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莒洲,莒洲

2021-11-11 18:11朝顏畬族
邊疆文學 2021年12期

朝顏(畬族)

被酷日無聲炙烤的大地,緩慢流淌的河流,頹敗傾圮的老屋……七月下旬,一座古村撞入我的視野,從無際無涯的竹海中,逐漸顯露遠古的面貌。

在南方,幾乎所有的村落,都緣自一場因由各異的遷徙。一群人,抑或三五人,帶著疲憊的肉身和驚魂甫定的內(nèi)心,帶著鮮少的衣物和為數(shù)不多的口糧。有時候,是躲避侵身而來的災(zāi)禍;有時候,是重新開辟一塊生存的天地。深山、密林、僻遠之所,是多數(shù)遷徙者熱衷的安居標配。那里有自在的鳥獸、蟲豸,有繁茂的植物、花朵,有足以哺養(yǎng)人畜的清溪,自然,還有適合生長五谷的土地。

放眼四望,我所身處的莒洲古村,委實擁有農(nóng)耕生活所需的一切美好條件。古村坐落于資溪縣西北部的高阜鎮(zhèn),像襁褓中的嬰兒被群山層層包裹。地處閩贛交界的資溪縣,縣境內(nèi)橫亙著武夷山脈,聳立著鶴東峰、月峰山、野雞頂、排尖嵊、犁頭尖、筆架尖……自古便是層巒疊嶂之地。連綿起伏的山峰成就了資溪接近百分之九十的森林覆蓋率,高居贛鄱之首。

村莊古稱櫸洲,因河畔、田畈多生長櫸樹而得名,后來更名為莒洲。我試圖尋找它和古莒州即當今山東莒縣的關(guān)系,未果。詢問當?shù)厝?,被告知只是為了簡寫而改成同音的莒洲。村民以鄧姓為主,依著瀘溪的流向,他們將村莊大致地分為上莒洲、中莒洲和下莒洲。置身于青山腳下,恣意生長的草木之間,我忽然想,這片土地被選中,被開墾,被越來越多的建筑填滿,被道路、橋梁、小巷、房屋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人類活動區(qū)間,幾乎是一種必然。

六百多年前,一位鄧姓的先人,和天地合謀并確立了這樣的必然。據(jù)史料載:元順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鄧氏十二世守八公自小坪(今金溪縣黃通鄉(xiāng))遷于瀘溪之上莒洲,為莒洲遷居祖。元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鄧氏顯四肇遠公因避兵禍舉家遷至瀘溪三都茶園坑(今資溪縣高阜鎮(zhèn)莒洲村牛角尖),其長子鄧福昌公于明洪武七年(1374年)又遷至下莒洲,是為下莒洲開基人。自此,鄧姓一族在上、中、下莒洲繁衍生息數(shù)代,耕作經(jīng)商,布澤施恩,廣結(jié)善緣,成為當?shù)孛T大族,歷代進士、貢生、舉人有一百二十五人之多,入朝為官者眾,于清乾隆年間達至鼎盛。

如果將目光投向時間的縱深處,當年的鄧公多么像一粒種子,落入一塊天然肥美的土地。然后,風也調(diào),雨也順,天時地利人和一并簇擁著他,在這里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直到建立龐大的根系,在大山深處開出一朵清雅的梅花。是的,村里的老人說,這里曾經(jīng)就是個梅花型村莊,人口眾多。

這眾多的人口在莒洲世代耕作,豐衣足食,送兒讀書、學醫(yī)、出仕,像中國大地上無數(shù)恭順的良民那樣,依從著帝國的價值標準,一步步尋求上升空間,在通往家族壯大的道路上勤勉而執(zhí)著。

只是今天,一個曾經(jīng)興旺繁華的村落終究走向了沒落。在村頭的一塊木牌上,我看見一份古村的簡介:現(xiàn)有常住人口二十戶六十余人。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現(xiàn)存祠堂兩處、牌坊一座、官員舊宅十余棟、古橋一座、古水車一座、古井一口、寺廟一座。自然,還有村頭村尾蔓延叢生的雜草,傾斜的破屋上掉落的青瓦、豁口的閣樓、被遺棄的竹木器具……

