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認真生活這件事,一旦打開想象的翅膀,會跟最初的預想逐漸偏離,生長出自己的因果鏈。按照設計圖,梁宇沿著黑色柵欄的踢腳線裝飾上白色枯山水,同城網(wǎng)購了一批多肉植物。為了置放多肉植物,整個下午她都在打磨一個不用的舊書架,去掉陳跡和油漆,重新裸露出木頭的原味和紋理,這味道讓她忍不住想置換一批原木書架。辭職之后的人生,變得亟須一些填充物,卻總是被何林制止。家就是個休息的地方,他雙臂交叉對她明示,家里禁止大興土木。
梁宇遞給他一本家裝雜志,專欄里的一段話梁宇用黃色熒光筆做了記號:“裝飾生活的細碎哲學——那種雨絲沁潤土地后綠色藤蔓緩慢扎根的感覺,洗衣機、冰箱、地板,連書架、燈泡都是隱秘地建立與空間、自我的感情。”何林嘖嘖兩聲:“讀起來費勁?!绷河钷D(zhuǎn)到陽臺懶人沙發(fā)上刷美劇,何林在樓下戴耳機打網(wǎng)游,兩個人安靜下來,黑色拉布拉多是家里唯一的躁動物,樓上樓下來回走動,跟開了步行散熱器似的,又好像是互通聲息的信使。它習慣中午趴在何林座下地板上瞇半個鐘頭,然后站起來抖擻一下身子,透過陽臺玻璃打量樓下來往的行人。雖然有點不敬,它的樣子總讓梁宇想起在傅村敬老院墻根曬太陽的爺爺,他的眼神就是這樣,跟靜止了一般,盯著來往的路人,卻什么也沒看到,人家跟他打招呼,他沒反應。等它狺狺叫的時候,梁宇會停下手中的事兒撫摸一下它的頭,它搖尾屈膝地平復下來。這是一只七歲多的寂寞中年狗。周末傍晚六點以后,家庭日程表上不允許看電視、打游戲,兩個人換上外出服準備出門遛狗。
茶幾上的手機震動起來,發(fā)出悶悶的嘟嘟聲,梁宇看了一眼屏幕上閃動著阿拉伯數(shù)字,未被保存的號碼向來都是不必理會的。等手機再次固執(zhí)地響起時,她才放下手中的狗繩,撳了接聽鍵。熟悉的往昔透過手機的變聲,傳遞到耳膜上,“是我?!薄拔摇弊直凰У酶呖憾醒右簦河钪浪钦l。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和聲音,藤蔓一樣纏繞著樹干,越過冬季的寒荒在下一個春季返青,周而復始。梁宇講了很多年標準的普通話,細聽之下,還是帶著一絲微弱的鄉(xiāng)音,尤其是在急促的語氣詞和感嘆詞的尾音上。梁宇在腦海里迅速做了一個加減法,從2003年算起,已經(jīng)十五年沒有見過面。
“沒想到是我吧?”令箭甩過來一種故作輕松的語調(diào),舒緩了梁宇的部分緊張,她嘆了口氣:“什么風把你吹來的呀?”她們同時笑出聲來,從前她們總喜歡說這個句子,模仿家里的大人們,配上夸張的表情動作,表演給那些登門的不速之客,親熱中帶著一點挑剔。她們用常見的句式一一問候了家里人,梁宇說自己在假期中,孩子去參加夏令營了,令箭說年前在婚禮上見過她的爸爸,這次她是來上海開一個年會……問答零零碎碎,深淺不一,無法獲得彼此重要的信息。何林每次臨出門都會上廁所,進去了就折騰一陣子,說不定會捯飭一下發(fā)型。梁宇有幾秒鐘特別渴望拉布拉多躁動起來狂吠兩聲,或者哼唧哼唧,讓她從這通電話中抽身出來,她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記憶壅塞住了時間。
在傅村,時間像乏味的大鐘敲打著每一天,無始無終。最古老的一排房子是依山而建的,令箭的姥姥家和梁宇奶奶家隔著長長的巷子首尾相望。村莊整體下遷,越過一條條巷子,抵達寬闊齊整的平地,挨著寬闊的馬路順勢而去,第一排房舍不情愿地拋錨在老時光里。巷子不規(guī)整地前后相連,后面院子抵著前面鄰居的后墻,而平屋頂?shù)奶梦荩瑐?cè)面連著后鄰居的西廂房,身手矯健的少年可以在房頂上暢行無阻,就像那群鴿子咕咕噥噥,從一家房頂突然躍到另一家。兩排房子之間的巷子是兒童樂園,他們熱鬧的時候在那里過家家、跳房子、丟沙包,安靜的時候在那里躲藏著,等一個腳步聲走近,跳出來大喝一聲,哇哇!