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幸
柴春雨同學覺得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再見到劉潤可同學了。
推土機和混凝土車在光明小區(qū)南北苑架豎起一道比人高的圍墻時,柴春雨的不祥預感隨之而來。當時,她問葉萍,那是干什么?葉萍拎著超市晚八點后半價賣的芹菜,沒好氣地說,那是怪物在地上剌刀子,把有些人圈起來,把另一些人放出去。
她響亮地回答了一個“噢”,來滿足她媽對她這個年紀的女孩錯判誤讀——她們總以為,“事實”和“真相”就像一種微生物,只有會用顯微鏡的大人可以看到,孩子看不到——撇撇嘴,她甚至知道她媽葉萍已經提前領到了“更年期”的入場券。這也是劉潤可告訴給她的。劉潤可是這樣說的,她說我媽咪說了,你媽一個人操勞很辛苦,所以老得快,她準是更年期提前了,你少惹她生氣。
柴春雨跟劉潤可都是光明小區(qū)北門對街鳳凰中學初二的學生。柴春雨跟她媽葉萍住在光明小區(qū)南苑的三排房改房高聳入云的回遷樓里,劉潤可一家則剛買下光明小區(qū)北苑的商業(yè)小高層一樓,還帶大庭院。柴春雨從家里出門,往北走上百十米,在劉潤可家門口等她。等她時,連14歲的柴春雨也在感慨:明明一樣的紅磚灰漆,怎么派頭這么不一樣,這就讓她想起她媽葉萍第一次見到商業(yè)樓盤起來時說的那句感慨,她說:嗬,后面的,密密匝匝,都像是連體嬰兒;前面的,寬寬敞敞,才像是優(yōu)生優(yōu)育。柴春雨就問媽媽,什么是優(yōu)生優(yōu)育?葉萍撲哧笑了,摸摸她的頭,說她就是優(yōu)生優(yōu)育的。
柴春雨和劉潤可牽著手一塊上學,復又放學回家。別看上學和放學的道路并不長,距離與友情是一種復雜函數,兩個女孩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化學反應,具體來說就是分不開,上廁所都要牽手去,牽手回。而因為柴春雨跟劉潤可好,一個人住的葉萍就不得不認識闊太太黎敏芝,為了孩子好,原來素不相識的大人就得好。
葉萍第一次去黎敏芝的家,是因為加班太晚。她打電話到學校,話筒轉到柴春雨耳邊:春雨,媽媽要加班。柴春雨說,怎么又加班呢。對著柴春雨作怪的劉潤可不停眨眨眼。柴春雨于是撇了嘴說,可我怎么辦呀。電話那頭也著急,說,讓老師再多帶你一會行嗎?或者你先自己回家?柴春雨囔囔地說,好吧。說完了好吧之后,劉潤可靈活地扯過電話線,對著話筒脆生生地喊:阿姨,讓春雨上我家去吧,我倆一塊寫作業(yè)。我是潤可,劉潤可。我們在北苑32單元101!
32單元自然就是豪華的商業(yè)樓盤了。原先光明小區(qū)不是小區(qū),是一片環(huán)山路邊上的連堆瓦房,尖頂的房子攀滿爬山虎,墻垣衰敗、殷紅,似乎是土地皮膚上拱起的血痂和瘡疤。在城市轟隆隆一刻不停地將土地平整起來、硬化起來時,這塊瘡疤就越顯得落后、守舊、面目可憎了??疾靾F天天造訪,最終總算有人接手。從住戶、釘子戶鏟平,到移戶上樓,總共沒超過一年時間。解決了房改房,剩下的就是慢工出細活的商業(yè)樓盤。廣告做足了,公交車拉著巨幅的人間盛景全城跑。據說,蓋完了一期就已經回本了。二期三期更是精品工程,罕見的南北通透小高層。但是居民們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回遷樓價格是商業(yè)樓房的三分之一。過去也都還說得過去,但現(xiàn)在,鳳凰中學改址到了光明小區(qū)北門,北苑把車庫建在地下,地面綠化面積龐大,亭臺閣宇景景別致,跟南苑緊仄仄、光溜溜,車都停不下,只有一根五米多高的通訊基站塔偽裝成冬青聳立、道路遍地是井蓋和下水道——天然地劃出了天堂和地獄。南苑居民們雖然有南門,但南門面朝一座禿山,禿山上還有堆起的墳冢,夜里不是荒郊野嶺之感,就是百鬼眾魅之駭,交通又不暢,所以南苑居民也都習慣了穿過精致漂亮的綠化場地,抵達北門,從北門出來,享受便利的居住環(huán)境:商業(yè)街、購物廣場、學校和地鐵。
葉萍穿過地獄去天堂造訪。樓道門是紅漆大木門,漆得光亮,樓梯是紋面大理石,扶手是實木精雕,心里暗嘆,開發(fā)商真是一定要把差距扯得巨大。指紋鎖把她擋在外面。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澄明的光就閃身出來。一個燙著短發(fā)的年輕女人笑著把她讓進去。葉萍心里一緊,渾身的拘謹上來了,耳朵先紅了。到屋里,給整個紅木配真皮家具構建的磅礴架勢欺了生。她惶惶然坐下。一個大得像洗澡盆的枝形吊燈快垂到了臉上面。曲屏電視似乎從一間屋伸到另一間屋那么長——正直播化妝品廣告,屏幕上精致妝容的女人臉被拉伸成了倆那么大。從幽深看不見底的里屋傳來女孩們的笑聲。葉萍把在公司樓下臨時買來的雞蛋擱到那張黑油面不知材質但知昂貴的桌上,自覺不匹配,臉又臊紅了些。年輕女人穿著緞子面的睡衣,舉動里都是一股慵懶的優(yōu)雅?;蛟S,慵懶本身就容易被誤認為優(yōu)雅?
快坐。女人指了指紅木單人椅,說,我姓黎,黎敏芝。潤可在家天天春雨長春雨短的。
葉萍把半個屁股貼在座位上,想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喜歡坐這種硬硬的材質,道,我在家也是常聽春雨提起潤可。她不能止住自己環(huán)視這個房間和這個緞面女人的沖動。孩子們的笑聲從里屋像撲過來的一陣一陣的浪。
常來玩!等送她們走時,黎敏芝穿著那身緞子面睡衣在樓上落地窗前搖手。
穿過整潔到仿佛量尺而裁的大草坪,穿過曲徑通幽的連廊,連廊上的木槿花和紫藤熏得人渾身燥熱。穿過假山與物業(yè)努力營造的小橋流水情調。柴春雨邊跳著腳邊說,劉潤可家多好多好多好——孩子的詞語就是貧乏得可憐。又說劉潤可她媽也快40了,那么年輕那么好看——葉萍抬起頭來說,怎么也快40了,看不出。心里暗道,到底女人的青春是靠錢來延長的。
冒充綠化的塑料隔離圍欄齊整整豎了兩排,把拆遷樓和商品樓隔開,僅一2米長的入口死里逃生。她穿過了南北苑的缺口,落回到真正屬于她的人間:比如說橫七豎八擺放的代步車,油膩膩掛了一層灰的電動車——這才是這里的主流,沒人收拾的狗粑粑,往外翻騰臭味的垃圾桶。此外,還要小心腳底下一會一個的窨井蓋。再穿過水泥地面鐵皮扶手的樓道,回到空無一人的家里,打開燈,小兩室就一覽無余。天還冷,房改房沒有暖氣,她擰開了三只小太陽電熱器,那些暖融融的光,對于屋里巨大凝固的冷,顯得力不從心。柴春雨隨便收拾了明天的課本,就鉆進了被窩里。葉萍也很快地洗掉了臉上的膩子和嘴唇上的油彩,換上了一周沒洗的睡衣褲,躺下時才開始考慮:一個女人如果有錢或者有個有錢的丈夫,會不會過得比現(xiàn)在好一些?
