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喻長亮
他媽的,野狗!
劉鋤頭含混地罵道,翻過身,又睡著了。
狗在叫。高一聲低一聲,喔——汪,喔——汪,叫兩聲,停下,不久又叫。叫叫停停,有氣無力。
有狗跟著叫起來。汪,汪,高亢,洪亮,鏗鏘有力,全是沖勁,充滿霸氣。劉鋤頭醒了,睡不著了。
更多的狗叫起來,狂躁,野性。劉鋤頭翻來覆去,跟掉進刺叢似的。殺肉的,發(fā)瘟的!他罵。
狗們中了邪一樣,叫得更密集更火暴,像一串點著的爆竹,沒完沒了。
早上,劉鋤頭站到鏡子前,發(fā)現(xiàn)自己眼睛浮腫,臉色蒼白,一夜間變得蒼老不堪。
又到晚上,好戲再次上演。狗們約好了似的,長呼短叫,低哼高唱。真是混賬到家了,我得罪狗了!他心里窩著火。
夜夜狗叫。他無處可逃,吃不下睡不好,兩眼通紅,嗓子冒煙,猶如病魔附體。
久了,狗們累了,只是有一聲無一聲地低號。劉鋤頭分明感到它們在無精打采地游蕩,在懶洋洋地打呵欠、伸懶腰,在空地上打滾,在枯樹上磨爪子,挨著墻腳擦癢。偶爾,虛張聲勢地撕咬一下,很快又安靜下來。不知什么時候,它們開始刨墻,堅硬的爪子在墻壁上刨出刺耳的嚓嚓聲。跟著,其他的狗受到傳染似的,一窩蜂地刨,整塊墻壁發(fā)出嗡嗡的響聲,鐵了心要掏出一個洞似的。
劉鋤頭的汗毛都豎起來。那強有力的爪子一下一下?lián)显谒念^上一樣。果真挖出一個洞來,還得了?他抄起一根木棒,吼叫著,將墻壁敲得咚咚直響,滾,都滾,去死吧!
刨墻聲停下,過一會兒又響起,嚓,嚓,不絕于耳。他捂緊被子,抱著頭,試圖將那聲音堵在外面。但是沒有用,那聲音仍肆無忌憚地穿墻而入,直入耳膜。他再次爬起來,撕心裂肺地吼叫,竭盡全力地敲打。罵一通,敲一通,狗們平息了,他再鉆進被子。如此反復,直到天亮。
白天,狗們幽靈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瞪著浮腫的眼睛四處尋找,一根狗毛也沒找到。他忐忑不安地來到墻邊,令人意外的是,墻壁完好無損,沒有任何抓痕。這就怪了,明明是在刨啊!
他寢食難安。尤其是到了晚上,他像得了過敏癥似的,膽戰(zhàn)心驚,渾身起雞皮疙瘩。當那嚓嚓聲再次響起,他就瘋了一般抓起木棒狂叫,沖著墻壁猛打。仿佛狗們沖了進來,他正奮力一搏,狠狠地敲打在狗頭上。
狗們叫啞了,聲音低沉、嗚咽,像一群人在漫漫長夜里哭泣。
劉鋤頭縮在被窩里,手腳發(fā)涼,大氣不敢出。
現(xiàn)在,劉鋤頭袖著手,拖著兩條軟塌塌的瘦腿在晃蕩。
他喜歡在灣子里晃蕩。在無所事事的冬日里,除了到處閑逛還能干什么?現(xiàn)在不同,狗們鬧得他掉了魂似的,他更像一個找魂的人。
稻場上坑坑洼洼的,樹葉落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沙沙作響。有的地方長著成片的野草,有的長著雜樹,艾蒿、刺槐、桑樹、苦楝、黃荊條,把原本寬闊的場子擠得零亂逼仄。房子也破敗不堪,歪了,倒了,塌了,露出熏得漆黑的土墻。椽子斷了,翹著,落在地上,橫七豎八的。斷墻上長出碗口粗的樹,長長的根系穿透土墻,爬到地上,如一只只巨大的爪子。屋瓦長著半人高的茅草,一撮一撮的,瞧去,如一個瘦長的人站在半空。屋門上都掛著一把銹鎖,輕輕推一下,鎖便脫落,門也開了。遠處的田地早就荒蕪了,多少年都沒人耕種,到處雜草叢生,遠遠望去,一片枯黃。
他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稻場上,不時四處張望,灣頭,路口,田野,希望在某一個地方找到一個人,從外面回來的,路過的,哪怕是個不說話的啞巴,或是鬼鬼祟祟的小偷也行。結果太讓人失望。灣子里除了自己,找不到第二個人。
狗呢?都死哪兒去了?
一只紅毛野雞老遠從草叢里鉆出來,昂著頭咕咕直叫,血紅的冠子揚得高高的,不安地來回走動,像在說,我的地盤,別過來!
劉鋤頭一時性起,抄起一塊瓦片砸過去,野雞一聲尖叫,拍著翅膀逃走了。媽的,什么東西!他惱怒地罵道。
從灣南頭到灣北頭,從北頭繞到后山上,是他晃蕩的線路。他每天的大部分時間,差不多都在這條線路上消耗掉的。時間對他來說,多成一種負擔。那條小路長著野草、蒿子、刺棵子,半人深,密密匝匝的,狗都鉆不進去。——又是狗,怎么總是想到狗?天天打這兒走,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便漸漸消退,給他讓出一條齊整的小路來。
偶爾會繞得遠一點,坡地上,田埂上,毫無目的地轉一轉。但基本不會超出更大的范圍。不會跑到李樹灣、張家灣,就像那里的男人女人不會跑到枯樹灣來一樣。這叫井水不犯河水,河水不犯井水。電視里的豺狼虎豹,不是各有領地嗎?枯樹灣就是我劉鋤頭的領地,我在巡視自己的地盤呢!這么想著,他忽然有了尿意。路邊有一棵老楝樹,扭曲的老根暴露在外面。他呼地拉開拉鏈,對準老樹根。然而,任他撐得臉紅脖子粗,也沒尿出一滴。媽的,老了,不中用了。他懊惱極了,轉身準備離開。想想又不甘心,回身恨恨地吐了兩口濃痰,哼,做個記號!
