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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填詞選調選韻理論申說

2021-11-11 22:13:55劉少坤
文學與文化 2021年2期

劉少坤

內容提要:詞體誕生之初,其詞調、宮調、詞韻等諸多要素決定著詞之旋律、聲情。宋代學者即開始關注填詞選調選韻問題,然由于詞乃“小道”“余技”觀念的影響,論著頗少。到了明清,詞學家更是針對填詞需選宮調、詞調、詞韻的情況進行了深入解讀,并用于指導創(chuàng)作,取得了突出的成績。

宮調、詞調、詞韻是詞體構成的核心要素,直接關系到詞體的破與立。不同于詩文,詞的宮調、詞調與用韻更表現(xiàn)出明顯的關乎音樂聲情的特征。明清詞學家們根據(jù)唐宋詞自身的用律規(guī)律情況,主要針對詞的聲律特征、格律特征,以及聲律與格律之間的關系、詞律與詞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詞韻與詞律之間的關系、詞律內部特征、詞律所涵蓋的范圍等方面進行了非常細致深入的研究,尤其深入探討了填詞需要擇選宮調、詞調、詞韻的問題,取得了驕人的成就。

一 填詞須講求宮調

宮調是中國古代音樂的調式。眾所周知,音樂的調式與所表達的聲情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正因為宮調關乎聲情,故詞學家于此探析頗多。關于宮調與聲情關系的論述,張炎在《詞源》中引述了楊瓚的《作詞五要》,其中兩條涉及宮調問題:

第二要擇律。律不應月,則不美。如十一月調須用正宮,元宵詞必用仙呂宮為宜也。

第三要填詞按譜。自古作詞,能依句者已少,依譜用字者,百無一二。詞若歌韻不協(xié),奚取焉。或謂善歌者,融化其字,則無疵。殊不知詳制轉折,用或不當,即失律,正旁偏側,凌犯他宮,非復本調矣。

張炎與楊瓚于此談及宮調要“應月”,與月份相對應,“十一月調須用正宮,元宵詞必用仙呂宮為宜”。他們還認為不能“正旁偏側,凌犯他宮”,這樣的結果就是“非復本調”,所論雖有過分牽強附會之處,然畢竟自成一家之言。關于宮調與聲情關系的論述,最為經(jīng)典的莫過于明人《雍熙樂府》所論:

正宮惆悵雄壯,小石旖旎嫵媚,商調凄愴怨幕,角調嗚咽悠揚,商角悲傷宛轉,大石風流蘊籍。

十二宮調各有聲情,填詞作曲過程中,詞曲家必然要考慮采用宮調的問題。明代后期的沈際飛在《詩余·發(fā)凡》中論述道:

一曰宮調,所謂黃鐘宮、仙侶宮、無射宮、中呂宮、正宮、仙侶調、歇指調、高平調、大石調、小石調、正平調、越調、商調也。詞有名同而所入之宮調異,字數(shù)多寡亦因之異者,如北劇黃鐘〔水仙子〕與雙調〔水仙子〕異、南劇越調過曲〔小桃紅〕與正宮過曲〔小桃紅〕異之類。

沈際飛認為:“北劇黃鐘〔水仙子〕與雙調〔水仙子〕異、南劇越調過曲〔小桃紅〕與正宮過曲〔小桃紅〕異之類”,雖然同一個詞調,但因在不同宮調,自然決定了詞調所要表達的感情。再如清代中期的江順詒談道:

又《發(fā)凡》云:“石帚賦〔湘月〕自注云:即〔念奴嬌〕之鬲指聲,體同名異,或有故。但宮調失傳,作者依腔填句,不必另收〔湘月〕。蓋人欲填〔湘月〕,即是〔念奴嬌〕,無庸立此名也。”〔詒〕案:此實紅友不知宮調之誤也。蓋〔湘月〕與〔念奴嬌〕字句雖同,業(yè)已移宮換羽,別為一調。非如〔紅情〕〔綠意〕,僅取牌名新異也。后人不知鬲指之理,則填〔念奴嬌〕,不填〔湘月〕可耳。而〔湘月〕之調,則不可刪。按鬲指之義,方氏《詞麈》有云:“姜堯章〔湘月〕詞,自注即〔念奴嬌〕鬲指聲,于雙調中吹之。鬲指亦謂過腔,見《晁無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過腔也。后人多不解鬲指過腔之義,培思索久之,而悟其說。蓋〔念奴嬌〕本大石調,即太簇商,雙調為仲呂雙,律雖異而同是商音,故其腔可過。太簇當用‘四’字,仲呂當用‘上’字。今姜詞不用‘四’字住,而用‘上’字住。簫管‘四’‘上’字中間,只隔一孔,笛‘四’‘上’字兩孔相聯(lián),只在鬲指之間。又此兩調畢曲當用‘一’字‘尺’字,亦鬲指之間,故曰鬲指聲也。吹竹便能過腔,正此之謂。”〔詒〕案:〔念奴嬌〕〔湘月〕,填詞者雖不知過腔為何事,而欲并為一詞,歌者能不問太簇之用“四”字,大呂之用“上”字,而并為一曲乎?吾恐〔念奴嬌〕詞之字,吹之“四”字而協(xié)者,吹之“上”字而未必協(xié)也。

