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為個案"/>
內容提要:回憶性散文以第一人稱敘事視角回顧過往現(xiàn)實的敘述活動,在現(xiàn)實與過去的對話、過往事件的感知經(jīng)驗與再認識中,展現(xiàn)個體對現(xiàn)實的評價和自我認識。回憶性散文在不同層面承擔了記錄、詮釋、示范、美育、記憶、反思、娛樂等多種功能。魯迅的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中國現(xiàn)代散文名作,也是回憶性散文的代表作品。它以成年人的視角回望幼年的生活印象與軌跡,流露出對家園的眷戀和有關早年生活的獨特經(jīng)驗。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魯迅散文中具有廣泛影響的一篇作品,也是現(xiàn)代散文史上的回憶性散文名篇。作品于1926 年9 月18 日完成,最初發(fā)表于《莽原》1926 年第1 卷第19 期,后收入1928年出版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冻ㄏκ啊吩杜f事重提》,《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最初發(fā)表時的副標題為“舊事重提之六”。該散文系以成年人的視角回望幼年的生活印象與軌跡,流露出對家園的眷戀和對早年生活的獨特體驗?!稄陌俨輬@到三味書屋》自問世以來,不但得到文學批評者和文學史家的關注,而且通過中學語文教學和大學文學史教學活動得到普遍的傳播。在此背景下,有關這篇作品的眾多評價、觀點及其歷史性積淀,成為今天理解這篇作品文學價值的重要依據(jù)。本文嘗試以當代文學批評和文學史評論中的評價資料為背景,探討回憶性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文學特征和功能類別。
從中學語文課本到大學文學史教程,具有標志性的魯迅作品如《藤野先生》《阿長與〈山海經(jīng)〉》《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以下簡稱《百草園》),一同構成了大眾熟悉的回憶性散文的范本,位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名作之林。這些回憶性散文的主要敘事特征可歸結為以下幾方面:
第一,具有主導性的第一人稱獨白式敘述?;貞浶陨⑽木哂凶髡咦詡鞯男再|,它描述作者的私人經(jīng)歷,使之成為個人生活史的一部分。除自傳的性質以外,回憶性散文還能以個人視角記錄他人與社會的變遷,訴諸文學化的表述。自傳研究者菲利普·勒熱訥(Philippe Lejeune)認為,自傳是“一個真實的人以其自身的生活為素材用散文體寫成的回顧性敘事,它強調的是他的個人生活,尤其是他的個性的歷史”。盡管竹內好認為,《朝花夕拾》中的篇章“比起作為自傳的性質,大概作為作品的性質更為強烈”,但就《百草園》本身而言,自傳式的第一人稱敘述占據(jù)了主導地位,且講述了與作者傳記材料相印證的現(xiàn)實,是較典型的自傳文本。
第二,敘述人的身份方面,成年敘述人的視角兼容了以兒童或少年的經(jīng)驗觀察現(xiàn)實的面貌?,F(xiàn)在與過去,此處與彼處,名物與感覺,記憶與影像,在文本中交織在一起,承載著個體的生活經(jīng)驗和精神歷程?!栋俨輬@》中,兒童視角原本就具有的碎裂性特點,恰好與回憶本身的不完整性融合,構成回憶性散文中成人敘述的交融性特征。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曾這樣論述文學中的回憶問題:“引起回憶的是個別的對象,他們自身永遠是不完整的;要想完整,就得借助于恢復某種整體。記憶的文學是追溯既往的文學,它目不轉睛地凝視往事,盡力要擴展自身,填補圍繞在殘存碎片四周的空白?!背扇艘暯呛喜和暯撬枋龅陌俨輬@,在篇章的整體面貌上具有更強的條理性。借助此種策略,敘事者得以跳出童年的約定性而重述童年。敘述中的童年往事,代表一個對于自我而言較為穩(wěn)固的過去,它形成了不斷變動中的現(xiàn)實的對立面?;貞浶陨⑽闹械摹敖袢铡苯璐顺搅恕斑^去”。