后來每次經(jīng)過老楝樹,他都莫名其妙地來了尿意,都要蹺腿淋它一回。淋過了,才舒暢,痛快,心里了無掛礙。久而久之,老根變黑,霉爛,發(fā)臭。
再次回到灣子,已近中午。太陽很暖和,曬得人睡意蒙眬。整夜沒睡,瞇一陣也不錯。這么想著,他身子一歪,舒服地躺倒在劉忙生的草堆上。草堆是多年前堆下的,已經(jīng)風化、腐爛,散發(fā)著一股霉臭味。
一輛小車駛進灣子。劉忙生回來了。
劉忙生每次回來,都帶一個女人。她們年輕、漂亮,看一眼魂都跟著去了。此外,還帶著一條狗。那不是普通的狗,是一頭兇狠的藏獒,劉忙生花幾萬塊錢買來的。他媽的,一條狗得幾萬,憑什么!他憤憤地想。一槍崩了,一文不值。
劉忙生下車,笑瞇瞇地走過來。那笑里全是巴結的意思。他看出來了,頓時感到全身清爽起來。劉忙生也討好起人來了!他得意極了。鋤頭哥,忙著呢!劉忙生摸煙,遞火。他低頭吸一口,慢慢吐出來,嗯,不錯,到底是好煙。劉忙生說,鋤頭哥,我車里有好酒,我們哥倆吹一個?說著,果然從車里拿出一瓶酒,晃了晃說,不假吧?這簡直是巴結到家了!哥你怎么著也得給兄弟一個面子,這酒你一定得喝。喝?當然喝。他接過瓶酒,咕地灌一口,酒流到臉上、脖子上,冰涼冰涼的。不料那頭藏獒咆哮著,撲上來張嘴就咬。他大叫一聲,翻身而逃。夢醒了,只見旺旺蹲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它渾身臟兮兮的,皮毛零亂腥臭,松垮垮的肚皮上,干癟的乳頭毫無生機地耷拉著。他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感到臉上脖子上涼涼的、黏糊糊的。不用說,這家伙湊上來舔過。他惡心,憤怒,吼道,看什么看?滾!他揮動胳膊,恨不得一拳砸過去。
旺旺膽怯地退了兩步,扭頭逃了。
狗干嗎叫呢?他問自己。餓了?想主人了?狗沒人喂食了,找不著吃的,當然餓得慌。現(xiàn)在到了臘月,要過年了,狗也想著過年啊。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答案。
枯樹灣人丁興旺的時候,狗也興旺。人們喜歡養(yǎng)狗。狗好啊,看家,壯膽,人們離不開狗。不久人們陸續(xù)離開這里,搬走了,這里便只有那些空出來的房子和遺棄的狗。沒了主人,它們一夜之間變成野狗。野狗不像家狗,不再趾高氣揚,不敢仗勢欺人,不再圍著陌生人或陌生狗狂追亂叫,動不動大發(fā)狗脾氣。它們性情大變,整天低著狗頭,夾著狗尾巴,目光陰郁,無精打采,一副失去靠山、永世不得翻身的慫樣。
只有劉鋤頭還留在枯樹灣。劉鋤頭本來可以跟別人一樣,將日子過得和和順順,但他不成器,不好生種莊稼,成天在外面搖骰子賭錢。先是把家里的桌子柜子拿去賤賣,跟著把老婆喂大的一頭肉豬賣了,再后來又將家里的耕牛給輸了。兒子沒錢讀書,輟學了,跟人跑出去打工,這一去就像掉進大海,再也沒回來。老婆去找兒子,也是風一樣去了,再不見蹤影。他成了光桿一條。有一回,他去找鐵匠吳望秋借錢,吳望秋正眼都不瞧他,說,借你?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我成狗了?我他媽的什么時候成狗了?他一口惡氣憋在胸口。
人們都搬走了,只有他劉鋤頭走不了。他也想走哇,去集鎮(zhèn)上住,去做城鎮(zhèn)上的人,永遠離開這個窮地方。可是他拿什么去買房?他沒有錢啊。一個大灣子,就剩他了,就剩那些狗了。過去人丁興旺的枯樹灣變成狗的世界。這里狗多勢眾,狗氣彌漫。在狗面前,劉鋤頭反倒成了孤家寡人。他身處一個狗的世界,成天面對一群沒人要的野狗。
劉鋤頭卻跟狗不親,跟所有的狗都不親。就像狗們跟他也不親一樣,他從不拿狗當狗,尤其是旺旺,見了就惡心,就起了動手的念頭。殺肉吃的!他罵。
他對狗的仇恨,緣于一塊臘肉。那年月,老的要吃小的要穿,一大家子,日子過得要油沒油、要鹽沒鹽。臘月二十幾,沒錢辦年貨,他厚著臉皮到漳河鎮(zhèn)上賒了一塊臘肉。大年夜敬祖,他將煮熟的臘肉供在神柜上,便趴下去磕頭。神柜是土磚砌的,矮趴趴的。他三個響頭沒磕完,不知打哪兒鉆來一條白狗,縱上神柜,叼了肉就跑。他爬起來急追。那狗下作,嘴巴左一拐右一拐,三兩下竟將整塊肉生生地吞下去。
事后,他找狗主人吳望秋扯皮。
吳望秋臉色一沉,說,誰吃了找誰去,關我屁事!
那是你的狗呀,不找你找哪個?
我家的狗不錯,我又沒叫狗這么做。真是混賬!
我又成混賬了!劉鋤頭兩眼直翻,恨恨地說,行,我混賬!我就是混賬!
那個時候,吳望秋還在枯樹灣打鐵,不光打鐵,還做火銃。
劉鋤頭再次找到他,絕口不提臘肉的事。我買一桿銃。他說。
吳望秋將一把鐵錘揮得當當亂響,胳膊上脹鼓鼓的腱子肉繃得鐵打的一般。
有了錢就給你,他湊上去,低三下四的,加息,年底結賬,跑了是狗養(yǎng)的。他拍胸,賭咒。
提著火銃出門的時候,劉鋤頭恨恨地罵道:什么東西!
第二天,他用這把嶄新的火銃一槍打死吳望秋的大白狗,然后,請吳望秋一起喝酒吃狗肉。他們一口氣吃光了兩條狗腿,外加一副狗鞭。
喝飽喝足,吳望秋才記起什么似的,抹一把滿嘴的狗油,問,誰家的狗?
劉鋤頭抬起迷糊的醉眼,說,你不曉得呀?這狗姓吳呀!吳望秋僵住了,忽地抄起屁股底下的板凳跟劉鋤頭拼命。劉鋤頭早有準備,隨手抄起火銃,指著他圓圓的腦袋,有種你就來吧姓吳的,你舍得死我舍得埋!
吳望秋不動了,裝腔作勢地大叫,你狗日不是東西,跟一條狗過不去!
錯,是狗跟我過不去。他呸了一口,坐下,接著吃狗肉。
從此,燉狗肉,爆狗肉,燒狗肉,燜狗肉,臘狗肉,劉鋤頭天天吃,頓頓吃,怎么好吃怎么吃。在他看來,有狗肉和沒狗肉的日子就是不一樣,有狗肉的日子床上的女人都叫得歡。
火藥得灌足,鐵沙得壓緊,末了灌上鐵釘。鐵釘知道吧?就好比鋼槍里的子彈,沒這東西你打不了狗,要不了狗命,頂多傷著狗皮。他抬手,瞇眼,瞄準,看好了,看好了,嘣,——哈,再烈的狗子,老子都一槍撂倒,從不失手。吹起這些往事,劉鋤頭總是激動得紅光滿面,恨不得往地上一趴,狗一樣鉆回那些狗肉生香的日子。只可惜,現(xiàn)在狗肉沒得吃,女人也沒得睡的了。
因為殺狗,他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殺氣。狗們老遠見了他,就像抽了骨頭斷了筋,立馬威風喪盡。即使劉鋤頭兩手空空地出現(xiàn)在稻場上,它們也望風而逃。
有一回,一位相命先生路過枯樹灣,忽然指著劉鋤頭說,這人殺氣太重,不得善終。劉鋤頭聽得心里一緊,一股涼氣蛇似的往上躥。
他還是殺狗,殺了就拖回來吊起,剝皮,肢解,大塊煮透,剔肉,上鹽,風干,掛起來慢慢吃。吳望秋有事沒事來晃一晃。他們成了“狗肉朋友”,兩人就狗肉下酒,一直痛飲到夜半三更,才醉歪歪地散去。
好景不長,派出所把火銃沒收了,把人帶走了。劉鋤頭前腳給關進鐵門里,吳望秋后腳站在門外得意地冷笑。劉鋤頭恨不得一口將他活吞了,說吳望秋你這個沒良心的,敢賣我!吳望秋嘿嘿一笑,陰陽怪氣地說,我哪兒敢,你有槍??!誰不怕槍啊!
狗肉,狗肉!劉鋤頭臉上鐵青。
不能打狗,劉鋤頭的生活了無趣味。尤其是進入漫長的冬季,他更加懷念打狗的日子,懷念那種嘣地扣動扳機的快感。
旺旺是劉忙生的狗。豬來窮,狗來富,養(yǎng)狗吉利。他還在枯樹灣的時候,特意給它的狗起了這個名字。旺嘛,圖個興旺發(fā)達的意思。
后來,他在河里挖沙,再把河沙變成錢。漸漸地,別人不再叫他小劉,不叫劉忙生,叫劉老板,劉總。在劉鋤頭眼里,那不是沙,簡直就是一河挖不完的金子。一鏟子下去,票子直往上冒,看看就叫人眼紅。挖的人越來越多,就不讓挖了。那可不行,那不是斷了財路嗎?倒個人進去也要挖!明里不行就來暗的,白天不行就晚上,晚上不行就打游擊。機器不能停,船不能空。沒多久,河里沒沙了,好多人干別的去了。他卻不。他開始挖河壩。河壩下邊全是好沙。把鏟子伸到壩底下,撈!水下?lián)频每湛盏模峡粗旰脽o損,神不知鬼不覺,誰也查不出來。他就有這個本事,賤精!
旺旺從那時就變成流浪狗。有時,它蹭到劉鋤頭跟前,討好地望著它。來,來,吃一口,劉鋤頭偶爾會扔出一小塊肉,或者倒兩口飯在地上。旺旺搖頭擺尾,低眉順眼地靠過來。還沒走近,劉鋤頭冷不丁一腳踢過去,旺旺一聲慘叫,跑開了。下回再丟吃的,它只遠遠地看著,一步也不敢往前走。劉鋤頭一腳踏上去,緊緊地踩著,擰著,直到吃的變成泥漿。吃,我叫你吃!他走了,旺旺湊上去,將那點泥漿添進嘴里。
劉忙生要搬走了,劉鋤頭湊上去,討好地說,劉總,要不,我來幫你喂養(yǎng)旺旺?