沒有往來的人群,沒有田間勞作的景象,沒有雞犬相聞的熱鬧,村莊清冷得像一個遺世獨立的孤寂老者,那些旗桿石、拴馬石都安靜了下來,那些手推磨、老水井都停止了使命的履行。而我,也只能從那些幸存的古老建筑、繁復(fù)的雕刻圖案和門楣上的字跡中,依稀辨認村落舊時的繁華光景。

鵝卵石的古道,牽引我走向一座古老的牌坊。時間似乎是靜止不動的,燥熱的空氣圍裹成一個鐵桶,沒有一絲風可以扯破一個口子。我仿佛聽見草籽炸裂的聲音,是的,在牌坊的里里外外,見縫插針地長滿了野草。

一座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清代古建筑,正用它現(xiàn)世的荒蕪暗示一個女子荒涼的一生。

這是一座節(jié)孝坊,高大的石門樓上,刻有“旌表儒士鄧江屏之妻李氏坊”幾個大字,兩側(cè)有石刻對聯(lián)一副:“淋德荷綸音一片冰心昭日月;清操輝廟貌千秋壸范峙山河?!遍T楣上,還雕刻著精致鮮活的人物和鳳鶴芝蘭的圖案。呵,這些充盈著道德感的詞匯,這些彰顯著高風亮節(jié)的圖案,這些代表著王朝價值觀的褒獎,讓我如何聯(lián)想一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具體的人?可是,我仍然千方百計地想要找尋關(guān)于她的故事,想要將她從高高的云端上請下來,還原為一個真實的女人。

值得玩味的是,一個重要到讓嘉慶皇帝賜建貞節(jié)牌坊的女人,竟然連名字都沒有留下。族譜上,只記載著她的簡易生平,生于1744年生,卒于1803年。人們只知道她是李氏,因為她的丈夫鄧江屏在十二個兄弟中排行老八,村民們又稱她為星八婆。是啊,一個婆字,昭示著她終其一生,都只是一個男人的附屬。作為貞節(jié)牌坊的主人公,她的榮譽,她的光輝,她被刻在石匾上的生命軌跡,也只是由于她對鄧李氏這個身份的執(zhí)著堅守。

史載,鄧江屏生于乾隆乙丑年(1745年),自幼敏而好學,博覽群書,妙筆生花,名噪一方。乾隆己丑年(1769年),鄧江屏出門求學,途中染疾客死他鄉(xiāng)。這一年,其妻鄧李氏年僅二十五歲。從十六歲過門,到六十歲去世,鄧李氏與丈夫相守的時光只有短短九年。也許九年亦是一個虛詞,因為男人要讀書,要謀出仕,想必經(jīng)常從這僻遠的山區(qū)走出,從妻子不舍的目光中走出。九年了,他們還沒有一個子嗣,李氏守著空房,等待著丈夫傳來高中的喜訊,等來的卻是丈夫病逝的噩耗。

可以想見,鄧江屏一家在莒洲村當屬大戶人家。李氏面臨的處境是封建時代眾多失夫女性的困局,離開,抑或留下?無論哪一種選擇,都難以朝向理想的路徑。是她自己決定矢志守節(jié)的。她還年輕得像一朵盛開的鮮花,卻從此收緊了身體里的花瓣。自然,她贏得了村民們的盛贊。幾百年過去,沒有人能夠揣測她當時的真實心思,也許時代的規(guī)訓早已在她心中設(shè)下了緊箍咒。但我寧愿相信,她的確是因為沒有更好的出路。

此后,李氏撫養(yǎng)叔伯之子為嗣,盡心養(yǎng)育教誨,勤儉持家,備盡辛勞,守孝三十五載,直到兒孫均有所成。按照當?shù)厝说恼f法,她不僅侍奉公婆勤勉孝順,還以一己之力,培養(yǎng)出了兩個庠生,終以賢孝品德感動了族人。她去世后,下莒洲有一位名叫鄧超然的正八品修職郎,恰為太學生,在皇宮陪讀,就把這個故事在宮里說了,不日傳到嘉慶皇帝耳中,遂于嘉慶甲子年(1804年)建此牌坊,以旌表鄧李氏節(jié)孝,并鼓勵世人效之。

