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梁曉明組詩《像大雪,把自己完成》"/>
◎覃 才
原型是諾思洛普·弗萊提出的概觀詩歌(文學)創(chuàng)作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關(guān)聯(lián)的重要理論(當代詩人與之前的詩人、當代詩歌與之前的詩歌的關(guān)聯(lián))。如他在《批評之路》一書中指出的:“每個詩人都擁有他自己的意象結(jié)構(gòu),而這種結(jié)構(gòu)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同其他詩人有相似之處?!痹诟トR看來,橫亙在不同時代詩人之間的具有同一性的意象、意象群、意象結(jié)構(gòu)及其建構(gòu)的主題、人物等就是原型。作為一種重要的概觀、闡釋及理解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論,原型對于詩歌書寫的意義至少有兩點:一是,它指出了深藏在古代詩歌和現(xiàn)代詩歌意象背后那種同一、恒定及有超越時空價值的情感與意義;二是,在一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原型關(guān)聯(lián)之中,呈現(xiàn)了我們當下每個人的詩歌書寫與之前時代詩人的譜系性關(guān)聯(lián)。很顯然,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詩歌寫作。這點我們可以通過每個時代的詩人所用的詞語就可以看到。然而,當我們深究這些詞語所指向的情感與意義之時,我們總是能夠在歷史當中找到諸多的同一。這種當代與過去的同一無疑就是原型。
霍俊明認為“從寫作能力、風格學和個人創(chuàng)設(shè)性而言,梁曉明顯然是一個強力詩人、生產(chǎn)性詩人和總體詩人”。他的這種寫作特征的形成展現(xiàn)著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詩歌、中國古代詩歌這些前輩的焦慮性影響。作為一個現(xiàn)代詩人,梁曉明的組詩《像大雪,把自己完成》所體現(xiàn)的就是中國古代詩歌在他身上產(chǎn)生的原型認同影響(包括自發(fā)與被動的形式)。換言之,從霍俊明所說的“焦慮影響”角度來看,梁曉明的這一組詩就具有非常明顯的對中國古代詩歌原型認同寫作特征。我們知道,原型作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guān)聯(lián),它將現(xiàn)代(當代)指向有同一性的“過去”。在具體的詩歌寫作過程中,這種既是過去又是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原型,無疑既是一種過去與歷史性的喻指,又是詩人本身真實的情感與意義展現(xiàn)??v觀梁曉明的這一組詩,他對這種過去的原型認同主要表現(xiàn)為三種類型,即凄冷意象的孤寂情感認同書寫、凄冷主題加人物的認同書寫及對歷史人物原型的認同書寫。
首先,凄冷意象的孤寂情感書寫。在梁曉明的組詩《像大雪,把自己完成》當中,凄冷意象的孤寂情感認同既鮮明又直觀。他直接命名為《寒蟬》《對長亭晚》《驟雨》《曉風》《殘月》的詩歌標題就是直接以具有古典詩歌凄冷特征的意象,呈現(xiàn)了他個人即時的孤寂情感與古代詩歌(或古代詩人)的同一性想象與認同。通過這些體現(xiàn)為凄冷意象的標題,我們顯然是看到了梁曉明詩歌寫作具有的與過去詩歌(過去詩人)相同的孤寂情感原型。然而作為一個21世紀詩人,梁曉明的這種過去的孤寂情感認同的生成背景,不是一味生硬地套用古代詩歌的意象,而是將這些古代詩歌的凄冷意象與他個人現(xiàn)實、即時的生活感知與理解相連接,進而讓他的詩歌表現(xiàn)出他個人現(xiàn)實情感狀態(tài)與古代詩歌情感傳統(tǒng)的雙重重合特征。如在《驟雨》一詩中,梁曉明寫道:“驟雨如我。/年過半百/坐在駛過人間的車窗前/思想人的一生,怎樣/才能不像一張廢紙?!痹谶@一首詩中,我們明顯知道梁曉明是坐在移動(速度可能很快)的車上的。也正是這種車子移動的速度之感讓他有了自己已是“年過半百”的時間悄然流逝之感。這種移動、流逝之感,進而讓他產(chǎn)生了對個人生命意義的思考。作為詩歌標題與情意喻指的“驟雨”(暴雨),它在古代詩歌當中的特點是來得快、下得大,去得也快。但在快、大之后,似乎是沒有留下什么。在此,我們看到車子、人生及驟雨存在著一種同一性的快速原型,而這三種同一的“快速”共同表達了梁曉明人生的思考,也呈現(xiàn)了他將現(xiàn)實情感與古代詩歌情感同一的形式。