每天早上,當葉萍騎著電動車去商場時,側過頭去,會正好看到正在院子里剪花的黎敏芝。她們有時招手,有時則點頭示意,從而開始各自一天的生活。
劉潤可的一天是從旺仔牛奶開始的,然后是各式各樣的零食。柴春雨什么也沒有,所以兩個女孩就在桌洞里分享同一杯牛奶,吃同一包零食,偶爾用劉潤可的手機給喜歡的偶像拉票。這天柴春雨吃不下零食,上課時也總走神,語文老師在講《桃花源記》,說古人發(fā)現(xiàn)了那樣美如仙境之地。然后從黑板上轉過身來,眼里彎彎地含著笑,問,桃花源到底什么樣呢?同學里頭,各種回答都有,有同學說就像是導游手冊里我國西藏那樣兒!有個男孩說就像游戲《仙境傳說》里的場面……老師說,好,同學們,遠的咱們過不去,就近的可以想一想,比如咱們學校對面的光明小區(qū),就很不錯——流水、假山、落紅、曲徑,營造的就是桃花源記里的意境。同學們下課時可以去看看。
中文就是這么偉大,幾個詞已經勾勒出了畫面。然后劉潤可舉手,短發(fā)往耳后一甩,她說,就算是仙境,也只是北苑,南苑可算不上呢。這時候全班同學包括表情天真的陸老師都在看著她,她站起來,聲音響響當當的:北苑有草坪涼亭紫藤花錦鯉山石還有穿著制服的門衛(wèi)。但是南苑就只有光禿禿的硬化地面和下水管道,一下雨,那些管道里就冒出臭水來,太臭太臭啦......
說著太臭啦,劉潤可真就犟起了鼻子,把柔軟的鼻梁都堆出了兩道褶。那有形的臭味從她那里輻射到了班里每位同學。他們一個個也辨識到了那臭味似的,低下頭,鼻子用力的翕合。
柴春雨就很不高興,她覺得南苑并沒有那么不堪,但是她不高興還在于馬上就到了劉潤可的生日。年初她過生日時,劉潤可送給她一只限量款的手表,小巧精致,說是她媽咪從香港買來的,沒有關稅。柴春雨不懂關稅的具體意思,但知道一旦上到了“關”和“稅”這兩個規(guī)整又遙遠的字面上,一定是意味著不容易獲得,既然不容易獲得,自然就尊貴。她收禮物時高興,沒高興過考慮回饋時的煩惱。她像雷達,搜尋家里好幾天了,沒發(fā)現(xiàn)什么“限量款”更沒發(fā)現(xiàn)“沒有關稅”的東西,就連“有關稅”的東西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
她家堆滿了葉萍從商場“拿”回來的印著“贈品”字樣的生活用品:贈品化妝盒、贈品毛巾、贈品紙盒、贈品微波爐,有一天贈品微波爐把贈品陶瓷給崩炸了。所以柴春雨總結它們的整體特點就是:質量堪憂。而且“贈品”那兩個字印得實在太大了,大過了正常商標應該有的分寸。她又不想跟葉萍提說要點錢買禮物,不說也不是因為懂事,而是不想聽媽媽嘮叨,別人媽媽嘮叨都是嘮叨孩子成績,葉萍嘮叨都是嘮叨飯幾塊菜幾塊誰漲價了誰沒漲,她能如數家珍。逢周五晚,娘倆橫掃超市,一絲不茍地按葉萍列出的單子,買回一堆打折品——一準能用到下個周末。而葉萍總在柴春雨有良好表現(xiàn)時,才從超市的貨架上拿下一本課外書作為獎勵,但柴春雨也總能注意到:葉萍翻開了貨架上所有課外書的背面——尋找一本價格過得去的。如果這時候,有售貨員不失時機地從天而降,親切又禮貌地問想要什么樣的呀。葉萍就會非常局促,一定會選一個比她拿到的那本再多幾塊錢的。
柴春雨最終還是偷了葉萍放在錢包的一百塊,給劉潤可買了一只愛詩馬的石英表。當時餐廳里裝滿了全班同學,氣球和彩帶過分聲張地圍繞在側。劉潤可歪著頭,倚在她儀態(tài)萬方的母親面前。一位鋼琴師應邀彈琴,而服務生穿梭在同學們身邊倒飲料、送甜點。那只生日蛋糕——層層疊羅,每一層的奶油醬里都冒出一只美人魚或者小公主,但它們共同凝視著蛋糕頂層的小糖人。小糖人是劉潤可拉大提琴,做得惟妙惟肖。
柴春雨覺得,劉潤可和她成長的一歲收割了太多的祝福和贊美,多到似乎擠占了別人的。她在角落里逮到正在拆禮物的劉潤可,把經過層層包裝的手表交給她。屏住呼吸,盯著劉潤可的表情,劉潤可翻過來翻過去,咬了咬指甲,最后輕聲問:愛詩馬是什么牌子?是不是仿冒的愛馬仕呀。柴春雨著急道,愛詩馬在超市里有柜臺的呀,表帶可是真皮的呢,我挑了很久。劉潤可歪頭想了想,然后戴上了,她說,你送我的就是好的。雖然很快,在劉潤可的手腕上那只愛詩馬不見了——而葉萍果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少錢了,為此她花了一個晚上,把所有穿過而不管有沒有洗過的衣服掏出了口袋:一個個擺在床上,很像是褲子褂子都長出了兩只輕盈的白色耳朵。
葉萍特別掌握了手機銷售的一些門道,商場淡季裁掉了兩個手機銷售員,結果葉萍主動請纓,把兩個人的活兒扛起來了。商場女經理說特別欣賞她的“要強和上進”,只有葉萍知道,她只是缺錢缺怕了。前陣子,老家有三個姊妹有事兒:一個孩子升高中、一個新房溫居、一個婆家爹死了。她的工資打點打點,幾乎都給了進去。倒也不是為了攀比,是為了盡管窮也不能讓人覺得她們連這些錢都拿不起了。窮人更需要面子來貼己的呀。但每逢隨錢,又都是柴春雨的好日子,她便能跟著葉萍去下館子??勺罱粤损^子的飯,說不香了,因為連館子里的飯菜也沒有劉潤可家的好吃。她跟葉萍細數,劉潤可家的飯菜,一頓飯有四樣呢,四樣有葷有素、搭配細膩。飯后就端上來了水果甜點,還有榴蓮。榴蓮哎。
葉萍說,榴蓮又有什么了不起。四樣菜也沒有什么的,吃不完還浪費。
然后她們有一次逛超市,葉萍拿起了打折的榴蓮,看了半天,嘆口氣,又放下了。還是買棒骨合算。棒骨回去煮,第一頓吃肉;第二頓燉白菜;第三頓,剔得干干凈凈的棒骨還能熬出一鍋湯,葉萍堅信,骨頭湯補鈣。
加班有額外的補貼, 唯一的壞處就是柴春雨不愿意一個人回家下面條湊合。自從去了劉潤可家里一次,好像通關的門開了,適宜經常性到訪。葉萍就得下了班先去黎敏芝家里接孩子。一周怎么也得有上一回。葉萍是這么打算的:多數時候她在門外等著,偶爾柴春雨待得時間長了,她就拎著東西上門——她已經發(fā)現(xiàn)了鮮花的妙用,既不寒磣也不昂貴。商場到了晚間,也會把鮮花處理掉。價格就很平易近人了。近人得葉萍每次都要貼在鼻上讓香味盤橫一會兒。借著那香味,勉勵自己,還是奮斗要緊,奮斗了,就能奢靡地用上暖氣,就能不看標簽地吃上榴蓮,就能果斷地逃離南苑搬到北邊來。
每一次見到黎敏芝,她都穿得那樣講究,渾身散發(fā)著比玫瑰好聞的香氣,頭發(fā)好似永遠濕漉漉的。有時候,黎敏芝會邀請葉萍一起吃飯,葉萍慌忙擺頭說不用,黎敏芝就典雅地笑笑,說潤可嬌娃娃一個,原先沒有朋友玩,現(xiàn)在幸好有春雨跟她玩。葉萍含糊答應著。兩個人坐了一會兒,客廳里從四處逼過來的澄明燈光、巨大曲屏電視發(fā)出的炫光都在打量著葉萍的侵入。柴春雨會戀戀不舍地抱著作業(yè)本從屋里出來,里屋里就傳來了劉潤可練習鋼琴的聲音,有時候,是琵琶。唯一一次兩個女人單獨在一塊,是柴春雨和劉潤可作伴去圖書館了。葉萍剛給自己下完了面條,正準備就著超市里連包賣的海帶絲下飯。電話響了,黎敏芝邀她過來。
等她看著黎敏芝把一小束鮮花插進了質地不菲的花瓶中,兩個人從錯落的花絮中面對面。葉萍脫口而出:你保養(yǎng)得實在好。
黎敏芝笑,好有什么用,一天也見不到老公幾個時辰,又問,你什么情況呢?
