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子濱

一九九二年七月的一天上午，英國倫敦西南部溫布爾登公園，雷切爾·尼克爾（一譯瑞秋·尼可），一位二十三歲溫淑靚麗的年輕母親，光天化日之下被瘋狂性侵后殘忍殺害，身中四十九刀，頸部幾乎被切斷。被害前，她正與兩歲的兒子和他們的寵物狗在綠蔭中玩耍。

最令人心碎的一幕是，那兩歲的孩子在場?，F(xiàn)場被人發(fā)現(xiàn)時，孩子正緊抱著尸體嗚咽：“起來！媽咪！起來！”很快，孩子因驚嚇而陷入恍惚，不說一個字。在女警與醫(yī)護人員溫柔的撫慰下，孩子漸漸透露了所能記起和描述的一切：媽媽遭一名白人男子攻擊。信息雖少，但與兩名證人的描述相符：二十到三十歲，身高五英尺十英寸，棕色短發(fā)，白襯衫和藍色牛仔褲，但沒看清面部?，F(xiàn)場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證據(jù)。除了被害人的血跡，沒有其他的血跡、毛發(fā)、纖維，也沒有兇器，簡直不可思議。于是，警探們訴諸當時法醫(yī)科學的最新發(fā)展—罪案心理分析，通過心理線索，拼湊出嫌疑人的大致形象，即誰曾實施以及如何實施了類似犯罪，然后分析、白描其人格及行為模式?？履稀さ罓柟P下的福爾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書中的波羅，都是成功典范。

人們總是需要信仰點兒什么，不是宗教就是科學。自希區(qū)柯克一九四五年的影片《愛德華大夫》之后，半個世紀之中人們對犯罪心理分析一直懷有敬意，大案要案一旦證據(jù)不足，警方便希望得到“心理科學”的幫助。

這時，英國最著名的罪案分析專家保羅·布里頓出場了。布里頓察看現(xiàn)場后得出結論，罪犯單身，離群索居，智商及文化程度皆中等偏下，極度性變態(tài)，從事體力勞動或其他非熟練工種，可能喜歡武術或攝影，住所離溫布爾登公園不遠，步行可達。警探們還求助于英國廣播電視公司的電視節(jié)目《犯罪觀察》，通過模擬犯罪過程求得犯罪線索。節(jié)目播出后，警方接到八百多個舉報電話，有四個電話提到同一名字：科林·斯塔格。

斯塔格是個二十九歲的勤雜工，警探們在距公園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找到他的住所，搜查發(fā)現(xiàn)大量的淫穢雜志、邪教書籍、祭壇、神符和蠟燭，直接走進了布里頓描述的世界。斯塔格九月十九日被捕，他承認對公園非常熟悉，案發(fā)當天上午確曾去過公園遛狗，但他聲稱當時突然頭疼，沒待多久就提前回家了。

兩個月后，案件仍然毫無進展，調(diào)查工作到了一個臨界點，隨后演變?yōu)榫讲倏v的色誘鬧劇。雷切爾案顯然激怒了蘇格蘭場（倫敦警察廳），警探們和布里頓都認為：讓一名性感的便衣女警與斯塔格交朋友，或許是將罪犯送進監(jiān)獄的唯一機會。

一九九三年一月，化名麗琪·詹姆斯的女警開始寫信給斯塔格，說自己是個迷人的金發(fā)女郎，在朋友家見到他寫的色情信，心駐沉迷。這封信讓斯塔格瘋狂起來，他直截了當?shù)卣f希望與麗琪一起裸體日光浴。他們開始互通書信，盡情釋放淫蕩而變態(tài)的快樂，并且越來越放肆。斯塔格徹底陶醉了，他相信找到了夢中情人，警探們則相信找到了嫌疑人。不過，二十八周過后，斯塔格始終否認自己與公園謀殺案有牽連。布里頓設計選擇在斯塔格的生日這天讓麗琪和他見面，交談中，麗琪讓斯塔格明白，只要他承認殺了雷切爾，就能讓他實現(xiàn)自己的性幻想。

出人意料的是，斯塔格堅稱沒有殺人，臨走時遞給麗琪一封信，上面編造了下流故事，重復提到一把用作挑逗工具的帶血的刀。警探們敬畏地對布里頓說：“一切如您所言。”又過了幾星期，警方仍然一無所獲。他們讓麗琪去最后攤牌：除非斯塔格是一個兇手，否則她永遠不會和他上床。斯塔格雖然表情痛苦，但還是贏得了這場持續(xù)七個月、耗資百萬的心理戰(zhàn)。不過警方不想放過斯塔格，因為堅信布里頓正確，堅信斯塔格有罪。一九九三年八月，斯塔格再次被捕，他異常鎮(zhèn)靜，當“麗琪·詹姆斯”走進審訊室，他不僅沒有驚慌失措，反而有種“早就猜到你是誰”的神情。

