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語軒
黃昏里,放飛一群鴿子,看云朵羞答答地吻別夕陽。一路奔跑,是我讓這一群小螞蟻繞了遠路,是我碰疼了落在花叢中的小蜜蜂,是我想捕捉那斑斕的蝴蝶,害它們不得不飛到別處。
是我不應該靠在樹上,讓樹葉墜落地面,擋住了小草瞭望遠方的視線。
是我不應該觸摸正在告別的蒲公英,讓它們剎那間就各奔東西。
對面的榆樹上,有成群的麻雀嘰嘰喳喳,它們是在談論遠處歸巢的烏鴉,還是羨慕騎著水牛吹著短笛的牧童?也可能是望見炊煙,談論我媽媽做的飯菜。
從小到大,我都想飛上云朵去看遠方,想用繩子拉住太陽,好讓媽媽不用起早睡晚少點辛苦,想摘下月亮掛在床頭,讓我的夢里不再有黑暗,想把星星戴在頭頂,還想四季都有花兒開放。
踩過叮咚的溪水,又安靜地看向遠方灰蒙蒙的山,歸家的牛羊發(fā)出歡叫,遠處傳來媽媽呼喚孩子的聲音。
我必須承認,螞蟻們一定用盡了力氣想趕走我,蜜蜂們也討厭我的不期而至,麻雀們在談論著我的傻,可我發(fā)呆的模樣多么像一棵風中挺立的樹。
河灘邊的沙洲上,青草深深,吃飽了草的黃牛安靜地臥著。嘴巴不停地蠕動著,咀嚼著,仿佛是一個思想者,正回味著過往,聆聽生命時鐘嘀嗒地走過。
尾巴卻上下左右懶散地甩動著,抽打著,仿佛一個智者,在講述著歲月的變遷。
草兒沉默不語,野花隨風搖曳,時光正打馬而過。
不遠處,一匹棗紅色母馬,正用嘴巴溫柔地蹭著身邊的小紅馬。小紅馬安靜地依靠在母馬身旁,任母馬親密地舔舐著。
此刻,時間仿佛停頓,只有春天的大門為生命敞開著,安詳而生動。
馬蓮花顫巍巍地抖動著紫色,不急不躁,一叢叢,一簇簇,熱烈地開在它們身邊,燦爛而耀眼。
沙洲兩側(cè)的水流湍急,卻絲毫不影響馬兒們的興致。
那份從容瀟灑,那份淡然無爭,讓我的文字里也生出慈悲,流淌出溫柔的光芒。
草原上,天高云淡,風往北吹。
一群羊兒低頭吃草,它們邊走邊吃,牙縫滲出墨綠的草汁,樣子悠閑而安詳。
遠遠望去,宛如巨大的綠毯,羊群是飄落的云朵。
縱馬揚鞭的牧人,正趕著輕風放牧藍天,云兒一朵一朵趕來做伴。蹄聲悠悠,那是牧馬人的鞭子,擦拭著剛剛蘇醒的天空。
清風從遠方趕來,衣襟沾染了雪蓮花的清香。它時而緩慢,時而著急,像調(diào)皮的孩子。它落在草尖,挽住樹梢,抓住馬兒的鬃毛飛馳,一會兒潛入谷底,一會兒掠過山坡,與杏花交頭接耳,與牛羊捉著迷藏。
那些慢悠悠的云兒也不甘寂寞,它們攀上雪山,與雪峰耳鬢廝磨,忽又纏繞谷底,與羊兒賽跑,任風如何吹,也不肯回頭,一朵擠一朵,一片連一片,和羊群、氈房排隊列陣。有時候,還和烈馬馳騁,在牧馬人的鞭梢舞蹈,拽著風的尾巴,潛入伊犁河,與月光嬉鬧。
那些飛累了的小鳥,便歇息在氈房屋頂,嘰嘰喳喳地討論,看門前擠牛奶的阿媽,把渾圓的落日搬進灶膛,燃出像星光一樣的藍,那是它們向往的藍啊,追尋一生的信仰。
河水蜿蜒曲折,似一條玉帶橫穿草原,流向遠方。