《曉風》是另一首以梁曉明現(xiàn)實經(jīng)驗生成的凄冷意象情感書寫?!白畛醯臅燥L是家門口擦肩而過的兩條辮子,是一件紅上衣/向路燈口走去,她等她的爹,/然后她得知她的爹/忽然杳無音訊/……/曉風故去,變成一道傳說/只是除去了悲傷,留下/凄哀的一道風景/一彎殘月/掛著/永遠不再說話……”(《曉風》)從“兩條辮子”“她”這兩個意象中,我們可以得知“曉風”首先指向的是詩人小時候的鄰家女孩。詩人現(xiàn)在還記得她,說明他是熟悉這個女孩的。因而她因她爹杳無音訊而傷心及最終消失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的這個事件,就構(gòu)成了詩人對這個小時候非常有感覺的“她”的記憶。在詩人年過半百之后,對“她”的記憶就構(gòu)成了詩人兒時經(jīng)歷的一陣“曉風”。作為對“她”的一種喻指,這個已經(jīng)是過去、已經(jīng)是從生命中消失的“曉風”,再次回憶、想起之時是與古代詩歌凄哀、清冷及孤寂的同一。
很明顯,梁曉明表現(xiàn)為凄冷意象的孤寂情感詩歌書寫,是充溢著他個人的現(xiàn)實狀態(tài)依據(jù)與體驗的。他這種有個人的現(xiàn)時、即時狀態(tài)回望過去、連接過去的情感認同理路是非常明顯的。然而,作為一個擅用古代凄冷意象表現(xiàn)自己孤寂情感的詩人,梁曉明很多詩也展現(xiàn)出不太需要現(xiàn)時體驗、經(jīng)歷牽引而出的關(guān)于人生意義、關(guān)于時代的書寫?!笆锹淞擞鹈詈蟮奶澍Q/對自己說話,/自己不答應(yīng)//握緊枝杈高看世界,看秋風/一件件剝盡大地的春衣//唱,給誰聽?/千年千番更替/有誰/能停?”(《寒蟬》)“長亭進入夜晚/進入羌笛、進入晚風/進入楊柳豆蔻的夢境//有人被夢境帶走/門上留紙條,說該走就走/留在亭中生命不如一碗糧食//糧食能吃,更多人/坐在夢的門口/吃飽了就伸手去/撩撥一下夢的裙裾//做夢,或不做夢/就像長亭/早上陽光燦爛,夜晚/月色清冷……”(《對長亭晚》)這兩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梁曉明所用的“寒蟬”“長亭晚”這兩個凄冷的古代意象,雖然它們親歷、見證了歷史的“千年千番更替”和人一代代的繁衍、活著,但在變的歷史與會去世的人之間它們是永遠不變的。在這種歷史與人類的變和“寒蟬”與“長亭晚”的不變之間,這類凄冷意象展現(xiàn)的就是梁曉明對人生、對時代的思考與想象。
其次,凄冷主題加人物的認同書寫。從凄冷意象的原型書寫當中,我們知道了梁曉明擅于在現(xiàn)時、即時的孤寂當中表達他對人生、歷史、過往的同一性理解與體驗。作為一個詩人,梁曉明這種凄冷傾向明顯的意象結(jié)構(gòu)運用與駕馭,說明他個人的詩歌寫作是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風格特征的。從原型的角度來看,無論是具有如何程度的個人化“風格”,只要一深究我們總是能夠在歷史當中找到同一的原型對應(yīng)。從梁曉明命名為 《寒蟬》《對長亭晚》《驟雨》《曉風》《殘月》的詩歌標題當中,我們很直接地能夠看出與他這種個人化風格書寫對應(yīng)的是北宋詩人柳永。因為他的這些詩歌標題是直接對應(yīng)或出自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當中的“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和“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顯然,從詩歌書寫的風格來看,梁曉明是非常認同柳永的。他的這種認同表現(xiàn)為對柳永詩歌主題加個人的認同書寫與對話。在組詩《像大雪,把自己完成》當中,《再跋:西湖邊遙寄柳永》就展現(xiàn)了梁曉明對柳永個人與詩歌風格的青睞?!肮湃苏哿也涣裟?楊柳再多情,一遇秋風,就干脆把衣衫脫盡/把整個西湖當作酒杯,把天與云與山與水/當作難得遇到的陪酒的兄弟:/一喝:為大地永存,沒有我們,它繼續(xù)永存/二喝:為此刻,沒有我們,此刻就如丟失父母的一雙兒女/三喝:為以后,為我們曾經(jīng)在詩歌里同行/然后走散了,然后杳無音訊/最后一喝,我們從來不曾相識/我拍拍你的肩膀,就當我們此刻如黑發(fā)的年輕人/握手,不奢望,彼此珍惜彼此的眼睛?!痹谶@一首詩中,“西湖”是柳永那個朝代的西湖,也是梁曉明這個此刻所在的西湖。這個超越時空的西湖,加上“酒”的作用,此刻就成為詩人與柳永的相見與對話?!霸佟焙汀叭染啤奔缺砻髁簳悦髟谖骱厡α赖某瑫r空遙想、對話已不是第一次,也傳達了梁曉明對柳永認同的深刻程度。然而無論怎么想象,柳永無疑是生活在以前的時代,“折柳”別離即呈現(xiàn)了梁曉明與柳永不在同一個時代的現(xiàn)實情況。梁曉明這種認同、想象,與不能同時代的矛盾,表達了他個人與柳永身上都存在的那種同樣是超時代的、穩(wěn)定的孤寂之情。
