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想去,莊華勇覺得這種事還是另辟蹊徑。對,就找胡靜。
算算胡靜也有多年未見了,這會突然去找人家,臉抵著臉跟人家談事,總得找個由頭,但是,莊華勇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個好理由來,最后,他頭一低,一個勁地向前走了,—— 見機行事吧。
外面雨很大,下得糙,莊華勇打的傘只有巴掌大小,幾圈下來就蔫了;又不愿意打的,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半個小時才到了墨綠院,到時,人都被雨糊住了,渾身上下滴滴答答地落水,腳下,眼見著就濕漉漉的一片。
半個小時后,莊華勇在9樓903房停了下來,略思忖一下,把傘收了,便敲開了大門。
開門后,胡靜見到莊華勇,既吃驚,也非常開心,這雖然說是熟得“稀花爛”,可是現(xiàn)在再熟的朋友,也難得三天兩頭地見了,于是,他先是把莊華勇手里的傘接了下來,也不忌諱莊華勇一身的雨水,對莊華勇一陣擁抱,又喊著讓老婆給加茶水,弄得莊華勇心里慌慌的。忙乎了半天,胡靜才問,老弟到我這……他說了半截子話,停了,只是笑著看著莊華勇。他覺得莊華勇應(yīng)該是有事才來的吧?
莊華勇心里“怦怦”起來,像是有人在撂石頭,覺得這個老同學怎么這么直,把事情揭示得太快了,本來他是準備過渡一下的,只要胡靜說你可有什么困難?自己就剛好說出借錢的事,而且越自然越好。但是,目前這種狀況,那句話就不好說了,此時窩在心里,如同一塊長了許多尖刺的肉蛋蛋;也不敢看對方,只顧“撲打撲打”地在身上撣著,又感覺胡靜看自己的眼神也漸漸地嚴肅起來,便一邊去擼頭發(fā)上的水(其實沒有水了),一邊突然拐彎說,沒……沒什么事,沒有……
還擺著手。一切都裝得很像,嗓音都嘶啞了。
胡靜想了想,忽然笑了(這當然是舒心的笑),然后大聲大氣地說,有什么事……直接說好了。
真沒……沒事。莊華勇這樣說,感到自己真糟糕,糟糕透了。就如腳上剛淋過雨又沾上了那么多雨水的鞋。
胡靜又疑惑了一下,便不再催問了,只是給莊華勇加水,然后坐下來,兩人東拉西扯,把拖出來的事情說得細碎。又過了一會,莊華勇沒有話了,坐在一旁,顯出疲倦樣,胡靜就說自己的工程。莊華勇先是應(yīng)付著聽,聽著聽著就打起了哈欠。打哈欠時,嘴角處現(xiàn)出一道弧線。又怕胡靜看出破綻,哈欠打了半下就收住了,臉上難看死了。
又堅持了一個多小時,莊華勇聲稱家里有事,先自站了起來。胡靜正在談興上,被莊華勇冷不丁截斷了,覺得有點尷尬,只得挽留了幾句,就送客走了。
出了胡靜的家門,約走了七八步,莊華勇就把傘收了,任大雨從頭到腳地淋著自己。他不停地嘆息,只感到自己是個沒有本事的人,—— 明明是來借錢的,怎么又不敢說。唉!