第三,回憶性散文致力于書寫與書寫者所在時間相隔較遠的時期發(fā)生的事件,代表對“過去”的重敘和再認識,是紀實性寫作的一種形式。魯迅曾說過,《朝花夕拾》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文字和篇章。這部散文集的核心是對作家過去個體經(jīng)驗的再組織。“朝花”是童年的生活經(jīng)驗,“夕拾”則是能動的回憶、揀選、組織和書寫。回憶性散文可同時承擔本雅明所說的“意愿記憶”與“非意愿記憶”。本雅明曾這樣闡釋兩者的差異:前者用以概括那些由人的注意力和理性組織起來的記憶,后者則以無意識中的材料為基礎并在偶然的情況下浮現(xiàn)出來。與雜文《記念劉和珍君》《為了忘卻的紀念》、小說《傷逝》《故鄉(xiāng)》的敘述中凸顯的非意愿記憶相比,《朝花夕拾》中的《百草園》《藤野先生》《阿長與〈山海經(jīng)〉》等散文的敘述主要基于意愿記憶,而《范愛農》《無常》等篇章則帶有濃厚的非意愿記憶色彩?!栋俨輬@》是《朝花夕拾》中敘事性最強的篇章之一,其敘事的表層結構呈現(xiàn)出試圖克服片段化記憶材料局限的傾向,敘事的深層結構則包括記憶與遺忘、想象與認同等構成的意義建構框架。在此基礎上,往事得到了審美化處理,作為應對當下現(xiàn)實狀況的一種手段。因此,對這種回憶的書寫,也代表過往事物的再發(fā)現(xiàn)和再認識?!冻ㄏκ啊ば∫吩匀缦挛淖直砺哆@種再認識的意義:“我有一時,曾經(jīng)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我思鄉(xiāng)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边@段文字中,有關童年的感知經(jīng)驗中的愉悅感(“鮮美可口”)是童年生活的物質方面(故鄉(xiāng)的物產)和此時回憶過程的審美化傾向共同塑造的結果。
第四,以過去至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累積勾勒出主體的心態(tài)、自我形象及其發(fā)展軌跡,并以“此時對過去的感受”與“過去的見聞與感受”形成對話。過去與現(xiàn)實兩種經(jīng)驗之間的差異越大,形成于文中的情感張力往往就越大?!栋俨輬@》在敘述中呈現(xiàn)的“過去的自我”,敘述過程中實現(xiàn)自我描述的“現(xiàn)在的自我”,兩者的視域與經(jīng)驗之差匹配著回憶性散文“向后看”的敘述。魯迅回憶性散文的敘述中凸顯了“此時的自我”,也營造了某種“陌異感”。這種感受可關聯(lián)到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所闡述的“暗恐”(uncanny)概念??死锼沟偻迣⒏ヂ逡恋碌恼撌黾右灾匦玛U釋,把“暗恐”理解為不斷困擾個體童年且與恐懼感相關的陌異感受。“陌異感”導源自個體生活中熟悉的事物與情景,又往往顯現(xiàn)出不被熟悉的面目?!栋俨輬@》中的陌異感揭示著文本表層結構的條理性與協(xié)調性之下的深層斷裂。這種斷裂源于現(xiàn)實與往事、過去的經(jīng)驗與今日之經(jīng)驗、當下的自我與過往的自我之間的差異。也正是這種斷裂性,為圍繞往事及自我形象進行的回憶、想象及意識形態(tài)諸方面提供了條件。回憶中的愉悅感與對現(xiàn)實的感受發(fā)生的斷裂,推動了個體對回憶中揮之不去的愉悅感本身的重新評價。
第五,回憶性散文對過去的發(fā)現(xiàn),與自我認同密切結合在一起。在這個意義上,《朝花夕拾》可與張岱的《西湖夢尋》相對照。張岱《西湖夢尋》中的早年生活經(jīng)驗敘述,就是呈現(xiàn)斷裂性的范本。作者離開杭州故園二十八年后寫下了回憶與現(xiàn)實的斷裂性,這種斷裂顯現(xiàn)的匱乏感恰恰成為自我認同的推動力。在夢中,闊別西湖的作者從未與西湖分離;而在現(xiàn)實中,經(jīng)歷戰(zhàn)火的西湖景象破敗不堪,“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皦糁兄骱焙汀把壑兄骱敝g存有裂痕,而敘述者在個人生活的時間之流中最終認同了回憶中的西湖。這種判斷并非單純地與過去決裂或否定過去的自我,而是基于當下現(xiàn)實的判斷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自我認同經(jīng)歷了如下幾個階段:其一,在回憶中認同過去所擁有的事物或經(jīng)歷的事件;其二,在回憶中認同過去的自我;其三,在回憶中認同“過去失去的事物”或“已消逝的事件”;其四,建構并認同此時處于匱乏、缺憾之中的自我。這個自我認同的過程同樣適用于《百草園》。