劉忙生一點也不領情,順口道,中啊,你喜歡送你好了!
喜歡?誰喜歡一條破狗喲!劉鋤頭熱臉挨著冷屁股。
劉忙生坐進車里準備離去,旺旺不識相地跳進去。他吼道,下去,滾下去!它不動,賴在干凈的車墊上瑟瑟發(fā)抖。劉忙生不耐煩了,一腳將它踢下來。它扭頭再往車里鉆,結果車門關上,一頭撞在堅硬的門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劉忙生伸出頭來,心疼地瞧瞧自己的愛車,狠狠地叫道,再跳老子軋死你!
車開走了。旺旺一路追上去。車子越跑越快,追著追著,就不見了。它停下來喘著粗氣,茫然地望著遠方。
再見旺旺時,劉鋤頭老遠抓一塊磚頭砸過去。媽的,看你狗日的能!他把它當成劉忙生了。
劉忙生偶爾會回來一下。
車子停在稻場上時,旺旺興奮地跳起來,搖頭擺尾地迎過去。
令人意外的是,車里呼地跳出一條高大的黑狗。那是劉忙生的新狗,一頭藏獒。藏獒高高地揚起頭,掃視著一切,高傲,威武。
見了旺旺,它一聲低吼,直撲過來。旺旺扭頭就逃。但是晚了。藏獒三兩步跨過來,輕巧地將它撲翻在地,一口咬住它的脖子。
藏獒擺動碩大的腦袋,用力撕扯。旺旺尖叫著,驚恐地掙扎,四肢在地上抓出道道深痕。
不過,旺旺還是逃掉了。藏獒的大嘴松動了一下,它僥幸逃過一劫,撿了一條小命。
旺旺鉆進狗洞,血流在地上,干了,變黑,發(fā)臭。奄奄一息地癱倒下去的那一刻,它聽到主人在大笑,哈哈,狗日的,跑得好快!還聽到他在表揚他的愛犬,嗨,干得好,沒白疼你!藏獒長嗷一聲,在地上打滾,撒嬌。
重新從狗洞爬出來時,旺旺變成一條殘狗。一條腿斷了,走起路來一歪一歪的,隨時會倒下去一般。脖子受了重傷,伸不直,扭著,像在偷看什么。
有一回,劉忙生指著旺旺對藏獒說,去,咬!
藏獒怪叫著撲過去。旺旺有了上回的教訓,早有戒備之心,一頭鉆進狗洞,再也不出來。藏獒撲了一個空,趴在洞口嗷嗷亂叫。
女人在一邊看了,拍手大笑,劉忙生也跟著拍巴掌。
劉鋤頭拉開拉鏈,對著老樹根,稀稀拉拉地尿出幾滴。尿液落到老樹根上,濺到臟兮兮的鞋上,留下幾點清晰的濕痕。
路邊的枯草一陣窸窸晃動,鉆出一條黑毛母狗。它眨巴著腫泡眼,直直地盯著他的下邊。
那是吳望秋的大黑,他認出來了。他干掉吳望秋的大白狗后,他又養(yǎng)一條黑狗。
大黑在地上嗅來嗅去,裸露的屁股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他忽然感到下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蹲下來,伸手做出喂食的樣子,喔,喔,來,過來!
大黑抬起頭,討好地舔他的手。他摸摸它的頭,又摸摸它的背。狗得到鼓勵,更賣力舔他,濕濕的,熱乎乎的,嘖嘖有聲。他全身麻酥酥的,體內有股久違的力量在升騰、攪動。
劉鋤頭!吳望秋像是從土底下鉆出來的,你要死呀?
劉鋤頭打了個冷戰(zhàn),雙手慌亂地捂住下邊。
吳望秋厭惡地瞟了他一眼,說,看你這副德行,跟狗都不如!小心襠里的東西跟它一樣爛掉。他指了指老樹根。
劉鋤頭慌亂地系褲子,你狗日的積點口德好不好?
怕了?越怕爛得越快。哼!吳望秋往灣里走去,漆黑的皮鞋在土路上發(fā)出刺耳的咚咚聲。
你回來干什么?系好褲子,他扭了扭屁股,似乎要確認那東西是不是真爛掉了。
笑話!他提高嗓子,我怎么就不能回來?我回家看看礙著你什么了?
你住在街上,這里早不是你家了。劉鋤頭搖搖頭,眼里全是不屑。從這兒搬走的人,都跟這這兒不相干了。你也一樣。
吳望秋不服氣地看著他,我的房子在這兒,你敢說那老房子不是我吳望秋的?
那又怎么樣?它遲早會變成一堆破爛,你看都不會看它一眼。難道我說錯了?他并不看吳望秋,抬腿照老樹根狠狠踢了一腳,跟它有仇似的。
瞧你人不人鬼不鬼的,跟死了娘老子一樣,該不是叫狗把卵子啃了?吳望秋譏諷道。
你說對了,灣里真鬧狗了。他的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傾訴的對象。
鬧狗?
是,狗們圍著灣子叫,跟哭一樣。不錯,一群狗在哭。還刨墻,刨我家的墻,興許還刨了你家的墻,要吃人似的。你說,枯樹灣幾時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
狗在哭?
是啊,都哭啞了,還在嗚嗚地干號。要不,你晚上跟我睡,聽聽就知道了。他巴結地看著吳望秋。
吳望秋嚇得倒退一步,也打了一個尿噤似的,渾身一顫,說,得,我犯了魔氣,跟你睡!說著扭身就往來的方向走。
夜聽狗哭,晨戴白布。老輩人說的。劉鋤頭,你小子混到頭了!他越走越快,給狗追來一樣。
什么?吳望秋,你個爛嘴的!劉鋤頭急了。
狗哭不是好事,灣里要死人了。吳望秋大聲說,你他媽的夠喝一壺了。
死人?灣里都沒人了,還死什么人?劉鋤頭都快跟狗一樣哭了。
我怎么知道。死誰頭上誰命短!他逃了。
媽的,喪門星!劉鋤頭不寒而栗。
他從草堆里爬起來,接著晃蕩。田里,塘邊,山頭上,樹林邊,遛哪兒算哪兒。他忽然覺得,這里的一草一木、一寸土地,當然還有這片土地上的狗,都是他劉鋤頭的。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讓他油然而生一股豪氣,一股類似于當年持槍打狗的沖天豪氣。他仿佛看到那些狗出現(xiàn)在視野里,激動不已,心里癢癢的,手上也癢癢的。媽的,放在那會兒,這不找死嗎?他咬了咬牙,連牙根兒也跟著癢癢的。
好久不打狗,他身上的那股殺氣早就隨著時間漂走了,消失得一干二凈。狗不再怕他,甚至湊過來,跟他套套近乎,意思是討點吃的。劉鋤頭當然沒有吃的。它們汪汪叫兩聲,失望地離開。望著不緊不慢遠去的狗,他端起空空的雙臂,瞄準,——叭!
劉鋤頭在麻將館里找到吳望秋。
吳望秋早就不打鐵了。他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望秋超市。超市在丁字路口,位置好,口面大,生意好得不得了。生意忙得差不多了,他就到麻將館里摸兩把。
劉鋤頭坐在角落里,喝茶,嗑瓜子。他知道,如果沒別的事,吳望秋會一直打到下午,或者晚上。沒關系,他有的是耐心,會一直等到他散場。
吳望秋對面坐著一個妖艷女人,黃頭發(fā),紅嘴唇,胸脯挺得老高。她不時瞟他一下,嗲聲嗲氣地說,吳總,快點呀!吳總,我等不及了!
吳望秋目光陰沉,臉色通紅,額上的青筋突出,像扭動的蚯蚓。顯然,他輸了,輸?shù)煤軕K。
他們在做轎子。我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釣我。他憤憤地。你注意點,他們是老油條,是精,沒兩刷子別上這兒,你玩不過他們。
我不打麻將。劉鋤頭咕地喝一口茶。
不打麻將?吳望秋意外地看著他,那——你總得找點事做。
對,總得找點事做。不然,這日子過得有油沒鹽的。
是啊,那你干什么呢?
數(shù)狗。
數(shù)狗?別跟我提狗。他厭惡地擺手。
灣子里有很多狗,自從它們整夜整夜地叫,我就開始數(shù)它們。你知道有多少?二十七條。不算小的,不算那些躲著沒見面的,光那些有名有姓的,一共二十七條。
狗也有名有姓?
對。劉忙生的,叫忙生狗,吳望秋的,叫望秋狗。好記!
這不罵人嗎?