唉聲嘆息了很久,他決定去下一家。
我們說的下一家也快,坐公交車只需要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后,莊華勇在婁莊殿下了車。
這時候,雨停了,天也已經(jīng)黑了,黑得很難看。四處的房子被漸漸漫上來的黑包圍著、漂著,極力想掙脫出來的樣子,弄得四處支離破碎、半黑不明的。
路上,老婆又打來了電話,說莊華勇父親的呼吸更緊張了,還帶著哨鳴,像是有許多鳥要爭先恐后地飛出來,要莊華勇跑快點,趕緊回去。莊華勇心里有氣,回道,呼吸緊張不正常嗎?你給他順一口水。說著就掛掉了電話,因為手上帶著氣,掛電話時,把按鍵按得扁扁的。
掛掉了電話,莊華勇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從父親生病后,老婆沒少受罪,沒少受自己的氣。自己是獨生子,沒有別人搭手,母親又早走了,家里只靠妻子一人擔著。妻子沒早沒晚,前前后后地忙著,自然有許多埋怨的話,但是從沒當著父親的面說過什么,怪罪過什么……
一路想著,就到了張正正家。
張正正家住在23樓,蠻高的;看上去很講究,樓道旁邊都干干凈凈的。門口還放著一個玫瑰色墊子,那墊子也如同新買的一般。莊華勇沒敢把自己的腳放在墊子上,他站在墊子這邊,然后敲開了張正正家的門。
張正正在家看電視,聽到敲門聲,便問了一下是誰,聽說是莊華勇,整個人一愣,便迅速拉開了門。果然是多年未見面的老同學。張正正狠狠地給了莊華勇一拳。這一拳力道不輕,把莊華勇沖得一晃悠。坐,請坐。他接下來招呼著,把莊華勇安排到一張竹椅子上坐下。不一會,張正正老婆也出來了,見是莊華勇,嬉笑著端來了兩盤水果,三人坐下聊天,只是莊華勇自始至終沒敢動那些水果。好在他夫妻二人也沒動,那兩盤水果就成了看果,自始至終那么大。
張正正四十多歲,前額拔頂了,人倒是很精神,也很利索,和莊華勇說話時,一句是一句的。
大約聊到了10點左右的樣子,張正正發(fā)現(xiàn)莊華勇情緒不在事情上,才感到莊華勇這個時候來自己家必然有個什么原因,就問,可……可有事?
莊華勇連吸了幾次鼻子,樣子很難看。
這就算被戳穿了,張正正老婆是個識大體的人,她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又看了看滿臉尷尬的莊華勇,忙起身,聲稱天不早了,準備睡了,便去屋里了。于是客廳里就剩下了兩個人。
莊華勇看了一眼離開的張正正老婆,尷尬地笑了笑,說,家里……出了點事。
什么事???張正正嚴肅下來,遲疑了一下問,一臉的嚴肅。
那個……想借點錢……于是,莊華勇就把自己父親得病的情況說了出來。說話時,聲音低小,怪可憐的。
莊華勇在談父親的病況時,張正正一個勁地嘆息,最后又嘆了口氣說,老同學,真不知道你日子過得這么苦,唉!
莊華勇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一會又搖了搖頭,然后在頭上撓著。撓得可帶勁了,好像頭上生了許多只虱子。
接著,張正正又問莊華勇的父親是什么?。吭谀募裔t(yī)院?說是想過去看看。莊華勇考慮到借錢是大事,就做了謝絕。那不行,張正正忽然嚴肅地說,我一定要去看看。無論如何要表示點心意。莊華勇只想著能盡快拿走錢,也不在乎他去不去,就說,算了,五院那個地方不……不好走,現(xiàn)在又是疫情期間。算了……
不行不行。張正正搖著手說,就這么定了,明天早上在五院門口見。張正正干脆地說。
莊華勇感受到一種暖意。
接著,兩人又扯了些其他同學的事。張正正是個談家,其間占去了大半個話語權(quán),直到張正正家墻上的“小雞仔”叫了,張正正才放莊華勇走。