在以上特征的敘事中,《百草園》等回憶性散文展示出以下幾方面的意義指向:
第一,懷舊的意義指向。所謂懷舊(nostalgia),多用以指代對過往時代和過去事物的眷戀。懷舊的發(fā)生條件有三:其一是主體對今昔對比中的差異性的感受;其二是線性時間的存續(xù),它還在回顧的過程中得到強調;其三,過往事物的遺跡或剩余,這構成從現(xiàn)實到回憶的中間物。懷舊意義的產生過程中,伴隨著審美的意義。將過去審美化(“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是表述眷戀時的敘述策略。
第二,文化與知識的指向?!冻ㄏκ啊分械幕貞浶陨⑽呐c旨在表達社會歷史觀念的魯迅雜文具有重合之處。它們一方面是作者認知活動(認識過去、認識自我、認識社會問題)的結果,另一方面還可以承載一部分歷史文化知識。這構成了《百草園》等回憶性散文的文化與知識指向,如百草園中的動植物譜系(蟬、黃蜂、油蛉、蟋蟀、云雀、覆盆子、木蓮、桑葚等)和學堂中的典籍篇章(《幼學瓊林》《易經(jīng)》《尚書》等)。它們分別對應著與自然及文化典籍相關的知識,以及作為“習慣性的理解”的人類文化。
第三,反思的意義指向。這個指向分為“面向事物”與“面向自我”兩個分支。前者源于凝視過去的目光,企圖在重敘中對過去事物進行重新評價。這種評價有別于審美評價,它意味著在散文中動用知性的認識手段,形成與往事對應的評價性敘述。后者源于重新審視自我的目光,是自我認同的一部分。回憶性散文的反思性支撐著魯迅回憶性散文中一部分具有思想史價值的篇章。
第四,倫理意義的指向。回憶性散文以自身的敘述策略和方式,使過去的事物得到重敘和審美化,推動自我與往事之間形成倫理維度上的關系,指向寄寓在往事中的人性之善?!栋俨輬@》中的私塾教師,《藤野先生》中的日本教師,《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的長媽媽,是描繪師生和長幼關系之善的代表形象。《百草園》還包含“我”借助自然物和兒童視角表達的倫理情感(“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墻罷……”),以及學堂生活中新生成的倫理關系(從“我—自然”的關系轉換至“學生—老師”的關系)。
所謂“功能”(function),意指事物內部“有用”“有價值”“起作用”的結構和因素,它一般代表事物的實用性屬性及其顯現(xiàn)方式,同時關聯(lián)到由目的性、規(guī)律性和適用性構成的論述領域。在實用性方面,功能關聯(lián)到意義與關于意義的評價。在顯現(xiàn)方式方面,功能聯(lián)系著事物的構建方式和社會屬性。它的內涵包括以下要點:第一,使特定作用得以發(fā)生的事物本質、內在結構和特征;第二,事物在特定的運作機制中所起的特定作用;第三,事物發(fā)生特定作用的方式。從這幾個要點著眼,思考回憶性散文這一特定文學類型的功能,需考慮此類文學作品的敘事特征和意義生成機制等方面,并且劃分功能的不同層次。
其一,回憶性散文具有針對外在現(xiàn)實的記錄功能。它以個人視角記錄個體生活的歷史,但由于融入了個人對現(xiàn)實的感悟和理解,因此此種記錄實為審美、記錄與認知三者的結合體。在與現(xiàn)實的關系方面,回憶性散文表面上對“當下”保持疏離,實則已在記錄和理解往事的過程中包含了對“當下”的觀照與評價。這一功能可在文學公共領域中擴展為群體意義上的現(xiàn)實記錄與再現(xiàn)功能,或在宏觀的社會文化領域中擴展為歷史記憶功能。