江順詒指出萬樹認為〔湘月〕與〔念奴嬌〕可并為一調是錯誤的,因為姜夔已言〔湘月〕已“移宮換羽”,與〔念奴嬌〕“別為一調”,并進一步引用方成培《詞麈》所論“鬲指”之意——主音已變,聲情自然也不同——故認為〔湘月〕單作一調是必要的。

二 填詞須擇選詞調

填詞需選擇詞調,亦始于宋代。詞調亦名詞牌,唐宋時期多名之“詞(曲)調”,這可能與當時詞是用來歌唱有關;而到了明清,更多的人使用“詞牌”一名。北宋王灼《碧雞漫志》在整理詞調的過程中,多處論及詞調聲情與填詞選調的問題:

〔涼州曲〕,唐史及傳載,稱天寶樂曲,皆以邊地為名,若〔涼州〕〔伊州〕〔甘州〕之類。曲遍聲繁,名入破。又詔道調、法曲,與胡部新聲合作。明年,安祿山反,涼、伊、甘皆陷?!锻罗贰芳啊堕_元傳信記》亦云:“西涼州獻此曲?!睂幫鯌椩唬骸耙羰加趯m,散于商,成于角徵羽。斯曲也,宮離而不屬,商亂而加暴,君卑逼下,臣僭犯上,臣恐一日有播遷之禍?!奔鞍彩分畞y,世頗思憲審音。

〔水調歌〕,《理道要記》所載唐樂曲南呂商,時號〔水調〕。予數(shù)見唐人說水調,各有不同。予因疑水調非曲名,乃俗呼音調之異名,今決矣。按《隋唐嘉話》:“煬帝鑿汴河,自制水調歌,即是水調中制歌也?!笔酪越袂{歌為煬帝自制,今曲乃中呂調,而唐所謂南呂商,則今俗呼中管林鐘商也?!峨庹f》云:“〔水調〕〔河傳〕,煬帝將幸江都時所制,聲韻悲切,帝喜之。樂工王令言謂其弟子曰:‘不返矣。’〔水調〕〔河傳〕,但有去聲?!贝苏f與〔安公子〕事相類,蓋〔水調〕中〔河傳〕也?!睹骰孰s錄》云:“祿山犯順,議欲遷幸。帝置酒樓上,命作樂,有進水調歌者曰:‘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蠁栒l為此曲,曰李嶠。上曰真才子。不終飲而罷。”此〔水調〕中一句七字曲也。白樂天《聽水調》詩云:“五言一遍最殷勤。調少情多似有因。不會當時翻曲意,此聲腸斷為何人?!薄峨庹f》亦云:“〔水調〕第五遍,五言調,聲最愁苦?!贝怂{中一句五字曲,又有多遍,似是大曲也。

宋人楊瓚《作詞五要》第一條亦論之,曰:

如〔塞翁吟〕之衰颯,〔帝臺春〕之不順,〔隔浦蓮〕之寄煞,〔斗百花〕之無味是也。

楊瓚認為“〔塞翁吟〕之衰颯,〔帝臺春〕之不順,〔隔浦蓮〕之寄煞,〔斗百花〕之無味”,即詞調本身由于最早形成時因為句法、用字而形成的聲情問題。而清人吳調元認為楊瓚的說法有問題:“晁補之有〔斗百花〕詞,楊誠齋云:‘詞須擇腔,如〔斗百花〕之無味,因此后作此腔者寥寥。’今按詞后段云:‘低問石上鑿井,何由及底。微向耳邊,同心有緣千里?!浞ū竟艠犯?,更工于言情,乃知守齋非深于此道者。”

