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沁
一
我是不愿回老家的,雖然只是去吊唁大舅伯,半天就能回來。但母親執(zhí)意如此,我又正逢暑期閑暇無事,只得陪同。我們在縣城的南環(huán)路坐了大巴,六塊錢,回仁隆壩。
大巴沿著柏油路一直開,剛開始窗外都是銀白色的鋼筋水泥,沒多久就全是赭紅的小山坡、綠油油的灌木叢和零散的樹木。半個小時后,路窄了,一次只能過兩輛車,兩邊都是水田,還有苞谷地。我也就知道要到老家了,一個小得像吐司面包的小鎮(zhèn)。
“你表姑她們都從福建回來了,你也該回來吧?”母親看我一臉倦煩,又跟我說理。
“我都沒見過大舅伯。好多親戚我也不認識?!?/p>
“那也是你親戚啊。你表姑、舅舅……”
說實話,這些親戚我確實不認得,畢竟幾個月大時他們見過我,我又怎么會記得???不過我是知道母親為什么要回來的,一來是吊唁,雖然她也有好多年未見大舅伯了;二來是這回有很多親戚、朋友都回鄉(xiāng)了,她也想見見那些九十年代一起去外地打工的友人。母親半百了,懷舊的心情我自然明白,只是鄉(xiāng)下已經(jīng)和我們年輕人毫無瓜葛了,頂多只在老一輩人口中聽過“三大隊”“七大隊”等叫法。我實在擠不出什么心情。
下車后,果然有很多親戚。我站在原地,擺出笑臉,盡可能弄出一副懂事、熱情、孝敬、能干的模樣。一個五十來歲的粗壯老爺子瞪著骨碌碌的兩個眼珠子,把我打量來打量去,最后驚嘆地說:“長這么大啦!”好像他們都沒料到我能長這么大。
祭拜了大舅伯,燒了香,又幫忙做了法事,就已經(jīng)到傍晚吃飯的時間。二十來桌的壩壩宴,每桌都擺上十幾個菜,空前壯觀。
我和母親坐的這一桌子,全是當年和母親在福建一起打工的工友。一上桌子擺不完的話,一會兒從前,一會兒現(xiàn)在,誰飛黃騰達啦,誰落魄遭難啦,堪比唐傳奇,玄得很。我十歲前是跟著母親在外地生活的,說的有些事情也經(jīng)歷過,從前不明白,現(xiàn)在倒是知道了所以然,也就聽得津津有味。不過我的心里倒是有什么東西戳著,好像七魂六魄里有一個躲起來了,但又想起不來到底是什么緣故。
“曉虹沒回來嗎?”母親眨眨眼,問了一句。曉虹是和母親一起到外地打工的一個女的,比母親要小八九歲。我還記得她,不自覺地在腦袋里印出了一團栗紅色。
“早就曉不得了哦!”阿三嬢嬢說。
“他老漢死的時候也沒回來看嘞。”
“哼,她哪有臉回來嘛?!币粋€嘴巴歪歪的婦女說道,大概也是遠房親戚。
“聽說她那時候在廣東嘛還是哪里,專門纏有錢的老頭,現(xiàn)在怕富得流油咯?!辈恢朗菑哪膹堊炖镎f的,最后這幾個字格外有味道,說不出到底是羨慕還是譏諷。
“看哇,我就說嘛!以前那件事,肯定是她個人搞出來的。”歪嘴巴的婦女尖聲尖氣地說。
“我也在想……你說她那個事是不是扯把子?”阿三嬢嬢低著腦袋悄聲地說,嘴巴嘟嘟的。
“怎么說啊?”
“她可能是自己玩過火了嘛,又被看到了,只有扯謊說被那個了唄?!?/p>
“啊呀,我覺得曉虹不是那樣的人。”母親趕緊打住?!皠e人看到了的啊。她還養(yǎng)了好幾天……”
“誰能保證不是裝的呀。誰曉得是不是她惹毛了別個,你想嘛,當時那么多男娃兒找她耍……聽說那時候廠長的娃兒也想過她……”
“好像這個事情沒有報警?!?/p>
“她后頭自己就走了,說都沒說一聲,我估計還是心虛了?!?/p>
“曉虹還是不可能?!蹦赣H又說了一句。
“她就是這個樣子嘞!”