其二,回憶性散文具有針對創(chuàng)作者精神生活的記錄、調整和塑造功能。文學作品的寫作可疏導作者郁積的情緒,發(fā)揮宣泄情感的作用,實現(xiàn)心理平衡。這也正是回憶性散文的特點,它代表作家自我心理調節(jié)的一種手段,也刻畫出創(chuàng)作主體在生活過程中探尋自身意義與價值的過程。如卡西爾(Ernst Cassirer)所說:記憶“……與其說只是在重復,不如說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著一個創(chuàng)造性和構造性的構成”。文中“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一句,包含著魯迅對百草園的情感評價,它引導出一系列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表達。
其三,回憶性散文可發(fā)揮推動自我認同的功能。從文藝生產的角度來看,文學作品是其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世界及其創(chuàng)造力的結晶。創(chuàng)作者通過回憶性散文的書寫,對私人經(jīng)歷或公共生活展開感受和思考,這一過程推動了自我的重新思考與認同。作品中藝術之美和倫理之善的凝結,使書寫者在其與作品的關系中確認自身的本質力量和意義。作為這種功能的延伸,回憶性散文往往試圖彌合現(xiàn)實與理想的差異,在對往事的敘述中包含應對現(xiàn)實的積極策略,以此構建出主體在現(xiàn)實中的自我形象?!短僖跋壬芬晃牡淖詈笠痪?,即表露了往事與現(xiàn)實中的自我認同之間的關聯(lián)。
其一,回憶性散文可發(fā)揮描述、詮釋和引導認知的功能。它對特定時期的現(xiàn)實生活與精神生活進行描述、把握與思考,通過文學傳播和接受機制進入公共生活,參與塑造讀者對現(xiàn)實的認知與理解,進一步產生出有關時代、社會、歷史的知識。通過這一文學過程實現(xiàn)的認識可分為兩種:一種是事實認知,一種是價值認知?;貞浶陨⑽漠斨械膬r值認知比事實認知更為重要,也更能夠凸顯回憶性散文作為文學作品的本質特征。
其二,回憶性散文面對讀者群體發(fā)揮著交流功能。它的文學性使閱讀接受活動成為社會文化交流活動的高級形式,尤其是能夠分享審美經(jīng)驗和增廣見聞。汪暉認為:“魯迅雜文和散文中的有些描寫與他的小說在文類上的間隔并不絕對。這些作品描述世態(tài)萬象,但敘事是主觀的?!碧茝|認為:“《朝花夕拾》在平易親切中寓有深長的韻味,鼓勵人們更好地認識生活?!薄栋俨輬@》中捕鳥和捉蟲的書寫既承載了舊時生活的趣味,也可成為不同代際人群之間生活經(jīng)驗交流的觸發(fā)點。
其三,回憶性散文作為具有審美性的意識形態(tài)文本,蘊含著倫理上的濡染、疏導、教化、訓導、引領功能。這些功能在閱讀和接受的過程中具體化為審美性與倫理性的融合。那些已成為文學經(jīng)典的回憶性散文篇章,在特定的文學體制下能夠跨越時空的距離,面向更廣大的受眾傳達審美經(jīng)驗和道德情感,產生精神凈化、倫理建構、推動人性完善等方面的作用。正如文學倫理學所重視的那樣,教化功能是文學的基本功能。
其四,當代消費文化語境強化了文學的消遣娛樂功能,也擴展了精神調節(jié)功能?;貞浶陨⑽氖恰懊牢摹钡闹匾问?,它既是文學作品,也是可被文化工業(yè)機制大量生產并進行商業(yè)包裝的現(xiàn)代消費品。大眾通過閱讀活動對“名家名作”“懷舊經(jīng)典”進行消費,以作品的審美性和敘事性滿足自身的精神需求,滌除工作與生活造成的心理焦慮和失調。這是回憶性散文參與消費文化語境下“勞動力再生產”的一種形式。
其五,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和技術的進步與延續(xù)方面,回憶性散文中的典范作品具有寫作示范功能。作品中基于作家個體創(chuàng)造力的修辭示范性和文體實踐性,是文學寫作技術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歷程的組成部分。后輩作家的模仿師法、中學語文教學中講解的回憶性散文代表作的語文句法和修辭術,是這種功能的具體操作過程?!栋俨輬@》開篇部分的排比句,早已成為中學語文教學的范例。