站在牌坊前講故事的人還持有另一個版本,言及李氏過門前,鄧江屏便已去世,因為父母已答應(yīng)將自己許配給鄧江屏,李氏認為必須遵守婚約和父母之命,堅持嫁入鄧家,守節(jié)一生。在查到史料之前,這個貌似可以感天動地的升級版故事讓我難過了許久。我想象一個俏生生的南方女子,她也許有粗而長的辮子,有小巧玲瓏的身體,有怎么也掩飾不住的飽滿和鮮活,然而她卻有一顆磐石般的心,她驕傲著自己擁有所信守的一切美德,她將一生都活給別人看了。那些夸獎她,甚至以她為榜樣的村民呢,誰曾關(guān)心過她的憧憬,她的夢想,她被生生按壓在深宅大院里的青春和欲望。人們看著她一天天在枯寂中老去,熬成一盞孤燈,慢慢熄滅。人們關(guān)心的是她的賢孝品行,并引以為榮。

從某種意義上說,李氏甘愿抑或無奈的犧牲,恰好是莒洲村過往繁華的一個注腳。

跨過石門樓,里面的房屋俱已荒廢,萋萋芳草間殘存有一塊木牌,上書“貞節(jié)牌坊”幾個大字。木牌不知何時碎成了四瓣,一個沒有名字卻名氣很大的女子,在時間中面容模糊。

事實上,這樣的貞節(jié)牌坊,在我到過的諸多古村落中,并不鮮見。在瑞金市九堡鎮(zhèn)密溪村,有奉乾隆皇帝旨意為羅大璜之妻鐘氏所建的節(jié)孝坊;在寧都縣肖田鄉(xiāng)郎際村,有乾隆皇帝傳旨為蕭行三之妻黃氏所立的節(jié)孝坊;在會昌縣筠門嶺鎮(zhèn)羊角村,有乾隆皇帝命縣衙為周道明之妻藍氏所立的節(jié)孝坊……

這林林總總的貞節(jié)牌坊,背后無不印刻著女性的辛酸、堅忍和不忍卒讀的一生。自然,還有更多與她們命運相似的女性,持守著同樣的信仰,承擔著同樣的犧牲,但是并沒有留下這樣的牌坊。幾千年的光陰里,女人們無不在一種看似堅固的信念中沉浮,演繹人生的悲喜劇。她們怎么會想到,終有一天,她們視若生命的女德會在時代的進程中轟然坍塌。

一聲嘆息,被村頭的莒水收留。這條水量并不算豐沛的小河,應(yīng)該比古村存在的時間更為久遠。當年那個四處尋覓,匆匆趕路的鄧公,想必就在此處聽見了淙淙的流水聲,然后蹲下身來,洗了把臉,也許還掬了一捧微甜的溪水以解干渴。我猜,正是莒水的清澈與靈動,牽引了山谷間升起的第一縷炊煙,草地上搭建的第一個簡易居所。

農(nóng)耕時代,大地上的生存無外乎開墾田地,栽種糧食。一座上古的水碓矗立在莒水之上,仿佛農(nóng)耕文明的切片,將時間的遺存醒目地攤開在世人面前?;厮葸b遠的古代,人類的生存與繁衍,遷徙或安居,文明和進步,幾乎都是被流水牽動的。在現(xiàn)代機械被發(fā)明之前,古人的智慧在水碓這樣的器具上得以充分展現(xiàn)。

我曾不止一次聽祖母談起過踏碓的艱辛,為了吃上白米飯,人們在碓前消耗了漫長又繁重的勞力。往往是清早挑著一小擔谷子去往碓寮,正午才能頂著烈日回返家中。其間一雙腳踩著兩塊木板,周而復(fù)始,不停地踏啊踏,踏完一碓又一碓,仿佛永無止境。待從碓板走下來時,整個人踉踉蹌蹌,好像腿腳已不屬于自己。許多年以后,當碾米機在村子里轟隆隆地鳴響,祖母已經(jīng)不在人間。我遍尋不著一座祖母提到的人力碓,但總不能忘懷她說起過的那種苦。

水碓,應(yīng)該是中國最早使用水輪的機械。它究竟是優(yōu)于人力碓的一種智慧改進,還是與人力碓始終并行的一種工具,我無法找到確鑿的證據(jù)。目前可知最早提到水碓的是西漢桓譚的著作《新論·離車第十一》:“伏義之制杵臼之利,萬民以濟。及后世加巧,延力借身重以踐碓,而利十倍;又復(fù)設(shè)機用驢騾、牛馬及投水而舂,其利百倍?!逼渲兴浴巴端保词撬?。