你家的黑母狗也在里邊。你養(yǎng)了它多少年?你忘了,肯定忘了。我記得,七年。你丟下它,它捉老鼠,抓蟲子,逮蛇,吃野果子,沒餓死,又活了八年。它不是狗了,是狼,只有狼才這么活命。灣里那些狗,跟它一樣,都變成狼了。灣里到處都是狼,你說可怕不?不過,你家黑母狗快不行了,毛掉光了,露出又黑又臟的皮肉,活像一條癩皮狗。哼,望秋狗是一條癩皮狗。沒人管它,不凍死也得餓死。
你真無聊。吳望秋臉上掛不住。
昨天夜里,狗又叫了一夜。
狗叫有什么稀奇!你別跟我說你怕了。他的聲音抖抖的。
可是它們夜夜都叫,不光叫,還哭。你跟我說的,狗哭不吉利。
沒什么不吉利,我隨口說的,你就當真了。興許,它們只是餓了,或者冷,總會有原因。當然不會因此死人。哪有這樣的道理,狗一叫就死人,那得死多少人,世上的人豈不死光了?他不自然地笑笑,像在安慰他,又像在安慰自己。
可是,死誰呢?劉鋤頭并不聽他的話,你想過沒,會死到誰頭上?
你莫問我,我又不在枯樹灣,怎么知道!跟你說過,不必當真。你鉆進死角了,得換換腦子。要不,我們去搓幾把?不常打麻將的人,火氣旺,沒準你能贏一把。再說,打打牌你就不會想這些沒影的事了?;蛘?,去找個女人?
那我就告訴你,不會死到別人頭上,要么是你,要么是我。他很平靜,他事先想好了這么說,怎么著也得把這家伙拉上。老話說得好,要死拉個墊背的,吳望秋就是墊背的。
放屁!怎么扯到我身上來了?他忌諱這事。不光他,換了誰不忌諱這種事?
打你上次回枯樹灣,狗叫得更兇了。這話很關鍵,他說得跟真的似的。
慢著,我什么時候回去過?我壓根就沒進灣子!吳望秋打斷他的話。
因為你的緣故,它們叫得比哭還難聽。他說得很慢,很肯定。喔——汪,喔汪——嘁!它們就是這么叫喚的,這不是在叫你的名字嗎?吳——望——秋!要不要我再學一遍?
你當我傻哩!把尿盆子往我頭上扣,哼!你滾吧,滾得越遠越好!他再次打斷他的話。我就不信,你能教狗這么叫喚!他譏諷道。
我清楚地記得,你穿一身白衣。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穿一身白,這可不好。
呸,越來越不像話。他惱怒起來。
這事不假,我跟你賭咒,咒什么都行。我一片好心,你當了驢肝肺。唉,算了,不說了。我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吳望秋打了一個冷戰(zhàn),大叫一聲,劉鋤頭,你回來!
劉鋤頭固執(zhí)地往前走。
他追上去,拉住他,你給我說清楚,干嗎要纏上我?
纏上你?你說我纏上你?你屙泡尿照照,你是個什么鳥?我劉鋤頭纏上你!
你尾巴一翹,我就曉得你屙什么屎!
老吳,你錯了,我什么屎都不屙。
我就不信,從你嘴里能吐出什么好玩意來。
也行,既然你不當回事,我還怕什么,我嘴長,我熱臉挨著冷屁股。他唾沫四濺,揚手刮了自己一嘴巴。
倒像我錯怪你,哼!
也是,換了我也會惱火。你說是不?——算了,不說這事了,說來說去真沒意思,還是說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對,就是殺狗。我整天都在想著殺一條狗。
吳望秋盯著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說,都什么時候了,殺什么狗?你劉鋤頭又不缺肉吃。
你打麻將的時候,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什么?
我在想,打狗跟打麻將是一回事,都是找樂子。你剛才不是說找女人嗎?其實找女人也是找樂子。就好比多年前你有個相好,現(xiàn)在你會不會想起她?你想,你不會不想,除非你不是男人。想想看,當年我們打了多少狗,吃了多少狗肉。如果再讓我打一回狗,吃一回狗肉,那才叫個美。這難道不跟有個相好一個理?
扯淡,什么亂七八糟的,你的腦子叫狗嚇壞了!
數(shù)狗的時候,我常想,今天,干掉張三狗,過幾天,再干掉李四狗,再過幾天……有時我又在想,這么多狗是吃不完的。我一個人哪兒能吃這么多狗肉?我想好了,將狗肉送人。比如你吳望秋,送上一大塊,比如劉忙生,送上一大塊。只要是從灣里出去的人,都送,一個不漏。沒準兒,這些人還會吃上自家的狗肉呢!他們吃著自己的狗,還一個勁地謝我,說劉鋤頭真夠意思,這么多年了,還記得我,大老遠的給我送狗肉。你說,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算了算了,你在說胡話。你回去吧,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了。吳望秋不耐煩了。
最重要的是,殺一條狗,其他的狗就不叫了。殺一儆百。你知道的,一條狗給殺了,其他的狗就怕了。狗明白這個理兒。我不相信,連狗都明白的理兒,你吳望秋不明白。
那是,那是。吳望秋連連點頭,忽地又覺得不對,你又罵我了,你怎么動不動就罵人?我又沒招惹你。
想當年,我劉鋤頭拿槍打狗那會兒,哪條狗敢在我面前抬抬眼?那是打出來的威風。現(xiàn)在,這股威風沒了,狗欺負到我頭上來了。我這么做,是在給我們消災。你說是不是?要不然,那些家伙興許會跑到漳河鎮(zhèn),圍著你叫,給你找不是。到那時,你吳望秋該不會罵我事先沒提醒你吧?
吳望秋縮了縮圓圓的腦袋,直搖頭,你他媽的啰唆了半天,就是為了嚇唬我?
劉鋤頭故作深沉地搖搖頭,說,當然不是。我要有條火銃,打狗得用槍。
火銃?——你找死喲!你想關進去不是!吳望秋不屑地說。你要害我坐牢,我才不干。你滾吧,我算看透你了。
也行。這可是你說的。這事最不濟就是我們倆倒霉,大不了死了我劉鋤頭。我就不信,你吳望秋能跑多遠!
媽的,去死吧,劉鋤頭!
灣里到底有多少狗?二十七條?鬼才相信。虧劉鋤頭蒙得出來。這些年,誰也沒讓狗計劃生育,公狗到處播種,母狗像沒有開關的閘門,不停地生小狗,小狗再生小狗,越生越多,怕是七十條,一百七十條都不止。枯樹灣如此,附近的灣子當然也如此。大狗小狗,一窩窩一群群,到處亂竄,這里竄到那里,這個灣子跑到那個灣子。隨處都是它們在爭叫,撕咬,爭地盤,爭食物,爭母狗,一刻不得安寧。
吳望秋的意思,是殺一條狗就行了。如果那些狗還叫,就再殺一條。我就不相信,它們不怕死。他說。
但是劉鋤頭并不同意他的想法。他說,你老吳成天除了打麻將,在麻將桌上偷看女人的奶子,就不會找點別的樂子?跟你說過,殺狗不光為消災,還為取樂。
劉鋤頭有自己的計劃,第一步,殺條公狗??輼錇车墓范嗟氖?,要是把母狗殺光了,將來就沒有小狗了。第二步,是殺那些外來狗。發(fā)情的母狗會招來更多的公狗,那樣的話,這里的狗是打不完的,豈不快哉!
他跟吳望秋講,做這事得講究策略,一旦開了頭,就有不愁沒樂子了。你想想,在麻將桌上,別人盯著你的銀子,你提心吊膽,處處小心,弄不好,會掉進去。你吃了虧,別人還在背后罵你笨,傻逼。何苦!在這里,我們是老大,土皇帝,興奮,刺激,快樂無比,又活到年輕的時候。這么說吧,我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怎么高興怎么來。說著,他心里又生出一股豪邁之氣,像一位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手握全局,舉重若輕。別跟我說那些警察,他們才不管這些鳥事。枯樹灣成了螞蟻不生子的鬼地方,他們吃飽了撐著,跑到你這兒來?
不過,事情還是要做得隱秘一些。他們事先把火銃藏在稻草堆里,若無其事地在灣子里轉一圈,查看有沒有人回來,萬一讓哪雙眼睛撞見,豈不壞事?順便也瞧瞧那些狗在哪里,方便下手。
奇怪的是,今天灣子里竟然沒有一條狗。它們像事先得到消息,都躲了起來。
劉鋤頭正在納悶時,看到了旺旺。
旺旺直直地躺在自家院墻下曬太陽。自從受傷以后,旺旺見人就躲,見了劉鋤頭也沒從前那么熱情。劉鋤頭走過去,抬腿在它臟亂的皮毛上踢了踢,說,狗日的不理人!