其六,美育功能。美育是“以審美活動為方式和手段的教育活動”。與此相應,文學作品在社會文化領域中的美育功能建立在文學的審美活動的基礎之上?!栋俨輬@》承載了文學之美的多樣化形態(tài),于百草園場景中的自然美和三味書屋場景里的社會人情之美的框架內,展現(xiàn)出具有優(yōu)美、奇幻、喜劇性、怪誕等審美表現(xiàn)形態(tài)的事物。這些方面在中學及高等院校的教育機制中得到了較為充分的解析與闡釋,致力于引導讀者群體進行審美體驗并推動文化修養(yǎng)的提升。楊義教授認為,《百草園》這篇散文“與《故鄉(xiāng)》等作品一樣,屢次成為中國基礎教育的教材中不可缺席的篇目,從而以一曲優(yōu)美樂章鳴響在一代又一代的少年的心靈中,發(fā)揮著陶冶情操的滲潤功能”。
其一,社會記憶功能?;貞浶陨⑽牡膬热荼A袅藗€體的歷史記憶并可借助媒介機制使其公共化。《百草園》同《阿長與〈山海經(jīng)〉》乃至朱自清的《背影》等篇章一起,通過長期的文學機制和教育機制的詮釋與傳承,以“公共化了的個體記憶”參與社會文化建構,并轉化為時代記憶(關于民國時代)、集體記憶(關于童年或青年時代)和地方記憶(關于紹興或南京)的一部分。
其二,經(jīng)典的回憶性散文通過往事及回憶過程中的“內在真實性”敘述和美善示范,具有增強社會情感和道德共通性的功能。這將為現(xiàn)代民族文化的建設做出貢獻,并有機會成為國家記憶的一部分。作家魯迅被譽為“民族之魂”,代表其思想的文學作品同樣是民族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其三,文化展示功能。回憶性散文承載著個體意義上的往事,這些原本具有不完整的、碎片化面貌的事物,在文學書寫中顯露出整體性的文化特質。它是有關過去的敘述,也是過往時代文化的載體。其展示性既由作者個體的精神世界面向讀者群體展開,也經(jīng)由地方性面向世界展開。
其四,社會反思功能。回憶性散文以回憶的視角對往事與現(xiàn)實進行敘述,在審美維度之外往往還容納了以“求真”“求知”為指向的審視和判斷,這將凸顯文化內省性、文化反思性的內容?!冻ㄏκ啊分械囊徊糠只貞浶陨⑽钠氯缤斞鸽s文那樣具有明確的文化反思性,是現(xiàn)代文化史和思想史的組成部分。《百草園》的反思性雖不顯著,但同樣可以從中解讀魯迅對舊式教育的某種感觸。
作為文學的回憶性散文進入公共領域的過程中,將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決定了回憶性散文將以何種方式、在何種程度上發(fā)揮其功能。
其一,散文自身的文學傳統(tǒng)與變異(包括文體、類型、主題、修辭風格等)形成了文學史的特殊規(guī)定性,它制約著特定時代的散文創(chuàng)作,且限制了其發(fā)揮功能的方式與程度。對散文類型的文學傳統(tǒng)加以分析,文體研究是重要的入手點。文體研究的核心問題是文體特征和語體風格的多樣可能性,研究者可以此審視《朝花夕拾》中的篇章的自傳性及其特征。這代表對回憶性散文的語言和語篇形式進行審美研究。散文文體本身的文體規(guī)定性,使讀者和文學評價者在進入《百草園》時也同時進入了與特定散文類別相關聯(lián)的期待視野。這意味著讀者或批評者在確認回憶性散文中情感真實性和誠摯性的基礎上展開分析,對散文中凝結在往事中的詩意進行審美研究。而且,魯迅的《朝花夕拾》出現(xiàn)在新文化運動之后傳統(tǒng)散文向現(xiàn)代轉型的過程之中?!兑安荨方邮芰讼笳髋稍姼璧奈捏w影響,而《朝花夕拾》則繼承了傳統(tǒng)散文的文體特征。錢理群認為后者屬于“閑話風”的散文,是對“童年‘閑談天’的追憶與模擬”,因此顯現(xiàn)出“自然、和諧、親切、寬松”的特點。關于《朝花夕拾》中的篇章究竟是自傳還是小說的問題,高旭東認為:“將《朝花夕拾》歸類為短篇連綴的自傳體小說,比歸類為一般的散文似乎更加合適?!鳖櫛髣t認為:“把故事同真實對立起來的說法并不正確,因為傳記的故事性不是依靠杜撰事實獲得的,而是依靠發(fā)現(xiàn)事件中的因果關系、揭示其意義獲得的,并通過對歷史情境和文化結構的描述來強化了其間的聯(lián)系,即強化了故事性。傳記是事實的故事,它不同于小說的虛構故事。”回憶性寫作不僅調用了作者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和生命經(jīng)驗,而且調用了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選擇相關的文學傳統(tǒng),并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了文學形式的承襲與創(chuàng)新。