奶奶捂著心臟,一副嚇壞的樣子嘟囔著:“嚇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彼麄兊纳ぷ佑肋h不會疲沓一樣,尖叫鬧騰,飯點是寥落時刻,被媽媽們的叫喊催回家,不情愿的最后被拎起耳朵回家。清早,令箭頂著一頭亂發(fā),跑到梁宇床前,捏著鼻子叫梁宇起床。她們沿著山路爬到半山腰去尋絳紫色的龍葵,它們隔天就成熟一批,鼓鼓囊囊塞滿兩個人的褲兜,吃得一嘴青紫,像涂了滯銷色號的唇彩?;貋淼穆飞?,她們隨性踢踏著路邊野草,露水打濕了布鞋和褲腳,粘在腳踝上,從下往上傳遞著涼氣。她們冰冷的手拉在一起唱?!昂门笥岩黄鹱撸l先離開誰是狗?!焙髞?,她們都離開了,傅村蕩平成一片廣闊的農(nóng)場,從前不復存在。
令箭說她剛下飛機,馬上跟朋友一道去酒店。梁宇聽得到周圍嘈雜的交談聲中有人遠遠地叫她的名字?!澳阆让?,我們保持聯(lián)系。”于是約定加微信再聊,放下手機,梁宇長舒了一口氣。何林接過繩子要牽著吉多下樓,出門前說:“明天賀師傅上門處理露臺柵欄,我讓他十點左右過來。”梁宇說:“這事兒得緩一下,有一個老家的朋友令箭路過上海,我想請她來家里聚一下?!薄爸皼]聽你說起這件事兒呀?”何林推開樓門,回頭補了一句,“你很少帶生人來家里聚餐。我不是說來家里不好,畢竟我不懂你們那里的風俗?!薄罢劜簧鲜裁达L俗,就是心意吧?!绷河钫f。何林說:“老早的朋友,不要請到家里來,這么多年多少變化呀,興許談不攏,外邊隨便找個雅靜的地方喝喝茶、聊聊天,一天就過去了?!绷河钫f:“你是怕打擾你打游戲吧?”何林敲一記梁宇的頭說:“不識好人心。好心提醒你,無事不登三寶殿,注意安全,尤其是金融安全。好像第一次聽你提這個人的名字?!绷河罡崞疬^令箭的事兒,只不過沒有提她的名字。就事論事是容易的,特地加一個名字需要很多附加程序,她略過了這種程序。
梁宇和何林互相贈送的第一個特殊的禮物,是彼此的周歲照。何林家里只有一張周歲照,特別去影樓找人翻拍重洗。梁宇覺得分享童年照是一種隆重的表示,于是也把自己周歲時的一張照片制作成一幅炭筆畫夾在一本書里給他。梁宇就是在這個階段,給他講過一段令箭的往事。令箭媽媽在生了一個女孩后,特別盼望二胎生個男孩,于是在生二胎的當頭,拒絕去醫(yī)院,而是躲到娘家找了相熟的赤腳醫(yī)生來接生。令箭媽媽天生虎氣,覺得第二遭生孩子沒什么可怕的。從宮縮到聽到孩子響亮的哭聲,順風順水,但結果不遂人愿,令箭媽媽放聲大哭,家里的男人們驚起身又頹唐地坐下,旁邊等著抱孩子的神婆踮著小腳,打起簾子跑到廂房?!暗昧耍∵@個丫頭跟我有緣分,我?guī)ё摺:⒆右M城了,那家是個雙職工家庭,以后都是好日子。回頭您肯定能再生個稱心如意的?!迸R出門,襁褓里的令箭大哭不止,令箭姥姥心里酸澀難忍,一把搶過來說:“不送了,我養(yǎng)著,好歹是條人命?!焙瘟致犕曛笳f,在重男輕女的農(nóng)村是常有的事兒。梁宇講這個故事,是因為彼時他們在旅途中相識。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她第一次領略到命運中的偶然。一個動念改變了一個女孩的命運,令箭的媽媽后續(xù)又生了一個女孩,從此認命,但已通人事的令箭卻拒絕跟她回家,一心跟著寡居的姥姥。從浪漫的角度上看,梁宇與何林的相遇也是天意如此。