一九九四年三月，英國西約克郡利茲市法院在另一相似案件中，裁定排除了女警以交友結婚為誘餌得到的被告人殺妻的錄音證據(jù)，被告無罪開釋。盡管如此，皇家檢控署仍然做出一個糟糕決定：起訴斯塔格。法官進行了五天庭審，辯護律師是一位王室法律顧問，他堅決要求排除來自麗琪以及布里頓的所有證據(jù)。法庭認為，根本無需聽取布里頓的證言，直接裁定撤銷指控。法官批評警方過分熱切，明目張膽地以積極的、欺騙的惡劣方法陷人于罪。法官強調(diào)，警察和公訴機構的每一治罪步驟都必須是合法的，不能設計操縱嫌疑人，尤其批評了幕后指使者布里頓。

警方的做法或許情有可原，正是由于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法醫(yī)學證據(j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不過，將斯塔格推到這個心理鬧劇的舞臺上，也將女警推入危險境地。如果斯塔格真是個變態(tài)殺人狂，那么麗琪的刺激和挑逗很可能導致一場新的災難（[ 美]科林·埃文斯：《證據(jù)：歷史上最具爭議的法醫(yī)學案例》，畢小青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00七年版）。本案的偵查失敗令警方蒙羞，但最初DNA 鑒定一無所獲，也促使法醫(yī)學家不斷反省。雷切爾身體裸露部分沒找到男性DNA 也就罷了，竟然任何DNA 都沒找到，采證膠帶上應該布滿雷切爾自己的皮膚細胞與DNA 才對。

“當狗該叫而不叫的時候，需要停下來想想為什么?！痹谶@一思考方式啟發(fā)之下，也隨著DNA 鑒定技術的進步，二00二年，也就是案發(fā)十年后，終于啟動了雷切爾謀殺案的懸案調(diào)查。

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一九九二年檢驗采證膠帶時用的是微量DNA 鑒定法，擴增少量DNA 中的重要部分，直至得到足以分析的量。這需要很小心，如果量太少，就不會得到任何結果;太多則可能抑制反應，同樣無法得到任何結果。原始調(diào)查過程中，法醫(yī)認為雷切爾身上只有非常微量的男性DNA，所以用了最敏感的技術，但卻沒有把握好擴增量。懸案調(diào)查采用了新的增強技術，找到了男性DNA，在英國國家DNA 資料庫進行搜尋比對，最終確定羅伯特·奈帕為犯罪嫌疑人。結合其他兩項證據(jù)，奈帕低頭認罪，被繩之以法。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誕生起，DNA 技術一向被認為是科學的、客觀的證據(jù)，一九九五年以后迅即運用于罪犯追蹤。英國曾因一起強奸案而要求當?shù)鼐用袷邭q至三十四歲的男子提供血液樣本，后警方得知有人要他人替代抽血，因而鎖定嫌疑人，不過此時已經(jīng)抽取了近五千個血樣。時至二00八年底，歐洲人權法院判決否定了英國的做法，從此，歐盟各國對DNA 檢測的司法運用進入了嚴格審慎的階段。說到DNA 檢測，情況非常復雜。人們寄望于這一技術帶來篩選檢驗功能，又要考慮它對人的隱私的透析能力。它有助于確定證物的個別化，但也徹底暴露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所有分子組合;它透露個人所有的深層隱私，包括父系、母系乃至于不足為外人道的遺傳特征和生理缺陷。一言以蔽之，借由DNA 檢測，政府機關掌握了“上帝發(fā)給每個人的身份證”（林鈺雄：《干預處分與刑事證據(jù)》，北京大學出版社二0一0年版，24 頁）。

目前，DNA 證據(jù)被廣泛使用，DNA 比對是個極高概率事件，比對一致但卻不是唯一的情況極少?，F(xiàn)在，重罪犯的DNA 會被建檔留存，以備未來可能出現(xiàn)的錯案糾正。英國于一九九五年率先設立國家DNA 資料庫，它改變了鑒識科學和犯罪調(diào)查的整體面貌。二十一世紀初，英國政府看到資料庫的功效，開始投入大量經(jīng)費，史稱DNA 擴張計劃。警方開始從犯有可監(jiān)禁罪的人身上采集DNA 樣本，資料庫成長得非常迅速。二00五年十月，有三百一十萬人的DNA圖譜，以及來自犯罪現(xiàn)場的二十四萬多DNA 圖譜。在一個星期時間里，這些資料吻合了六起謀殺案、十九起性侵案以及超過一千起涉毒、涉財?shù)人^大宗輕刑案。

