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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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東運河西起錢塘江南岸,流經(jīng)紹興、余姚、寧波,在鎮(zhèn)海甬江口浩浩蕩蕩入海,它把京杭大運河的南端向東延續(xù)了近五百里。
溯源而行,鎮(zhèn)上這條叫馬渚中河的河流,其實是逶迤數(shù)百里的浙東運河的短短一段。汩汩地流了幾千年的馬渚中河,更多鄉(xiāng)人稱其為飲馬河。相傳,秦始皇第五次東巡時曾駐蹕渚山,飲馬于潭,飲馬河由此得名。飲馬河上有石拱橋,曰飲馬橋,俗稱洞橋,始建于宋代。石橋古樸的橋身、典雅的造型與潺潺流水相映成趣,它和縣城人稱浙東第一橋的通濟橋齊名。
河道載來了商船,貿(mào)易造就了繁華,這個位于渚山東麓、運河岸邊的原始小漁村,自己也記不得從哪天起便“應(yīng)運成鎮(zhèn)”了。鎮(zhèn)上有條青石板鋪就的老街市,商鋪面河而建,門口的廊棚一直延伸到河沿。老街店鋪作坊鱗次櫛比:綢布店、南貨店、水果店、香燭店、客棧、面館、中藥房,還有剃頭鋪、鐵匠鋪、貰船部……以及米行、柴行、魚行、牛淘、羊淘等,鋪展著小鎮(zhèn)殷實豐厚的日子。
每個店鋪都有它的歷史、風(fēng)物以及故事。飲馬河畔的后河灘原有一家柴行,行主周先生為人本分勤快,生意一向紅火。鎮(zhèn)里有兩個閑散粗漢,覬覦柴行生意,經(jīng)常上門無理取鬧。為了徹底擺脫他們的糾纏,周先生想出一計,就是與兩粗漢來一場實力比拼,約定誰最先從熱油鍋里撈出東西,柴行就歸誰所有。比試的那天,柴行的空地上架了一口大油鍋,柴火燒得旺旺的。空地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不一會兒,油鍋青煙直冒,周先生當(dāng)眾向鍋里投進一只秤砣,示意兩粗漢去撈取。面對沸沸揚揚的油鍋,那兩人嚇得不敢伸手。趁他倆退縮喪膽,周先生擼起袖子,一個箭步上前,毫不猶豫地把手伸進煮沸的油鍋中撈出了秤砣,讓眾人驚訝的是周先生的手居然完好無損。見此情形,兩粗漢只好悄無聲息地溜之大吉,再也不敢去周記柴行滋事了。子承父業(yè)的周寶奎也極有能耐,他平時斯文儒雅、不露聲色,干起活兒來卻動作麻利,記憶力驚人。稱柴時,他右肩抬柴,左手打秤,只需瞄上一眼便能即時唱出柴草的重量、單價和金額,分毫不差。不僅如此,頗有頭腦的周寶奎當(dāng)時還發(fā)行了一種“米票”,是手機大小的一張紙,正中由他親筆寫下一個“米”字,上面蓋上他的私章,憑此“私人銀票”就可以到糧站糴米買糧。在眾人眼里,除了木橋弄的金牛,寶奎也算得上智慧與見識非同一般的能人。
飲馬河上還有一座大木橋,正對橋頭的小弄叫木橋弄,弄口的兩間青瓦平屋里住著孫家阿太一家。阿太的兒子金牛在木橋腳開了一爿水果店,夫妻倆早出晚歸,悉心打理。這店雖不算大,但生意卻做得風(fēng)生水起。店主金牛俠肝義膽,行事謹慎,談吐文雅且智慧過人,是同鄉(xiāng)中聲望頗高的人物。誰料金牛積勞成疾,英年早逝,留下一大幫拖著鼻涕的孩子。后來,不知為什么水果店也沒了,再后來,金牛媳婦帶著幾個幼小的子女改嫁到三北農(nóng)村,一大家子人最后只剩下阿太與一個稍大的孫兒相依為命。阿太挨著兒子原先的水果店址擺了一個賣日雜百貨的小攤,做點針頭線腦的小生意糊口。