梁宇和令箭一樣,都是想把偶然轉(zhuǎn)變成必然的人。令箭媽媽認命之后,就想把令箭帶回家自己養(yǎng),她又一次猜錯了謎底,令箭不肯回去,她要跟著姥姥。最初是習慣了跟姥姥相依相守,后來舅媽順口說了一句:“我認你當女兒算了。”令箭心里記下了這句話,她喜歡這個有男孩的家。當天晚上去問姥姥,能不能給舅媽當女兒,姥姥說你舅媽隨便說說的,哪能當真,你爸媽也不同意呀。令箭說,我不管他們同意不同意。之后,令箭在舅媽家做事格外上心,她把空酒瓶擺得整整齊齊,舅媽一伸手她能準確地遞上笤帚和簸箕,甩手擦汗的時候,她遞上毛巾,滿眼里都是活兒,做起來也有模有樣,舅媽卻再也沒提過要她做女兒的事兒。舅媽的確就是隨口一說,幾年后令箭去舅舅家的熱情才散了。她跟梁宇說起這事兒時一臉淡漠,低頭的瞬間補了一句,這些大人都該死。到了讀書的年紀,全家總動員變著法兒勸她回家,后來就罵罵咧咧。媽媽一邊打,她一邊哭,這都沒有改變她的想法。她叛逆的種子好像就是這一年種下的,偷姥姥的錢到隔壁村的小賣店去揮霍一空,放火燒過舅媽家的廚房,拿起一塊磚頭對著嘲笑她的人直接開瓢。傅村人都說令箭小時候多好的一個孩子,現(xiàn)在越長越瞎材了。令箭跟梁宇說:“我就是嚇唬嚇唬那些大人?!?/p>
1990年夏天,令箭姥姥在睡夢中沒有醒來,她回父母家讀書。令箭回家之前有一段時間,家里大人顧不上她,她睡在梁宇家。令箭有一次鄭重地說:“以后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梁宇說:“你還有爸媽呀?!绷罴龂@了口氣。
令箭回家后,她們總是陰差陽錯見不到面,小時候有大把的時間一起揮霍,長大了可以握在手里自己支配的時間總是捉襟見肘。1996年夏天,梁宇考入市區(qū)的高中,令箭初中畢業(yè)進了技校。令箭騎自行車來梁宇的學校,門衛(wèi)把梁宇帶出來的路上嘟囔了一句:“怎么跟這種孩子交往?”梁宇說:“哪種孩子?”門衛(wèi)朝門口努了努嘴。令箭那時候挑染了頭發(fā),穿一雙松糕底大頭皮鞋,松垮的牛仔褲,背對門口站著,特別扎眼。她們在門口聊了一會兒,令箭說:“技校生活沒意思,女孩子學電焊、砌磚,我沒啥興趣,我要去闖世界?!绷河钫f:“去哪里呢?”令箭說:“我安頓下來會給你聯(lián)系?!彼f給梁宇一個日記本,封面是絳紫色的,扉頁上是蝸牛一樣歪斜的字:“送給我的親人和朋友:玻璃晴朗,桔子輝煌?!绷河钫f:“你怎么變得這么文藝了?”令箭朝她羞赧一笑:“從書上抄的,意思挺好?;匕?。”
那時候她們都不知道什么叫傷感,梁宇徑直回到教室,沒有回頭,稍后幾年里,她偶爾想起這一幕,有點后悔沒好好看看令箭的背影。令箭的消息從傅村人的各種渠道傳到梁宇耳朵里:她跟執(zhí)意讓她讀技校的爸媽鬧翻,跟姐妹反目;她在酒店被傅村人偶遇與一幫男人調(diào)笑,卻假裝不認識;她跟人到南方做洗頭小姐,找了一個有錢人;等等。所有的鄉(xiāng)鄰包括梁宇的父母,他們都作息規(guī)律,吃相差無幾的飯菜,喜歡談論仁義道德,講究門當戶對,他們慈悲仁愛,在葬禮上不加掩飾地啜泣或嚎啕大哭,在婚禮上釋懷開心,看見路過的乞丐忍不住要遞上溫熱的湯飯。但這些都不是他們的全部,他們怎么拜佛修心都難以抵擋拔高踩低的內(nèi)心熱情,他們以唏噓感嘆咀嚼別人的影子,打發(fā)聚在一起的時間,他們愿意無事生風,被短暫的交集和快樂蠱惑,越走越遠。
他們都喜歡判斷句和假設句:令箭那種女孩子究竟是命不太好,都是女孩子,姐姐妹妹都好好的,小時候跟梁宇形影不離,只有她這樣;如果從小在爸媽跟前養(yǎng)著肯定比現(xiàn)在好;如果當初送了人,不知道現(xiàn)在過得多體面。令箭帶回新交的男朋友來,寄來新樣式的服裝、味道奇奇怪怪的食品。令箭的舅媽穿著新樣式的服裝走在街上,分發(fā)那些袋裝零食給大家品嘗,人們邊吃邊評點令箭不該帶不像樣的男人回家。令箭就像一束散開在高空的煙花,在傅村夜色里明明滅滅地閃耀,也閃耀在梁宇的夜色里。