旺旺扭起頭看了他一眼,爬起來一歪一歪地走開了。
劉鋤頭跟它招手,喚它的名字。它停下來,警惕地看著他。
媽的,叫藏獒咬傻了!
吳望秋過來跟他碰頭。一條狗也沒看到,都跑哪去了?他埋怨道。
趕集去了,到你們漳河鎮(zhèn)上趕集去了。他順便挖苦了他一下。
那你說怎么辦?
要不,就干掉忙生狗。他捏了捏拳頭。
劉忙生的狗啊?劉忙生是誰,誰敢惹他呀!
你也不想想,如果將他的狗打掉了,該是多么令人高興的事???,我連劉忙生狗都干掉了,這太他媽的讓人興奮了。
吳望秋聽了,頓時來了興頭,太好了!劉鋤頭真有你的,這才叫絕了!他一拍大腿,指著劉忙生的老房子大聲說,劉忙生你聽著,誰叫你那么有錢呢?誰叫你住別墅開小車養(yǎng)小三小四呢?老子今天就要打你的狗。打你的狗就是打你的臉,老子打了你的臉又怎樣!看,劉忙生狗都叫我打了。他像喝高了,手舞足蹈。
他從草堆里扒出火銃,拍拍嶄新的槍管,說,老伙計,干吧!
他們一前一后來到劉忙生的院子邊。按照事先商量的辦法,吳望秋先進去堵住那個狗洞,劉鋤頭則在院子里伺機開槍。
吳望秋抄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棒,輕手輕腳地進了院子。旺旺聽到動靜,睜眼看了他一下,又接著懶洋洋地曬太陽。
太好了。他放開步子,很快蹲到狗洞邊,雙手緊握木棒。
來吧,我等著你!他的心臟狂跳起來,感到一陣從沒有過的亢奮。好久都沒這么激動了,他恍惚間又回到了過去,感到自己肥胖的身體又年輕起來。真帶勁,難怪狗日的劉鋤頭要這么干!
劉鋤頭斜靠在門墻上,端槍瞄準旺旺。旺旺一點也沒覺察到異樣,還在靜靜地躺著。
嗨,起來!劉鋤頭吼道。他大概覺得打一條毫無反抗的狗太沒勁。
狗日的,快起來!他提高嗓門,騰出一只手,揀了一塊石頭扔過去,準確地砸在旺旺的頭上。
旺旺噢地叫了一聲,翻身向狗洞跑去。
劉鋤頭迅速移動槍口,——砰!旺旺一聲慘叫,重重地栽倒下去。
中了,打中了!吳望秋揮舞著棒子。
劉鋤頭拍了拍手中的火銃,得意地說,好槍!
旺旺劇烈地抽搐著,一股鮮紅的血液從它身體里流出來,蚯蚓一樣地蠕動。吳望秋用木棒捅了捅它瘦小的身體,說,這就完蛋了?真不經(jīng)打。
沒料到,它卻痛苦地叫一聲,扭頭爬起來,一歪一歪地逃向狗洞。等他們回過神來,它已經(jīng)鉆了進去。
吳望秋看看狗洞,又看看劉鋤頭,一時愣了。
讓你看著狗洞的!他生氣了。
你不是一槍放倒它了?
狗日的,命大。——也是,手生了。劉鋤頭皺皺眉。
這下怎么辦?都鉆進去了。
能怎么辦?進去,拖出來。劉鋤頭不容置疑地說。
可是,這門上了鎖。吳望秋為難了。
就不會想辦法嗎?笨!劉鋤頭不耐煩了。
他放下火銃,徑直朝大門走去。吳望秋呆呆地看著他的后背,說,可不能拆門的,弄不好會關進去。
那你說怎么辦?總不能叫它自己爬出來?他指了指狗鉆過的地方,虎著臉,老吳,我們連他的狗都打了,還怕什么?
他搶過吳望秋手中的木棒,快步走到門前,抬腿一腳,門哐的一聲開了。
奇怪的是,屋里沒有旺旺的足跡。它逃了,從后門洞里逃走了,洞壁上留下一道鮮紅的血跡。
第二天,劉鋤頭接到一個電話,是劉忙生。
老熊,你有種?。⒚ι朴频?。
忙生老弟,哦不,劉總,您別損我了。
損你?我敢嗎?你有槍?。∷蝗惶岣呱らT,劉鋤頭嚇了一跳。他怎么這么快就知道了?
劉總,我的好劉總,有話直說,我聽著呢。他氣都接不上來。
俗話說,打狗打臉,你一槍打到我臉上了。
沒,我哪敢!我打狗哩。哦,該死,我嘴臭,冒犯您了!要不您打我,照我臉上打,狠狠打一頓好了。
還有,你劉鋤頭是一條命,我家旺旺也是一條命。你說,這賬怎么算?他說得很輕,卻咄咄逼人。
劉總,我命賤,我的命不是命,我的命沒您的狗值錢。我犯賤,我有眼無珠,您說吧,要我怎么著,我都愿意,我愿意。要不我給您看門,您就當我是您家的狗中不?他快哭出來。
看門?哈哈,我怎么就沒想到呢?問題是你看得了嗎?
我干別的不行,看門一定行的,一定行的。
哼,要是我不答應呢?
劉總,劉總,您大人大量,我是真心思過呢,你就當我是您家旺旺好了,您千萬別嚇我呀!他嚇壞了,放聲大哭。
劉忙生有意停下來,似乎在享受他的哭聲。許久,才開口說,嗯,先不說這個。那個胖子,——叫什么來著?哦,吳望秋,瞧我這記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快忘了,——你們怎么就想到打我的狗呢?你實話實說吧。
實話實說?
嗯,瞞人的話我不愛聽。
實話,他吞吞吐吐的,那,我跟您說實話。
說吧,利索點。
我們,我們肯定不敢跟您劉總叫板,是不?這是肯定的。他緊張地思索著。
哦?打了我的狗還不是跟我叫板?難道是給我劉某人面子不成?他冷笑一聲。
這個,這個倒真跟面子有關。他似乎得到某種啟示,瞬間有了底氣,挺了挺胸,說,我們打您家的狗,也,也不是想吃狗肉。我們只是想,給您長長面子。過分的緊張,讓他喘起了粗氣。
面子?打我的狗還是給我長面子?真會開玩笑!
我們打狗是有原則的。
原則?狗屁,這不是笑話嗎?
是的,我們有一條硬性原則。誰家有錢,我們就打誰家的狗。我們只打有錢人的狗。誰家最有錢,就先打誰的,以此類推。沒錢的,干脆不打。他的話突然變得流暢起來。
這叫什么道理?你就這樣糊弄我嗎?
真的,我想替枯樹灣有錢人揚名,我們就用這種不叫辦法的辦法。對,就是揚名,我跟吳望秋就是這么商量的。我們要叫別人知道,我們枯樹灣誰最有實力,誰是大老總,誰的本事最大。您家的狗,我們是第一個打的。劉總,您是我們這塊地面上的首富,是老大。
那邊停頓一下,忽然大笑起來。他樂了。劉鋤頭你真長進,打我家的狗,還哄我開心。
真的,不騙您。他急急地說,我們不知道拿誰家的狗下手,結果找來找去,我們認為您是最有錢的,我們一定要替您揚名,至少讓人知道,誰是我們的老大。對,您是我們正宗的老大。我們只認您,只服您。這個沒說的。
這么說,打我家的狗,反倒是抬舉我了。
不,不是,是您真有錢,說到劉總,誰不翹大指頭!他很誠懇,仿佛已經(jīng)翹起了大拇指。
但是,別人不這么認為。他們會說,劉忙生的狗叫人給打了,劉忙生叫人欺負到鼻子尖上了。
不。這個法子是簡單粗暴了些,我們對不起旺旺,哦,更對不起您劉總。我們是粗人,想不了更好的辦法,您得原諒我們,寬容我們。但是這個法子管用。過不了多久,別人都會知道我們打狗的原則。而且打狗的事會傳得飛快,大家都會知道,誰家的狗叫我劉鋤頭打了,那么這家一定有錢。第一個被打了狗的,一定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哈哈,我倒成人物了。
那當然,您劉總就是大人物?,F(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了,這里沒人能跟您相提并論了。
詭辯。你就用這種弱智的理由開脫自己?