葉萍便回憶了丈夫小柴開貨車連續(xù)一天一夜沒合眼,就那么沒合眼地打上了盹兒,活生生栽進了河里,車后面載著100多頭豬。豬在水里拼命地踢蹦,小柴驚醒,從駕駛室里往外爬出去,讓群豬踹了下去,撈上來就不省事兒了,就給我們娘倆留了一套房子。黎敏芝臉頰有些抽搐,似乎為不知擺出一個什么樣的表情而難堪,葉萍說,沒事沒事,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黎敏芝放下水壺便問,怎么沒再找呢?
葉萍低頭看著自己鞋,襪子里好像有一個洞,導致周圍都脫絲了。她把那只腳往后靠靠,她說,怎么沒找呢——好像想找就好找似的,畢竟帶著孩子呢,湊合吧,怕孩子吃苦,找好的,人不愿意。她說完這話也想不到,黎敏芝竟然從她的真皮沙發(fā)上站起來,挪了幾步,挨近她,摟住她的肩膀。她聞到一陣芬芳的香味兒從黎敏芝的后肩膀頭竄過來,雍容而洶涌。黎敏芝突然像個孩子似的,拿出手機來,說,你搞銷售的,專業(yè),幫我裝一裝軟件。葉萍拿好了專業(yè)的架勢,很快裝好了手機,而黎敏芝操弄半天,終于臉紅問道:葉萍,里面有錄音或者追蹤的軟件嗎?葉萍也是一愣,說干嘛呀這是。黎敏芝不說話了,臉上有點倦容,一會兒,嘆口氣說,他常年在外面跑,有時候心里不踏實。但也知道都是自己捕風捉影,沒的事兒。又拍了拍腿上的根本看不到的塵灰,說,還是自己在外面做事好。葉萍說,想什么呢,很辛苦的。黎敏芝說,我知道的呀,我雖然從小沒吃過苦,可我也見過我爸工廠里的工人們,整天背都溻得濕了,手攤出來全是水泡似的大繭子,可辛苦也有辛苦的好嘛。葉萍說辛苦只有苦了,哪有好。
黎敏芝寬容地笑笑,說咱們還是不一樣的。然后黎敏芝說,哎呀,不說這個了,對了,我胖了。黎敏芝說完她胖了后,兩個人都呆在那里,黎敏芝也似乎忘記了該說什么。她們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和房間里巨大的寂靜不知所措,然后黎敏芝又拿手狠拍了一下光亮的額頭,哎呀,看我這腦子,我胖了——所以我有件好衣服穿不上了,我拿給你。
黎敏芝有一個專門放衣服的房間,里面是擠擠挨挨的衣櫥,打開衣櫥,就像是小孩子的萬花筒,顏色紛至沓來似的,耀得人眼暈。黎敏芝細白的手穿過一件件緞子,像是認識它們,猛然拎起一件暗墨綠的長裙,比量在葉萍身上。
別介,別介,我給你弄臟了。葉萍說。
沒事兒,我瞧著你穿正好,反正我穿不上了,你穿吧。于是葉萍就放任那件連衣裙上了她的身,從她的肩膀滑溜溜落到膝蓋,連葉萍都不得不承認這是第一次覺得自己值得擁有一段涼颼颼緞子面的裙子。
而當葉萍脫下寬松小西服時,黎敏芝卻脫了睡衣,問也不問地把葉萍的西服套在自己頭上。
你瞧我怎樣?像不像個職業(yè)女性了?黎敏芝把身子探到鏡子前面,葉萍在反射光面里點點頭,好看,你穿合體呢,就是——然后臉紅了,接著說——就是那衣服配不上你呢。黎敏芝說,什么配不配呀!
那天葉萍從黎敏芝家里出來時,心里也很不踏實。她突然明白了闊太太的辛苦,闊太太的辛苦跟她的辛苦不一樣,不是為錢發(fā)愁,但為情發(fā)愁。所以古人才說呢,溫飽思淫欲,古人的智慧還是領先,到現(xiàn)在都顛撲不滅,是真理。
告別了黎敏芝家,只有走出了一期工程,穿過那個暗無天日的小口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的還是黎敏芝的綢緞衣服。而那衣服,在月光底下妖嬈得發(fā)光。為了抄近路,她踏入栽滿玫瑰的綠化地里,綢緞就給一根玫瑰刺掛住了,只是輕輕一扯,裙子下擺就抽了一塊絲,在燈光底下,格外的明顯了。葉萍于是想,難怪黎敏芝這樣大方,這衣服質量堪憂。又恨自己上了當,明明是受人好處,卻是拾人垃圾。月光柔柔亮亮的,在衣服上兜滿了。葉萍想到黎敏芝巨大的衣櫥,她家曲面的巨型屏幕,那些手指碰觸到的柔軟和渾身的香氣,說話時不動聲色的篤定,就連劉潤可也是一樣,那一身齊整的名牌,比她身上的都好??蛇@也算是命。命和命不同罷了。人家投胎時,一定狠狠睜了眼睛的,自己呢,就瞎閉著呢。
圍欄架起來了,把南苑和北苑畫上了一道漂亮的橫線。童安市地圖上,如果放大百倍,甚至會看到圍欄像一道深深的疤痕,穿鑿了光明小區(qū)的肚子。
南苑居民開啟了苦不堪言的生活。那圍欄在漂亮的基礎上,還每隔十厘米冒著一個尖角,把兩個地方生生隔絕。從南門出發(fā),距離最近的地鐵3公里,最近的公交車站也得以千米計算。此外,光禿禿的荒山留給居民的是狹長如同腸類的小道,僅可供一輛車或兩輛電動車或四個行人并排走。路也不是好路,下雨時,泥水難纏;刮風時,絨絮撲面;烈日下,人赤辣辣受著;在晴天又無風的日子里,又有誰家下水道堵了,污水烏泱泱漾一地?,F(xiàn)在,葉萍便在毒辣的晴天里,穿著雨靴,推著電動車穿過這段路,電動車后面坐著還打盹不醒的柴春雨。娘倆要比圍欄建起前,提前半小時洗漱出發(fā),繞了好大一圈,才能抵達學校。
柴春雨說見不到劉潤可的感慨就是這時候第一次發(fā)出來的。
很多南苑居民會把垃圾投擲北苑以示抗議。葉萍打過投訴電話,沒什么回音。南苑居民團結起來找開發(fā)商鬧,但開發(fā)商也很有理兒,他們說,北苑貴呀,是南苑三倍貴,貴的什么呢?房子是一樣的房子,貴的就是位置,就是環(huán)境,就是舒適度,現(xiàn)在社會什么都是一分錢一分貨,你鬧你買北苑的啊。
葉萍也好,南苑的其他居民也好,自然一開始是不服氣的,糾集起來靜坐在開發(fā)商門口,舉著彩虹傘抗議。但是開發(fā)商置之不理,門衛(wèi)也不攆人,反而客客氣氣地給個板凳,倒個水,別讓你們中了暑。這樣做,一天兩天尚可,第三天便有人沉不住氣了,讓人泄氣了,南苑居們似乎誰也不愿意耽誤自己的小事來干集體的大事了,而且南苑居民們天然有一種適應能力。他們很快就把南苑門口變得百般熱鬧:寫著“煎餅果子”“炸串”“糯米丸子”的貨鋪車像是路障般隱現(xiàn)南苑門口,永遠在這個城市能找到活兒干的泥瓦工、建造工人就蹲在那里吃飯。禿山上的墳冢一個連一個,有人在路口燒紙,灰色的燎煙隨著風打著旋飄飛。牛羊肉的下水流淌在泥巴路上,空氣中涌動著一股膻烈血水的味道。
柴春雨跟劉潤可的連體被欄桿生生分開。上學,柴春雨要早起半個小時,放學,柴春雨要晚到家半個小時。她們距離那么近,路線卻格外不同。有些時候,她們相約在欄桿前見面,但見面也不夠自在,兩個人隔著欄桿說話,話兒也給欄桿割得四分五裂。就算是周末,兩個人的節(jié)奏也越來越不同,柴春雨的主要活動就是在小區(qū)附近玩,而黎敏芝要送劉潤可去各個城市里進修多才多藝呢。有時候柴春雨不明白,劉潤可一家怎么會都圍著孩子的生活轉呢,大人不是有大人的生活嗎?比如,柴春雨得按葉萍的節(jié)奏走,倒過來可怎么行,那不就都亂了套了嘛。她想不明白就把這件事情問葉萍。葉萍的回答也言簡意賅,她說,閑的!那是閑的!第二句話更戳人:那是有錢,燒的!