第二天上午,莊華勇直接去了醫(yī)院,這會走路都帶著風。見到了父親,很高興。父親剛跟病魔搏斗過,一頭汗,陷在眼眶里的兩粒眼珠子一直隨著兒子轉(zhuǎn)。莊華勇走過來,情不自禁地說,好了,我爸。父親不知道兒子說的是什么,反正感覺挺好的,臉部帶著一點笑,剛才還死灰一樣的臉,這會紅了紅,泛開了,像嬰兒的臉。莊華勇把父親的被子向上拉拉,讓老婆回去了。
見莊華勇的老婆走了,父親問,什么好了……
這么問時,兩眼盯著莊華勇,臉上灰蒼蒼的,等兒子說出下文。
睡吧。莊華勇卻冷不丁地說,又為父親扯了扯被子。
父親還在想著兒子的話,精神頭確實好了很多。
這一夜,父親睡得真好,一向不打鼾的他,還小聲小氣地打了幾聲鼾。
天上靜靜地流動著云。
地上,幾撮草不經(jīng)意地晃動著,左一下,右一下的。
說著就是第二天,莊華勇把父親弄得干干凈凈的,又把父親的被褥整理好,開始等著張正正來。
10點半左右,住院部的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這腳步聲雖然摻雜在眾多的腳步聲中,但是,莊華勇還是能聽出是張正正過來了。
是的,是張正正。手里提著幾只花花綠綠的盒子,進屋后,把帶來的盒子放在病人能看見的地方,然后快步走向病人,問問東,問問西,又轉(zhuǎn)回來,坐下來和莊華勇說話。
和莊華勇東拉西扯了半天,張正正開始掏腰包了。這會,莊華勇終于等到了這一時刻,感到眼眶子都被眼珠子擠滿了。
不一會,張正正把東西掏了出來,是一個紅色信封。好像是才買的,上面亮晶晶的。在莊華勇的心跳得不行的時候,張正正說,給老伯買點補品,哈呀……說到這,把紅包往莊華勇父親的手里一杵,就向外走了。
送走了張正正,莊華勇捻著那個紅包,轉(zhuǎn)回頭,撲拉撲拉地往住院部走。回到病房,他見那個紅包在父親手里攥著,便一步跨過去,把紅包抓了過來。
紅紙包里放著400元人民幣,有一張少了拐角,莊華勇一張一張地抽出來,反復看了看,問父親,你……你沒動吧?父親輕輕地搖著手。莊華勇又四下看看,也沒有人進來,便嘆了口氣,嘆息時,手攤出去很遠。
父親仿佛看出了什么,把被子向上掖了掖,說,可以了……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15歲以前吧,在學校,顧國新愛哭鼻子,又小,喊莊華勇為大哥,莊華勇事事護著他??墒呛髞碛辛俗兓?,到了高中,顧國新的成績非常好,經(jīng)常受表彰,這讓莊華勇刮目相看,再也不敢在顧國新面前稱自己是大哥了。等到了大學,顧國新成了學習委員、班長,再到走向社會,顧國新漸漸地“長大了”,干到了經(jīng)理、董事長……莊華勇徹底慫了,見到顧國新,情不自禁地就哈起了腰。
莊華勇打過顧國新手機。
顧國新最不能忍受的是莊華勇對自己那種客氣,——恨不得把自己當神來待。都是一起長大的,是奶水朋友,自己向來待莊華勇不薄,不知這點是為了什么。久而久之,顧國新知道莊華勇愛面子,就隨著他?,F(xiàn)在,大家都忙,沒有閑心坐下來聊天,不說自己,單說莊華勇,整天難看到人的影子,雖說是朋友,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今天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除了高興,就是疑問:這小子為何而來?
見了面,顧國新照莊華勇的肩窩打了一掌,說,你媽哪去了?這是口頭語,莊華勇聽得懂,便笑著說,唉……
坐下后,顧國新給莊華勇泡茶。莊華勇這點倒是不見外,問,可有糖?顧國新趕緊把糖盤端了出來。莊華勇上去抓了一把,那鼻孔里喘著粗氣。
顧國新看著莊華勇大一口小一口地吃糖塊,問,日子過得還好嘛?