那真是以一當十,事半功倍的進步啊。沒有物理學科,沒有能量定律,也沒有力的公式,卻如此巧妙地借用了自然之力。不得不說,發(fā)明者的靈光閃現(xiàn)和奇思妙想近乎神跡。一座水碓被能工巧匠安置于河岸,流水推動著構(gòu)造精巧的木質(zhì)水輪,水車轉(zhuǎn)動,形成一股強大的力,帶動四個木槌錯落起伏,不停地捶打著石臼里的谷物,舂出細碎的米糠,舂出白花花的大米。人們得以從繁復(fù)而低效的勞動中解放出來,只需要耐心地等待就夠了。在嘩嘩的流水聲中,水碓房里的水車日夜不息地旋轉(zhuǎn),帶動著人世的煙火,生生不息。

直到今天,莒州村的老人還記得從前的俗語:“斗米三下碓,不完就是碎;碓打磕頭山,人丁就興旺?!睆那暗能熘薮?,在莒水的上中下游依水勢分布著十一座古水碓,人們將之形象地稱為蟒碓??梢韵胍?,莒洲村的女人們,無須像我的祖母那樣踏著人力碓辛勞地操持一日三餐的飯食。莒水的天然落差和莒洲村的物質(zhì)富足,促成了農(nóng)耕文明的發(fā)達。而我的祖母則沒有這樣的幸運,整個麥菜嶺,鮮有適合安裝水碓的地理條件,全村連人力碓都屈指可數(shù)。祖母需要去往幾里外的地方,找大戶人家借碓舂米。這些艱難,是后來父親講給我聽的。當我接受了我們的村莊和家族曾經(jīng)貧窮如斯的現(xiàn)實,也便對莒洲古村多了一份欽羨和敬意。

家庭、村落、地域的差距,從來不曾在時間中完美均衡過。就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全村人都使用黃牛犁地,平原地區(qū)已經(jīng)用上了耕田機,而我們一家還在用鋤頭一鋤一鋤地翻地。當打谷機震響四野時,總還有人裹著圍裙,站在禾桶前一把一把地摔打著新谷。如今我已遠離鄉(xiāng)村,仍然愿意相信,慢生活和低欲求并沒有影響人類的生存。只是對于節(jié)奏和效率的追求,對于高科技帶來的舒適體驗,人們無法拒絕,還在朝著更先進的方向孜孜以求地邁進。

從前,山村里安裝水碓,是和風水有關(guān)的。一座水碓不歇地運轉(zhuǎn),意味著陰陽不斷更新,生機無限。而碓聲高起,則象征著聲震山谷,妖邪勿近。另外,水碓的功用,遠不止舂米。那些藥物、香料、礦石、竹篾、紙漿、木梓、花生、豆子……凡是需要搗碎的物料,都可以交給水碓。傍晚挑來倒入石臼,任水車慢悠悠地轉(zhuǎn),木槌一聲聲地捶,清早起來,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女人們便去收歸屋場。

想來這樣的場景,我是無緣得見了。而祖母終身沒有使用過一次水碓,我的心里隱隱有一絲疼痛。我多么想和古時的女人那樣,迎著朝陽從容地走向莒水,替祖母取回煮飯的糧食,哪怕一次也好。撫摸著略顯粗糙的石臼內(nèi)壁,我有一些恍惚。它本該在日夜的捶打中變得光滑潔凈,可是現(xiàn)在,它被現(xiàn)代化的快節(jié)奏拋棄了,像一塊寂寞的化石。包括那一架大型的水車,那一整個水碓房,如今都只是矗立在村莊的一道景觀,一種裝飾。

當所有的繁瑣工序一律交由工廠和機械,對速度的追求越發(fā)天經(jīng)地義,人們將袋裝的白米如此便捷地從商場運回家中,還有誰會像古時的農(nóng)人那樣,耐心地等待與守候一抷糧食?當世界充滿了急躁不安,慢反而顯得如此珍貴和稀有,一幅手工的繡品,一杯石磨的豆?jié){,一塊手雕的玉石……漸漸受世人追捧。然而,愿意為之耗費光陰的人,是少之又少了。