一天下大雨。班里同學們的爸媽都來接了。葉萍舉著一把被風吹散架的傘,像是舉著一片飄零的殘壞荷葉,來接柴春雨。柴春雨跟劉潤可鬧了別扭,因為劉潤可請她吃哈根達斯,而她掏干凈了自己的兜,只能請劉潤可吃一支礦院麻醬雪糕。劉潤可想不到會有人買不起哈根達斯,覺得柴春雨不在乎跟她的友誼,她卻不知道柴春雨只買了一根雪糕也是給了她,自己在那里舔著嘴唇說肚子疼不敢吃涼。劉潤可噘起嘴,柴春雨沒說話,但覺得劉潤可怎么就能不理解她的寒傖,所以也生氣,兩個人反而不說這件事,說別的事,說柴春雨說定了跟她去補習班卻沒去的事兒,柴春雨自然更不會解釋自己臨到跟前被補習班昂貴的學費嚇退了堂。所以兩個姑娘,在一節(jié)語文課上,在一堆紙條中,在前后一層的同學們的遞送里,書面大吵一架。
最后一個紙條像石頭那樣砸在劉潤可的頭發(fā)里,劉潤可扯下來,接著,甩了書包在肩上,直接走掉了,而語文老師搖搖頭——那是他最喜歡的學生,倒不是因為她在各類輔導班上給錢最爽快,只是因為她很天真,如果天真的意思是不諳世事的話。
全班同學都從課堂的乏味和拘謹中嗅到了一絲熱鬧的味道,他們望向柴春雨,而柴春雨始終沒有回頭。她咬著下嘴唇,幾乎嘗到了血從唇齒間漾出來。她聽見黑暗咣當一聲掉下來,她一下趴到自己交疊的胳膊上,哭起來。
十分鐘之后,柴春雨眼睜睜看著簇白的奧迪TT越過了磅礴的雨水,停在門前,而黎敏芝落下車窗招了招手,柴春雨假裝沒看到。她知道劉潤可已經坐進了車里,暖烘烘的空調微微顫動,而車會穿越如注的大雨,從人間飄向屬于她們的地方。這樣想著,心里就有點苦味絲絲癢癢泛上來,想著為什么同樣是做父母,自己媽媽為什么就這樣的平庸又不爭氣呢?正想著,葉萍在喊她。手里舉著那樣一個破落的傘,雨水給她身上加深了顏色。從水里跨過來,葉萍劈頭蓋臉地問:不是跟你說了,今天讓你先去潤可家嗎?柴春雨不說話。葉萍就扭手抓了她,把她連擁帶扯拉到電動車中間,一邊握住了車把,一邊兩腿就夾住了她。雨傘就撐在她頭上。葉萍又嘮叨說,媽媽本來快談好了一單,就因為接你,這下好,讓別人搶走了。你不是跟潤可最好了?而柴春雨噘著嘴,我才沒有跟劉潤可好,她有公主??!葉萍一手舉著破落的傘緊緊覆蓋著柴春雨,傘在雨里更像是一片荷葉了,被雨水打彎的地方存了水,讓風一吹,轟隆一下全數灑到兩個人臉上。葉萍就有點惱,說,你在教室多等我一會也行啊,這會兒雨多大啊。那一單能抽五十呢。
柴春雨說,錢錢錢,你就認識錢。
葉萍就笑了,說,小壞蛋,我倒是想認識錢,但錢不認識媽媽啊。
柴春雨嘟囔,媽媽,為什么我們沒有小汽車呢?
到了樓下,葉萍把鑰匙扔給柴春雨,還要到小區(qū)門口的充電樁充電。柴春雨身上濕透了,渾身又黏又冷,拉開單元門就鉆了進去。葉萍看著滿地滴答著兩行雨水。一行是她的,一行是柴春雨的。樓道里貼滿了小廣告,提醒著她還有那么多人跟她一樣茍且生活著??墒枪餐奈拷逡矝]有消融個體的徒勞感。她擦了臉上的水,把一聲嘆氣從胸腔里抽拔出來,開門看見柴春雨在屋里坐著,一聲不吭。她進了廚房,一會兒,倒騰出來些飯菜香。飯菜香從廚房移到了客廳。但柴春雨還是不吃。她說你到底想干嘛?
柴春雨說,我不知道。
葉萍說,要么你就給我好好吃飯,要么你就滾回屋去學習。
柴春雨就直直站起身來,往屋里走。葉萍說,站住。
柴春雨不站住。葉萍大跨步走過去,腳上濕漉漉的高跟鞋進門踢掉了,這會兒光著腳站在柴春雨面前,一個巴掌就甩到她臉上,說,我讓你站住,怎么了?你想要跟劉潤可比,你去認她媽當媽!
柴春雨站那不動,葉萍更生氣了。柴春雨捂著臉,眼睛猩紅地看著她。葉萍又心軟了,何止是軟,簡直是化了,她又緊緊把柴春雨摟緊了懷里,說,好了,媽媽錯了。柴春雨卻趴在她的肩頭,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她衣服上。柴春雨說,我只是不明白,怎么我什么都不能要也不能問,而潤可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呢?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呢?
葉萍摟緊了她。這會兒,一顆閃雷從黑暗的窗口晃動,葉萍說,這不是你的錯。
柴春雨說,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錯?
葉萍親了親她的頭發(fā),說,誰也沒有錯。
柴春雨說,那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奖痹纺兀繛槭裁疵刻於家@那么遠要早起那一個多小時為什么我要知道所有菜和蛋的價格為什么我要懂事為什么?