這時候表姑清清喉嚨,說:“那件事曉不得,反正她后來確實是做過?!北砉迷捯徽f完,桌子上的爭論便停下來了。表姑在那里待得最久,離“當事人”也最近,消息自然也最可靠了,她的話那自然是權威。
母親也沒再說什么了。我坐在一邊不可能插嘴。其實我知道母親的心情,因為那個時候母親和曉虹關系還是不錯的。
四周全是鼎沸的人聲,有喝醉的喧囂,有哀樂的演奏,還有啜泣聲。我忽然想起曾經(jīng)做的夢,遠遠望見有血紅的人影站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樹下,像個塑料袋子被傍晚涼風鼓動搖晃……我眉間緊張,眼睛濛濛的,關于曉虹的故事倒也清晰了……
二
我記得我叫她虹阿姨,因為母親和她熟識,她便經(jīng)常照顧我。
她生得漂亮,圓臉小嘴,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在清泉里浸過;身材又苗條,蜂腰,修長的腿,皮膚也緊致,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一種自然的美。其實那個時候大多鄉(xiāng)下的女子都帶著這樣的美,路上見到夸贊兩句也就罷了??墒菚院邕€有一頭栗紅色的秀發(fā),這就使曉虹別有一番氣質(zhì),既有淳樸的自然美,又有新潮的神秘美。那個年代追求時髦的女人都會染頭發(fā)。但是誰都不知道曉虹的頭發(fā)是天生的還是染的。每次有人問她,她就笑著說沒有染過。他們都不信,不染怎么會這個顏色?這么好看,還沒到發(fā)廊去過嗎?因此廠里還傳說:“曉虹的婆婆是外國的?!庇腥艘卜瘩g,外國人是黃毛啊,她應該還是染的。我問過她,她摸著我的腦袋說:“別聽他們亂講。”
但不管怎么說,廠里大部分小伙子都喜歡她。每次她下樓取布料,那些年輕小伙一個個都要展示自己的膂力:像是霸王舉鼎,把一捆一捆布子都扛在肩膀上,昂首挺胸。瘦弱點的小伙子在膂力方面吃了虧,那就只得在鎖邊、打扣這些活上幫幫忙。夏天熱得不可開交,能花五毛錢吃上一串雪糕是很幸福的事,我卻有不少口福。和虹阿姨走在一起,那些廠里的年輕男人總會把手放在我的頭上,夸我乖巧,笑著問:“要不要吃雪糕???”他們問的是我,可看的都是她。
“那怎么好意思,不用啦?!彼龔澫律碜有χ艺f:“小松也不要吧?才吃過嘛!”我點頭,雖然雪糕對我誘惑就像蜂蜜對熊的誘惑一樣。她笑起來很有魅力,容易讓人忘神,她語氣又那樣溫柔、真誠,誰也不會違背她的。
可是廠里那些女人卻不喜歡她,我當然不是胡說八道。母親很早就來打工,是廠里的老資格,人也和善,很多女工友都樂意找她聊天。不管是年輕的,還是結(jié)了婚的,每次她們跟母親聊天都會提起虹阿姨。顧大媽最愛嘮叨,常來宿舍和母親聊天,等奇聞趣事說完了,她就會問:“曉虹到底耍朋友沒得呀?廠頭這么多年輕男娃娃都等著呢,別的女娃兒還怎么辦嘛!”顧大媽的聲音不好聽,陰陽怪氣的,像是醬菜壇子被胡亂攪過一樣。母親訕訕地回答她也不清楚。其實母親老不愿意說他人是非的,她常在飯桌上告誡我說:“不要說別人閑話?!?/p>
不過曉虹二十歲了也不見耍朋友的跡象,比起母親二十歲就生了我,確實讓人著急。加上常有年輕小伙來求母親幫忙說說好話,母親就也擔憂起來。那一天,虹阿姨跟我們一塊吃飯的時候,母親忍不住問:“曉虹你到底耍朋友沒有呀?你是不是在老家……”
曉虹脫口說道:“沒有啊?!?/p>
“那你還不耍一個呀?廠里有些小伙子還是可以?!?/p>
“沒有感覺?!?/p>
