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艷君
三月初,竟會落花成冢。
整個春天正在投入一場盛大香頌,三月四月,花如海。不說凋零。
早些天,我中午回家,看見四個陌生的年輕人跑進了我家院子,在燦若彩霞的山茶樹前拍照。院子大門是不上鎖的,除了快遞小哥也無人擅自闖入。顯然,拍照的是路人,一定是側目時被這樹高大的開得如火如荼的花所吸引。
他們朝我笑。一個扎丸子頭的女子指著茶花旁的窗戶說:姐,你屋里還有鋼琴呀!
我一邊開大門一邊笑:知道我的山茶花為什么開得這么好吧,天天有音樂滋養(yǎng)著呢。
其中一男生說:你屋里這花,要是長在路邊,一定會成為網紅打卡景點。
地上的幾朵花,早被他們撿起放在墻角另一邊,鏡頭外的地方。錦瑟年華,看不上凋零,不相信枯萎。青春的眼眸里,花是開的。曾經我也是,扒開枝葉,細數(shù)花開的朵數(shù),并藏耳于花間,去聽花開的聲音。真不記得有落花,但記得這兩株茶花曾經活著不易。
此居所建成后,親戚們來作賀,二桌過火宴就擺在空蕩蕩的還沒有圍墻的坪里。鄉(xiāng)下姑姑說,她家有山茶,開紅花,雖不香但杯口大一朵,盤兩株給你們。兩株,其實是才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兩枝,稀疏的幾片厚葉,尺把高。先生用很正統(tǒng)的栽法,大門左右側各一株。
許是泥巴貧瘠,許是無人睬理,山茶長的慢,瘦枝上披掛的總是一抹暗沉的綠色。有時我會將兒子從幼兒園得回的大紅花系在枝上,無香,杯口大一朵,不落。
別人家老樹濃蔭,天風扶搖。兩年后的早春,我家的山茶樹(其實還不能稱樹,那么細桿伶仃)變化不大,瘦枝稀葉總也掛不住幾滴雨,樹下,草色瓷青。那年月,偏就有那樣欺弱的人,在漆黑的夜晚,為尋找阻力將梯子抵在山茶樹上,趁著百米遠火車呼嘯而過的轟隆聲和春雨泛濫,猛鋸我家二樓的防盜窗。兩次,均未能得逞。只是,可憐的兩株山茶,被壓得奄奄一息。警察問及損失,我說這茶花是稀有品種,要死了。沒理。
春雨停歇,砌圍墻成了當務之急。二米高的墻一包圍,空坪就成了小院。那年初夏,兩株山茶移植到白墻邊,軒窗下。還沒有緩過神的花,幾天就葉片掉光。后問懂栽花木的人,才知植物移植的最佳時間是秋分后春分前。我們偏偏選了相反的時段給山茶挪窩,別說做苞開花,年輕的樹能不能續(xù)命都是個問題。
那時自己也年輕,每天都在同一條路上負軛,掙糧。我向往自己的迦南之野,我希望夢想的琉璃珍果會清空并置換我的疲憊。清輝潑院的夜晚,站在窗前匆匆一瞥,靜默的山茶疏影橫斜,置于寥廓星空的虛幻閃過錚錚的生機,淡淡的憂傷就著月色斑駁在白墻,又飄向我的長窗。
初秋的風在我耳邊凌亂,我深深吸一口氣,緊一緊衣裙,一些事,被我想得山高水遠,一株樹,被我望得七彩斑斕。我知道,山茶有雪白,有淺粉,有明黃,有嫣紅,有深紅?!恫杌ㄅ分械默敻覃愄鬲殣凵讲杌?,或紅或白。小仲馬說:我愛你樸素,更愛你奢華。眼前的植物,什么時候會開花,會開出怎樣的素寂與奔放?單薄的山茶擁清愁于冷露,入冬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枝頭竟然掛著幾個花蕾,緊實中透出微微的紅。山茶樹,終于要開花了,如姑媽所言,嫣紅。
生命與花期訂下的山盟水誓,終有頑桀傲骨的百般掙扎去踐約,真好?;ㄩ_何其早,正值隆冬!難怪清朝的段琦說山茶“獨放早春枝,與梅戰(zhàn)風雪”。元朝的薩都剌在《閩城歲暮》中更是道出茶花的花期為臘月:“嶺南早春不見雪,臘月街頭聽賣花。海外人家除夕近,滿城微雨濕山茶?!?/p>
花朵的綻放是樹根傾情的輸出,賞花之余生出許多憐愛,像給產婦補充營養(yǎng),倒下一袋有機花肥,饑腸轆轆的山茶樹和雨吞咽而盡。不知不覺,樹先高于我,再高于墻,樹枝散開十條,再散開百條,花苞則以千計在滿濃葉間半隱半現(xiàn)。于是,有了千朵嫣紅壓枝低的早春美圖,嬌艷動人,亦樸素亦奢華,亦素寂亦奔放。