太多的荒涼,纏繞在莒洲古村的每一個細部。緊閉的門窗,斑駁的墻體,長滿苔蘚的青石板……能朝外走的人都走了,我環(huán)著村莊走了一遭,沒看見一個孩子、一個年輕人,只有零零星星的老到無力出走的老人,還坐在老屋的木門檻邊,好奇地打量著我。

踏著暗灰色的臺階,走上一個破落的院子。我以為無人居住,一抬頭,卻遭遇一雙深井般的眼。老人坐在一張舊竹椅上,眼神孤寂、落寞,仿佛已放棄任何人世的抗爭。這偌大的屋子,只有他一個人。竹篙、桌椅、掃帚、柴火、衣物,一切都零亂地散放著。老人瞧見我的到來,啟動干癟的嘴唇,開始了方言的敘說。他一定是難得遇到一個傾吐的對象,一直喋喋不休地訴說著什么,他似乎想告訴我他的境遇,他的一生,或是村莊的秘密,親人的去向……可惜那方言于我是如此艱澀。在一個本地人的翻譯下,我才勉強知曉:老人已經(jīng)九十二歲了,三個妻子俱已去世,兒女們?nèi)既チ送饷妫皇O滤氉栽诖謇锷?。幸好有一個人,每天來幫他做飯,簡單地操持些家務(wù)。我猜,那個人,也是老人,只是略微比他年輕一些而已。

站進廳堂里,有難得的涼風吹上身來。我看見神龕上擺著一幅放大的女人黑白像,她屬于老人的第幾任妻子呢?沒有人告訴我。但可以猜測的是,她一定在這個家庭里留下過子嗣。毫無疑問,屋子從前是氣派的,四壁是厚實的木板,房梁上有粗壯的木頭,大門左右還踞伏著方方正正的拴馬石和旗桿石。我想象從前的生動與繁華:一家人其樂融融,兒孫繞膝,賓客盈門,有時候,客人的馬兒被拴在門前,也許還有稚童前來投喂草料。昔日的繁華還寫在墻頭的磚雕和窗欞的木刻上,從前的人,如何能預(yù)知,最后只剩一個垂暮老者勉強撐持著一幢大屋。

要知道,莒洲古村曾經(jīng)是資溪縣城官道城墻所在地,村頭至今仍堆砌著進城大門的殘骸。它指向一個歷史事實,村子里曾經(jīng)走出過不少顯達的官員,他們在故里修筑了足以迎來送往的官道,修筑了寬闊的庭院,營建了屬于大戶人家的生活規(guī)模。如今那些深宅大院生機寥落,門鎖多半已銹跡斑斑,墻內(nèi)墻外荒草相連。一位暮年老者最后的留守,愈益加深了古村的荒涼感。

就在莒水邊上,一條青石鋪就的古驛道朝向村外延伸。這條近十公里長的古驛道,北通南城縣,南接福建省,是當年外界進入莒洲村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兩省商業(yè)往來的交通要道。那些鹽啊,茶葉啊,布匹啊,草紙啊,人們生活所需的一應(yīng)物資,便是從這條古道上源源不斷地傳輸著??梢哉f,這條路見證了莒洲古村曾經(jīng)的重要地理位置,也見證了莒洲古村商業(yè)發(fā)達的輝煌過往。

在莒洲古村,曾有幾百年的手工造紙傳統(tǒng)。這里有郁郁森森的竹木,有不息流淌的溪河,具備造紙的天然優(yōu)越條件。老人們的回憶大多來自上輩人的口口相傳,據(jù)說,曾經(jīng)的莒洲古村,商人絡(luò)繹不絕,曾經(jīng)的莒水也比現(xiàn)在水量豐沛,其間運送草紙的排筏滿河穿梭,熱鬧非凡。自然,莒洲也有眾多商戶,他們沿著古道和莒水南來北往,在城鄉(xiāng)之間不斷開拓著商貿(mào)事業(yè)。