再如宋人關于〔六州歌頭〕的記載,程大昌《演繁露》卷十六說:“〔六州歌頭〕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聲為吊古詞,如‘秦亡草昧,劉項起吞并’者是也,音調悲壯,又以古興亡事實之,聞其歌使人悵慨,良不與艷辭同科,誠可喜也?!惫拇登擒姌?,“音調悲壯”即為《六州歌頭》聲情特征。金人李冶亦論及詞調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問題:

〔定風波〕曲凡有五:唐歐陽炯〔定風波〕首云“暖日閑窗映碧紗,小池春水浸殘霞”者,詩句〔定風波〕也,至今詞手多為之,此不可以備錄。近世趙獻可作詞有曰“芳心事事可可”者,〔定風波慢〕也。俚俗又有〔定風波〕者,所謂宮調者也。又《本事曲子》載范文正公“自前二府鎮(zhèn)穰下,營百花洲親制”〔定風波〕五詞,其第一首云:“羅綺滿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尋芳去。浦映花山花映浦。無盡處?;腥簧砣胩以绰贰D稚轿塘囊菰ァ9γ脝蕷w時數(shù)。鶯解新聲蝶解舞。天賦與。爭教我悲無歡緒?!睂て渎暵?,乃與〔漁家傲〕正同。又賀方回《東山樂府別集》有〔定風波〕異名〔醉瓊枝〕者,云:“檻外雨波新漲,門前煙柳渾青。寂寞文園淹臥久,推枕援琴涕自零。無人著意聽。緒緒風披蕓幌,骎骎月到萱庭。長記合歡東館夜,與解香羅掩繡屏。瓊枝半醉醒?!睂て渎暵?,乃與〔破陣子〕正同。右五曲中,前三腔固常聞之,其后二腔未有人歌者,不知此二曲真為〔漁家傲〕〔破陣子〕而但為改名〔定風波〕乎?或別有聲調也?予以為但改其名耳,不然,何為舉世無人歌之?而又遍考諸樂府中,無有詞語類此而名之為〔定風波〕者也。

〔定風波〕竟然有五種情況,各種聲情、字數(shù)亦不相同。而到了明代中后期,論述者日漸增多,如明代后期胡應麟曰:

〔菩薩蠻〕〔憶秦娥〕,為諸調之祖,后無與調名相符者,猶樂府然。題即詞曲之名也,調即詞曲之聲也。宋人填詞絕唱,如“流水孤村”“曉風殘月”等編,皆與調名不相合,而王晉卿〔人月圓〕,謝無逸〔漁家傲〕,殊碌碌無聞,則樂府所重在調不在題明矣。

認為填詞“重在調不在題明矣”。明末沈際飛亦曰:

唐詞多述本意,有調無題,如〔臨江仙〕賦“水媛江妃”也,〔天仙子〕賦“天臺仙子”也,〔河瀆神〕賦“祠廟”也,〔小重山〕賦“宮詞”也,〔思越人〕賦“西子”也。有謂此亦詞之末端者。唐人因調而制詞,命名多屬本意,后人填詞以從調,故賦詠可離原唱也。

認為“唐詞多述本意,有調無題”,“命名多屬本意,后人填詞以從調,故賦詠可離原唱”,創(chuàng)調者是詞調即本意,而后來填詞的人卻是按照詞調的唱法填詞,故而后人所作詞很多與詞調本意無關。到了清代,填詞宜選調的認識卻日漸深刻:

《四庫全書·克齋詞提要》云:“考《花間》諸集,往往調即是題。如〔女冠子〕則詠女道士,〔河瀆神〕則為送迎神曲,〔虞美人〕則詠虞姬之類。唐末五代諸詞,例原如是。后人題詠漸繁,題與調始不相涉。”余按:今人標題作本意者,即是就調為題。此外多與題無涉,或竟相犯者。如以〔春霽〕詠秋情,以〔秋霽〕詠春景,皆非所宜。故凡即景言情,必先選定詞調。雖難盡合題旨,亦必與本題略有關合為佳。(又如〔滿江紅〕〔水調歌頭〕之類,調本雄壯,而強納之于《香奩》。如〔三姝媚〕〔國香慢〕之類,調本細膩,而故引之為豪放,均為不稱。故拈題猶貴擇調也。鐘瑞注)