顧國新這么問是有原因的,他和莊華勇打小一起長大,一起讀書,到了大學時各自分手。借著孩提時的友誼,進了高校,兩人還是聯(lián)系不斷。顧國新比莊華勇小,喊莊華勇為哥,而到了可以工作的年齡,莊華勇則喊顧國新為哥。喊時臉漲得通紅,怪難看的。顧國新知道莊華勇是看在自己公司的面子和自己的派頭才這么喊的,就隨他喊,心里很悲傷的,總覺得孩提時代的友誼在變樣,在走蚯蚓狀。每次莊華勇來,顧國新都往錢上領(lǐng),希望能幫上點什么,但是,一說到這點,莊華勇就轉(zhuǎn)變了說話的方向,把話苗子撒得遠遠的,今天,他希望這小子是因為家里拮據(jù),來淘施舍的,那時他一定會大施恩惠……
家里都還好吧?顧國新問,斜眼看著莊華勇。
不知為什么,顧國新這么一問,莊華勇再看看顧國新的眼神,整個人一愣,囁喏著說,……好。
顧國新想了想,又說,差一個兩個的……跟我說……
顧國新說完就看著莊華勇,等他服輸??墒乔f華勇聽顧國新這么說,馬上大聲地說,夠夠夠。又慌不擇路地問,最近哥忙什么?
顧國新想,這小子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就想了一下,說,忙工程。
哦哦。莊華勇嘴里連連說,還好吧?
好的。顧國新想,他是不是來打聽我最近承包的泛東區(qū)大橋建設(shè)問題,是不是……于是,就問,華勇,想到我工地上找個活?你看……
不不不,莊華勇連連搖著手,打斷顧國新的話說,就是問問。說著,用手指刮著耳垂下的肉,又去喝茶。喝得很細致,連半片焦糊的葉子都慢慢地咀嚼出來。
隨后,顧國新轉(zhuǎn)而又問了問其他同學的情況。莊華勇都一一說了,顯得很真誠和開心。
到了吃飯的時光,顧國新不讓走,硬留莊華勇吃飯,莊華勇謝絕了。顧國新說,多少天不見,今天聽說你來了,我請了假等你,你還要走……
莊華勇忽然顯得很焦急,說,走了走了,下次再說吧。說著抓了一把糖,就一步跨到門外,任顧國新怎么拉扯還是走了。
莊華勇這么急著要走,倒讓顧國新有所猜疑,尤其這當中,莊華勇偷偷嘆了口氣,讓他思忖了半天。
莊華勇找顧國新借錢未果,也不懊惱。想想如今,朋友能有幾桌,平時好好的,大凡說借錢,都“拉閘斷電”,一明不明的,他想留著顧國新這個好朋友,盡量不去傷害他,不去讓金錢毀了一場友誼。顧國新啊!我且留下你,一定要留下你。莊華勇想,看看自己的手心都冒了汗。
回到病房,老婆坐在一邊發(fā)呆,父親還是那個樣子,“全副武裝”的:渾身插滿了粗粗細細的管子。兩眼半睜不閉,聽到腳步聲,他微微睜開眼睛,說,大勇……喊醫(yī)師來吧,把管子都……都拔了,我好了,我要……要回家呃。
莊華勇無不厭煩地想,一個人怎么到處都插滿了管子,偏偏嘴里沒有,留著說煩人的話,又皺著眉頭說,好了好了。你睡吧。
父親就不大敢吭聲了,又閉上眼睛睡了。
打莊華勇進門,他的妻子就盯著他看,待莊華勇表示無奈地搖了搖頭,妻子才把臉轉(zhuǎn)過去。
莊華勇站在窗戶那,默默地看著窗外,這時妻子站了起來,獨自向外走去。莊華勇注意看時,妻子才轉(zhuǎn)過身,向他招了招手。莊華勇將手里的煙頭掐了,又撣了撣胳膊上的煙灰,默默地跟了出去。
到了病房外,妻子問,都沒借到?
莊華勇嘆了口氣,愁容滿面地看著腳下,
妻子沉默了一會,忽然抬起頭問,那支吶?
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莊華勇。莊華勇沒敢看妻子,只是沒好氣地說,哎呦,提她干什么?