一代一代出仕或經(jīng)商者,使得莒洲古村聚集了大量的財富,在很長時間里保持著異乎尋常的繁榮興盛。莒洲古村的講究和地位,從遺存至今的道路和建筑名稱便可見一斑。譬如步云路、登科巷、文元巷、郞官巷、千善巷、官廳、外翰第、大夫第、千戶第……無不透露著昔日的鼎盛。譬如一座有著二百五十多年歷史的古石橋,亦出自本村一位任職于官府的要員。他告老還鄉(xiāng)之時,恰逢六十大壽,各地鄉(xiāng)賢和他曾經(jīng)扶助過的人,帶來豐厚的壽禮壽金,為他祝壽。他卻將收到的禮金全部捐出,在莒水之上修建了一座石橋,取名“六壽橋”。這樣的建筑,在莒洲古村不止一座,作為一種獨具鄉(xiāng)土特色的公益事業(yè),它將古時鄉(xiāng)紳官員“中國智慧式廉潔奉公”的傳統(tǒng)以建筑的形式保存了下來。

一個如此繁華的村落何以走向荒涼和破敗,人們試圖用各種方式闡釋其中緣由。于是,我又聽到了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相傳鄧守八攜妻兒在水草豐美的莒洲安頓下來后,幸運地遇到了聚寶盆,村子漸漸興旺了起來。莒洲殷富的消息傳到朝廷后,皇上派了個太監(jiān)下來調(diào)查。這個太監(jiān)走到關(guān)山口,路邊有兩株楓樹,原是寶盆所生,經(jīng)山神點化,楓樹的枝丫剛好形成一人多高的門狀,凡過往者,文官下轎,武官下馬,方得順利進村。但是太監(jiān)恃著皇命在身,堅決不肯下馬,結(jié)果官帽被擋,掉在地上。他一氣之下,拿著尚方寶劍把枝丫劈斷,回去還做了一番假匯報,夸大其詞,說是萬國九州,莒州占一州,竟然沒有交過皇糧國稅?;实畚幢孳熘夼c莒州之別,著令莒洲解軍船,運漕糧,從南城運到北京,一年一運,一運兩船。一個村完成一個縣的漕糧,其慘狀可想而知,莒洲就此敗落了下來。

民間傳說亦真亦假,自然不可作為正史來聽。事實上,在工業(yè)文明逐漸取代農(nóng)耕文明的時代進程中,由鄉(xiāng)紳維系的傳統(tǒng)秩序和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必然要走向衰落。

一座古村將走向何方?當她漸漸成為人們逐夢的束縛,奔逃的居所,那些祖先的耳語,厚重的日月,光輝的片段,被莒水灌溉過的夢境,該如何被記取,如何靠近一個匆匆的現(xiàn)世?

回望莒洲古村的前世與今生,她似乎不算走運,被深情庇護過的子民遺落在大山深處;但她又足夠幸運,在如火如荼的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和土坯房改造中完整地存留了下來。除了自然的衰敗,鮮有人為破壞的跡象?,F(xiàn)在,她將全部的驕傲與傷口都裸露了出來,像一只傷痕累累,威風不再,等待發(fā)落的虎。

是的,眾多保持原貌的明清古建筑和原生態(tài)的生活方式,使得莒洲古村和一只真正的虎一樣,已經(jīng)為世間所稀有。

我注意到古村重新被珍視,是在修葺一新的星六公祠里。推開老舊的木門,祠堂寬闊,天井明亮,屋瓦和椽檁呈現(xiàn)新舊色交雜的狀貌。顯然,修復(fù)后的祠堂長年有人打理。刷得雪白的墻壁上,鄭重地掛著幾位重要的先祖畫像和鄧氏家規(guī)。其中圖文并茂,追溯著莒洲鄧氏的來歷,記載著開基祖的榮光,感念著先人的功德。祠堂的一角,還被布置成農(nóng)耕文明的展示廳,那些舊時的犁、耙、斗笠、蓑衣、石磨、風車、土灶……有序地陳列于此,模擬著古村從前的煙火日常。

另一幢建于清乾隆庚午年(公元1750年)的超然公祠,則在不久前被小心翼翼地拆除。我站在祠堂的原址前,腳下踩著鮮紅的爆竹碎屑,聽說,一個隆重的重建啟動儀式剛剛在這里舉行過。超然公祠,是莒洲鄧氏的總宗祠,乃當年朝廷為表彰鄧超然的功德,批準由建昌府出資并主持修建而成。祠堂原有上中下三廳,正面門樓分左中右三道,巍峨氣派,拆除前僅剩前廳門樓和三面墻體。即便如此,它仍然是莒洲古村最重要的人文景觀之一。