2003年暑假,梁宇接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后在家歇伏,家里進進出出,一樣還是那些人,但梁宇好像找不到過去的感覺了。這是一段難熬的日子,她隱隱覺得這是在故鄉(xiāng)的最后日子。叔叔幫忙找了一份兼職,逢周二、周四騎車去一個高中輔導班上物理和數(shù)學。輔導班租用了技校的教學樓和一間辦公室,里面堆了半屋子的書報和電影碟片。梁宇上完課就在辦公室跟一個叫大雷的老師看電影碟片混下午的時間,踩著晚飯點回家吃飯,有時候他們也一起在校門口的春天食府吃便餐。大雷是大三在讀生,也是辦班老師的馬仔。辦班的老師全市教學點各處跑,大雷負責這個教學點的大部分工作,聯(lián)絡家長、清點學生、安排課時和準備材料。年齡相近的梁宇感覺又回到了大學校園,兩個人一道出入,一起處理輔導班的雜事,生出一點額外的親近感。
那天下午,他們看的電影是《沒事偷著樂》。梁宇不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上一次是畢業(yè)旅行時與何林在一起看的,他們在甘南一家網(wǎng)吧里遇到,結伴走過很多地方,留下了很多記憶,其中就有這部電影。她非常喜歡這部電影的英文譯名——A Tree in the House,又詩意又心酸,空間的閉塞就像那間辦公室。電影靜默的片段,她能聽到的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聲,這讓她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此迫近。她知道接下來有親熱戲的鏡頭,便起身去添了一杯水,然后輕輕地開門出去走了一圈,等回來的時候,電影差不多已經(jīng)播完了。
大雷邀請梁宇一起出去喝點冰啤酒。他們沿著長山街往里走,他指著一排嶄新的白色兩層樓的歐式商業(yè)街對梁宇說,那條街傍晚才營業(yè),來的都是外地人,本地人不好意思去。梁宇給了他一個微笑,大雷打住話頭。他們在那排建筑的邊線位置停下來,離夜市開場還早,攤位也還沒拉開,大雷自助打開椅座,熟練地坐下來,從自助冰柜里拿了兩罐啤酒。店里的風扇孤單地搖晃著,發(fā)出呼啦呼啦的聲音,大雷走進去敲了敲前臺的桌子,趴著睡覺的女人站起來,給他點單。他們好像很熟悉,能聽到隱約的笑聲。大雷轉(zhuǎn)身的時候,她用菜單在大雷背上拍了一記,大雷轉(zhuǎn)身出來,右手在空中給她打了個響指。
梁宇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大雷回來后,微帶笑容往后靠在椅背上,雙臂朝兩邊攤開,手里拿著一罐啤酒。陽光西斜,被樓宇遮住了強度,散射過來的昏黃光線打在他頭發(fā)上,面孔顯得特別立體而凸出。梁宇發(fā)現(xiàn)大雷的表情和長相有一種成熟感,衣服也是,從這個角度看特別像叔叔下班回家,癱坐在沙發(fā)上。
梁宇沒有認出令箭。她一只手端著羊肉串,一只手提著啤酒,一邊走一邊喊,哎哎哎,稍微讓開點!梁宇站起來往后撤了撤椅子,躲出半步遠,令箭哐當一聲把東西放在桌子上,盯著她看了幾秒鐘,一掌打在她手臂上,怎么會是你!天氣炎熱,令箭化的妝暈掉了,黑色的波浪卷發(fā)生硬地圈住了臉,顴骨頑固不變地凸起,腮部明顯凹陷下去,由于背光看不清她的眼睛,笑意澎湃讓她說話的聲調(diào)提高了兩個分貝,聒噪而夸張。接下來的時間,大雷只有吃喝,一句話都插不進來,梁宇也沒說幾句話,幾乎都是令箭在說。她說她的表弟梁寧離婚兩次了。第一次是在臨近婚禮的一次旅行中鬧崩的,婚禮沒有舉行,但糟心的是領了證,房子是兩家父母合買的,房本上寫了兩個人的名字,男方出首付交月供,女方家出裝修費,房價漲了,現(xiàn)在還撕扯不清楚。第二次是因為始終生不出孩子,原來以為是女孩的原因,后來查出來是梁寧的問題,女方干凈利落地離婚走人。第二次離婚后令箭問舅媽,要不讓我跟梁寧結婚算了,我不嫌棄他。她說這話的時候,梁宇拿眼掃了一下大雷,他好像沒在聽她們聊天。梁宇說:“令箭還沒杯子呢?!贝罄灼鹕砣ツ帽印A河钫f:“搞得我們像生活在原始社會似的,還近親結婚!”令箭麻利地撕咬了一口羊肉串,口齒不清地咕噥一句:“我愿意啊,我愿意能怎么辦呀?”