沒有開不敗的花,于是,有了三月初的凋謝。一朵朵山茶,靜臥在早春的濕潤里。微雨輕沾,如淚眼相問:落,何其早?淚眼問花花不語。但我相信她們依然有生命,綢緞般的花瓣最外緣一圈微微收攏,未褪的花顏含著沉靜的憂傷,仿佛還走不出昨夜的一簾幽夢,或是要在暖調漸濃的春色中漸漸入眠。雨絲縫織風煙迷離,落紅深處如一匹娟娟湘繡,我手拙,不會剪裁一襲春衫,也無力執(zhí)筆去臨摹早春時節(jié)的第一場凋零。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也只有清絕的落花配這種規(guī)格的雅葬。我沒有絹絲錦袋,也不能悠閑荷鋤。置一朵于掌心,凝脂斂艷的花如一女子姣美的面容。深嗅,暗香浮動。那香氣雖不比山上的雪色的油茶花濃郁,卻一樣帶著甜。又想起《紅樓夢》里的玫瑰露,茯苓霜,得來的法子和《御香飄緲錄》中寫慈禧用的胭脂的做法差不多。取上好的花瓣,細細碾碎,成厚漿,用細紗布濾去渣滓,再把當年新繅的蠶絲剪成胭脂盒口大小,放到花汁中浸泡,等完全浸透取出曬干,就成了上好的胭脂。
我想到自己屋里,小木碾子有,碾八角胡椒的,細紗布有,蒸艾草粑粑的,新蠶絲哪里找去?若真得了,太陽又在哪?春無三日晴,雨一下就是半個月的綿綿細雨,只怕不等曬干,絳紅的花漿就長出斑斑霉絨。算了,那些溫柔富貴鄉(xiāng)里的花事,就留給嬌花軟玉一樣的人兒去弄吧。現(xiàn)在的人,多浮躁心急,活該涂抹著一瓶瓶含鉛汞的面霜去抵擋歲月的風塵。
落在我窗前的山茶花,大朵大朵,驚蟄未至,蟲蟻還在地表下做最后一個夢,花朵們不受丁點驚擾侵蝕。她們的花瓣在斜風細雨的洗禮中蟬翼般輕顫,安詳而絕美。這些幽芳靈魂的最終夢土是哪兒?原諒我,每天下班掃攏一堆,我給她們的歸宿只能是院外的綠色大塑料桶。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春天里………”春風里這悲愴的歌突然在響我心頭,隨著我掃花的聲音,往外傾花的腳步聲開啟循環(huán)模式。天有天道,地有地理,三月冷冷的水谷,浮游著云朵與季節(jié)無聲的爭論,一朵落花,一葉舟覆。樹上,仍是繁花錦簇。開得正歡的紅顏盡漾,半開半合的羞羞答答,葉間還有一些茸茸圓圓的花蕾,鼓脹著一抹未展的深紅。
山茶,每一朵從花苞到完整盛開,需要七八天,一旦全開了,最完美的狀態(tài)卻只有三四天。山茶花真正做到了巔峰隱退,華麗轉身。全開后的第四天,花朵就脫枝而墜,絕不像玉蘭杏花一樣變色而謝。所以你極少看見樹上有開敗變色的花,若有,也是早已花辭樹,只因枝葉繁茂兜住了,未被風雨搖跌在地而已。李白桃粉,花輕盈,落為飄。山茶重瓣,鮮妍厚重,落即墜。都說花開也有聲,墜一般的落,該是怎樣的響動。
張愛玲曾養(yǎng)過山茶花,說花落不問青紅皂白,沒有任何預兆,在猝不及防間整朵整朵任性地魯莽地不負責任地骨碌碌地就滾了下來,真讓人心驚肉跳。是否?忙碌的生活依然如影相隨,但人到中年后,懂得如何在浩海如煙里找到自己的鯨路,明白繁星流動間知音只是自己。我愿意放下時光,來陪一朵花凋零。
芳華墜落的聲音,我來聆聽。無月無星,風極輕。依墻而立,左邊有琴聲,右邊候花音。一會,果真聽見“砰”的一聲,本來掃干凈的樹下躺著新的一朵。朦朧中,可見她的完整羞紅。不知從枝頭起跳的下一朵是哪朵,滾落中途伴著刮擦的聲響如綢緞的撕響,落置樹下的裂帛之聲帶著決絕而釋然的隆重?;ǘ洌@著了傷著了?好,由旋律來撫慰。算不巧還是湊巧,十二歲的妮子今夜在黑白鍵奏響的是《雅典娜的廢墟》,短暫的低迷后迎來鐵馬金戈,風云迭起,后轉入銳利寒光,憂傷清冽。夢一樣真實來過,真實如夢一般逝去。
花開有涯,花盡有時。安妮寶貝說:有這樣一套過程挺好的,生老病死,知道了是一場夢,總是年輕有什么意思。落花,是一種必然,也是一種引領。
早開的山茶,在夜色中落,再落,紛落。三月裂帛,引爆人間四月天,半濠春水一城花,我與你,共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