如前文所述,這位被賜建祠堂的鄧超然公,即是直接促成鄧李氏貞節(jié)牌坊修建的重要人物。他外任為官時,出資于甘泉源上修筑二善橋,結(jié)束了村民進出需涉水過溪的歷史。他榮歸故里后,又致力于宗族和村莊的整治與繕建,修族譜、建宗祠、立族規(guī)、興教育、辦書院、造路橋,在鄉(xiāng)鄰中樹立了很高的威望。

現(xiàn)在,人們將各種古老的構(gòu)件細心地拆卸下來,其中有雕刻著祥云、龍鳳、麒麟、鶴、鹿、魚、花草和達官貴人等圖案的石板,有雕刻著皇家所賜“恩榮”二字的長形石匾,還有雕刻有精美對聯(lián)的整石門框……人們打算以修舊如舊的方式,重現(xiàn)超然公祠的雄偉原貌。不僅為緬懷先祖,紀念宗族曾有過的昌榮,也為修復(fù)和保留前清留下的珍貴文物。

2017年8月8日,莒洲村入選第一批江西省傳統(tǒng)村落名單;2019年6月6日,莒洲村被列入第五批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接連到來的轉(zhuǎn)機,為超然公祠和莒洲古村啟開了一道重生之門。

一幢庭院深深的鄧氏祖居,則被精心規(guī)整和修飾,掛上了“國醫(yī)館”的典雅牌匾。聽說,主人已聯(lián)系好一位知名的老中醫(yī),準備邀請他在村中住診。院落內(nèi),石墩、石門、石地磚,無不透露著時間的風霜。一位干凈利落的老嫗迎了出來,她的一頭花白長發(fā)束成馬尾甩在腦后,若非問詢,我不敢相信她已八十高齡。就在這座青磚黛瓦,已經(jīng)無法考證年頭的老房子里,女主人送出了數(shù)位新中國的科級干部。房屋的廳堂遵循古意而陳設(shè),內(nèi)室則安裝了現(xiàn)代化的水電設(shè)施。老人說,在林場上班的小兒子,每天下班后都回來住。其他在縣城工作的子女,則隔三叉五返家團聚。這種既擁有高古風情又享受現(xiàn)代舒適的生活,著實令人心生向往。

就在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和城市長得越來越像時,人們發(fā)現(xiàn),鄉(xiāng)愁無處可覓。如莒洲古村留守老人這樣的原生態(tài)生活,已經(jīng)成為一種奢侈。越來越多的人呼吁保護和珍惜那些古老的即將消逝的事物,越來越多的人從城市涌向鄉(xiāng)村,吃柴火灶燒的飯菜,住充盈著古味的屋子,或者帶孩子去田里玩一次泥巴,在小溪里戲一次水……人們需要暫時慢下來,去廣闊的天地間安放疲憊的身心,松開繃緊的神經(jīng)。

穿行在莒洲古村的角角落落,看籬笆墻內(nèi)玉米正在抽穗、豆角爬滿了竹架,房前屋后指甲花開得自由爛漫,柚子樹垂掛著累累果實,陽光下有攤開晾曬的紅辣椒,屋檐下有堆成小山的劈柴。我在沉寂中漸漸嗅到一種生機,它似乎正在悄悄滋長,不動聲色地蔓延開去。這些年,通往古村的水泥路修得四通八達,曾經(jīng)被大山團團圍住的村莊,已不再有車輛進出之虞。

人們將莒洲村稱作沒有圍墻的古村博物館,意欲整村修復(fù),增添配套設(shè)施后開放旅游。這或許就是她此后的命運了,像多數(shù)的珍稀之物一樣,在人為的保護下,存續(xù)于世,供眾生觀瞻。是的,幾乎所有的原始村落,都被打造成了旅游景區(qū)。而那些決絕進城的村民,又迎來一種新的選擇。他們漸漸對放空許久的老宅產(chǎn)生興趣,思謀著回歸抑或經(jīng)營。誰能想到,人們爭先恐后拋棄的,代表著落后、閉塞的村莊,如今竟成為時代的香餑餑。一座寂寞多時的古村,又將重新熱鬧起來。時間啊,一直在大地上排演著大起大落、命運翻轉(zhuǎn)的戲碼。

從莒洲古村走出,我又一次遇見潺潺流動的莒水,想到鄧氏族人的來與去、沉或浮,恰如溪河匯入汪洋大海,恰如光陰中的亙古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