令箭把頭靠過來,撩起劉海,讓梁宇看她的眼睛。梁宇往后閃了一頭說:“不要畫眼妝,顯得臟臟的?!薄罢l問你這個呀,我割了雙眼皮,你仔細看看。做完之后,腫痛了一個星期。割了雙眼皮之后不敢回家,爸爸跟我斷絕父女關系了?!薄熬瓦@點小事,不至于吧?”“你不知道的,我爸爸后來發(fā)了,但脾氣也變壞了,喝酒打女人樣樣在行,抱怨我媽媽生不出男孩子。她都絕經(jīng)了,怎么能生孩子!”梁宇記得令箭爸爸冬天的樣子,穿一件短大衣,戴灰色耳暖子,到令箭外婆家送面粉和白菜。他身材不高,從巷子里推著自行車出去,笨拙地跨到自行車上,歪歪扭扭朝北方移動。她想象不出他發(fā)財以后是什么樣子。
梁宇當晚沒有回家,大雷護送她們?nèi)チ罴谒卤辈竦姆孔?。穿過粉紅色的街,在十字路口令箭轉(zhuǎn)身,指著一個燒烤店背面墻上掛著的死寂燈箱讓梁宇看,它的邊框銹跡斑斑。外墻顯得斑駁疏落,在燈光的映照下,天空有一種淺透感,燈箱上的“久久紅”的字跡還能辨認出來。令箭說:“以前這里是家酒店,地面上看沒什么,進去還有一個地下層,被我堵死了。從前生意特別紅火,好多附近縣市的男人都開車來,那時候沒人不知道它,‘久久紅的招牌是這條街上最顯眼的,別人都是粉紅,它做成吸血鬼那種紅。去年夏天,一個女孩被灌酒,胃出血死了,有人說酒里下了藥,有人說那女孩早就有病,死在地下室,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老板夫婦連夜關門跑路了,這間門面算是租不出去了,都成鬼屋了。這家店做別的恐怕是不成,做個燒烤廚房,店面晚上拉到街上,不礙什么事的。日子久了誰會記得這些舊事?況且租金便宜一半?!绷河顪喩砥痣u皮疙瘩,一步也不想再回去。
夜里,他們在令箭的房子里喝了好多酒,喝多了每個人都愛講話。令箭先講自己出生時,姥姥從神婆手中奪下她的故事,接下來她說雖然姥姥打罵,她還是覺得那是親,爸媽彌補性地照料她,但就覺得疏遠。大雷說自己爸媽老早離異,他根本沒見過爸爸,撫養(yǎng)費一次性付清,他覺得生活中有一種遺憾,沒有經(jīng)歷過家庭生活中的糾紛,家里總是安靜的,一個人早起收拾房間和院子,晚上坐在沙發(fā)上接絨線,隔著廚房玻璃看到媽媽切肉,她不是用力剁,而是磨來磨去跟堅韌的肉纖維對抗著,連媽媽半夜醒來的哭泣都是吞聲的。梁宇說自己爸媽性格不合,小時候特別擔心他們哪一次吵架就離婚了,年紀大了之后反而希望他們離婚,這話她在家開玩笑地說過一次,媽媽當場撂臉子哭了,梁宇傻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
愛情故事,全是令箭在說。大雷靠在沙發(fā)背上,微閉著眼睛,梁宇懷疑他有一陣已經(jīng)睡著了,被她們笑聲驚醒才強撐一會兒。梁宇一開始聽得認真,令箭的故事對上了傅村人的閑話,有一些是虛的,有一些確有此事,梁宇盯著對面墻上的鐘表,已經(jīng)十二點,窗外高空的燈火陸續(xù)暗淡下來。令箭講話的聲音低了一些,她伏在梁宇的胳膊上,好像這一切只對著她一個人講。令箭隔一會兒搖一搖梁宇,她不想梁宇睡著。梁宇一把摟過令箭的頭,打了一個哈欠說:“你在我耳朵邊上絮絮叨叨,我能睡著嗎?”
“沒睡就好。你也講講嘛?!?/p>
“我沒什么好講的?!?/p>
“不愿意跟我講?”
“不是。明天再說吧。我想睡覺。”
“我的愛情故事就那么乏味?”
“哎,那算什么愛情故事呢?”
“怎么就不算了?”
“那也太隨便了點。一次又一次的?!?/p>
“所以你的更高貴一點,不愿意告訴我咯?”令箭說這句話的時候,提高了一倍的音量,盯著梁宇,也掃了一眼瞇著眼睛的大雷。每個人都醒了,帶著被動醒來的怒氣。
“你不知道傅村人怎么說你的嗎?”
“我會理他們怎么說我嗎?一群窮光蛋,酸葡萄心理?!?/p>
“你不是去闖世界了嗎?怎么混到那種世界中去了呢?我看過那個‘久久紅的新聞,在那里工作的不就是小姐嗎?”
大雷說:“別胡說了?!?/p>
梁宇轉(zhuǎn)向大雷說:“你也知道的,何必假裝?”
令箭說:“都不要假清高了,讀書清白什么,你爹媽替你吃了多少苦,你爸爸一個月工地上能掙多少錢,你自己不清楚嗎?輪得到你說我嗎?”