其中尤以謝章鋌談論最為深刻,其于《賭棋山莊詞話》中云:

填詞亦宜選調,能為作者增色,如詠物宜〔沁園春〕,敘事宜〔賀新郎〕,懷古宜〔望海潮〕,言情宜〔摸魚兒〕〔長亭怨〕等類,各取其與題相稱,輒覺辭筆兼美,雖難拘以一律,然此亦倚聲家一作巧處也。其他〔西江月〕〔如夢令〕之甜庸,〔河傳〕〔十六字令〕之短促,〔江城梅花引〕之糾纏,〔哨遍〕〔鶯啼序〕之繁重,儻非興至,當勿強填,以其多拗、多俗、多宂也。然俗調比拗調涉筆,尤須斟酌。

而吳衡照、孫麟趾認為“詞有俗調”,在填詞時須加注意:

詞有俗調,如〔西江月〕〔一剪梅〕之類,最難得佳?!材钆珛伞持[古,〔沁園春〕之體物,易地而為之,未有能工焉者矣。

作詞須擇調,如〔滿江紅〕〔沁園春〕〔水調歌頭〕〔西江月〕等調,必不可染指,以其音調粗率板滯,必不細膩活脫也。

清人陸鎣亦云:

詞家命題,多本古人詩句,非臆撰也。如〔蝶戀花〕則取梁元帝“翻階蛺蝶戀花情”。〔點絳唇〕則取江文通“明珠點絳唇”?!睬嘤癜浮硠t取張平子《四愁詩》“何以報之青玉案”?!参鹘隆硠t取衛(wèi)萬詩“只今惟有西江月”?!财兴_蠻〕,西域婦髻?!蔡K幕遮〕,西域婦帽。〔踏莎行〕則韓翃詩句?!卜鄣麅骸硠t毛澤民詞句?!擦莞桀^〕,則唐之西邊伊州、梁州、甘州、石州、渭州、氏州也。本歌吹曲,宋代衍之為詞,大祀大恤,皆用此調。其他不及更仆數(shù)也。兒時聞之先廣文,今者老漸遺忘,因備書之。

調有定名,即有定格,如黃鐘仙呂諸宮,與越調過曲〔小桃紅〕、正宮過曲〔小桃紅〕之類是也。其間字數(shù)多少,音韻高下,亦皆有一定之規(guī)。古人曉暢聲律,因題成調。如李后主〔搗練子〕,即詠搗練。劉太保〔干荷葉〕,即詠荷葉。后人依樣葫蘆,借調命題,如宋人〔賀新郎〕之詠石榴,〔卜算子〕之詠孤鴻,不一而足。且同一調,作者字數(shù)多寡,句注參差,各有不同。詞學之蕪甚矣,安得知音者起而正之。

清代中期的江順詒亦肯定萬樹《詞律》考訂〔紅情〕〔綠意〕與〔暗香〕〔疏影〕之關系:

又《發(fā)凡》云:“〔紅情〕〔綠意〕,其名甚佳,再四玩味,即〔暗香〕〔疏影〕,二調之外,不另收〔紅情〕〔綠意〕。”〔詒〕案:此實紅友之精核也,刪之誠是。

明清論述填詞須選調的詞學家頗多,這說明詞調本身寄寓著濃厚的聲情因素。明清詞學家于詞調聲情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別開生面的世界,讓我們對詞學的研究心存敬畏,力求開拓進取。

清初詞人還關注到僻調問題。僻調,即不常用之詞調。唐宋時期,有些詞人創(chuàng)制一個新詞調后,無人或很少人唱和使用,就造成了此調不常用,后被稱為“僻調”。僻調是清初詞學家大量發(fā)掘、整理詞籍文獻過程中的一個直接發(fā)現(xiàn)。如鄒祗謨曾詳述宋代詞人的僻調分布情況:

僻調之多,以柳屯田為最。此外則周清真、史梅溪、姜白石、蔣竹山、吳夢窗、馮艾子集中,率多自制新調,余家亦復不乏。至如晁次膺、萬俟雅言之依月按律,進詞應制,調名尚數(shù)百種未傳。曾覿、張掄、吳琚輩亦然。今人好摹樂府,句櫛字比,行數(shù)墨尋,而詞律之學棄如秋蒂。間有染指,不過《草堂》遺調,率趨易厭難之故,豈欲盡理還之日耶。