妻子嚴肅地說,我不是跟你斗氣,也許她可能幫你。
哎呦哎呦,莊華勇連聲拒絕。早就不聯(lián)系了。
妻子看了莊華勇一眼就不吭聲了。
下午,在東城西河區(qū)辦事處,莊華勇找到了那支,—— 是妻子提醒了她。是的,錢,那支是可以借的。
當時,那支正在和幾個男人閑扯,嘎嘎地笑,見莊華勇來了,就不笑了,只淡淡地說,坐。
幾個男人都是閑人,眼睛也明亮,見這情景都心知肚明,一溜兒出去了。莊華勇看看那幾個男人的背影,屁股一歪,就坐在了旁邊;肚子上有贅肉了,彈出一道橫條來。此時,那支在不緊不慢地弄著水,見莊華勇坐下后也不說話,就眼皮耷拉著說,貴人啊。
莊華勇笑笑,又嘆了口氣。嘆息時,臉上的皺紋眼見著就要掉落在地下。
那支看看莊華勇,把水吊子擦了擦,往旁邊的桌子上一放說,有什么事吧。又說,你是貴客。
唉。華勇嘆了口氣,勉強地說,沒……沒有……
那支把水吊子放好后,嘀咕說,知道你的脾氣。我太知道了……
這么說時像是自言自語。
莊華勇?lián)现^說,真……真沒事……
那支把水吊往旁邊一扔,發(fā)出很大的聲響。整個人坐在那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莊華勇只好投降,笑著說,來求你……
那支睜大眼睛看著莊華勇。
真的。莊華勇說。就把父親生病、自己的狀況說了出來。
我沒錢。那支聽完莊華勇的敘述后,突然說,顯得冷冷的;身子往旁邊一歪,用手左右拍打著膝蓋。其實那一片什么都沒有。
莊華勇不笑了,神色暗下來說,算……算借你的……
沒有。
屋里出現(xiàn)了平靜。過了一會,莊華勇臉紅了紅,站了起來,用兩手在臉上干洗了一把,向外走了。
你站住。那支突然說。
莊華勇站在院心里。
那支背對著莊華勇說,我不是借,是給你。但是,只此一次。
莊華勇嘆了口氣,心想,怎么都行。
微信號是兩人在家里“玩嗨”后刪掉的,如今要恢復,莊華勇不知怎么辦,可是那支卻三搗鼓兩搗鼓地把它弄好了。
很快,一萬塊錢轉(zhuǎn)上來了。那支說,我這是以恩報怨呀。
莊華勇知道是在說自己和她的事。
他的父親是首要反對者。他不說話,他覺得那支此時說什么都可以。只是錢少了點,在醫(yī)院里不夠塞牙縫。他知道那支的經(jīng)濟狀況,想說,能不能給個五萬,但那支已經(jīng)把話說絕了,不好再說,又是來借人家的錢,只是暗暗喘了口氣,說,謝謝……
那支也不理他,把兩手交叉在胸前,高高的,眼皮耷拉著。莊華勇還看到,她的手里擒了根劣質(zhì)香煙。
父親說走了就走了。
他是自己拔掉身上的那些長長短短的管子,平靜地走的。他拔管子時,旁邊有人,想勸他,到底沒有張嘴,眼看著他將管子一根一根地拔去,最后,又眼睜睜地看著他快速地喘了幾口氣,悄無聲息地就走了。這個人就是莊華勇的老婆。
莊華勇來了,他老婆平靜說,你父親臨走時拜托我一件事。
莊華勇感到很重要,認真地看著老婆。
老婆說,他跟我說了,他拔管子時,我不要干涉。我聽他的。
莊華勇想想父親在床上也有兩個月了,自己已經(jīng)是精疲力盡,妻子也是,事到如今,自己怎么也無法怪罪妻子了。于是,就走到床前,抓住父親那冰冷的手,默默地流淚。
葬父那天,家里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不少人,有胡靜、張正正。兩個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莊華勇的父親磕頭,其間,見胡靜和張正正磕頭,莊華勇企圖去阻攔,但沒攔住。尤其是張正正,磕頭時眼睛紅紅的,站起來時,眼淚就落了下來。
送走這兩個人,又來了一撥子,都是莊華勇認識的朋友,都行了大禮。這些人在行大禮時,莊華勇一個勁向窗外看,他在等一個人,他不知道這個人到底能不能知道自己父親的事情。
傍晚時分,這個人來了。臉色陰沉,看到莊華勇父親的靈柩,先是規(guī)規(guī)矩矩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走到莊華勇跟前。
這個人就是顧國新。顧國新和胡靜、張正正不一樣,先是嘆了口氣,然后問莊華勇要孝衣。莊華勇感到很奇怪,因為,來的人都不提這件事了,拿個袖章就算完事,出門就扔了,而顧國新還這么認真。
莊華勇忙讓媳婦撕布。孝帶披上后,顧國新難看地笑了笑說,一個人走完了他的一生。說完,朝莊華勇父親那看了一眼,令人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然后連連磕了幾個響頭。
待顧國新站起來時,莊華勇的愛人為顧國新端來了茶水,顧國新接了下來。輕輕地呷了幾口,低著頭問,那個……夠用嗎?