梁宇說:“你的錢怎么來的,你這間房子怎么來的,別以為我不知道?!?/p>
令箭直接把啤酒罐丟到梁宇頭上,泡沫黏膩膩滑到臉上,梁宇拿了包起身,被大雷按住。令箭說:“不要拉她,她沒膽走夜路?!贝罄装蚜罴频疥柵_上,梁宇看得見她仰起頭對瓶吹的背影,大雷伸手去奪了幾次,都沒拿到,酒瓶滑落下去,砰的一聲。她甩開大雷進屋,說:“梁宇,你從來就瞧不起我,跟他們一樣,你不要忘記小時候是誰在你爸媽吵架的夜里安慰你,誰跟你一起走大半夜路去看電影,是誰幫你暴揍那個煩人的同桌?”梁宇說:“是了不起的你?!北緛硎撬:莸囊痪湓?,迎著令箭的目光,梁宇沒控制住不爭氣的眼淚。
令箭見不得梁宇哭,她們重新抱在一起。下半夜變成另一個開始,梁宇不能喝酒的胃,填充進冰冷沉甸的麥芽香氣,她吐得一塌糊涂,被他們扶到床上一頭栽倒就睡著了,那是梁宇人生中極不得體的一次經(jīng)歷。她被尿憋醒的時候,下意識摸了摸手機,屏幕上刺眼的四點讓她出了會神,她摸瞎打開燈,摸到廁所,出來之后她才發(fā)覺其他兩個人不在房間里。梁宇接下來沒有睡著,她打開窗戶,盯著樓下靜寂的巷子第一次抽了一支煙,煙草味回旋在口腔里,辣喉嚨也讓人清醒。天色放亮,霧靄散去,寶藍色的底放大了天空,七彩光束中看得到灰塵飛舞。令箭提著豆?jié){和油條拐進巷子,頭發(fā)披散著,白底碎花的睡衣皺巴巴地黏在身上,令箭進門把早餐扔在茶幾上,倒在沙發(fā)上,說了句我在外邊吃過了。
大雷跟梁宇說,自己經(jīng)常去令箭那里吃宵夜,自然就熟了,就是熟而已,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梁宇說,沒想到這個世界這么小,通過你再遇到令箭。大雷再看碟片就戴上耳機,梁宇不再自然地坐在那里,彼此變得客氣了一點。梁宇大部分時間都去墻角的雜物中翻看報紙,有一疊碼得整整齊齊的廢舊《齊魯晚報》,副刊連載《永不瞑目》。梁宇之前看過同名電視劇,然后又一集不落重新看了一遍。那天梁宇看到的是臥底肖童在房頂上大聲朗誦,站在房頂著對著天空,用純潔而一塵不染的嗓音朗誦:“我們每個人都熱愛自己的母親!因為母親給了我們生命、養(yǎng)育和溫情,而我們又有一個共同的母親,那就是我們的祖國,他有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和壯美的山河,是世界文明發(fā)達最早的國家之一,然而在我們中華民族漫長的生存歷程中又充滿了災難、危機、坎坷和厄運。因此,‘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就成為我們中國人代代相傳的品格遺傳,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壯士常懷報國心,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這就是每個龍的子孫永恒的精神!”短暫的刺痛感穿過梁宇的身體,像螞蟻爬過心臟,梁宇第一次發(fā)現(xiàn)高聲朗誦里面的美感,空闊遼遠的天空下,一個內(nèi)心激動的人,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躊躇滿志。梁宇感覺周圍的世界看起來確實存在卻又虛空,肖童那個看起來不真實的世界對她卻是真切的。
梁宇有兩個星期幾乎每天都住在令箭家,跟小時候一樣。白天不上課她和令箭睡到中午起床,到店里備料,晚上大雷過來吃喝,打烊以后三人溜達寺北柴的房子,一起看碟片,在港片打打殺殺的聲音中,昏昏欲睡。大雷有時候睡在沙發(fā)上,有時候半夜起身回家。令箭說:“你們倆都不用出去掙錢,我能養(yǎng)你們一輩子。”梁宇說:“太好了,我申請永久居留?!贝罄渍f:“我也不走了。不用上班,不用賺錢,混吃等死?!?/p>