葉萍咬著嘴唇,嘆氣,把下巴磨蹭在柴春雨的頭上,她說,媽媽努力,你也努力。媽媽努力給你創(chuàng)造條件,你努力出人頭地。我們娘倆都努力,也許就能跟劉潤可家一樣了。
柴春雨從葉萍的懷抱里扭捏著脫離出來,跳到一邊說,可是劉潤可都不需要努力。
柴春雨覺得自己的優(yōu)點是忘性很大,她已經不記得為什么跟劉潤可吵架。只覺得吵架后寂寞就像先前快樂的殘影一樣跟著她,比如,老師念教案本時,她們沒法在桌洞里傳紙條逗悶子,上體育課時,也沒法偷著去學校東南角小賣部買辣條吃,而且下課后,在操場觀看班草打球,也不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兒了。還是劉潤可主動,她把自己訂的英語周報放到柴春雨的桌洞。放了學,柴春雨就無法假裝沒有看到,看到了就得跟劉潤可說點什么。所以兩個人又牽著手,像連體嬰兒一樣走出校門。但是走到校門口,又和以前有點不同了,柴春雨昂起圓圓的下巴,說,我現(xiàn)在不用繞好遠回家啦。劉潤可說,為什么呀,圍欄又拆了嗎?柴春雨眨眨眼說,因為我媽又找了一份工作,在夜市里。劉潤可說,哎呀,你媽比我還累噢,我是上完學還要彈琴,你媽咪上完班還要干活,還是我媽咪過得舒服——我媽咪什么也不用干。柴春雨說,你懂什么!我媽是職業(yè)女性,她要為社會做貢獻的。你媽咪就是個家庭婦女!劉潤可想反駁什么,但又覺得友誼來之不易了,所以閉了嘴,小小的回句:那我祝你以后做職業(yè)女性。
柴春雨想了想,也小小嘆口氣說,我也想做你媽咪那樣的家庭婦女。起碼——她不用知道醋多少錢米多少錢面又漲價了白菜又降價了……柴春雨還沒說話,遠遠瞟見公交車快進站了。甩了書包上了肩,一邊搖手一邊拼命往前跑。
那段時間,好運似乎有幸擊打到了葉萍身上,用葉萍的話說:這是吃苦熬來的、攢下的?!鞍尽焙汀皵€”這兩個字似乎注腳了葉萍無可厚非的生活。夜市沿護城河而起,河水蔥郁,經多次疏浚,如今清澈而湍闊,日頭和月光剛打到那里,就掉進了河水里。商販們連綴在河岸邊。賣瓜子賣小吃賣衣服賣飾品的,一個挨一個。歷經擴招,對面大學城生意一年好似一年,扒著胳膊、牽了手的小情侶一對對走入夜市,消遣宿舍前的無聊時光。葉萍的鋪子是跟隔壁賣煮梨水的母子擠出來的一塊。那老太歲數大了,總苦著臉,等男人來了,老太就拄著棍子到后面的小斗車里坐著打盹兒。那男人留著一圈胡須,很高,模樣也周正。因為賣梨水占地小,葉萍打聽了幾個攤,就他愿意出讓一塊。葉萍是從商場銷售千絲萬縷地捋到了批發(fā)市場的貨源,批來了樣子很俏的女包,架子搭起來,百八十個包一掛,給摻雜著水氣的風一吹,琳琳瑯瑯。有時圍著一群女學生,等拿貨的工夫,她們從旁邊買梨水。所以兩家關系也倒融洽,夜里,柴春雨就著路燈,在斗車的板子上寫作業(yè)。
夏天到冬天,然后繼續(xù)下去,到下一個夏天,時間就像護城河,似乎是凝滯不動的,但緊盯緊看了,卻根本想不到流水竟然走了那么久,久得——你永遠不會踏入同一條河流。刨除上課時間,柴春雨的時間被精準卡入到葉萍的販賣中,她被動地讓每只女包的價格都在腦海里找到了位置,她對夜市里所有物美價廉的小吃也倒背如流,因為葉萍總沒有時間正兒八經地給她做頓飯了;而劉潤可忙是因為家里給她報了新的大提琴班,學校在北京,一節(jié)課過千,藝術就像一件霓裳,裹在劉潤可身上。這也讓柴春雨跟劉潤可看上去越來越不搭調。怎么說呢,就像是蒂凡尼的小黑裙配了一條破洞牛仔褲。但她們好歹胡拼胡湊還在一起。
偶爾一個很難得的機會降臨,當她們終于挪出時間看班草打球時,天很熱,而空氣干燥得讓人心曠神怡。柴春雨抹去額頭上的汗,說,我們去喝奶茶吧,我請你。
“我請你”這句話讓柴春雨說得響響當當的。原先喝奶茶都是劉潤可請客,所以劉潤可露出一種驚訝的表情,然后很快收起來,她說,好啊。
柴春雨帶劉潤可去了護城河的夜市。她們走在七月的夕陽里,夕陽似乎讓白天的熱熏得同樣焦躁。夕陽在路面上像粉塵一樣跳動,夕陽一會又落進了河水里,把河水貼滿了碎磁片。劉潤可邊走邊說,可是還不到晚上,夜市沒開呀。柴春雨不說話,手里拉緊了她,滿臉含著一個秘密似的。
她在一家簡陋的店面前停住,那里似乎是居民樓院子里的自建房,門窗朝外,拱起了一個店面,嶄新嶄新,氣球和彩帶團簇,弄得花花朵朵很招搖的,玻璃櫥窗光凈得映出人影兒。往上看了,一塊木頭牌匾上寫著:春雨奶茶館。
劉潤可說,跟你重名哎!
她們跨進去,卻見葉萍就站在三角梯上。柴春雨撲哧笑了。
葉萍正把奶茶粉放進吊柜里,條件反射地說歡迎光臨,又轉而笑了,說,哦,潤可呀。劉潤可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她在臨窗的高腳凳上坐下來。一會兒工夫,手里便攥著一杯奶茶。劉潤可盯著奶茶杯上統(tǒng)一的綠色“春雨”字樣說,噢,原來你做奶茶少奶奶了。
……誰能想到呢,賣包的錢,天知道,都是薄利多銷的,居然能攢住,我們發(fā)現(xiàn)逛街時他們幾乎人人端著一杯奶茶,我說,媽媽,為什么水才5毛錢,加點粉和糖就那么貴呀。我媽突然拍拍頭說,對啊。然后……
劉潤可緩緩地把頭移到窗外去,嘴里潦草地叼著吸管。半晌,劉潤可突然說,我媽咪……柴春雨說,什么?劉潤可一字一句地說,哦,我是說,你媽咪好幸福。
柴春雨幾乎是羞澀了,輕聲說,我媽很能干,一直很吃苦……她停得猝不及防,覺得這句話不應該沖出來,但是她只是靦腆地望著劉潤可。希望她能說點什么,說點什么都好,她不是在跟她分享喜悅嗎?可為什么分享喜悅卻顯得那么難過?