母親一時沒有什么話說,抬起筷子想夾菜,又放了下來,盯著她,語重心長地說:“還是有個依靠比較好?!?/p>
“王姐,我現(xiàn)在還是想多賺點錢,以后回仁隆壩了再找一個,過得安穩(wěn)點?!焙绨⒁陶f得很簡單,眼神卻很認真。母親出了一口氣,就沒再說什么,虹阿姨很快就聊起了其他的話題。那一天晚上她們聊得很開心,還讓我跑到樓下小賣部買了兩瓶冰鎮(zhèn)的啤酒。虹阿姨笑起來好看極了,眉毛輕輕一彎,那鳥兒啁啾般的聲音從兩排潔白的牙齒中跑出來,任憑誰也會被她的快樂傳染的。我坐在旁邊樂呵呵的,虹阿姨也時不時摸摸我的小臉,溫柔地對我微笑,雖然有時候不明白她們在說什么,卻很愿意等她們吩咐我再跑去買點什么。美妙的夜晚,讓我又想起了那個我常想的問題:為什么人不能永遠活在幸??鞓返臅r光里呢?
晚上十點虹阿姨要回去了,只有十幾步路的距離,就在我們旁邊的平房。母親收拾碗筷,讓我送虹阿姨。虹阿姨起先不讓,可我堅持。我拉著虹阿姨的手,雖然不是那樣光滑卻是細嫩的。那天晚上外邊繁星點點,晶瑩璀璨,清涼的夜風吹到身上很舒服。
“虹阿姨有喜歡的人嗎?”
“有啊?!?/p>
“真的嗎?他是誰啊?”
“他啊,在很遠的地方呢!養(yǎng)了一只很大很白的獨角獸,下回也讓他騎著獨角獸帶我們?nèi)ズ_吅貌缓茫俊?/p>
“你騙人!不過我也想去海邊……”
短短的路也都是歡聲笑語相伴。就著黃色燈光看她的身影,感覺她像在云朵上輕盈自在。
我送虹阿姨到宿舍后,滿足而又驕傲地回來了。
三
那一天亮得極早,起了大霧,但沒多久驕陽就爬上樹梢了。才放暑假的我,睡了一個好覺,看到蔚藍的天空,只覺好廣闊啊。但那件事就是發(fā)生在這一天?!皦氖隆鄙砩系挂膊⒉灰恢笔菨皲蹁?、陰冷冷的,它似乎也有它的明朗,就像龐貝古城被火山灰掩埋的那一天,莊稼還是綠油油的,橘子樹、檸檬樹瀟灑地迎著微風。
我去廠里找母親。廠房就在宿舍平房前一點,是座三層樓房。一樓堆貨、堆材料,二三樓坐滿了人??墒悄且惶?,二三樓沒有坐滿人,而且除了縫紉機昂昂的聲音,還在的一些人都張大了嘴巴叫著、嚷嚷著、爭論著。尤其是那些婦人家,低著腦袋說悄悄話,一會兒哎呀呀地唉聲嘆氣,一會兒憤怒地破口大罵,一會兒又捂嘴咯咯發(fā)笑。平時除了有什么重大的新聞或者要過節(jié)了才這么熱鬧,今天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我連著問母親幾遍怎么了,母親只是蹙眉咬唇,眼神渙散,只說你自己出去玩吧。我心想去問問虹阿姨,可是等我抬頭張望虹阿姨的工位時,卻不見人影。我哪里想那么多呢,也就覺得不走運,便獨自跑到小空地里和伙伴玩跳格子游戲去了。一直到太陽把皮膚曬得火辣辣痛,才一身臭汗回了家,準備吃午飯。然而也就是中午,母親和廠里幾個大媽站在門口聊天的時候,我終于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虹阿姨加班,一來是老板加了貨,二來也可以多掙幾個銀子。夏天,廠里已經(jīng)在加緊趕秋冬季的服裝了,整個車間摞著一堆一堆的厚呢絨、厚棉襖,又沒有空調(diào)只掛著幾片薄木片似的風扇葉子在屋頂轉(zhuǎn),因此“酷熱”就像是被塞進服裝廠里的,或許只有在柴爐里的烤鴨才能感同身受。她掛著的薄衫都濕透了,時不時擦一擦快流到眼里的汗珠子。本來打算十一點結(jié)束工作,沒想到一直干到了凌晨,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人還在繼續(xù)加班——不是手腳慢的,就是家庭困難的。回了宿舍,其他小格子間的工友都睡熟了。她向來愛干凈,身上黏糊糊的不好受,只得一個人端著小木盆到宿舍后邊的洗浴室。說是洗浴室,其實不過是水泥砌起來的“箱子”——可夏天這里還要排起長龍,跟去搶巡游馬戲團門票的火爆程度一樣。