莊華勇不假思索地說,夠……
……真夠?顧國新不看莊華勇,就這么問。
嗯。
顧國新在莊華勇臉上看了看,像在找上面東西,沒找著,便低下頭去,自己的臉漲得通紅。隨后,他從自己衣袋里掏出一卷錢來,點都沒點就給了莊華勇。
莊華勇看得出來,那一卷錢至少有三千。就拿掉兩千,笑著說,給這么多干什么?
一段時間一般是指和上次相交不長的時間。
上次,就是指莊華勇父親去世的時候,莊華勇去看顧國新,他現(xiàn)出了有話說不出來的樣子。但是,莊華勇是怎么想的,顧國新當然也不知道。
當時那么需要錢,莊華勇沒取來一文,現(xiàn)在想來,莊華勇覺得值,無論如何也保住了這個朋友,于是,在父親去世四個月后,就去找顧國新玩。
那天,顧國新在家和幾個朋友談圖紙,指指點點的,像是在布置一場戰(zhàn)役,見莊華勇來了,淡淡地看了看他,就讓他坐。莊華勇覺得不方便,就在一邊待著,又覺得無趣,默默地退到里面。
顧國新家里是有傭人的,見莊華勇寂寞,就倒了杯上好的茶水,讓莊華勇看著這杯茶水發(fā)呆。
朋友就在隔壁,很近,說話和有人咳嗽的聲音都能聽清楚。莊華勇從走進顧國新家算起,兩個小時下去了。莊華勇分明聽到隔壁的顧國新已經(jīng)不再談圖紙了。幾個人你來我往地在談昨晚上的足球賽,好像有只足球在他們中間來來往往地飛著。莊華勇心想,怎么能把我忘了吶?感到了著急,站了起來,抱著自己的胳膊來回轉(zhuǎn)著,還大聲地“哈吃哈吃”地清著嗓子,希望顧國新能聽見,來照顧一下自己??墒牵檱潞孟癜阉?,只是一個接一個地和朋友說話,莊華勇急了,走了過去,佯裝著誠懇地說,國新,你們有事,我先走了。顧國新是坐在那里的,聽莊華勇這么說,也沒起來,只是揮了一下手,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轉(zhuǎn)而又和朋友說笑了。這讓莊華勇一驚。
莊華勇離開顧家時,聽到客廳的門被狠狠地帶上了。客廳門被帶上時,發(fā)出了一點顫栗的聲音,莊華勇停了一下,感到自己冒汗了,他撫了一下,然后扭頭走了。
那么后來,莊華勇再也難見顧國新,每次打電話給他,也很少接,接了也都是干干地說幾句。
再有幾個月,莊華勇真的連顧國新也約不上了。
再有幾年,顧國新再見莊華勇時,都旁若無人了。
那時,莊華勇每每看著顧國新漸漸遠去的背影,便傻傻地站在那里,似曾相識,又似曾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