喝了一口奶茶后,劉潤可攥緊了杯子,似乎準備和醞釀了很久,最后總算浮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那笑容正對著葉萍說,阿姨,奶茶很好喝。但接著,她又緊盯了自己手里的杯子,握得雙手有些發(fā)紅似的,她放開了手,只是拍拍自己的裙子,她看上去很疲憊又很憂愁,抿著嘴說,可我媽咪說她的愿望也是開家店。
冬天里,葉萍托人要把南苑房子賣了。她在小區(qū)和夜市的巨大電線桿上貼了很多小廣告,留下了房屋信息和聯(lián)系方式——結果賣梨水的母子舉著一沓撕下來的廣告找到葉萍。那男人說,葉萍,哪個位置?多少錢?有貸款沒?葉萍猶豫著。男人說,我知道,給熟人你不方便要價。這樣,你就說你的心理預期,只要我們接受就不會還價。我們接受不了就直接明白和你說。葉萍于是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一個數字,遞給他們。男人拿給老太看,兩個人壓低著聲音商量,最后說,要考慮考慮。
幾天后,他們就給了回復,要買。
幾張銀行卡,還有微信、支付寶里的錢。零零散散的,到年底總算是湊夠了。而葉萍墊上半年來存下的,總算湊出了北苑一棟小戶型的首付。兩家吃了頓飯,為葉萍搬出南苑而那母子搬進南苑而舉杯。在那場飯局中,柴春雨也是第一次知道,還有人比她們活得更不容易,并且他們不像葉萍母女,他們是適應這種不容易的,就像適應一種由來已久的殘疾,就像世界上并不存在其他可能過得更好的可能性,柴春雨也突然明白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焦慮的,安于現(xiàn)狀也是一種生存能力。可比起安于現(xiàn)狀,她似乎更感謝葉萍那種岌岌可危的危機感。得益于這種危機感,她們才能住到了北苑,享受了一切價格差賦予的人間景色,她才可以跟劉潤可離得更近,也就是說,跟她想要過上的生活距離更近。
交房那天,柴春雨終于跑在北苑平坦的草地上,舒舒服服地放了一回風箏,而無懼看門人時不時探過來的目光。更令柴春雨快樂的是,她們馬上就升高中了,高中部也在鳳凰中學,那么近,她終于可以早上多睡半小時,晚上早回半小時。一天就擰出來一個小時,柴春雨接著驚嘆,原來,時間=金錢,是真的。
娘倆搬到北苑之后,住的并不比之前大。有人把這小戶型叫做保姆房。但謝天謝地,客廳中間的窗戶,框住了一片綠地和水溪。她們再也不用見到陰冷的墳冢,還有似乎是從墳冢之山飛出來的手指大的蚊子,黑夜里撲扇,鬼魂似的。潮濕的爬蟲喜歡在南苑做窩,噪音也打擾不了它們繁殖的熱情。娘倆一年四季兜起蚊帳,睡前要緊盯了地板,用鞋底抽死多腳蟲。而衛(wèi)生間下水道里鉆出的一拃多長的肥碩老鼠,打著滾兒又從廚房里鉆出去,眼睛直逼逼看人,一點不怕生……這些都是昨日舊夢,不,昨日噩夢了。現(xiàn)在,她們擁有玫瑰園和紫藤花墻。擁有站得筆挺的門衛(wèi),連衛(wèi)生工都穿著粉色的制服,穿梭如點綴在綠地上的花。人住在這里,才是人間。要是屋子再大一點,堪稱天堂。
她們還能看到黎敏芝的庭院,里面種滿了郁金香,黎敏芝總舉著一把尖嘴小壺在里頭發(fā)呆。而每逢葉萍看到她,她總是想,要是這些時間都給了自己多好,要是庭院里種滿了韭菜和絲瓜該多好。但有感觸的時間也不是很多,因為葉萍的所有生活幾乎駐扎在奶茶店。她的營銷額越來越高了。
吉星高照,葉萍的生意越來越好,終于,她也雇上了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從起早貪黑中解放出來。然后,她也終于能夠在落地窗前站著,看一天的陽光是怎么東升西降。她覺得這樣的日子還真不錯。但是讓人舒服得發(fā)慌,她這才品察出,并不是所有人都適合享受的。能學會享受也是一種天賦。她嘲笑自己的忙碌命,又想著改天到黎敏芝家里,慢慢把自己的生活跟她無縫對接,學一學怎么侍花弄草,學一學怎么穿那些錦衣羅緞,學一學什么插花、什么茶道。
過年期間,葉萍專門花了一個小時去梳洗打扮,咬牙跺腳地給自己和柴春雨買了一身尚在支付范圍內但顯然超出她們的消費水平的衣服。
坐在黎敏芝家里,她突然覺得那房間也沒有那么豪華和碩大了。木頭沙發(fā)也不顯得那么高傲冷漠了。曲屏的電視也能讓人把眼睛往上好好放一放了。兩個女孩去了里屋,嘰嘰喳喳聊她們的。而黎敏芝坐在那兒,隨意地用克什米爾羊毛圍巾把自己裹起來。她很感興趣地問,葉萍到底是怎么經營的,對她怎么進貨,怎么跟人競爭,怎么銷售,聽得津津有味。只有一次,當葉萍說到興頭上——門突然開了,一個圓頭、肥胖的矮男人,腋下夾著一只公文包進來,看到他進來,黎敏芝迅速收起了隨便擱放在沙發(fā)上的長腿,把他的外套接過來,掛起來,把他的公文包妥帖地放在門邊,換上一種溫柔中略顯局促的笑容。
葉萍站起來不知所措,黎敏芝紅了紅臉說,哦,還是第一次見呢,這是我先生。
那男人便風度翩翩地伸出手來。
才出了胡同口,回家路上,柴春雨就跟葉萍大笑起來。
像憨豆先生。
不是,媽媽,比憨豆先生還老,柴春雨摟著葉萍的胳膊,說,然后劉潤可突然就從鋼琴邊跳起來了,上前就躍進他懷里,他踉蹌了好幾步才接住她。
關鍵是,葉萍笑著擦眼淚,關鍵是她還害怕他會出軌呢。
柴春雨突然收了笑,問,媽媽,潤可爸爸出軌了嗎?
葉萍也穩(wěn)住了呼吸,道,春雨,你這個年齡不應該關注這些,當然,有時候我們也應該要記得:有得必有失呢,要改變命運,最重要的是靠自己努力。柴春雨于是鄭重地點點頭,像聽明白了似的。
結果,才住了沒幾個月,童安市各處拉起了推進文明城建設的橫幅,夜里轟隆隆的巨響像是怪獸在用力踩踏大地——又讓柴春雨有種似乎回到了南苑的錯覺。
但是,等她們眼里含著倦怠和怒氣一覺醒來才發(fā)現(xiàn):那道圍欄拆除了。清早,圍欄被生拉硬拽,終于摞在卡車上向南門駛去。那些圍欄都還新鮮,保存著完整的光明小區(qū)的進化史,有清晨的露水和微風的輕微腐蝕下的斑駁,現(xiàn)在,仿佛原先平坦肚皮上的疤痕愈合般,從遠處看,只留下了一道印痕。南北苑豁然洞開,前后通順。柴春雨拉住葉萍,說,太好了媽媽!
葉萍掀著窗簾望著外面,低頭說,什么好!
柴春雨說,當然好了,這樣以后住南邊的人可就方便了呀。葉萍接著就說,是啊,方便了,可我們不住在南邊了呀。
柴春雨說,那我們可以替那叔叔和奶奶高興高興。
葉萍看了柴春雨一眼,說,你呀。
然后柴春雨大叫:壞了,我要遲到了媽媽。
南北苑又一次門戶共享了,這件事情還上了日報的新聞。但你若拿著一只話筒去采訪,南北苑聽到的絕對是南轅北轍的言談。南苑的人們似乎是慶幸著終于能夠堂堂正正、像模像樣地走在那樣奢華的亭臺樓閣中。清晨,當葉萍在晨霧中離開時,她發(fā)現(xiàn)北苑也已經像一只睡醒的怪獸,涌動起來。是呢,南苑的居民很多都要早起,去出攤,去趕集,甚至去撿垃圾,南苑居民們的狗也在這里撒歡,留下一堆狗屎。她突然覺得北苑的草坪上堆滿了人,這些人都風塵仆仆,把北苑徹底變成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夜里,她回來時,黎敏芝家的燈已經熄滅了,她要沉入一個美容覺,而葉萍她只需要睡一覺。跟她一起趕回來的,除了永遠都面無表情的月亮,還有推著販賣車的小商人、夾著公文包的實習生、園林上的灑水車舵手……所以“披星戴月”這個詞是為他們準備的,跟“星”“月”那種清幽又高遠的形象無關,跟泥土發(fā)出同樣的味道。她都想伸出頭去喊:喂!這里是你買的嗎?擦一擦你的腳!別臟了我們的草皮!
一天夜里,賣梨水的男人來她家做客,手里抱著一捧花。葉萍抬眼看了看窗外,月亮已經很高了。她勉強自己沖泡了茶,把花放進了瓶里。聽著男人坐在窄窄的沙發(fā)上,嘴里一串一串地夸贊市政如此明智,圍欄如此丑陋,而那個想出用圍欄來阻擋貧賤區(qū)的人們向上流涌入的開發(fā)商多么無良。
葉萍對此不置一詞。然后,男人開始支支吾吾、紅臉赤脖,把一杯茶端了又放下,端了又放下。三番幾次。
葉萍好笑,說,怎么不說了。你倒是喝呀。
男人手里像一個小學生似的攥著衣角,突然站起來了,站起來就人高馬大的,結果說話聲音卻低低矮矮地往下游走,我不是來喝茶的!
葉萍說,你坐下吧。她把杯子又推給他。
男人望著她說,葉萍,我40了。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我能吃苦,我愿意接受春雨。
葉萍的手就停在那里。窗外似乎有一架飛機正飛過去。有一瞬間,那種劇烈的噪音讓葉萍以為是自己內心火車似的轟隆隆開膛破肚碾過來的厭惡感。她甚至不愿意去看他——你瞧他穿了什么來“提親”?那種上個世紀帶著墊肩的西服,還打了鮮艷的領帶。他的鞋也是剛刷上了一層油,企圖遮蓋住掉下來的一塊皮??墒呛懿恍业氖?,葉萍的眼睛視力就那么好。除此之外,她還看到了:寒酸像一種液體灌進了他身體里,導致從頭滲到腳。他怎么可以這樣妄想——提出“愿意”接受她,接納她的孩子。他到底當她們是什么?是一種誰都不想沾手的包袱,是小區(qū)門口捐贈箱里裝滿的破舊衣物?是晚八點之后超市打折處理的蔫黃青菜?他的積極認可就是對她最大的不認可。難道,她這一年的付出、掙扎都只是自以為是的翻身夢?