“曉虹嗎……”稍稍醒了的工友用含糊的聲音問。
“不好意思啊,吵醒你了?!睍院缜穆曊f,“我去洗個澡?!?/p>
“小心點呀?!?/p>
“嗯,我沖一下?!?/p>
洗浴室只有一個幾瓦的燈泡,石板上淌著的水被映得銀白,那修長曼妙的身軀倒影閃轉(zhuǎn)騰挪。水像一條輕盈的絲帶從仰著的面頰滑到緊實細瘦的小腿肚,最后化為玉珠噼里啪啦地掉在石板上。貼著冰冰涼涼的水,曉虹不禁舒坦地長出了一口氣。可忽然外邊哐當一聲,她嚇得回過頭,木門框好像還顫顫巍巍的;黑夜沿著門縫爬了進來,漆黑得很。她直挺挺地站在“箱子”里,把毛巾按在胸口,怕心眼跳出來一樣??蛇^了好一會兒,再也沒有聽到響聲,只有蟋蟀的叫聲,還有遠方貨車傾軋水泥路的聲音。她又小心透過門縫張望了一下,除了看見還亮著一兩扇窗戶的宿舍平房,小徑兩邊的雜草都蔫巴巴的。她松了一口氣。這洗浴室和宿舍沒有多遠,更何況深夜,喊叫一聲怕是睡得死沉的人也要驚醒。不過曉虹還是幾下就沖完了,然后穿好淺粉色的睡裙,把木盆子緊緊抱在懷里。她彎著腰從門縫又看了幾眼外面,才慢慢地撥開鐵灰色的門閂。她鼓著一口氣,準備小跑。可就身子斜出的一瞬間,一只巨大粗厚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口鼻,她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另一只遒勁的手臂挾住,拖回了“箱子”。她的雙眼盯著木門哐當一下摔上,乳白的燈光驟然熄滅,被吞噬在黑洞里。
一個小時后,那個迷迷糊糊的工友發(fā)覺曉虹還未回來,便揉著惺忪的眼去洗浴室。她朦朦朧朧看見門口有一個木盆子倒扣著,還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像石頭一樣。等她走近,才發(fā)現(xiàn)——曉虹濕漉漉的亂發(fā)貼在她的面頰,身體扭成一團,大腿緊緊夾著,雙手抱著胸,而身上的睡裙被扯得只剩下一塊,沾滿了殷紅的血漬。
她被強奸了。
這只是我所聽到的,后來人怎么說的,真相是什么,他們也都不知道。我想是因為他們既不相信別人說的,也不相信虹阿姨說的,他們只相信自己的高見。他們大多是急不可耐地說:“真的是這樣嗎……”母親跟我說:“小孩子不要管這些事?!蔽以趺垂艿昧四兀?/p>
四
說是宿舍,其實不過是拿木板隔出來的幾平方米小地方,除了一張床、一個小柜子,再能放下一張小板凳都是充分利用。虹阿姨在宿舍的床上躺了足足三天,眼膛子發(fā)青,烏溜溜的眼睛怎么也聚不起神。盯著她看,就覺得她好像一頭受了傷的小鹿,來看她的人都覺得怪心疼的。平時冷嘲熱諷的顧大媽,也甘愿當了一天的保姆。廠里派了代表來看她,說了很多好話,塞了一大把錢給她,讓她盡管好好養(yǎng),精神好了再去上班。來看她的人也都給紅包,有不好意思多給的或者沒來得及買紅包的,就在走的時候塞了紅票子在她的枕頭下邊。顧大媽算了一下,竟然有好幾千塊錢,她情不自禁地 “哎喲”了一聲。
說起來也很奇怪,來看她的人好像都約好了似的,要嘛是一個不來,要嘛是一個時間段里三五成群,絡繹不絕。她們又總是繞不開一個話題:“嗬,你說怎么會出這檔子事嘛。曉虹啊,你看清楚是誰沒?”