那年,一位老領(lǐng)導(dǎo)肅然起敬地告訴我一個多年前的秘密,原來金牛伯是這一帶最早的地下黨之一,他的那個水果店其實是浙東抗日武裝的一個紅色交通站。那年月小鎮(zhèn)發(fā)生的幾樁驚心動魄的抗日事件,都與這個不起眼的小水果店有關(guān)。于是,每次從木橋弄經(jīng)過,我總會想起那爿水果店,想起濃眉大眼、瘦瘦高高的金牛伯以及那個穿著大襟衣裳、顛著一對小腳的孫家阿太,當(dāng)然,我也會想起枕河人家的那些歲月往事。
2
清早出門,薄霧里的河面水平如鏡,河水清澈得可以見到水底晃悠的水草及游弋的魚。趁這個時候挑水是小鎮(zhèn)人家的習(xí)慣。那時還沒有自來水,吃的用的全靠運河里的水。挑水的男人挑著一副大水桶,一趟一趟地從河里把水挑回家,一桶桶地倒進石缸里。挑水的一路晃晃悠悠,清冽的河水把弄堂的石板路灑得濕滑而晶亮。晨曦里,幾個婦人腰間支著木盆或挎只竹籃子,心急火燎地來到河埠頭,洗衣的婦女蹲在石階上,衣裳枕著石板,揮杵用力敲打,“啪嗒啪嗒”的聲音傳出很遠很遠。
那時的夏夜,屋內(nèi)悶熱難熬。吃罷晚飯,鎮(zhèn)上的人手持蒲扇,肩背竹椅,都去木橋或洞橋上乘涼。橋欄兩旁坐的、躺的、靠的,擠得滿滿的,只留了一條側(cè)身通過的縫隙??傆袔讉€中年人在天南海北地談古論今。街上羅長發(fā)咸貨店的老板,人稱牛皮德謙的,胡吹亂編,故事頗多。沒事的時候,小孩子們喜歡簇擁著他,聽他講鬼故事。牛皮德謙愛看古書,什么《封神榜》《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等,他都讀過一些,乘涼時偶爾也會來個一兩段。不過,他是想起哪段就講哪段,聽起來總覺得雞零狗碎不過癮。
當(dāng)然,最過癮的要數(shù)聽“老醫(yī)生”說書了。老醫(yī)生六十來歲,面容清癯,文質(zhì)彬彬,留一綹山羊胡須。他是西街大藥房請的坐堂郎中,姓甚名誰,很少有人知道,反正一條街上的人都這么叫他。老醫(yī)生平日話并不多,可說起書來卻滔滔不絕。有人評論他說書“生動形象,曲折離奇,起伏跌宕,勾人魂魄”。夜色籠罩下的飲馬河,蛙鳴陣陣,螢火點點,瀉到水里的月輝映照著清亮的河水,泛出粼粼銀光。河面常有搖櫓的木船穿過夜幕隱隱駛來,船燈映水,櫓聲欸乃,嘎吱嘎吱地由遠及近,再由近漸遠。坐在橋上的人不知不覺地被老醫(yī)生的故事感染,時而哄堂大笑,時而唏噓不已。夜深了,一絲微風(fēng)從水面輕輕飄來,帶著河水的一絲清涼和腥味,被暑熱折騰了一天的小鎮(zhèn)漸漸安靜下來。
那時,飲馬河上船來船往,船只是這里主要的交通工具。一年四季,河里總漂著幾只漁船。這是早年的船,船上有竹篾與棕箬的篷蓋,船板被船婦擦得光亮可鑒。船頭有一只生火做飯的缸灶,窄小的船艙里堆著被子、衣裳以及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具,這便是一個漁人的家了。年少的我曾經(jīng)非常好奇漁民四海為家的漂泊生活,有好幾次想跳上他們的船頭,跟著他們?nèi)ダ线h的地方。
后來,河里有了一種叫柴油船的運貨船。前面一只裝動力的拖輪,后面拖掛幾條或更多的駁船。這種貨船多是重載,船幫吃水,河水幾乎要漫到船上來。貨船在河埠頭一靠岸,碼頭工人便肩扛背馱地裝貨、卸貨,“嘿喲嘿喲”的號子此起彼伏。