她站起來,說,對不起。她的聲音都顫了。
男人很慌張,那是一種絕對意料之外的慌張,他說,我不著急催你,你考慮考慮。
葉萍說,我不用考慮。我沒想要……
男人的話兒慌不擇路:我也是幫你呀。真的。我不嫌你帶著孩子……
你別說了,葉萍急道,我不用你幫,你快走!我們到不了一塊,我們之間是有鴻溝的,你看不到嗎?
他遲遲疑疑下了臺階。葉萍聽到了腳踢在樓梯上的聲音,凄涼涼的。
她背還貼著房門,柴春雨就從里屋走出來,媽媽,你跟叔叔吵架了?
葉萍嘆口氣說,沒有。
柴春雨問,哎,可是他送了花哎,她趴上去嗅花。葉萍卻一把從花瓶里拔出來,走到窗前,狠狠地把花往窗欞上砸,直到所有的花都在顫動,落紅,似乎在摧殘中生出了一些謙卑而下賤的快活。她打開了窗,夜風一下就蓋在臉上,她把那束花拼命擲出去,柴春雨扒著窗戶看。卻看見那男人抬起頭來,正好生生看到了這一幕:被打散的花束從窗戶里轟隆隆落下去,像一個個無所依傍的降落包。那男人就站在那里,黑暗里像一只骨架,聲音直吼吼傳過來: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剛爬上來的嗎?
葉萍似乎聽到了很多扇窗長出了透明的眼睛,很多的窗簾在涌動著微妙的惡意。她啪地關上窗。眼睛無神地望著白墻,卻對柴春雨說,有些人妄想讓我們回到在南苑的生活。春雨,你愿意回去嗎?
柴春雨猶豫了下,說,不愿意。
媽媽也不愿意。葉萍說。
隔了幾天的一個下雨天。葉萍早早收了攤。她去黎敏芝家里,主要是討論圍墻拆除的事情。聽說,北苑的居民們各自動用一些“關系”,想重新把圍欄建起來。
黎敏芝腳踩在座位上,一邊擦一雙精巧的女士皮鞋一邊聽她說,然后頭也不抬,說,管他們呢。
葉萍說,那哪兒行!咱們拿的可是南苑三倍多的房款。這份房款里理應有這些附加條件。道路通了不就南北一樣了嗎?南北一樣,憑什么就多拿三倍的錢呢?
黎敏芝說,老劉也去協(xié)調了,對方說,圍欄是不讓建的,都是一個小區(qū),能有什么方法?總不能蓋個網子把北苑罩進來吧?
唉,要是有個溝就好了,或者,一條河。葉萍說,然后她眼睛亮了一下,一條人工河!她說,我們可以集體寫信反映上去。
黎敏芝用一種并不確定的眼神望著她,把擦好的鞋從桌子上拿開了,說,區(qū)別開來就那么重要嗎?
葉萍攥緊了手,說,當然重要了,你看到了嗎?蛋糕就一塊,如果共享,它就小了呀。她繼續(xù)說,可黎敏芝擊潰她只用了一句話,黎敏芝說,好了好了,大不了不住這,換個地兒唄。
葉萍低下頭也盯著她不斷拿布巾擦的那雙鞋,被精細地裹進了防塵布中,再齊整整躺進了紅木鞋櫥。葉萍明白,物件像人一樣,生在哪里也不是它們說了算的,你看,自己腳上的這一雙就要跟著她跋涉,恨不得半年不上油,前頭已經踢掉了皮。她于是笑笑,接著站起來說,我們只有一套房子。這就是為什么有些權利就要去爭取,有些權利絕對不能放棄。
在第二年的春天,楊柳扔出一堆白絮漫天作弄人的時候,葉萍插空挨家挨戶簽了“百人書”,對拆除圍欄提出抗議,抗議書中詳附了建造一條人工河道路徑的可行性(來自北苑某個園林設計專家)。復印了十來份,分寄各相關部門。等待的過程像難產,她焦躁又無處用力。每天坐在窗前,看著下面道路上陰暗的瘡疤漸漸愈合。北苑的草跟南苑的草長在了一處。凌霄花的枝子探過頭去,都是一群沒有主心骨、不知道矜持和認不清身份的東西!
在幾乎讓人覺得這件事情將就此消沉之際,一天清晨,那熟悉的噪音又一次從天而降。葉萍猛地醒來,光著腳跑到窗前,拉開了一道窗縫,終于放下心來。她穿上鞋,回去推醒了柴春雨,說,快來看。
柴春雨迷迷糊糊地擦著眼,母女兩個跪坐在窗簾邊,一人掀起一角,像兩個在偷偷咀嚼光線的人。地上,巨大的機器已動工挖土。
柴春雨說,可是我南苑同學上學怎么辦?
葉萍說,我們不也是那么過來的嗎?那是他們不努力!
然后她看到了黎敏芝拿著尖嘴壺在院子里皺眉?;氐酱策?,迅速穿好衣服,又脫下來,從衣櫥里搜尋,換上一件更滿意的,幾次下來,總算把自己拾掇清楚。帶著柴春雨去黎敏芝家里分享喜悅。
黎敏芝說,唉,多討厭呢,剛修完路又要修溝,花葉上全是塵灰。
葉萍說,還是有溝好,這下可拆除不了了。
黎敏芝擺弄著自己采摘的花。葉萍又假作輕松地笑道:還記得那個賣梨水的老張嗎?嚇,還想向我求婚來,也不照照自己!
黎敏芝倒停住了手里的剪刀,說,還真不錯。有個人那樣接受你,喜歡你……
葉萍急道,可是他也沒有點自知之明,住南苑還貸款,連個鋪子都沒有……
可是,黎敏芝的眼睛里有一點不耐煩的驚訝,她說,你們不也是從南苑奮斗過來的嗎?見葉萍不說話了,黎敏芝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一只鼓囊囊的袋子塞到她手里,說,都是原先一些衣服,現(xiàn)在穿不下了,送你吧。
葉萍不想接,但手卻自己伸了過去,千難萬險地塞進自己的提包。
這次換黎敏芝語氣輕松地說,對了,我開了一家店,也在大學城呢,不知道行不行。葉萍恨自己沒出息,一句一句打聽了詳情,讓黎敏芝那些輕而易舉列舉著員工的數量和繁復的裝潢流淌過自己貧瘠的想象。黎敏芝用一種似乎抱怨即將來臨的忙碌的語氣,裹挾著某種甜蜜的質感。這甜蜜讓葉萍卻品出了一點苦。她不想再聽了。
你爸怎么總不在家呀?臥室里,柴春雨問劉潤可。劉潤可噘著嘴,手里隨便撥弄著古箏,說,最近他們總吵架。 柴春雨說,好像沒有不吵架的父母,又問,你爸媽這么幸福,吵什么呀?