其二,由批評者或文學史研究者進行的有關作品、作家的評價或文學史論述,形成了回憶性散文發(fā)揮功能的體制制約力。基于特定觀念的文學批評者(尤其是“學術明星”)對文學作品的解讀方式,將深刻影響回憶性散文發(fā)揮功能的方式。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的歷史文化與社會語境決定著功能的實現(xiàn)。當特定作品脫離了原有的創(chuàng)作語境,其功能的發(fā)揮與意義的生成,更多地取決于批評者或讀者的能動理解。尤其是誤讀和過度詮釋的存在,極大地影響了作品及其意義的歷史性傳遞。如20 世紀70 年代末至80 年代初,有關《百草園》的批評試圖以文學批評為手段,凸顯作品中的意識形態(tài)和斗爭主題。有批評者針對教學參考資料中的“資產階級人性論”傾向展開批評,或直接以文學批評參與當時的社會政治運動。批評者查國華于1977 年評價《百草園》說:“通過兒童兩種截然不同生活的對比,揭露了以孔孟之道為核心的舊的教育的罪惡。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從某種意義上說,概括著魯迅生活的那個時代的一部分兒童的共同遭遇?!迸u者肖恒順認為,魯迅在《百草園》中回味和咀嚼過去的生活,是為了磨礪自己的斗志。批評者徐若男認為:“魯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回顧了自己童年時怎樣產生了對封建禮教的反感?!蔽膶W批評篇章的敘述策略,往往試圖在意識形態(tài)語境下重建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因而文學批評傾向于“世界—作品—作者”之間的“再現(xiàn)—被再現(xiàn)關系”的揭示。這種批評有時易導致過度闡釋,如批評者楊國超從《百草園》的首尾敘述細節(jié)入手評價作品的階級斗爭內容,其論述很難得到作品文本的充分支持。
其三,媒介形式和媒介機制對于功能的實現(xiàn)具有深遠的影響力?;貞浶晕膶W承載著特定歷史時期的個體精神狀況和社會面貌,媒介制約著其發(fā)揮作用的方式。以此思路,寄寓在文學史書寫策略、選本編撰中的媒介手段,對回憶性散文發(fā)揮功能的方式和效果具有深刻的影響力。以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年出版的《中華散文珍藏版:魯迅散文》為例,這本書依次編選了源自《野草》《朝花夕拾》《熱風》等文集中的代表篇章,這些篇章的排列遵照出版時的順序。這種排列方式的文體線索是“散文詩—回憶性散文—雜談/隨感”。以這一書系中作者的分布來看,魯迅與郁達夫、朱自清、老舍等作家同處于現(xiàn)代作家行列,這個群體既與跨越文學史分期的沈從文、巴金、孫犁、汪曾祺、冰心等作家形成對照,也有別于賈平凹、陸文夫、馮驥才、史鐵生、張承志等當代作家。整體上看,編選的策略一方面凸顯出對散文抒情性的關注,另一方面并未收入“十七年”時期確立其散文史地位的“散文三大家”的作品。因此可以推斷,此種編選策略融合了對散文的抒情性與當代文化消費價值的綜合考慮。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名作的璀璨星河中,《百草園》以其真摯的情感、獨特的趣味和富于表現(xiàn)力的技法等特質而擁有一席之地。它借助不同時代的文學評價、媒體條件、歷史認識和現(xiàn)實體驗完成了自身的經(jīng)典化,并于不同層面和領域中發(fā)揮著不同的功能。在這一個案中,回憶性散文的價值及其功能既是歷史建構的產物,也積極參與著正在發(fā)生的文學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