不,不,劉總,我劉鋤頭這輩子沒什么能耐,但這事做得光彩,就是要給劉總長面子。所以,第一個就選中您了。當然,這里邊還有吳望秋的功勞。
你們倒有功勞了,你還記得拉上吳望秋。真是豈有此理!他哧地笑了一下。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虧你說得理直氣壯。
劉總,請您理解我們一片苦心!枯樹灣出個有錢人不容易,我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做不了別的,只能用這種笨法子,讓別人知道我們這兒也有大人物,想來也不是壞事。他懇求著,語氣沉緩。這個時候,他幾乎心平氣和,甚至還暗藏幾絲得意,為自己出人意料的口才,也為自己臨危不亂的膽量。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到這一點?吳望秋?狗屁!
這么說,我倒不忍心找你們的不是了。他放緩了語氣,怎么說我們也是鄉(xiāng)親一場,再說你們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是,是,鄉(xiāng)親一場,用心良苦,用心良苦。他唯唯諾諾。
我也懶得跟你計較了,這么著吧,明早你跟吳胖子每人送兩千塊錢來,這事就算了了。
兩千塊錢?他嚇了一跳。
怎么?不樂意?那就三千好了。
媽呀!他心里跟刀絞了一下似的,劉總,這……
哦,還不樂意?那好說,他說得很慢,再往上加點。
別,別,劉總,樂意,我樂意,我這就跟吳胖子說去。
嗯,這不就行了嘛!——對了,找到那條死狗時,記得送塊狗肉過來,給我喂獒好了。說完,電話掛了。
劉鋤頭一下子癱倒在地。
灣里果真聽不到狗叫了。
夜真靜啊,一片樹葉掉下來都聽得見。
沒有狗叫的日子,劉鋤頭仍像睡在刺叢里,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狗呢?怎么不叫了?這太不正常了,似乎所有的狗都被他一槍打死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掉進一片看不見的泥塘,越陷越深。他煩躁、恐懼,坐立不安。媽的,都是狗給鬧的。
劉鋤頭知道,它們躲起來了。槍一響它們就隱身了,躲到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現(xiàn)在,他在明處,它們在暗處,像一群看不見的幽靈,在窺視他。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感到無數(shù)雙狗眼在盯著自己。他害怕,不定哪一瞬間它們就沖出來,用尖利的牙齒撕碎自己。
更可惡的是,劉忙生陰陽怪氣的聲音不時在他的耳邊響起,讓他感到背上涼颼颼的。他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個算命先生,想到他所說的話。這難道就是報應?他扭了扭頭,倔強地想,鬼才知道有沒有報應!媽的,這人比狗更可惡!他罵道。
他再次找到吳望秋。
吳望秋坐在收銀臺前的轉椅里,肥胖的身體將椅子塞得滿滿的。他低著頭,在不厭其煩地清點抽屜里的鈔票。如果不打麻將,他就用這種方式打發(fā)時間。零歸零,整歸整,一五一十,數(shù)一遍,再數(shù)一遍,樂此不疲。
劉忙生找你!他冷冷地說。
吳望秋嚇了一跳,惶恐地說,他找我干什么?
你說呢?找你要狗!
放屁,又不是我打的,憑什么找我!他一把關了抽屜,氣呼呼地站起來。
見者有份。何況你還堵了狗洞,進了屋子。我們拴一根繩上了。
都是你狗日的惹的,這回好看了。他氣呼呼的。他怎么說?
怎么說,兩個選擇。一是給他送一條好好的旺旺去。他面無表情,撒起謊來不露痕跡。
開什么玩笑!另一條呢?
另一條很簡單,我跟你,他指指自己,又指他,每人送八千塊錢去,這事就算過去了。說著,他雙手捂臉,一副自認倒霉的樣子。
吳望秋頓時漲紅了臉,大叫起來,他媽的劉鋤頭,都是你,你害苦我了。我才不出這個錢,我沒開槍,關我屁事,鬧到法庭上我也不怕。他跺腳,拍巴掌,口沫四濺。
劉鋤頭無動于衷地抬起頭,說,老吳,事已經(jīng)至此,你就是殺我剮我,也沒用。你看著辦吧,劉忙生是個什么東西你是知道的。說著,搖搖頭,轉身往外走去。
吳望秋停止叫罵,看著劉鋤頭一搖一晃的背影一時沒了主意。老熊,老熊,他大步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央求道,老熊你聽我說,能不能跟他說說,少點,一條老狗,哪兒值這么多錢?
說說?有屁眼你說去。他沒張口一人拿一萬,就燒高香了。他冷冷地哼一下,大搖大擺地去了。
那,我把錢給你得了,我就不去了。他在后面大聲喊道。媽的,蝕財免災,蝕財免災。
訛了他一筆橫財,讓劉鋤頭興奮不已。有錢人膽小,還他媽的笨!他得意地哼起小調。
從劉忙生那兒回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離不開槍了,只有這桿火銃才能給他安全感。這太離譜了。風水輪流轉,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風水竟然轉到狗那邊去了。曾幾何時,他會料到出現(xiàn)這種丟人的局面?這讓他再次想起那個人丁興旺的枯樹灣。還是人多好哇!那時誰會想到他孤獨一人守在這個大灣子里,成天面對一群“狗視眈眈”的野狗?
槍膛里填好了火藥、鐵沙,當然還上了鐵釘。他警惕地注視著四周,只要需要,抬手便轟地放一槍。
有種就出來,媽的!他罵。
他貓腰,低頭,小心翼翼地對灣子進行搜索。柴堆,牛棚,豬圈,陰溝,只要是可疑的地方,都不放過。這時的劉鋤頭,更像一個入侵者,在全力搜尋他想象中的敵人。
一圈下來,他腰酸背疼,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在石磙上,大口喘氣。唉,老了,不中用了。他無奈地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這時,一條全身通黑的狗出現(xiàn)在視線里。是大黑,吳望秋的狗。
大黑!他一陣風似的追過去。奇怪,不見了,跑哪去了?他狠狠地揉了揉雙眼,眼花了?
大黑沒這么笨,不會現(xiàn)身的。對,一定是我眼花了。
他怏怏地回家,推開院門,驚異地發(fā)現(xiàn)院子里籠罩著一層死亡的氣息。院子里零亂地散落著一地雞毛,角落里還有一塊污血!他喃喃自語,哪兒來的雞?我沒喂雞呀。
他疑惑地蹲下來,胡亂扒動雞毛,無意中滾出一只紅冠雞頭,嚇了他一跳。他忽地想起那只昂著頭咕咕叫的野雞,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叫殺雞給人看,媽的!他抬腳將雞毛踢得狂飛亂舞。
打發(fā)走劉鋤頭后,吳望秋再也不敢回枯樹灣了。他整天躲在超市里,哪兒都不敢去。這一天,他一抬頭,又看到了劉鋤頭。
你又來干什么?吳望秋板著臉。別再跟我提狗,我不干了。
干不干由不得你。劉鋤頭同樣冷冷的。
這叫什么話?
實話。
什么話到了你劉鋤頭嘴里都是實話。你什么時候說過假話!
一只野雞死了,死在你家院子里。他又故意這么說。是那些狗干的,你該回去看看。
你就是來跟我說這些破事的?
下一步,就輪到你我頭上。
又來了。跟你說過,我不干了。你害苦我了,白白損失那么多錢,休想再打我的主意。
我沒打你的主意。我只是來告訴你,沒準哪天狗就找到你,忽地將你撲倒,吃你的肉,啃你的骨頭。你曉得的,那是一群野狗,小心點,老哥,這些牲畜是記仇的。
他說完轉身就走,很決絕的樣子。他故意這么做,他要吳望秋明白,他劉鋤頭不是來求他的。
對了,他回過身,摸了摸頭,鄭重其事地說,差點忘了!哪天我叫狗給吃了,記得給老弟送個花圈,也不枉我們一起打狗的情分。
吳望秋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久久回不過神來。
回到枯樹灣,劉鋤頭繼續(xù)搜尋。
他發(fā)現(xiàn)了大黑。它瘦骨嶙峋,只剩一把狗皮包著。它躺在墻根下,奄奄一息。不用說,這是給餓的。
它也發(fā)現(xiàn)了他,無神地看了他一下,又閉上了雙眼。
他用槍桿捅了捅它的頭,跑呀,看你往哪兒跑!他重重地踢了它一腳。大黑嗚了一聲,吃力地爬起來,一歪一歪地向外逃。
他厭惡地盯著它,端槍緊跟其后。
它一頭摔倒,隨即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再次爬起來,筆直向草叢沖去。
槍響了,它栽倒在地。
你又在打狗。吳望秋又回來了。
對,打了一條。劉鋤頭舉起槍,得意地笑。
別打了,老熊,你瞧你把我害成什么樣了?他指了指自己。他臉色蒼白,眼睛浮腫,像一個死人。
你怎么了?劉鋤頭看著他。
我一閉眼就夢見狗在追我、咬我,吃我的肉。我打麻將也輸,輸?shù)靡凰俊_€有,有人舉報我賣假酒、假煙,當官的關了我的超市,還要把我弄進去。他媽的,那些東西又不是我做出來的,憑什么叫我背黑鍋?你瞧,一大堆的麻煩找到我了,我蝕財又遭災,瘌痢爛了雞巴,沒一頭好。老熊,都是因為你,打什么狗!他要哭出來了。
劉鋤頭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說,后悔了?他走到大黑的尸體旁,踢了一下說,我不后悔,我還要打。
他看到了大黑,跳了起來,你瘋了?敢打我的狗?
