是悲傷。對面山上,不知名的鳥叫了一聲
又叫了一聲
黑暗凝成了他。但是有亮光在他眼睛里游動
兩把小小的火炬?!案?!”他跳下臺階
拉著我,繞過后院長長的圍墻
曠野漠漠,滿天的星光搖曳、顫抖
哦,我是跟隨一個溫暖的掌心
跌跌撞撞
奔赴在夜色里
奔赴在蜿蜒曲折的田埂和地垅間
直至,磚瓦窯
場子上的竹蔑席獵獵作響
安靜地坐著,沒有人隨意動彈
那分開的掌心,汗水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
月夜池塘,蛙鳴震天
我偷偷地轉(zhuǎn)過臉——
啊,黑暗凝成了他
或者,月光下的一幀黑色剪影、一個幻境
我的雙頰滾燙
剛才鉆過玉米地時
粗大的葉子不斷地抽打在我的臉上
深夜的底色我們辨識不清,湖水
沉郁得如同一方經(jīng)年的硯臺
你我,曾日日研習(xí)啊
鋪展開的,卻是明月下的一縷輕風(fēng)
一腔空懷
水面涼意泛起,腳踝孤冷,攤開
淡淡的銀錠
浩渺天宇中,某個身軀為之一驚
已是秋風(fēng)節(jié)氣——
我們所知不多,而擁有更少
人生,竟是這么一個遞減的過程
一壺茶水喝盡,三三兩兩微光
明滅于,對岸稀薄的遠(yuǎn)景
椪柑掛果后,父親抱著被子
住到了果園的窩棚里。他深諳
耕耘和收獲之間的關(guān)系
我去了哪里?當(dāng)我回顧
孩提時的果園,只有父親不成調(diào)的
調(diào)子,哼唱在林子各處
是啊,那時起,我就常常消失
跟隨一陣莫名的風(fēng)
一行雉雞的爪痕
一個枝丫上的巢穴
一簇新鮮的,剛剛打出的泥洞
沒有任何扶助
也沒有信仰的眷顧
一個在山林間野大的孩子,胡亂地
走到今天,靈魂里
有著太多的缺頁
我已無法找到身上的某些部分
果園的泥土里
埋藏著幼蟲的一生。當(dāng)我回顧
一個小時,或更久
一只童年的蛹
從那盔甲中慢慢地爬出,解脫,倒掛
亮開纖薄雙翅
咳嗽已有月余。今日,獨(dú)自在青屋
生了爐子,冰糖燉雪梨
青屋里,有著最為簡單的生活
汲井水、生煤爐、出行需要過渡
今我一人在院中,守著“噗噗”直響的砂鍋
這情形,類似于一頭孤獨(dú)的野獸在療傷
但是蒸騰的熱氣里,我分明又看見了你,和你
那么回憶,也是存活的一種方式
親愛的朋友,因?yàn)榕c你的相遇,因?yàn)槟窃?jīng)的
火熱的生活,我才擁有了這段時光的寧靜
所以,院子里的蠟梅、芭蕉、櫻桃、月季
含笑、茶花、柚樹、菊花為證
謝謝你,我親愛的朋友,謝謝——
我多么害怕,一生太短,許多事,就此錯過
身體誠實(shí),會為這世上美麗的欲望
所折服。讓我們在灼熱的迷霧里換一口氣
越深入,越不夠……你想要表達(dá)什么
此刻綿密涌動的生命之河,已難以分清
心愛之人和自己。在加速的旋律中
融化分解,還原成宇宙間最基本的元素
經(jīng)由靈魂的膨脹和痙攣,又再度精密組合
并使我們重新復(fù)活,進(jìn)入這哀矜之歌
待我玩耍回來,家中無人
后院空蕩蕩
一陣無所依靠的恐懼促使我出門找尋
繞過槐湖往東,就是我們村的田畈
到達(dá)梅端橋頭時
四下里,原野廣闊、蔥蘢,河水沉寂
只有一條赭黃色的泥土路
穿過綠毯似的大地,無窮地伸向遠(yuǎn)方
不知是要帶我去向哪里
藍(lán)天下,梅端橋輕輕托著我
像托著一朵白云
我消失在靈魂出竅的這一瞬間
忘了父母和兄弟,忘了自己
這一定是生命中,尚未識別的部分——
我總是跟隨那個幼時的我
那個瞬間
返回到昔日的曠野
進(jìn)入那無止境的黃土路、莊稼、石橋上的裂縫
進(jìn)入我早年的發(fā)育,未來的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