周清真、史梅溪、姜白石、蔣竹山、吳夢窗、馮艾子詞中有很多新鮮的詞調,而這些詞調后人很少使用,故日漸淪為僻調,乃至孤調。鄒祗謨在批評之余,他自己更是大量模仿僻調創(chuàng)作:

己丑庚寅間,常與文友取唐人《尊前》《花間集》,宋人《花庵詞選》,及《六十家詞》,摹仿僻調將遍。因為錯綜諸家,考合音節(jié),見短調字數(shù)多協(xié),而長調不無出入。以是知刻舟記柱,非善用趙座者也。

據(jù)王士禛《花草蒙拾》記載:“陳其年云:“憶在庚寅、辛卯間,與常州鄒、董(董以寧)游也,文酒之暇,河傾月落,杯闌燭暗,兩君則起而為小詞。方是時,天下填詞家尚少,而兩君獨矻矻為之,放筆不休,狼藉旗亭北里間?!狈瓩z鄒祗謨的詞集,可以發(fā)現(xiàn),其在僻調上下的功夫的確非一般人能比。鄒祗謨現(xiàn)存235 首詞,但用調達173 個,雖沒有他夸張的那樣“仿僻調將遍”,但也是非常驚人的,清初僅此一人而已。

三 填詞須考究詞韻

詞韻亦關乎聲情、協(xié)律,故詞學家在填詞選韻上多有論述。早在宋代,很多詞家就論及選韻,最為著名的莫過于姜夔創(chuàng)作“平聲韻”〔滿江紅〕:

〔滿江紅〕舊調用仄韻,多不協(xié)律。如末句云“無心撲”三字,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方協(xié)音律。予欲以平韻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聞遠岸簫鼓聲,問之,舟師云:“居人為此湖神姥壽也?!庇枰蜃T唬骸暗靡幌L徑至居巢,當以平韻滿江紅為迎送神曲。”言訖,風與筆俱駛,頃刻而成。末句云“聞佩環(huán)”,則協(xié)律矣。書于綠箋,沉于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年六月,復過祠下,因刻之柱間。有客來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輒能歌此詞。”按曹操至濡須口,孫權遺操書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辈僭唬骸皩O權不欺孤?!蹦顺奋娺€。濡須口與東關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歸其功于姥云?!跋衫褋頃r,正一望、千頃翠瀾。旌旗共亂云俱下,依約前山。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躦夜深、風定悄無人,聞佩環(huán)。神奇處,君試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電,別守東關。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p>

〔滿江紅〕本為仄韻之詞,而姜夔認為不協(xié)律,但一直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解決,直到有一次因為游興大發(fā),而制作出一首完美的歌曲。張炎亦比較充分地論述了填詞選韻的問題:

第四要隨律押韻。如越調〔水龍吟〕、商調〔二郎神〕,皆合用平入聲韻。古詞俱押去聲,所以轉摺怪異,成不祥之音。昧律者反稱賞之,是真可解頤而啟齒也。

詞不宜強和人韻,若倡者之曲韻寬平,庶可賡歌。倘韻險又為人所先,則必牽強賡和,句意安能融貫,徒費苦思,未見有全章妥溜者。東坡《次章質夫楊花》〔水龍吟〕韻,機鋒相摩,起句便合讓東坡出一頭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壓倒今古。我輩倘遇險韻,不若祖其元韻,隨意換易,或易韻答之,是亦古人三不和之說。

到了清代,戈載在填詞選韻上煞費工夫。戈載首先定位了制作《詞林正韻》的目的:“凡古調皆有古人名作,字字遵而用之,自然合律。是書為正韻而作,專嚴分合?!薄罢崱币辉~非常明確地表達了戈氏的制韻用心,即希望通過博考舊詞,制定更加符合唐宋詞用韻規(guī)律的詞韻體系,并藉此指導今人之創(chuàng)作,他談道:

韻雖較為淺近,而實最多舛誤。此無他,恃才者不屑拘泥自守,而谫陋之士往往取前人之稍濫者,利其疏漏,茍且附和,借以自文,其流蕩無節(jié)將何底止,予心竊憂之。因思古無詞韻,古人之詞即詞韻也。古人用韻非必盡歸畫一,而名手佳篇不一而足,總以彼此相符,灼然無弊者即可援為準的焉。于是取古人之詞博考互證,細加辨析,覺其所用之韻或分或合或通或否,畛域所判,了如指掌。又復廣稽韻書,裁酌繁簡,求協(xié)古音,妄成獨斷。凡三閱寒暑而卒事,名曰《詞林正韻》。非敢正古人之訛,實欲正今人之謬,庶幾韻正而律亦可正耳。