他捧起大黑的頭,用手探它的鼻子。不用費心了,早死了。劉鋤頭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劉鋤頭,你不得好死!你要遭報應的。他的眼睛冒出火來。
報應?橫豎你也有份。他無所謂地笑起來,露出一嘴黃牙。
你這個無賴,枯樹灣怎么出了你這個無恥之徒!他咬牙切齒地罵道。
別生氣,老吳。沒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殺了一條狗嗎?想當初,你跟著我吃了多少狗肉。那個時候,你怎么就沒想到報應?老吳,不是我說你,你們有錢人就是這樣,膽?。⒁粭l狗就嚇成這樣,你還活不活了?
吳望秋稍稍平靜一些,說,劉鋤頭,凡事積點陰德,何苦跟一群野狗過不去?
錯!你錯了老吳,是它們跟我過不去,是它們鬧得我不得安寧。有本事你來試試,你回來在家睡一晚,就知道不是我招惹它們,是它們惹我。他拍著巴掌,吼叫著,激動不已。是它們自找的,自找的,你倒怨我!
吳望秋嘆了一口氣,在地上坐下來。
狗讓我不自在,我就得讓它們不自在。這叫以牙還牙。吳望秋,這是我的錯嗎?
吳望秋捂著臉,許久才說,老熊,你得找點樂子。
找樂子?沒錯,我沒什么樂子,我日子過得有油沒鹽,我就是一個等死的人。
別說得這樣難聽。
事實就是這樣。除了吃喝拉撒,我還能干什么?你他媽的壓根就瞧不起我,還當我無所事事,找狗的不是。
你該去找個女人,老熊。吳望秋說,找個女人你就不會東想西想了。
你說,我連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還能弄別的女人?他苦著臉,可憐巴巴的。
話不能這么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沒準就有好的等著你。
誰?你說誰在等著我?他眼里忽地閃起光來,像換了個人。
心動了不是?
他有些喪氣,垂下頭說,這么說你早就有女人了。怪不得你狗日的活得油光水滑的!
這是另一回事,跟殺狗沒關系。要不這樣,你跟我到鎮(zhèn)上住一晚,怎么著?
住一晚上?那又怎樣?
去了你就知道,這世上除了殺狗,樂子多著哩!
那可不行。劉鋤頭使勁搖頭。
哦,你身體不行。哈,怎么不早說,難怪這么多年你一個人守得?。?/p>
不是。他急了,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我身體好得不行。
也是,誰會承認自己不行?他搖搖頭。
得,你就別費心了。我還是得打狗。你該干嗎還干嗎去,我不稀罕。
找不到狗,劉鋤頭很沮喪。它們躲起來了。它們不會說話,卻絕頂聰明。否則,我不會斗不過一群狗!
自己遇上一群勁敵了,跟它們較上勁了。一群狗成了自己的勁敵,真讓人笑話。枯樹灣的劉鋤頭竟然對付不了一群狗,或者說,劉鋤頭根本就不如一群狗!這比罵自己的娘老子還難聽。
媽的,總能想出法子。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就不信,你們能躲到地下去!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狗充滿了仇恨。它們傷害了他的自尊,侮辱了他的智商。事情的性質變了,他要下狠手了。
遠處傳來一陣汽車的響聲,劉忙生回來了。這回是真回來了。
鋤頭哥!劉忙生老遠就喊。他剃著光頭,渾圓的腦殼像個青皮西瓜。他打開車門,腆著同樣渾圓的肚皮下車。
劉鋤頭抹了一把臉,以為自己在做夢。
劉總!他滿臉堆笑,從地上爬起來。
打狗?。克χ?,摸出一支煙丟過來。
他趕緊接住,是哩,這不正找著!
找著沒?劉忙生似乎很感興趣,遞上火。
沒,沒找著哩!他受寵若驚,差點嗆著。都不見了,連個影兒也沒找著。他嘆了口氣,偷眼好奇地向車里瞄去。奇怪,車里沒有女人,只有那頭藏獒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四處張望。他不免有些失望。
哦?有這事?劉忙生吐了一口煙,打開車廂,拿出一條雙管獵槍。見過這玩意兒沒?他舉槍晃了晃。
沒,沒。他搖頭,盯著槍,嘖嘖不已。
這東西才叫厲害。你那個不行,坐力大,殺傷力不夠,瞧我的。說著端起槍來直指劉鋤頭扁長的腦袋,瞇眼一瞄,叭!
劉鋤頭嚇得雙腿一軟,驚恐地叫道,劉總,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您,您別嚇我!
你看,只要動一動手指,就當打死一條狗。說著,槍口抵在他的腦門上。
劉鋤頭一屁股跌坐在地,慌亂地擺手,別,劉總,求您了,我膽小!
快說,狗都跑哪兒去了?他用力捅了他一下,劉鋤頭疼得直吸冷氣。
我真不知道,我也在找哇!我不敢騙您的,不敢!他扭著頭,試圖躲開槍口。不料劉忙生哼了一下,他不敢動了。
量你也不敢。他收起槍,瞇著眼四處打量。快找,我要過把槍癮。
劉鋤頭爬起來,抖抖地擦汗,說,劉總真是要打狗呢?
這有什么奇怪?就你能打怎么的?他扭過頭問道。
沒,哪兒能呢!劉總回來打狗,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他差點叫起來。
跟你說吧,我想在這里辦一個養(yǎng)狗基地,養(yǎng)土狗,專供客人來打。他拔開槍托,利索地填充子彈。
專供人來打?劉鋤頭一頭霧水。您不是在河里挖沙嗎?
挖沙?當然。可是誰會嫌錢多了?
他端起槍,漫無目標地瞄著。我要在這里搞一個休閑山莊,把殺狗做成產(chǎn)業(yè),讓那些有錢有閑的人來撒錢。我要狠狠地賺一把,哈哈。你殺我的老狗旺旺,卻給了我一個賺大錢的金點子,這買賣做得劃算。這么說吧,除了挖沙,我還要把枯樹灣變成搖錢樹。到那時,枯樹灣不存在了,只有一個殺狗山莊。對了,名字也有了,就叫殺狗山莊。有創(chuàng)意吧?哈哈!
有創(chuàng)意,有創(chuàng)意。劉總辦事就是有氣魄。
到時候,你給我當教練好了,打狗是你的老本行,熟門熟路的,你就教客人取樂。我給你發(fā)工資,一點不虧待你。劉鋤頭忙不迭地在跟在他身后,不住地點頭。
行,沒得說,這天大的好事上哪兒找去,我當然樂意!劉鋤頭興奮不已。
我會打通各個關節(jié),持槍證、經(jīng)營許可證、衛(wèi)生證、環(huán)保證,七的八的,一個個弄下來,合理合法地干,別人玩得開心,我也賺得安心。
到那時,我們就大規(guī)模地殺狗,大把地賺錢。他張開肥厚的手掌,狠狠地一揮,似乎要一把抓盡所有的鈔票。
這些老房子,全部改造,用來當狗圈,要把狗養(yǎng)得肥肥壯壯的,客人才打得有勁,才打得刺激。放著這么好的資源不用,真他媽一個傻!他擺擺頭。
你想過沒有,它們會藏到哪里去?劉忙生抬眼看著天空,似乎在對云朵說話。
想過,當然想過??墒俏冶?,想不出它們在哪。他恨不得刮自己一個耳光。
你想想看,會不會跑到山上去?那里有草、有樹,刺棵子什么的,躲幾條狗沒問題。
山上?是啊,我真是死腦筋,怎么沒想到呢!它們一定躲到山上去了。我們這就找去。可是,——山上連鳥都鉆不進去,就別說人了。再說了,弄不好還會遇到野豬、黑蟒什么的,兇險!劉鋤頭一臉恐懼。
有這事?