草兒綠著快樂,河水流著快樂,牛羊嚼著快樂,白云飄著快樂,就連牧人揚起的馬鞭上也甩著快樂。
萬物原本都是快樂的,是快樂賦予了所有生命。
此刻,它靜靜地躺在博物院。
兩扇被歲月磨平的石板,安靜地熟睡著。
它來自一座山深幽的懷里,在黑暗中等待了千萬年,終于有一天在石匠一錘一錘的敲打里獲得了生命。
石匠為它打造出了一壟一壟的青春,并把它安置在農(nóng)家小院里。
它開心地轉(zhuǎn)啊轉(zhuǎn),看白花花的面粉撲簌簌鋪滿磨臺,看燕子每年帶來微雨,看院里桃花開了一茬又一茬。
它轉(zhuǎn)啊轉(zhuǎn),看小娃娃變成大小伙,看黑發(fā)的少婦一天天變成了白發(fā)老婆婆。
它轉(zhuǎn)啊轉(zhuǎn),原來的身板越來越單薄,轉(zhuǎn)動它的主人也不知換了多少代,它只記得它磨過歲月的平靜,也磨過槍炮聲的轟隆。
它養(yǎng)活了幾代人不記得了,它只記得它還用單薄的身子為八路軍磨過軍糧。
它轉(zhuǎn)動的不僅僅是歲月,它轉(zhuǎn)動的是時代的變遷。
石磨停了下來,現(xiàn)代化的機器接替了它。它安靜地躺在了這里,供世人觀賞、思考、銘記。
它不遺憾,因為它完成了使命。
它活在時光的記憶里,活在微風細雨的小院中,活在老奶奶飽經(jīng)風霜的白發(fā)間,只需你一個眼神,就能聽見石磨的故事蕩氣回腸。
農(nóng)人的春天是從一滴水開始的。
當萬物復蘇,莊稼拔節(jié),水車便“吱吱呀呀”地忙碌起來。
不知是哪位先人用神一樣的智慧發(fā)明了你,二十四根木輻條在車軸的支撐下,放射狀地向四周展開,每根輻條的頂端都帶著一個刮板和水斗。刮板刮水,水斗裝水。河水沖來,借著水勢緩緩轉(zhuǎn)動著十多噸重的水車,一個個水斗裝滿了河水,被逐級提升上去。臨頂,水斗又自然傾斜,將水注入渡槽,流到要灌溉的農(nóng)田里。
莊稼喝足了水,就像是冬天埋在泥土下的詩,一夜之間蓬蓬勃勃,以銳不可當?shù)臍鈩?,書寫春天的圖畫。
郁郁蔥蔥的禾苗被風越吹越深。那“嘩啦啦”的流水聲,便在水車“吱呀呀”的歌唱聲里,生根發(fā)芽,帶你追回久別的鄉(xiāng)音。
田野里油菜金黃,高粱點頭,飽滿的葵花低垂著頭顱。兩只遠方飛來的麻雀落在稻草人的肩頭,多么美好的田園風光,比風吹來的那首詩還要輕盈。
你日夜旋轉(zhuǎn),不知疲倦地唱著歌謠,從春唱到夏,又從夏唱到秋。你窸窸窣窣的腳步,走過多少歲月的坎坷,走過多少農(nóng)家的苦樂。
水車啊,你一頭舀起的是水,另一頭承擔的是天下百姓的生命啊。
穿過時光的長廊,我用目光推開記憶的窗。
竹林掩映的小村旁,月色如水,不知還有沒有一架“吱呀呀”旋轉(zhuǎn)的水車,在夕陽下站成另一道風景,成全我一場一場的朝思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