八月初,梁宇回家看到提前開學通知書,她知道這段日子該結束了。令箭鋪開通知書,盯著紅色的印戳,哈了一口氣:“讀書果然了不起,這個玩意兒我今生無緣了?!绷河钫f:“你有錢啊,有錢能使鬼推磨。”她們打打鬧鬧,晚上通知大雷,周三去傅村玩一天。三人騎自行車沿康王河一路向西,行人稀少,硬化的道路平穩(wěn)通暢,有時候是令箭和大雷并排,有時候是令箭和梁宇一條線,碧青的岸堤,河水清透底,砂石水草一眼望穿。到達傅村,他們直奔山腳那一排老房子而去,繞道背面可以一步跨上令箭姥姥家的房頂,站在房頂向下看,是參差的幾排安靜的新房子。舊房頂上布滿了干硬的青苔,令箭鋪開黑白方格的墊子,打開后座上的保溫餐盒,拿出切好的水果、沙拉、鹵雞翅、鴨舌,還有一瓶紅酒,三只杯子。一陣北風吹來,莽蒼的山間林地和一人高的谷草晃動著向外延伸,遠處的青山仿佛抖動了一下。梁宇說:“我只喝過啤酒,除了一股泔水味道沒啥感覺。我爸爸愛喝白酒,一喝就醉,醉了必然吵架。喝紅酒是城市高雅人的愛好,第一次喝紅酒好像馬上就進入高雅人的世界了?!贝罄渍f:“大城市白領才有那種愛好,我們小地方人喝不出感覺來?!绷罴跣醯卣f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兒,大雷沒什么興趣,拿石頭投樹梢上的麻雀,梁宇跟大雷說:“你看看底下那個院子,令箭在這里長大的?!贝罄渍f:“跟我的老家沒什么兩樣,我對那兒也沒感情?!绷罴h遠看到一株龍葵,紫得耀眼,她拉大雷朝那里奔去,梁宇朝他們的背影喊了一句:“我走了以后,你倆就在本地相依為命吧?!贝罄渍f:“你不走,我們也相依啊?!绷罴仡^說:“神經(jīng)病。你們都走了,我也不走。”梁宇心里想,如果大家永遠在一起住著也挺好的。那一天,他們吃了久違的龍葵,顆粒沒有夏季那么飽滿,味道有絲酸澀。令箭說,夏至以后,龍葵發(fā)酸。酸澀是秋天的氣息,他們都感受到了。
在梁宇家逗留了一會兒,大雷興致不高,回程途中他沿著另一條支路回家。令箭進門,踢掉鞋子,栽在沙發(fā)上,悶聲悶氣地來了一句:“你覺得大雷怎么樣?”梁宇說:“還就那樣?!薄澳悄阌X得我跟他怎么樣?”梁宇說:“還行,就是他畢竟是個大學生?!绷罴f:“那我也不在意,大學生畢業(yè)回來分到縣級水泥廠一個月一千塊錢,不夠我燒烤店兩天的營業(yè)額?!绷河钫f:“不是那么回事兒,他還沒畢業(yè)呢?!绷罴f:“我有房子有店,我愿意等他。”千金難買愿意,梁宇無話。
第二年八月,大雷畢業(yè)留在重慶一家國企工作。令箭打電話過來跟梁宇哭訴:“大雷白白吃住在我這里,說走就走,一點都不留戀?!绷河钫f:“我早提醒過你?!绷罴f:“他那個世界真有那么好嗎?”梁宇說:“誰知道呢?!绷罴龁枺骸霸蹅冞@里到重慶有多遠啊?”梁宇不知怎么回答,令箭說以后有時間了想去看看。以后去,基本上就是不會去。
梁宇訂了一家本地口味的私家菜,令箭說想嘗嘗本地特色。出來電梯到包間的路上有一個隱形的斜坡,梁宇踩空崴了一下腳,心里罵了一句這個鬼地方,右腳啄食似地點著地,檢查一下有沒有出問題。令箭高亢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沒認錯吧,是你嗎?”聲音在走廊里回蕩出更高的聲浪,令箭比微信照片明顯胖一點,大號單肩包,闊腿褲遮住了腰身,玫紅色的高跟鞋,藍色低領襯衫露出白色的脖子,比從前圓潤了。令箭從前總是亂穿衣服,在雜志和電視中追蹤那種時尚的余波,變了形的時尚,傅村人總是嘲笑她的不洋不土的品味。令箭迎著梁宇的目光:“你沒怎么變化嘛?!绷河詈攘艘豢谒骸澳哪軟]變化,我們都多大了?!?/p>
梁宇點了草頭、雞毛菜、糟鳳爪、蒜棗大黃魚、野生河蝦仁、蟹粉豆腐、紅燒肉、本幫老鴨湯等,臺子滿滿當當。令箭說:“聽說這邊生活精致,真不虛的,擺盤都不滿,菜占一角,蘿卜雕花和紫荊花一角?!绷河畹戎罴耐暾諉枺骸盁镜赀€做嗎?”令箭說:“早不做了,現(xiàn)在做保健品。差點忘了,還給你帶了一套。”梁宇瞟了一眼陌生的包裝,塞進包里,順手從包里拿出備好的一款花茶禮盒回贈她?!奥犇惆终f,你是做高科技的?”梁宇說:“剛從原單位辭職,今年發(fā)現(xiàn)身體有點吃不消,休息一段時間。前一段時間全職帶孩子,孩子出去夏令營,剛消停幾天?!闭f到孩子,梁宇打開手機讓令箭看女兒的照片,八歲的女兒穿著奇妙仙子的黃色魔法蝴蝶翅膀,在草坪上做出飛翔的姿勢,這張照片是抓拍的,她拿來做過屏保,也曾貼在學生手冊的首頁。令箭也打開手機:“我家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齊全,不是我生的,老公前妻的。”梁宇看了一眼兩個孩子,男孩是圓臉樸實而健康,女孩子害羞地含著下巴,梁宇說:“誰的孩子不重要,誰帶跟誰親。”令箭說:“可不是嘛,我就跟我姥姥最親?!?/p>