“這個挨千刀的,一定不得好死!”
“肯定是那個二流子海海兒,是不是曉虹?”
“不可能不可能……”
“都別說了,讓曉虹說……”大伙沒搭理這個人。
“曉虹啊,你可不要想不開啊……燕燕以前也遭過,就是沒想開,最后怎么樣,二十歲就跳河了……”一個年齡頗大的婦女,口氣活像一個說書人。
“啊,燕燕死了啊?”
“真的啊?”
“我騙你干啥……”
說了一圈,最后說回來,就是一句“不要想不開”。
聽顧大媽說,曉虹一直沒有開腔,只是嘩啦嘩啦地掉眼淚,后來哭累了或者是身體哪里不舒服了,就睡得死沉死沉的。最后就沒什么人去了,估計是瞧見虹阿姨那副消瘦、木訥的樣子,除了跟她問好,也無話可說了。只有旁邊的工友下班回來,會問上一兩句。
母親和我是第三天傍晚去的。去的那會兒大家正上班,宿舍里沒有人,也沒有開燈,透著夕陽,到處都昏昏黃黃的。
站在門口,能聞到木板散發(fā)出來的木屑味、墻壁的霉味。宿舍隔音效果不好,但我沒有聽到屋里有什么動靜。
“曉虹……你好點了嗎?”母親在門口喚。
“王姐?”傳出來的聲音撞在了木板上,軟綿綿的。
“我們來看你了?!?/p>
“小松也來了嗎?”屋里傳出鐵床晃動的嘎吱聲,門開了。
沒有燈,就著余暉看到虹阿姨那一剎那,我被嚇住了,如果不是母親拉著我的手,我?guī)缀跻笸藥撞?。虹阿姨披著栗紅色的頭發(fā),像干草堆一樣絞亂,一綹貼在她的額頭上,一綹蓋著她半邊的臉。她的臉枯黃,幾天就瘦削了,眼眶發(fā)黑發(fā)紫。原本我緊張、熱切的心情,轟的一聲,瞬間像被冰涼的瀑布沖垮,馬上惶恐、慌張起來。她睇視了我一眼,我說不出來那是什么滋味,好像又怨恨又是凄涼。
我們在床沿坐了一排,母親在中間,她拉著虹阿姨的手,虹阿姨則靠在母親的肩上抽泣。我把頭撇向一邊的墻,那上邊掛著小日歷——六號。好幾天前的日子了,上邊有馬克筆寫的一連串數(shù)字,還有一些字:“阿青”“七十五”……
“曉虹啊,這件事情就讓它過去吧?!?/p>
“又能怎么辦呢……”她翻過手腕,上邊有一條結(jié)疤的口子,“我也想過……可是我……”
“啊呀,曉虹,你不能這么傻??!”
“王姐,我又該怎么辦呢?”
“過段時間就好了……你還是可以……”
“王姐,會懷孕嗎?”曉虹打斷了母親的話,直直盯著母親的眼睛。
“不會,曉虹。不放心,過段時間去查一下就曉得了……”她低著頭在思考什么,母親問她,“曉虹,你打電話給屋頭說了嗎?”
“還沒有……”她接著說,“他們都知道了?”
