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野
虛無貼著地面,低速滑行
像靈魂,也像
霧和飛禽,尋找樹枝
尋找著生活
和可以附隸的
肉身之錨。
像一株小小的麥苗
在我們體內(nèi),它等待著
死的反戈一擊
推土機(jī)和廢墟
遠(yuǎn)非事實(shí)。我的年壽
主宰著我的虛無
和它的硬度
我要求信仰的花盆
來盛放虛無。與含混的方程
角力,要有巫師
來溫暖肉體
像跳動的心臟溫暖著道
而虛無決定著我
信仰的長度
1
那草木和干戚的面具
我戴了千年之久
我困惑于自己的始終如一
白楊卦辭的自食其言
和他者掩藏自我的單純
正如我一再困惑于
我的嬗變,一個普洛透斯
而在夢中抓不住
靈與肉,骸骨在地下一遷再遷
2
我曾是饕餮之徒,吞噬著
美、良善、真淳
和德性的神木,——扶桑
我憑借固窮、園葵
簡化的象形漢字中浮起的絕望
獲致了魂靈的腳手架
這足以讓我贏得
偉大的自卑,與生對簿
于時間的公堂,而不致心虛腳軟
3
我這一生,幾乎
與天梯完全絕緣
我活著,像那潦倒、憤怒
而又運(yùn)氣不佳的賭徒
守護(hù)著時間與自我
反復(fù)無常的契約,像迷鳥
不是向上,而是向下時
觸及異象和石磨
我從不刻意追逐圓錐和薄霜
4
我日日丈量著夢境
和晨曦、酒和酒杯之間的行距
銘記更替。在五月
清吹與鳴彈,而寧愿不認(rèn)識自己
“春醪生浮蟻”,多么像我
扯長的光陰,不斷泛起的塵渣
我的虛像沒有彈簧,我
種豆、采菊,我出游、念想
觀察天象,在日落前恢復(fù)荒穢
5
我開荒、翻耕,芟夷雜草
像對待語詞的容器
慎待土地,讓它們?nèi)缤瑫r間之壑
在春作之前,在山中
變得虛空,浮現(xiàn)豐盈的道路
欲望,和愚贛。業(yè)
像泡沫,又像流電,僅為往來之道
歸于大化。我的虛無
堪比金剛石,切割、研磨著信仰
6
我的足跡不出方圓百里
我不曾漫游,不曾
用繁復(fù)的空間,和靜立的路
芝諾般去僭越時間之流
幻滅之人的工作室
在時間中,在線性的過去
和循環(huán)的未來。與茅屋疏籬同步
我朽壞、變質(zhì)、物化
越發(fā)逼近肉身的荒蕪和唯一性
7
我虛構(gòu)過一個隱形的家族
悠遠(yuǎn)而勁拔,它的光譜
到我為止。在空氣般的火山灰中
我挖掘過紙面上的先知——
磁場決定磁力。如此之少
那些突破時間的人,我并非其中一個
書寫,源于自慰,而終于
肉體的否決?!渡胶=?jīng)》并不例外——
幻影也隸屬于時間
8
逆轉(zhuǎn)時間,是多么虛妄
雞鴨,不同于蟲魚
我對我肉體的聚散,不抱有
水銀的希望。平衡木上
我已遁失,還原成了混沌之氣
分化、飄移,在深山密林中
捉迷藏。你所遇見的
藍(lán)靄和山魈,呼吸和寒意
是我,又不是我
9
慢的黑夜,慢的時間
和肉體的斗爭之火
燒烤著不朽的幻覺,和翅膀
我是死的信徒,是那醒著的
蝙蝠、水紋和濕氣
仰望和眺望,像十字架
斗榫合縫。我自挽
為了確認(rèn)脆弱;我恐懼
我得以成為一個人,并循環(huán)往復(fù)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
——王維《送沈子福歸江東》
此刻,殘忍的樹色
濡染成煙云模糊的地圖
雨的空氣清新劑
嫁接在道路的呼喚中
水的嘴唇
吞吐著倒影
酒,讓我顯得如此沉重
而又輕盈,像夜寒濡濕的信箋
親愛的,別責(zé)怪初生的柳枝
如此沉悶,除非失去
我決不會讓你風(fēng)一樣離開
相信我,離別的鹽酸
不能清洗那憂郁的鐵銹
我從小就學(xué)會了含蓄和克制
隱藏起愛的恐懼
獨(dú)自消化憂慮,不譴責(zé)流水
但那春草,終究會把根
送進(jìn)我恒久的想象
即使一天、一線之隔
你躲好,在我眼前
喊我,找你。
可見者的游戲
在你想象的房間里。
你的衣冠隱修了千年之久
就像你在死之中。
為了緩憂,用安靜構(gòu)筑
一座干干凈凈的廟宇
以沉默和心為食,正如現(xiàn)在
清風(fēng)亭漫天的寂寥
以及銀杏樹颯颯的叫聲
這些大自然的小鬧鐘,為我落下
你還活著的證據(jù)。
放棄那些道德和神話吧!
給它們飛行的自由。
要知道,做有批判性的普通人
從生中萃取死的免疫力
擬定精神的保質(zhì)期
這些,要比肉體的保鮮艱難得多
對我來說,文學(xué)首先是我對我之能存在于此的這個世界的敬畏、熱愛和悲觀的一種表達(dá)途徑,一種自我修行的法門,一種自我變形的魔術(shù)。同時,文學(xué)也是我在肉體之外的、與世界相處的另一種方式,另一種看待世界的眼光,另一種衡量自我的參照系。
相對于現(xiàn)實(shí),它是幻夢;相對于物質(zhì),它是精神;相對于白天,它是夜晚;相對于飄浮不定的現(xiàn)在,它是歷史,是可能性,是變動卻又恒定的價(jià)值共和國。它是壓艙石,也是懸浮術(shù); 它是倒影,也是分形;它是自我的自我,他者的他者;它是通道,是舟船,是橋梁,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渡口。它為我提供了另一種價(jià)值序列,另一種存在的方式,一種憑借語言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方式。
在寫作中,我既參與這個世界的流轉(zhuǎn)離合,也旁觀這個世界的生滅變異。對這個世界而言,我既微不足道地身處其中,也即將或已經(jīng)微不足道地置身于虛無的黑洞。
經(jīng)由寫作,用詞語將詞語照亮,用自我將自我照亮,多么虛妄!然而,也可能正因?yàn)槭翘撏?,所以,它成為希望。因?yàn)閷懽鞯牟糠忠饬x,即在于在與虛妄之存在的角力與談判中,重組意義,為自己增加一點(diǎn)語言的砝碼與籌碼。
我希望,在文學(xué)世界,以及在現(xiàn)實(shí)世界里,我都可能是另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