不過，因受公眾輿論壓力，法律終于出場，規(guī)定任何人只要未被定罪，就必須從資料庫中移除其DNA 圖譜，不得挪作他用，于是終止了DNA 擴張計劃。這也是遲早的事，因為犯罪人口有限，資料庫所需也應有限，總不能假設每個國民都是潛在犯罪人（[ 英]安吉拉·蓋洛普：《沉默證詞》，周沛郁譯，馬可孛羅文化出版事業(yè)公司二0二0年版，268—269 頁）。

法醫(yī)或稱鑒識專家以專家證人身份出現(xiàn)在法庭上，但他們不同于普通證人，法官、陪審團應該在何種程度上相信他們，或者說，如果不相信他們，是否要說出個理由？誰來說這個理由？再找另一撥專家嗎？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美國發(fā)生的辛普森案，最后上演為號稱“世紀審判”的訴訟大戲。檢察官指控橄欖球明星辛普森涉嫌殺害妻子及情人，為了說服陪審團，檢方以充分的證據(jù)證明辛普森經(jīng)常毆打妻子。當時加入辯護“夢之隊”的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德肖維茨展示了一套令陪審團贊嘆不已的邏輯：經(jīng)證實，會毆打太太的男人，只有不到千分之一的比例會殺害他的太太。

辛普森被宣告無罪后，美國統(tǒng)計學家歐文·古德向《自然》雜志投書，試圖證明德肖維茨用謬誤的推理欺騙了陪審團，而且主審法官當時也未能看穿把戲。古德教授將問題翻轉(zhuǎn)，應該問的不是有多少打老婆的人會殺害老婆，而是有多少殺害老婆的人以前曾經(jīng)打老婆。前一問得到肯定的概率可能不足千分之一，但后一問得到肯定的概率卻可能大于二分之一。

與此同時，曾在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國家暴力犯罪分析中心工作的麥克拉里也說，有50% 的家庭內(nèi)部謀殺案的受害者在案發(fā)前曾遭身體暴力。之所以說陪審團乃至法官無法面對專家，是因為專家們通常都能把自己塑造為無可辯駁的科學代言人，虛張聲勢的偽科學術語以及無法驗證的事實，因帶有某種科學光環(huán)，很容易讓審判者立足不穩(wěn)。

在科學審判之中，利用測謊儀或者誘供麻醉藥，發(fā)現(xiàn)真相的可能性高達99.9%，那就輪到醫(yī)師、測謊專家充當法官了。這標志著普通理智和判斷力的終結，保障隱私、反對自我歸罪、對抗國家無所不在的權力的正當程序，都將被不受羈絆的真相、效率、秩序、安全和一致性無情地取而代之。

與測謊儀類似的還有腦指紋技術，它通過言詞與圖像刺激評估人腦的反應，判斷被告人對犯罪現(xiàn)場的了解程度，以及不在現(xiàn)場的可能性。有人認為腦指紋是一種極強的科學證據(jù)，鼓動司法接受并運用，在美國伊利諾伊州，甚至有家法院指示陪審團采信過腦指紋證據(jù)，但科學界的質(zhì)疑從未停歇。

在每一件刑事訴訟中，控辯雙方都會竭力找尋有利己方的科學證據(jù)，因為這種證據(jù)披有科學的外衣，不易被否定，也就容易被法庭采信，但得到這類證據(jù)并不困難，這便在客觀上鼓勵了為勝訴而進行的證據(jù)冒險。從控方角度看，甚至根本談不上冒險，失敗的概率太小了。伴隨而來的危險反而是法官和陪審團不加質(zhì)疑地接受專家證人所告訴他們的一切。但即使是最偉大的專家，技術上也遠非一貫正確，而且人品上也需要制度監(jiān)督。法醫(yī)鑒識是有利可圖的行業(yè)，專家證言有時取決于誰給他們開支票。唯利是圖的人雖然不多，但為害甚劇。

一九五七年，德國小鎮(zhèn)明斯特，油漆工赫曼·霍巴赫失蹤，不久浮尸于附近幾個水塘，但沒有頭顱。他的風流成性的遺孀瑪莉亞·霍巴赫成了嫌疑人，最終被判處無期徒刑，定罪依據(jù)是巴伐利亞刑事局的法醫(yī)鑒識部主任許貝特教授的鑒定意見，他向法庭證明，瑪莉亞給丈夫下毒，然后打死并分尸，用爐子燒掉頭顱。