母親沒有說話。
我只坐在那里聽著,心里翻江倒海,胸口很悶。
離開的時候,走廊落進來的晚霞把她的頭發(fā)映得殷紅。她倚著木門框,被夕陽罩住,好像一幅老相片。大概是母親的到來讓她多少寬慰了一點,她看上去舒展了很多,體態(tài)上恢復了優(yōu)美。她漸漸地可以笑出來,像蓓蕾開放,向著黃昏,只是不如從前那樣溫暖了。
我想起很多天前,和虹阿姨去公園玩的場景。也是傍晚,薄薄的云交疊著,天際有絳色、粉黛色交織,光還很和煦,草坪還是綠油油的。我在那片大草坪上不停奔跑,只覺得一切都是那樣可喜。我遠遠地朝虹阿姨快樂呼喚,她站在那一棵挺立的梧桐樹下?lián)]手,像油畫一樣,她那修長曼妙的身影,上邊是廣闊無垠的天,下面是向四處延展的綠蔭,斑駁的陽光把她映得美極了,把一切都照得那么美好。
“跟虹阿姨說再見?!蹦赣H搖了我一下。
“小松,虹阿姨不能帶你去海邊玩了哩……你會生我的氣嗎?”
我已經(jīng)忘了是什么時候說要去海邊了。我抿著嘴搖搖頭,她彎著身子,摸了摸我的腦袋,眼睛里濕漉漉的。我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只覺得難過,以前我總不覺得虹阿姨身上會有這樣的悲傷。
“小松,再見。”
“再見。”
我想我忘不了她孤身一人的樣子。
五
虹阿姨沒過多久就重新來上班了。她的工位上堆滿了棉襖子,像座堡壘一樣,只能瞧見她的栗紅色馬尾辮子一晃一晃的。她的頭發(fā)常常是自然披下來的。她不像以前那樣愛笑了,表情有些冷漠,只是埋頭干活,每一個動作都干凈利索。
說來奇怪,曾經(jīng)圍在虹阿姨身邊的那些男人都消失不見了。之前阿黃總是時不時會蹭到虹阿姨旁邊說一些笑話,每次都把虹阿姨逗得捧腹,周圍人也樂開了花,現(xiàn)在他再也沒跟虹阿姨說過一句話。那天他來找母親借剪刀,順道又講了一個黃段子,惹得一眾人哈哈大笑,遠一點的也伸著脖子問怎么了,怎么了?阿黃就提高了聲音,又活靈活現(xiàn)地說了一遍,這一層樓全都笑了,滿是歡聲笑語。只有虹阿姨沒有笑,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她只是一個勁地縫領子。阿黃講的笑話真黃,我一點都不喜歡。
那些男人都湊到了新來的十七八歲女娃兒身邊。這一層樓哪里熱鬧,哪里冷清,一眼就能望到。那些新來的女娃兒光鮮漂亮,還有黑黑的眼影,頭發(fā)燙得卷卷的,很討人喜歡的模樣。顧大媽翹著下巴對母親說:“現(xiàn)在這些小娃兒一個二個都妖艷得很。”母親笑了笑說,年輕人都這樣。顧大媽沒有聽見,很不客氣地吐了一句:“看嘛,總要遭。”她眨巴了兩下眼睛,有些陰陽怪氣。
那天我下樓的時候,迎面一捆布料子上來,又大又厚,把抱它的人都罩住了,只見有兩條瘦手臂箍在外邊,兩條細長的腿一抬一放。因為看不見臺階,每一步都要踏得實實的,整個動作又別扭又緩慢。我靠在墻壁上,等這人過去。然而就在從我身邊過去時,那一束紅頭發(fā)驟然出現(xiàn),我立馬認出來了——這是虹阿姨。她就像頂著一塊巨大的石頭,那么瘦弱的背影,看上去隨時都有被壓垮的可能。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虹阿姨這樣不適合干這工作啊。她緊緊貼在布捆上的臉朝著另一邊,沒有看見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的感覺。接著上來了兩個男人,他們一邊手提著布料,一邊互相嬉戲推搡對方?!鞍?,小松?。?,你要是幫我抱上去了,我等會兒給你買糖吃!”一個男的咧著嘴跟我說。“去你媽的!”我漲紅了臉,一邊跑一邊罵。
