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慨
春天以后,人間回歸三代,摘茶桃的孩子,飲半杯酒的中年和坐在舊吊鐘前的老年。
鄉(xiāng)村,無限的安靜里亦隱藏著狂熱。當我們談論起不朽的事件與人,就仿佛沒有經(jīng)歷過黃昏。空如一場偏久的夢,借住在一處不可考究的遺址,而鐘聲不絕,像滲進了蟬鳴的瓦礫埋在土里,從未死去。
雜貨店主已有七十五歲,頭頂還有半天的云不曾陰郁。
他用毛筆在紅紙上寫“四代同堂”,我打岔,難道不是“世”?他擱筆,吹墨,嘬一口酒,說:“人的一‘世’是難以結(jié)束的,‘代’與之相較,更是短暫?!?/p>
一生一世。難道長遠至不能結(jié)束?
我含著一枚沾了酒味的冰糖,站在他的柜臺前,看見一片葉子旋繞著落在紅紙上。
雜貨鋪的背后,獼猴桃還是酸澀的,我不敢去采摘。因為要折返過來,穿過一扇破舊木門,我怕這么短的距離,就是我的一生。
當一滴鐘聲再次落下,人間復歸三代。飲整杯酒的老年,修理舊吊鐘的中年和摘了茶桃丟棄在草叢里、知道一些傳說與忌諱的孩子,都坐在雜貨鋪前。
你在與山的對峙中默坐,遠處的小徑無人,而你的頭上沒有簪花,滿是隨風飄零的亂云飛絮。
母親也與你盤膝而坐,如同月光偏右地照耀,她的右鬢移居了更多韶華。
她說,哪里有江河,哪里就有魚在沖破竹簍。
可有人見到靈魂發(fā)聲嗎?草木有名,必須用你的聲音宣示一切。
你的父親橫在江面,你以為那是魚一般的島,可以為你懷里的紫丁香遮蔽遠來的無休無止的風。
時光不能幡然倒退,哭也不能。
只有你眼里的光能抵達九千九百座山的背面,可以追溯生命的源頭。那時,一切的跌宕都不足為奇,你的心靈定然有著絕對的靜謐。
那是一只雜沓飛舞的蝶,是一尾越過舟楫啜飲星辰的魚,永遠不羈,永遠堅忍,永遠保留著給自己的歌聲。
水和蟬翼在樹木間閃爍,暮色不知所措地降臨,所以危坐枝梢的貓頭鷹安然無恙。來自遠方的身影游動在古老的石頭上,而古老的石頭還未完成自己的墓志,松濤反復卷來,我們都斑駁了,埋首在泥土之上。
又一次走在后山,我請求下一場雨,洗出那紛亂的菌落、染了灰塵的楊花和我自己的墳壑。我想,數(shù)十年后,我將與祖先埋葬在一起而保有自己的骨骸。
童年時,我總喜歡摘幾片微甜的葉子含在嘴里,圍繞著后山慢走。母親背著柴火,牽著我的手,腳步沉重。這座山,她哭過,為了我被荊棘劃破的鼻梁;她笑過,雨水豐沛的幾個月,她總能收獲許多,草藥或者菌子。如今,我再次走近,恍然中才發(fā)覺,每棵樹的成長都懷有目標,父親種下的是為了建屋,我種下的,只是移栽而來的紅豆,不知為何?
結(jié)果,那就分享給鴿子;如果不結(jié),我就再移植,我不想讓它孤老山中,踞在那些高傲的陰影里,宛若無邊的夢境。
在后山,我躺了很久,父親喊我,說不要著凉了。后山,少有熱的時候,它四周的村莊也少有歡鬧的時候。它總是沉沉的,冷冷的,不容打擾。
我身邊九十九座火山都在休眠,唯有鷹是我不同時代的鄰居,當它們飛在長空,前傾的世界中安靜的玫瑰又長出了側(cè)枝。我們沒有仇敵,沒有苦嗜,這是故鄉(xiāng)給予的唯一可以適意蒼茫的美好。
這一生愈發(fā)地短,永恒的一天之內(nèi),人間情狀萬千。那時,馬在低首,淚如雨下的人像正患著闌尾炎,走一段就要坐一會兒。她看見,空的瓦罐里閃現(xiàn)著翡翠色澤的生命,似乎是一株麥子,昨夜曾被獸皮反復摩挲。
這一條路愈發(fā)地長,我早已被扔在夕陽之外。這絢爛令我迷惘,不知將要去往哪一座山,等一些人到來還是等一些人離去。風中微弱的悲哭使我想到一些易于老去的東西,譬如青春,又如遠方。
遠方?我走向另外的山,在還沒有月色的時候,我的身后又多了巨大的空蕩,而月色盈滿時,我竟沒有遇到可以舀取青影的河流。當我老了,骨縫間還能存留什么呢?菩提,或者仍不更事的少年。
這一切都能使我哽咽,翻開舊痂,與我的前半生有失親近。云腳、雨腳,縝密也好,亂如麻也罷,我走向另外的山,破除一生的塵埃,種滿桃花。
在三月,也在九月;在初春,也在暮秋;在少年,也在中年,甚至在歲月最后的更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