整個“發(fā)現(xiàn)真相”的過程是在實驗室里進行的。這位毒物專家從瑪莉亞家廚房爐子及烤爐的煙囪壁上采集煤灰，進行火焰比色計、光譜分析儀與超聲波鑒定技術測試。測試發(fā)現(xiàn)，爐子焚燒過人體，燃燒物富含人腦才有的氯化鈉殘留;有水銀或銀的成分，是鑲牙材料;含有高毒性的硫酸鉀。

一九五九年，赫曼的頭顱被意外找到，許貝特的“科學證據(jù)”崩塌了，隨后瑪莉亞被釋放。辯護律師將從各地不同煙囪搜集來的煤灰拿到法院，經(jīng)檢測都含有硫酸鉀。其中一個煤灰樣本就來自明斯特法院的壁爐，當然也有硫酸鉀。一九六一年開啟再審，無罪定讞。在戰(zhàn)后德國這個奮起中的年輕法治國家，本案成為司法界的恥辱。法官一旦信賴專家鑒定，他便落入鑒定人之手（[ 德]湯瑪斯·達恩史戴特：《法官的被害人》，鄭惠芬譯，衛(wèi)城出版二0一六年版）。

錯誤還情有可原，做偽證則不可饒恕，然而事實上偽證比善良人想象的要多。前些年臭名昭著的弗雷德·扎因就是一例。作為美國西弗吉尼亞州犯罪實驗室主任，他的證言將數(shù)百人送入監(jiān)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由于人們對他的人品產(chǎn)生懷疑，西弗吉尼亞州最高法院對他展開調(diào)查，結果發(fā)現(xiàn)在他出庭做證的一百三十四起案件中存在問題，最終九名因他做證而入獄的人被釋放。

在美國得克薩斯州，曾在四十個縣擔任合同驗尸官的病理學家拉爾夫·厄爾德曼，被人們發(fā)現(xiàn)曾對一百多具未經(jīng)檢驗的尸體開具假的驗尸報告。一九九二年在芝加哥的一起強奸案的審判過程中，刑偵實驗室分析員帕梅拉·菲什在做證時，故意隱瞞了可以證明被告人無罪的血清化驗結果，導致被告人被定罪。

另一個有爭議的人物是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擔任俄克拉荷馬城犯罪實驗室主任的喬伊斯·吉爾克里斯特，她曾吹噓在證據(jù)方面能人所不能。她真是說到做到：她的證言曾將二十三人送進死牢，其中十一人被處決。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開展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她在五起案件中做過誤導性證言（[ 美]科林·埃文斯：《證據(jù)：歷史上最具爭議的法醫(yī)學案例》，畢小青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00七年版，85—86 頁）。

如何定義科學欺詐，竟然是科學的難題。標準定義是捏造、篡改和剽竊，簡稱FF&P（Fabrication， Falsification and Plagiarism）。捏造是徹底編造數(shù)據(jù)，空手實驗，虛假電腦模擬。篡改是操控數(shù)據(jù)，只選擇有利于結論的實驗結果，刪減似乎不利于結論的數(shù)值，將剛超出背景值的讀數(shù)表現(xiàn)得十分顯著，將兩次實驗中的最好部分捏合成一次實驗，等等。剽竊并不僅指文字復制，它是對知識產(chǎn)權的侵犯，剽竊者竊取其他作者的想法、方法和結果，甚至表達方式，并以自己名義發(fā)表。對尋求公正的科學家來說，這一切往往是毀滅性的（[ 美]霍勒斯·弗里蘭·賈德森：《大背叛：科學中的欺詐》，張鐵梅、徐國強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0一一年版，4 頁）。

雖說法官和陪審團有無可避免的缺點，有時會被“科學”“大數(shù)據(jù)”等名目搞得暈頭轉(zhuǎn)向，但法官和陪審團仍然是站在國家意志和人民意志之間防止街頭出現(xiàn)戰(zhàn)壕的最后的法律堡壘。放棄這一堡壘，聽命于所謂科學鑒識，改變?nèi)祟惖亩ㄗ锓绞?，我們做好這種準備了嗎？

所有現(xiàn)代審判制度都遇到一個挑戰(zhàn)：人類才智是否足以應付科學技術帶來的生活方式的變革？可以說，審判中對核心問題的評估，普通人的基本判斷力足以應對，而不必交予所謂尖端科技。法官必須履行守門人的職責，不能將裁決的權力托付給操作一套分析儀器的專家。專家自有其貢獻，能夠幫助解決許多棘手問題，但無條件地信賴他們，卻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