沒過多久,虹阿姨去了其他服裝廠,她的縫紉機很快就由新來的十八歲女孩接管了。母親告訴我的時候,其實我有預料到,但我還是很傷心。她重新來上班后,我都沒有跟她好好說過話,也沒再跟她出去玩過。有次跟虹阿姨說話的時候,我們好像沒話可說了,而且總覺得背后有人拿眼睛盯著我,我不痛快,也就很少再和虹阿姨一起了。好在我的伙伴很多,跳皮筋、打陀螺都還有趣。后來有些阿姨跟我講過,小松你現(xiàn)在少和虹阿姨出去耍,你虹阿姨現(xiàn)在在外邊鬼混。她們的表情好嚴肅,又那么滑稽。虹阿姨出事后在外邊租了房子,大家都說她是因為不敢在廠里洗澡。有人戲謔:“她現(xiàn)在更應該不怕才對?。 ?/p>
又過了沒多久,虹阿姨就去廣東了。走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連她的舅舅舅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后來不知道是哪個神通廣大的老鄉(xiāng)熟人傳了消息,說虹阿姨在廣東給別人包養(yǎng),專門找有錢的老頭。表姑也去過廣東,所以她很確信,有人問起她也說得從容不迫,而且說得很詳細。還有人說她直接去做了妓女,不管哪路人,只要給錢,照單全收。我問母親,母親狠狠罵了我一頓。不過幾個婦女來聊天的時候,說得更離譜,母親只是憋著氣說:“不會吧?”
“聽說是廠長的兒子給了她一大筆錢喊她去廣東的?!鳖櫞髬屝⌒囊硪淼哪?,真是讓人忍俊不禁。
“啊……”
“別個現(xiàn)在才安逸哦,錢多得用都用不完,好安逸嘛!”
“看哇,她還裝模作樣?!?/p>
“因禍得福哦!”
我摔了門,心里想:你怎么不去因禍得福?自己跑出去找伙伴玩跳格子了。再后來,大概是我知道不會再碰見虹阿姨了,也就忘記她了。以前的事也不大愿意想起了。
六
回城里的大巴上,母親一直沒有說話。
“你還想得起你虹阿姨嗎?”在大巴開進城的時候,母親問我。
“想不起來了,就記得她紅頭發(fā)?!贝蟀蜕虾芾淝?,晚上七八點應該是最后一趟車了。
“別個以前對你那么好,你都記不住了……白眼狼,你以后也要記不住我哩?!?/p>
母親的話里沒有氣惱,反而覺得有些蒼涼。
“唉,曉虹家也難回啊?!?/p>
“媽,你說她頭發(fā)是染的還是天生的?”我為了不讓母親難過,便問她。
“哪個曉得?不過她家里人沒有紅頭發(fā)的……”
“對了,她為啥不回家?”
“她媽老漢不認她了。大家都說她品德不好……”母親凝視著我,“你也這么覺得?”
“我不知道。”我沒有思慮就回答了,“媽,她是不是在家里耍過朋友?”
“有的吧。好像是隔壁八大隊的,那個小伙子我還見過,挺不錯的。本來曉虹她是不想出來打工的,可能就是因為這個男的吧。也不知道是誰害了她……”母親嘆氣,“她都是命不好。”
興許真的有命運,她的紅頭發(fā)大抵就是征兆吧?我心想。
大巴到城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華燈初上,都市繁華難擋。街上的行人大多時髦,風格皆不相同,艷麗浮夸、富貴雍容、前衛(wèi)時尚,眼簾難掩。還有很多金黃頭發(fā)、紫頭發(fā),還有藍色的、灰色的,染成紅色的也不在少數(shù)。
迎面走過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頭發(fā)染了玫瑰紅色,她看上去很高興,笑容一直掛在臉上。
我不知道為什么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虹阿姨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的場景。他的大手牽著她,她貼在他寬厚結(jié)實的肩膀上。他們有說有笑,走在兩排黃綠相接的法國梧桐里,銀白的燈光把葉兒照得很浪漫。一陣晚風拂過,她栗紅色的頭發(fā)飄搖不止,令人艷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