詞至清代雖然呈現(xiàn)出興盛的態(tài)勢,然“填詞之家,用韻并雜”,沒有一定的規(guī)范。戈載認為古代雖無詞韻專書,但通過分析當時的名作名篇,卻發(fā)現(xiàn)彼此相符,“覺其所用之韻或分或合或通或否,畛域所判,了如指掌”,似有規(guī)律行于其間。于是他“探索于兩宋名公周(美成)、柳(耆卿)、姜(堯章)、張(叔夏)等集,以抉其間奧,包孕宏富,剖析精微”,以成《詞林正韻》,匡正清人用韻的謬誤,重立規(guī)范,并指導時人創(chuàng)作。這正是戈載編纂《詞林正韻》的目的:

實慮誤淆混之處,沿習既久,沉溺難返,韻學不明,詞學亦因之而衰矣。

戈載于其詞〔湘月〕中亦談到自己于詞律上的雄心壯志:

樂章舊譜。論源流本是,騷雅遺意。紫韻紅腔,但賦得、秋月春花情思。玉尺難尋、金針莫度,渺矣宮商理。茫茫煙海,古音誰操蕓筒。多少白雪陽春,靈芬尚在,把吟魂呼起。作者登壇算廿載,一瓣心香唯此。協(xié)調笙簧,律精株黍,始許稱能事。詞林傳播,正聲常在天地。

“玉尺難尋”“金針莫度”,詞樂宮商之理“茫茫煙?!?,而作者于詞壇中二十余載,“一瓣心香唯此”,希望能使“正聲常在天地”,可見戈氏之勃勃雄心。

戈載在博考舊詞的過程中,并不是簡單地對舊詞的韻腳情況進行歸納,還探討了許多與填詞有直接關系的問題,比如分析詞作韻腳的字聲與詞調之間的關系:

予嘗即其言而推之,詞之用韻平仄兩途,而有可以押平韻,又可以押仄韻者,正自不少。其所謂仄乃入聲也,如越調又有〔霜天曉角〕〔慶春宮〕,商調又有〔憶秦娥〕。其余則雙調之〔慶佳節(jié)〕,高平調之〔江城子〕,中呂之〔柳梢青〕,仙呂宮之〔望梅花〕〔聲聲慢〕,大石調之〔看花回〕〔兩同心〕,小石調之〔南歌子〕,用仄韻者皆宜入聲。〔滿江紅〕有入南呂宮、有入仙呂宮,入南呂宮者即白石所改平韻之體,而要其本用入聲,故可改也。外此又有用仄韻,而必須入聲者,則如越調之〔丹鳳吟〕〔大酺〕,越調犯正宮之〔蘭陵王〕,商調之〔鳳皇閣〕〔三部樂〕〔霓裳中序第一〕〔應天長慢〕〔西湖月〕〔解連環(huán)〕,黃鐘宮之〔侍香金童〕〔曲江秋〕,黃鐘商之〔琵琶仙〕,雙調之〔雨霖鈴〕,仙呂宮之〔好事近〕〔蕙蘭芳引〕〔六幺令〕〔暗香〕〔疏影〕,仙呂犯商調之〔凄涼犯〕,正平調近之〔淡黃柳〕,無射宮之〔惜紅衣〕,正宮、中呂宮之〔尾犯〕,中呂商之〔白苧〕,夾鐘羽之〔玉京秋〕,林鐘商之〔一寸金〕,南呂商之〔浪淘沙慢〕,此皆宜用入聲者,勿概之曰仄,而用上去也。其用上去之調自是通葉,而亦稍有差別,如黃鐘商之〔秋宵吟〕,林鐘商之〔清商怨〕,無射商之〔魚游春水〕,宜單押上聲。仙呂調之〔玉樓春〕,中呂調之〔菊花新〕,雙調之〔翠樓吟〕,宜單押去聲。復有一調中必須押上、必須押去之處,有起韻、結韻宜皆押上、宜皆押去之處,不能一一臚列。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有五音二十八調之圖,平聲羽七調,上聲角七調,去聲宮七調,入聲商七調。上平聲調為徵聲,以五音之徵有其聲無其調,故只二十八調也。所論皆填腔葉韻之法。更有商角同用宮逐羽之說,可與紫霞翁之言相發(fā)明,作者宜細加考核,隨律押韻,更隨調擇韻,則無轉折怪異之病矣。戈載充分關注到了唐宋詞人在填詞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不同韻腳情況,通過“博考舊詞”,詳細而客觀地歸納了唐宋人詞作的韻部情況與字聲之間的關系,取得了重大突破。而對于不合韻部的唐宋詞作,他自謙采用了“妄成獨斷”的制韻策略。戈載意識到“韻”在詞體中的特殊價值:

詞之為道最忌落腔。落腔者,即〔丁仙現(xiàn)〕所謂落韻也。姜白石云:“十二宮住字不同,不容相犯?!鄙虼嬷小堆a筆談》載燕樂二十八調殺聲,張玉田《詞源》論結聲正訛,不可轉入別腔。住字、殺聲、結聲名雖異,而實不殊,全賴乎韻以歸之。然此第言收音也,而用韻之吃緊處,則在乎起調、畢曲,蓋一調之起畢,是末韻有一定不易之則。而住字、殺聲、結聲即由是以別焉。詞之諧不諧,恃乎韻之合不合。韻各有其類,亦各有其音,用之不紊,始能融入本調,收足本音耳。韻有四呼、七音、三十一等,呼分開合,音辯宮商,等敘清濁。而其要則有六條:一曰穿鼻,二曰展輔,三曰斂唇,四曰抵腭,五曰直喉,六曰閉口。穿鼻之韻,“東冬鐘”“江陽唐”“庚耕清青蒸登”三部是也。其字必從喉間反入,穿鼻而出作收韻,謂之穿鼻。展輔之韻,“支脂”之“微齊灰”“佳(半)皆咍”二部是也。其字出口之后,必展兩輔如笑狀作收韻,謂之展輔。斂唇之韻,“魚虞?!薄笆捪澈馈薄坝群钣摹比渴且病F渥衷诳诎雴腴],斂其唇以作收韻,謂之斂唇。抵腭之韻,“真諄臻文欣魂痕”“元寒桓刪山先仙”二部是也。其字將終之際,以舌抵著上腭作收韻,謂之抵腭。直喉之韻,“歌戈”“佳(半)麻”二部是也。其字直出本音以作收韻,謂之直喉。閉口之韻,“侵覃談鹽”“沾嚴咸銜凡”二部是也。其字閉其口以作收韻,謂之閉口。凡平聲十四部已盡于此,上去即隨之。唯入聲有異耳,入聲之本體后,有論四聲表在,亦可類推。至其葉三聲者,則入某部,即從某音,總不外此六條也。明是六者,庶幾韻不假借,而起、畢、住字無不合矣,又何慮其落韻乎?

他認為韻不僅關乎律,更關乎樂,與詞的音樂旋律直接相關。而詞韻的字聲情況又與每個詞調的結音、詞調的聲情有著密切的關系。常州詞派的周濟論曰:

“東真”韻寬平,“支先”韻細膩,“魚歌”韻纏綿,“蕭尤”韻感慨,各具聲響,莫草草亂用。陽聲字多則沈頓,陰聲字多則激昂。重陽間一陰,則柔而不靡。重陽間一陽,則高而不危。韻上一字最要相發(fā),或竟相貼,相其上下而調之,則鏗鏘諧暢矣。

清末之陳銳亦有論及:

學填詞先知選韻,琴調尤不可亂填,如〔水龍吟〕之宏放,〔相思引〕之凄纏,仙流劍客,思婦勞人,宮商各有所宜。則知〔塞翁吟〕只能用“東鐘”韻矣。

陳銳強調“〔塞翁吟〕只能用‘東鐘’韻”,這與周濟所論相似,都在論述詞韻與詞調之間的關系,直接指導了時人填詞。

總而言之,明清詞學家于填詞選調選韻方面的努力取得了巨大成功,他們針對宮調、詞調、詞韻與詞之聲情問題進行了深入分析,豐富了詞體學研究的內涵,規(guī)整了其時詞人的創(chuàng)作,開拓了詞律的研究范圍,為后人填詞選調選韻提供了可供參考的依據(jù),也為今人研究詞律提供了新思路、新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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