梁宇撿一塊紅燒肉到令箭碗里,說:“你后來見過大雷嗎?”令箭說:“地震那年,我擔心他出事,找到地址去看了他一趟,他正好在震區(qū)出差,家里人都嚇死了,幸好沒事兒。前兩年他媽媽也搬過去了。”她們聊起很多認識的人,令箭的姥姥、舅舅一家、父母姐妹奶奶,梁宇的奶奶和父母,談到每一個人免不了唏噓感嘆,接著一陣沉默。老鴨湯涼了又熱一次,一頓飯吃三個鐘頭。在停頓的間隙,梁宇忍不住慶幸聽了何林的話,在外邊聚一下好像更合適。如果是三個人,氣氛會放松一點,三個人總比兩個人有話說,記得以前兩個人跟大雷在寺北柴,吃吃喝喝的日子。梁宇知道何林肯定不會來,他不喜歡高嗓門的女生,也不喜歡聽別人說家長里短,他喜歡帶著警句的腔調(diào)說話,你不要指望敘舊也不要去參加什么同學聚會,敘舊總會以惡心結束。
兩個人聊一聊停一停。梁宇問了一句:“你來找我,有沒有其他事情?”令箭抬頭看了梁宇一眼,說:“沒有沒有,就是來看看你?!绷河钅眉埥硎昧耸米彀?,把面前的盤子向里推了推,這頓飯吃得有點超量,她抬起頭第一次長時間看著令箭的眼睛。令箭扭轉(zhuǎn)脖子,朝服務員招了招手,接著回頭對梁宇說:“說實話,我就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別人說的那么好?!绷河顑墒忠粩偅吭谏嘲l(fā)上,說:“呶,你看到了,就這樣。”說這話的時候,暗紅色上衣的服務員已經(jīng)在收拾盤盞。梁宇想說再坐一會兒,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令箭回轉(zhuǎn)身拎起那只碩大的黑包。
梁宇送令箭回去。賓館在機場附近大概三公里的位置,從高架下來,就像進入郊區(qū)。冠名國際的賓館坐落在一個半新不舊的大型小區(qū)裙樓里,樓房樣式是歐陸風格,遠遠望過去是大小不一的洋蔥頭尖頂,紅白、紫白、藍白的搭配,可惜外墻被雨水沖刷出彎彎繞繞的紋路,像盤踞的蜈蚣。門口橫陳著一條市場街,的士過不去,梁宇只好下來步行。這地方原來是生活廣場,臨近年關,搭起了集貿(mào)市場,除了古鎮(zhèn),居民區(qū)罕見這種架勢,花花綠綠的兒童玩具,紅字貼標減價的中老年服裝,魚頭、帶魚、魚片、蝦米、黃花菜,南北干貨滿溢在面前,風吹起來,魚蝦的腥臭味迎頭撲面,搭著防曬棚的店鋪一格一格蔓延出去鼓鼓蕩蕩。穿過整個集貿(mào)市場,梁宇看到了賓館,金色門面雕花欄桿,這種感覺真熟悉。
梁宇回到家,八點檔電視劇開播,她蜷到沙發(fā)上,打開手機隨意劃拉了兩下,看到令箭的朋友圈新發(fā)了聚餐的照片,十張P圖之后白亮凈透的臉弧形排開,對著鏡頭微張著程度不一的嘴巴,有人著晚禮服,有人舉著香檳酒,相同的是都圍著薄透的紗巾,顏色有水紅、裸粉、海洋藍,像一起批發(fā)來的。往下翻動是一張明信片,碧藍色的海洋中,有一艘白色的帆船。“當你該養(yǎng)精蓄銳時,不要著急出人頭地;當你該刻苦努力時,別企圖一鳴驚人;當你該磨礪心智時,別妄求突然開悟。你的基礎打得越牢靠,你的過程走得越完整,你的努力堅持得越長久,你的成才更容易?!薄叭屓诵腋5氖拢河腥藧?,有事做,有所期待。愿你保持對生命的愛和熱忱,把每一天都過得熱氣騰騰?!?/p>
梁宇把圖片和文字拿給何林看,他鼻子哼了一聲,問:“做微商的吧?”梁宇收回手機,何林補了一句:“搞得跟富商似的,明明就是微商嘛?!薄拔覀冞€不是小市民,哪兒來的優(yōu)越感?”何林在關書房門之前,探出頭問了一句:“你受什么刺激了吧?莫名其妙的?!绷河钕纫徊剿ι吓P室門,占據(jù)先機,隨后她聽到同樣的聲音響起。翻開令箭的朋友圈,她一條條掃過:頻譜床墊,冬暖夏涼,凈化空氣祛除螨蟲;晚安神帽,淋巴排毒、防輻射,安神助眠,改善頭疼頭暈,緩解頸椎病。梁宇平時看到這類花里胡哨的圖片和真真假假的雞湯文,大部分都會自動略過,圖片和文字換上令箭的語氣在腦子過一遍,跟那些夸張了功能的消費品之間好像有了一些親緣關系。
在兩個房間都緊閉房門的空蕩蕩的家里,梁宇非常后悔沒有邀請令箭來家里坐坐?;蛘咧辽賾撆闼教幾咦?,她想應該再打個電話邀請她來家里一趟。二十公里是傅村到寺北柴之間一次往返的距離,梁宇數(shù)次騎自行車往返兩地,談不上遙遠。轉(zhuǎn)念又想自己不會開車,又害怕單獨跟她坐在計程車后座上,各自在腦海里拼命尋找話題。梁宇記得給女兒念睡前讀物的時候,看到過一本科普讀物,書里說龍葵其實不能食用,吃多了會中毒。傅村中一代代人,小時候都吃過龍葵,卻沒有一個人死于它的毒手,他們都粗糲地長大且安然無恙。但是此時,她并不確定他們是否真的安然無恙,不知道他們能否像詩里寫到的本地英雄一樣,在停車場唱歌,看到“玻璃晴朗,桔子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