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選
我與這個世界,向來不熟
甘南門前,停著兩場雪
你跟所謂自己,鮮少晤面
藏北家中,坐著無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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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度母。裸麥坐胎
黃財神。淺水盈耳
天下大到一只旱獺如何招架
道路吃了很多的苦方才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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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三月,嗓子唱破
世上你我,憂喜半遮
太陽一旦下山,優(yōu)勢
就會回到惜月眠遲的雪豹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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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河浴馬,臨水照命
水睜開水的眼睛,發(fā)現(xiàn)你身上實則另有一命
夜宿古格,移燈見月
月照出壁畫上斑駁的是我,缺失的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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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雨下在深心,未曾洇開
兩塊銀忘于前世,如何運來
把事情攤開來曬曬
拿羊皮給愛情蓋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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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薩河水流過我二十一世紀的兩只手
像是洗著噶廈政府時期的兩樣舊兵器
塵封的玻璃晴過,鈷藍色的兩次
相愛者漸漸褪去人形,僅余犬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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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一身輕寒,去天地盡頭站站
嘆一聲無端,朝靈魂深處看看
你來人間,時有情書錯投之感
我在世上,常生地址不詳之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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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讓釋迦牟尼成了佛祖
獅子從未疑慮過自己緣何不是兔子
馬攢蹄停下,天空像要猛撲下來
請告訴扎西,要盡量待在善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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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樣生靈,曬佛日何辨皂白
四位本尊,燃燈節(jié)不請自來
一棵草被折斷,難免讓我短暫一疼
一段靜被打擾,也會令你兀自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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崗巴拉,瘦騎手寒瘦地立馬
香日德,胖喇嘛胖大地弘法
天已讓鷹很藍地盤旋和舉高
山正被羊很白地看見并翻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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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看山一次遠。修理時間
一回相見一回難。當下無言
我是日夜兼程,投奔此生
你是遍訪天下,查無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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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在游方,山水行藏
馬回老家,生根開花
世事紛繁,可以少語
心情寡淡,不必多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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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沒你嫌多,于久違的山坡上默坐
藏狐成群奔突,正往歲月深處集結(jié)
適逢天下落木蕭蕭,神的六指中
那多余的一個,正指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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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用夏日黃昏做成的人
有著顆印度琉璃般易碎的心
一卷經(jīng)書壓皺了夤夜的一角青燈
兩缽綠植拔高了庭院的三寸深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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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關辟谷,順手關掉自己
一個今生何足掛慮,皮相而已
轉(zhuǎn)山轉(zhuǎn)水,磕頭長見識
兩個前世彼此夢見,從未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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湟魚十二尾,引鰭入水
三個莽撞人,一寒至北
風滿天下跑著,碰到你
仍像碰到我的一個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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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囤積的舊事,扔過幾次,還狼藉一地
隔世對酌的那廝,酒未沾唇,已醉個半死
屢次想起的人,悲喜自渡
何妨借雪一聽,舉世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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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歷年的一年,巫醫(yī)托夢,知道我一直都在
紅景天的一天,神漢作法,發(fā)現(xiàn)你始終沒來
往生共誰生?此去經(jīng)年
當歸胡不歸?請免遠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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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新家具,酒喝得浩蕩
兩個老東西,淚流得蹉跎
鏡子客居貢嘎,得見飛機起落,眾生上下
牦牛被獻哈達,感言做人實苦,難為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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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漸去。水在水下更衣,為殉美之魚
春復來?;ㄓ诨ㄖ袑懶?,給朝覲之馬
枯榮相繼,萬物替你應劫入世
時方過午,我當天地完好如初
[創(chuàng)作談]
自小在毗鄰甘川兩省藏區(qū)的隴南長大,后于甘青新三省區(qū)交界的哈薩克牧區(qū)生活數(shù)載,再后來或為拍攝紀錄片,或單純只是游歷,幾次前往西藏,故而我一直以來的行吟走筆,大都未曾遠離青藏高原及其周邊地區(qū),也始終保有著自身閱歷與文字作品彼此關照的互證特質(zhì)。
憑借區(qū)域生活背景抑或地緣文化給養(yǎng),把自己曾經(jīng)浸淫其間多年的西部農(nóng)牧業(yè)人文風物訴諸筆端,直到那里的星移斗轉(zhuǎn)、山川人事,經(jīng)由民間傳說式的奇崛想象,草根酸曲般的率真比擬,凸顯出具有個人風格的文本價值。
其間,藏傳佛教的輪回累世觀,魏晉玄學的“非玄不遠”說,以及迄今仍活在西北民歌中,粗糲、直給的比興表意修辭手法,大體是構成我詩觀的三種資源。
具體說來,以注重片段敘事,承載和觸發(fā)抒情性,以盡可能朗朗上口的韻律結(jié)構,重組語詞邏輯,創(chuàng)設偶發(fā)式關聯(lián),制造新奇的意外與極致體驗,再通過時而掏心扒肺般的迫促語感,時而天南地北式的漫談語態(tài),對親見之物、所歷之事,尤其是在無常世事中晦明不定的肉身命運,給出關涉前世今生、因果失序的意蘊解讀,并不斷試探真率生動、易于感知、更可共情的詩意表達,這或許就是我練筆經(jīng)年的意義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