還有一種載客的叫汽油船,是封閉式的,船身漆成綠色或藍色,像一座移動的小房子。這種船有一個駕駛艙,船員在艙里操縱方向盤。這些男人面孔黧黑,一般不太說話,神態(tài)凝重地注視著流動的河水,目光清明堅定。駕駛室后面是客艙,船艙兩邊開著一扇扇小窗戶。我發(fā)現(xiàn),坐在船上的旅客會通過小窗口奇怪地向岸上張望,而岸邊的我們也會羨慕地打量船上的他們。船還在兩三里之外,我就感應(yīng)到那種“噗噗噗”的馬達聲。我站在岸邊,伸長脖子看了好久,才看見藍色的船身遠遠地駛來。每當(dāng)汽油船駛近,河面就在顫抖,腳下的石板似乎也在顫動。汽油船緩緩地停在了河埠頭,埠頭瞬間喧鬧了,巨大的浪頭拍打著岸邊,人們像螞蟻一樣從船上涌出來,又如螞蟻一樣從岸上涌進船艙去。
3
面前的河流一如既往地流淌,生生不息。夾岸的老柳枝黃了又綠。昔日滿身纏著藤蘿的飲馬橋以及橋堍一株幾百歲的香樟無可挽回地湮滅了,現(xiàn)也只能從故紙堆里或街上老人們的只言片語中想象它從前的模樣。河邊的老街,無論是晴天、陰天還是雨天,都是一樣的灰色空曠。臨河的人家是沉靜無語的,分明是繁華落盡后的寂寞。這里的老人守著祖輩的老宅,過著市井的生活,看著與光陰一起流逝的河水靜默地遠去。殊不知,這些飽含著人文歷史與風(fēng)土人情的建筑都已經(jīng)被時光,或者比時光更殘忍的東西所侵蝕,只留下蒼涼的骨架和黯然失色的容顏。不過,無論是破損的石窗石礎(chǔ)、零散的雀替木雕,還是門樓殘存的磚雕,時光留在這里的印痕和四處彌漫的人間煙火,仍傳遞著先人們對于美的一種孜孜不倦的追求。
“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在陽春三月的風(fēng)里,我忽然想起北宋詩人王安石這句著名的詩。馬渚中河?xùn)|去十幾里的菁江古渡,年輕的王安石曾經(jīng)也留下了吟誦。宋仁宗皇祐二年,王安石任鄞縣縣令期滿回京,乘舟沿運河西行至菁江渡,南眺連綿起伏的四明山,山巒如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障;北望一馬平川的姚西平原,平原恰似一塊絢麗多彩的織錦。王安石詩興大發(fā),吟出了《離鄞至菁江東望》的不朽詩篇。因為臨川先生“丹樓碧閣無處所,只有溪山相照明”的詩句,菁江古渡從此名揚四海。此后的淳熙十三年三月,南宋詩人陸游前往明州拜訪史浩,也行舟于此古渡。不難想見,運河煙波里出沒過多少文人墨客、名士才子。
詩人的背影已遠去了,吟哦的余音也散落在輕波濁浪間。偏有不少人讀罷詩又追尋過去,試圖重溫那一份情感,是如愿,是嘆息,還是失望,已無從知曉了。如今的菁江古渡已經(jīng)沒了渡船,自然也見不到當(dāng)年舟楫往來、渡客熙攘的景致了。此時,我站在古渡口四望,頭頂?shù)奶旎颐擅傻模瑝旱萌诵念^一沉一沉的。兩岸是新建的樓屋,幾乎沒有阡陌田野,南面綿延的四明山也成了隱約的一道山影。時光流逝帶來了陌生感,那變化了的風(fēng)景讓我怎么也悟不出那些古詩的意境。
渡口北面的后場址村,相傳是明朝狀元韓應(yīng)龍的祖籍。遙想當(dāng)年,狀元郎金榜題名衣錦還鄉(xiāng),那是何等的榮耀氣派,可惜天妒英才,他壯志未酬身先死,一抔黃土歸故里。據(jù)村里老人講,原來這里是有一座狀元墳的,但前些年也被人平毀,建了宅子。
對岸,一群麻鴨拍動雙翅爭相下水,排成箭狀隊形,嘎嘎地叫著一路游去。我依稀聽見在深而闊的一片水域里,船頭犁開水路嘩嘩的激水聲,古老的船歌從水天交匯的褶皺中飄來,徘徊在心靈的渡口,歌聲悠揚,碧波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