有這事。這些年山上草啊樹啊瘋長起來,將山場裹得嚴嚴實實的。萬一一腳踩到蛇背上,一頭撞進野豬窩里,可不是鬧著玩的。劉總,您腦子好使,還是想想別的辦法,犯不著拿性命開玩笑。
可是,有什么好法子呢?他思索著,一個大活人對付不了幾條狗,——有了,你還真笨,現(xiàn)成的好法子你都想不出來!他指了指劉鋤頭的腦袋。用火,知道吧,用火燒!沒讀過書嗎?老祖宗打仗就愛放火,一把火燒起來,死人翻船,仗就打贏了。老子就不信,它們能跑到天上去!他得意地叫道。
空氣里充滿了硝煙的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當劉鋤頭端著槍再次出現(xiàn)在灣子里時,狗們明白,死亡如影隨形。
正如劉忙生所料,狗們逃到了山上。那里到處都是藏身之地,石縫、刺棵子、茅草林,鉆進去就沒影了,安全了。
傍晚,枯樹灣發(fā)生了一場大火。
大火從后山燃起,很快呈合圍之勢,將整座山包圍起來。風助火勢,呼呼啦啦越燒越大,很快席卷整條山梁。山上的茅草、柏樹、松樹,見火就著,到處是燃燒的啪啪聲。高大的火苗子大幅伸縮、攪動、搖擺,如一條條扭動的火蛇。
山上的狗驚動了,如一群驚弓之鳥,惶恐失措,盲目四竄。
劉鋤頭堵在出口處,砰地放了一槍,強大的后坐力震得他全身一抖,不由得后退一步。槍聲引起更大的恐慌。狗們失神驚叫,胡亂沖撞。有的慌不擇路,一頭撞在巨石上;有的被卷進大火,瞬間變成一團火球。
劉忙生也開槍了。他站在土包子上,居高臨下,盯著無頭蒼蠅一樣的狗,興奮地扣動扳機。他的槍續(xù)彈快,射程遠,十分好使。叭,叭,叭,一條沒命往前沖去的白狗應聲中彈,噗地跌倒在草叢里。那頭兇惡的藏獒不知什么時候也沖了出來,嗷嗷地叫著,撲到狗跟前,大開殺戒。
劉鋤頭一槍放空了,蹲下來手忙腳亂地裝藥、灌鐵沙。狗們一只接一只從草叢里鉆出來,一竄而過,各自逃命去了。
劉忙生像一個冷面殺手,快速移動槍口,從容不迫地扣動扳機。每中一槍,都大吼一聲:耶!
劉鋤頭急了,雙眼跟充了血一樣通紅。他緊張不已,雙手哆哆嗦嗦的,連鐵釘也忘了灌進去。
那些逃過槍口的狗,很快又被藏獒盯上了。藏獒粗壯的四肢輕輕一縱,風一樣追上來,張嘴狠狠地咬下去。
劉鋤頭重新站起來時,發(fā)現(xiàn)山坡上隨處可見剛剛斃命的狗,只覺臉上給人扇了一耳刮子似的,火辣辣地疼。一點表現(xiàn)沒有,往后還怎么跟著他混?豆大的汗珠從他額上滾下來。
他牢牢地握著槍,迎著大火向前搜索。一只狗腦袋閃了一下,又消失在草叢里。他眼睛一亮,雙手托槍,一步步緊逼過去。
那不是旺旺嗎?它竟然活著,懷里還揣著一窩小狗!他驚呆了。小狗胖嘟嘟的,擠在它的肚皮下貪婪地吮吸著乳頭。一只小狗趴在它身上,頑皮地拉咬它的耳朵。旺旺骨瘦如柴,纖細的肋骨清晰可見。
大火轟鳴,土地震顫。旺旺惶恐四顧,不安地哀叫。它想站起來,試圖掙脫小狗的嘴巴。小狗尖叫著,緊緊咬住乳頭不放。那個頑皮的小家伙絲毫沒有意識到死亡降臨,仍抱著它的脖子嬉鬧。它無力地躺下,回頭舔了舔小狗,絕望地盯著漸近的大火。
劉鋤頭近了。旺旺警覺地扭過頭,與他四目相對。
劉鋤頭清楚地看到,那眼里全是晶瑩的淚光。他的手顫抖了一下,猶豫了。
劉忙生不知什么時候沖了過來,大聲說,老熊,子彈光了,他媽的快去我車里拿兩盒來!說著一把奪過他手里的火銃。
他剛轉身,槍響了?;仡^看時,只見槍口正對著旺旺的方向。他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高一步低一步向車子跑去。
一槍打一窩,太爽了!劉忙生丟掉火銃,得意揚揚地叫道。
逃出來的狗箭一樣沖向枯樹灣。當生命遇到危險時,家是最好的避難所。它們迅速鉆進狗洞,在屋子藏起來。
劉忙生殺紅了眼,毫不猶豫地踹開木門,挨家挨戶搜。很快,灣子里又響起槍聲。藏獒低頭在屋子里嗅來嗅去,不時發(fā)出一聲低吼,兇猛地撲向藏身在角落里的狗。大火向灣子蔓延,很快燎著老房子。那一間間緊挨著的房屋,像一連串點著的鞭炮,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整個灣子片刻間變成一條巨大的火龍。
劉忙生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再不離開就要大火燒身了。他慌慌張張地向車子跑去。就在這時,無數(shù)的狗朝這邊撲過來。它們瞪著火紅的眼睛,步步逼近。不遠處,更多的狗從四面八方狂奔而來。它們狂吠著,狗聲起伏,高亢的叫聲一浪蓋過一浪。田野里,山坡上,煙火彌漫處,到處是狗的影子。
一群狗虎視眈眈地堵住藏獒的去路。藏獒毫不示弱,騰空一躍,撲了上去。狗們沒有退讓,嗖嗖迎上來。更多的狗旋風般卷來,圍住它瘋狂地撕咬。藏獒一次次將狗撲倒在地,它們卻像鐵打的,翻身爬起來,撕咬得更兇猛。片刻工夫,它就被無數(shù)張狗嘴牢牢鎖定了,動彈不得。它絕望地長號,直直地盯著自己的主人。
狗們怪叫著,生生扯下一塊塊肉來,咕咕地吞進喉管。
劉忙生從極度的驚恐中回過神來,拉開車門,準備馳車而去。只聽一聲怪叫,腿上挨了重重的一記撞擊,一股刺痛傳遍全身。他慘叫一起,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他下意識地摸了一把大腿,手上全是血。他一個激靈,那是不旺旺嗎?它竟然還活著!媽的劉鋤頭,怎么沒弄死這狗日的?他咬牙切齒地,連你家主人也敢咬,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他伸手摸槍,老子非打死你不可。
劉鋤頭忘了往槍管里灌鐵釘,無意中又讓旺旺撿了一條性命。它咆哮著,步步逼近。他的槍不見了,不知丟哪兒去了。他驚慌失措,奪路往車里鉆去。旺旺牢牢地堵在車門前,寸步不讓。他情急之下大喊,老熊,老熊救我!
劉鋤頭早已趕到,站在土堆上,舉槍瞄準。打呀,你他媽的開槍呀!劉忙生大叫。
劉鋤頭的槍口晃動著,一時瞄準旺旺,一時又瞄準劉忙生。
旺旺尖叫一聲,像一頭惡狼直逼過來。劉忙生雙腿一軟,咚地跪下去,雙手拍地,聲淚俱下:旺旺,旺旺,饒了我吧!我不是人,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旺旺低頭慘叫著,似乎在積攢力量,跟著尖叫一聲,箭一樣沖上來,直撲他的喉管。劉忙生抬臂本能地遮擋一下,只聽咔的一聲脆響,它咬斷了他的胳膊,巨大的沖擊力隨即將他重重摔倒在地。他干號著,沒等他爬起來,旺旺再次撲上來,張嘴就咬。
槍響了。旺旺渾身一顫,扭頭一跛一拐地逃走了。
劉鋤頭朝天放了一槍??粗г诤笊缴希麩o力地坐下來,癱軟地喘著粗氣。
大火噼噼啪啪地燃燒著。劉鋤頭在土堆上坐了一天一夜,直到整條灣子變成一片灰燼。
他站起來,雙手抓槍,大步走到水塘邊,用盡全身力氣扔了出去。火銃在空中劃了一道長弧,嘩地落進水里,不見了。
幾年后,廢墟上長起一片茂密的樹林,遠遠望去,像一條人丁興旺的大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