最后,對歷史人物原型的認同書寫。通過原型的闡釋與分析,我們看到了梁曉明的詩歌在意象、主題及人物方面具有的原型認同與指向特征。這種既是對某種詩歌意象、情感、主題以及某個詩人的原型認同,呈現(xiàn)了梁曉明詩歌寫作的審美維度與風格特征。其實,作為一個詩歌寫作者,我們所持存的認同情感與認同對象,是我們詩歌風格顯示的同時,還是我們真實生活狀態(tài)的一種暗示。梁曉明這個《像大雪,把自己完成》組詩當中的凄冷意象結(jié)構(gòu)、主題及人物的原型特征,無疑映射了他個體的審美趣味與精神狀態(tài)。就這一組詩而言,最接近他個人生活真實狀態(tài)的即是書寫諸葛亮的《臥龍崗》。他在這首詩的副標題中解釋道:“終于來到臥龍崗,史書、讀本、戲曲、游戲,各種版本的諸葛亮早已成為我一生中隱秘的一道水源。我走在這既是傳說又不是傳說的真實地界,溯古接今,天靈蓋打開,似乎一下子徹底忘了此身尚在現(xiàn)代的南陽……”在梁曉明心中,諸葛亮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他的映射,他也就是諸葛亮。因而,諸葛亮的躬耕隱居地南陽就有非常特殊的意義:“南陽躬耕于我,正如落瓜躬耕于田畝/一根線躬耕于江南的蠶絲,一道光/躬耕于凌晨中原的朝陽?!保ā杜P龍崗·一》)在真實的南陽中,雖然現(xiàn)在是無法見到諸葛亮了,但凝望這片土地,梁曉明依然能夠感受到諸葛亮胸懷天下的氣度:“心中有天地,才可以安排山河/心中有人類,才可以談起家鄉(xiāng)/是的,此刻,我的手中捏著一道光/我在對大地講話,大地在對誰傳達?”(《臥龍崗·二》)作為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人,無論我們以怎樣真實行動去追尋、親歷我們認同的人或事物,活著的人與這些過去的人和事物總是相隔一方。梁曉明在南陽臥龍崗也感受到他與諸葛亮的這種時間之隔及其衍生的這種生命遺憾與空白:“有一種悲哀我已經(jīng)離開/臣本布衣,落葉歸根//我在南陽,我和空白相親相愛”(《臥龍崗·七》)通過這一首書寫諸葛亮的詩歌,我們既看到了梁曉明對諸葛亮的認同,也明白了他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時代意義的思考與理解。
總體而言,梁曉明的這組《像大雪,把自己完成》詩歌的書寫具有很明顯的原型認同特征,并且作為他個人化的寫作風格顯現(xiàn)與折射,他的這種原型書寫整體上表現(xiàn)出詩性與哲理相結(jié)合的性質(zhì)。從他“殘月喜悅地看著人間,有更多的人知道/殘月之后,圓滿就像窗簾背后的/那一捧鮮花,怒放/或干脆一花不放”(《殘月》)和“貼著/小雨回家,尾指彈飛一粒塵埃/或如塑料袋/被使用,被廢棄/十幾只掙扎,涌身而起/借了風,向蒼天/再睜開向上的眼睛”(《貼著小雨回家》)的詩句當中,我們既能感受到梁曉明是在詩性地寫物,又能感知他那種超越物的經(jīng)驗層面的關(guān)于人、時代的哲理。其實,通過對梁曉明《像大雪,把自己完成》組詩的三個層面的原型認同分析,我們除了能夠獲悉梁曉明個人的詩歌寫作與審美風格、特征之外,他個人的內(nèi)心狀態(tài)與精神世界也顯露出來了。換句話來說,從梁曉明對凄冷意象、柳永及諸葛亮的認同當中,我們明白了現(xiàn)實的梁曉明對柳永式的詩歌與諸葛亮式的人生的認同、向往的“根源”是:他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他也有古人的這種情感、追求,但這種有與達成之間橫亙著古人與現(xiàn)代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不可能之“愛”。對這種不可能的原型之愛、人生孤寂惆悵之憾,梁曉明只求讓其自己完成:“不求愛/所以雪下得晶瑩、下得飄零/下得妖嬈,下得獨自/而且/任性/在車門,屋頂,街道,碼頭與大海上/它無所顧忌/趨死/如親//愛,但不求。/活著,細過余生。/像大雪,把自己完成。”(《消聲隱跡》)顯然,這種自己完成的東西,就是梁曉明的詩歌書寫,也是他的認同以及他所找尋的生命情感與人生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