劉潤可說,媽咪想做點生意啊,但是爸爸說媽咪不是做生意的料,就為這個。
柴春雨說,做生意很辛苦呢,你媽咪肯定受不了的。
劉潤可的嘴就噘得更厲害了,不要小瞧人。
一會兒,家里幫傭的阿姨叫劉潤可去書房上在線英語課,要跟美國的老師對話,劉潤可聳聳肩,說,no problem,You (指了指柴春雨)stay here wait me。說完就去了。那阿姨打掃了一會房間,按劉潤可的意思,給柴春雨端了一盤熱帶水果來,柴春雨夾西瓜時,不小心揚了西瓜湯汁。灑落到阿姨袖子上。她的眉頭皺起來,擰緊了,趕忙著,把袖子擼了起來。于是,柴春雨就見到了她送給劉潤可的表。準確地走在阿姨的手腕上。
那阿姨也瞧見柴春雨盯著她,便說,哦,手表,真皮表帶的呢。潤可給我的,潤可是個很大方的女孩,說這句話還要瞧一眼柴春雨,以及柴春雨手里的水果。那種黏稠的眼神掃描讓柴春雨很難受,仿佛自己是一只不知輕重的水蛭,貪婪地扒住了別人的肉。
她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離了黎敏芝家,母女兩個緊緊攥著手,走到玫瑰園里才發(fā)現(xiàn),葉萍在臨走時抓住的提包踉蹌出來了一堆五顏六色的綢緞。兩雙腳也把她們帶到了正在修建的水溝邊,工人們正光著膀子在挖開的一人深的溝道里辛勞著。揚起的塵土把他們變得灰撲撲。世界好像剝離了實體,變成了一種揚塵,也許人人都被這塵埃覆蓋,也許,人人都是塵埃,但葉萍可以肯定的是,有錢人一定不是塵埃,是擲地有聲的隕石,要在大地上砸出一個個的坑窩來,而自己呢,就是隕石砸坑時砸出來的那些四下飛濺又無處不在的,卑微的齏粉。
葉萍蹲下來,把黎敏芝給的衣服掏出來,一件又一件,又涼又薄又軟,都像是幽靈一樣,來自另一個世界。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拋到空中,看著它們掉下來。掉進了那道剛挖開的河溝里。看著它們絢爛的接近最低的星空,看著它們頹然地墮入黑暗的泥沼。掉進泥淖,那些衣服仍舊精美絕倫,把泥土都襯得不像泥土,像畫家油彩的謳歌。污泥中粲然綻放著霓裳,而柴春雨分明看到葉萍扭過頭去,蹲在地上,她覺得媽媽好像在哭,但等她想去扶住她時,葉萍卻站了起來,眼睛茫然然的,嘴角顫抖,她說的是,撿回來,春雨,幫媽媽撿回來。
娘倆一前一后踏進了泥濘里,兩雙腿在污泥里攪蕩著,天空突然應景地下起了雨,那又是六月的天,你又不能怪罪老天爺,你只能怪這天不時和地不利。她們在雨里掙扎,也算不得掙扎,倒像是渾然一體。葉萍突然就仰了頭,看著明明一分鐘前還掛在那里等閑的月亮。她想罵它,又覺得它同她一樣凄涼。它也是暗無天日地見不著日光的東西。
她們抓起了衣服。沒料到雨水竟然將泥水輕而易舉地沖走了。那衣服還是那么嶄新,那么嬌嫩,像是一個富貴女人該有的呼吸。然后,她聽到了咳嗽聲。一把傘就著急忙慌地飛升到娘倆頭頂上。柴春雨緊抱住葉萍,而葉萍往后一看,幽幽地像見了鬼:不是別人,是曾經擠給她一個攤位、又買過她南苑房子的男人。那男人灰頭土臉,與那泥濘正配,一條泥巴從他的額頭混著雨水滾下來,似乎把他的臉猙獰了兩半。突然從黑暗的泥濘中,那張幽黑的嘴開了,湊上來,一股子似乎結巴了又格外有力量:我會洗衣服,我有一把子力氣,我能照顧好你們,你帶著孩子,我不嫌我不嫌。說著,伸手要上來。葉萍趕緊拖著柴春雨慌忙逃竄,腳底踩著啪啪的泥巴,大朵大朵濺在身上,渾身濕漉漉淋個透,黑地里活脫像一大一小兩個鬼。手里還高揚著那些綢緞,像招徠一堆女人清涼的魂魄,跟著隨著陰魂不散著,徒勞地掙扎著跋涉著。
后來,大學城果真興隆了一家咖啡店。是全國連鎖,柴春雨也是第一次明白,“全國連鎖”也是一個分量很重的詞語,“全國連鎖”代表著你在童安市也能喝到跟北上廣一樣味道的咖啡。你手里攥著的并不是你現(xiàn)在的生活,是你可能的生活。是那種曾經一度流行到語義不明的“生活在別處”。
不久后,河對面的夜市被取締了。這條河流從喧鬧重新歸于徹底的平靜。那些陽光就那么擁有著波光粼粼,卻無法再聽到波光粼粼里人們的熙來攘往。日子變成了歲月,歲月就熬成了千辛萬險的“活著”。夜市取締后,常年擺攤的人們都要重新找一條活路,那時候葉萍的生意還算好,并沒有受到影響,因為總有人希望擁有廉價的小資生活,6塊錢就可以做到。她為自己提前租下一個門面而自豪,不過她當然明白,要跟“全國連鎖”對比,根本就是自取其辱,但她不甘心,她是比黎敏芝多當幾年的職業(yè)女性,老公比不得,自己難道還沒有一樣能抗衡的?她不相信。她比原先更拼命了。具體來說就是來得更早,走得更晚。她騎著電動車跑進貨渠道,學著別家促銷,寫完作業(yè)后,柴春雨也在店里幫忙。每天夜里,她們等待著辛酸發(fā)酵成金錢的這個時刻:關上門數錢。
葉萍把抽屜里的紙幣倒出來,紛繁的下落,紙幣落下來的樣子那么輕盈,松散,葉萍想,嗬,石頭托生成人去世間走了一遭,就有了《紅樓夢》,其實人世走一遭,托生成這紙票子還不更好,你瞧它小小身量的,卻讓人們都哄著寵著爭著搶著寶貝著,多享樂??!這樣想著,那紙幣,就更像美好的日子似的一張一張地掀過來。她把那樣的日子一張張捋平了,壓實了,它們每一張都在她的手里呼吸、漾蕩、表達。
拿去,她對柴春雨說,一張紅色的票子就那么無聲地移動到了柴春雨的小手上。
柴春雨也學著她捋著那些票子,她感到驚訝,是這些花花綠綠的票子在決定著她們,決定她是什么人,決定她能做什么,決定她住在哪里,吃什么,決定她會辛苦還是享樂,這不就是說,是它們在消費她,而不是她在消費它們嗎?她不明白,她還太小。她只是問葉萍,可是媽媽,我們會不會以后又沒有錢了呢?
不會!葉萍斬釘截鐵,媽媽不是跟你說過,只要奮斗,就能做人上人!
柴春雨說,可為什么要做人上人,為什么不能做人和人?為什么不能做......
好了好了,葉萍很掃興地把地上的錢都塞進背包里。那背包還是原先擺攤賣的剩貨。磨得有些發(fā)舊,皮子都掉了。繼而她眼睛一亮,對了,我們可以買個大曲屏電視。
當然曲屏電視最終沒有買成,因為畢竟要上萬呢。葉萍攥著那只舊包,想了又想,最后咬牙跺腳,給自己換了一只“有關稅”的新包——這已經是改頭換面了。她背著新包,不斷擰過背帶來看了又看,覺得街上人的眼神都在打探自己,于是身子也搖扭起來,突然有了“黎敏芝的味道”。還沒等走到護城河岸邊,卻見著一群人,心里還高興著,覺得生意這么好,又擔憂著,怕店里的幫工忙不過來。走上前去,卻瞧見黑壓壓都是一群有模有樣、板板正正的人。熱天里,聽了這個說話又聽那個,吵吵著,臉上汗淌了又淌,才明白了那個事實:她租的店面屬于違建。現(xiàn)在,他們在氣勢洶洶地告訴房東,這里該拆除了。房東爭辯了幾句,兩邊吵嚷,但最后,似乎蔫耷耷地接受了這個結果。反倒是葉萍像個瘋子似的,推開了人群,就那么張著雙臂攔在門口。她的眼神里冒出“店在我在”的兇煞氣,但兇煞的底色卻不是猙獰的,帶著點委屈了。
那個時候,柴春雨也剛從公交車上下來,她遠遠地也看到了這個場景。但她看到的是大太陽把每一個人都淋上了一身鱗片,而葉萍的臉迎著恢弘的太陽,像一尊佛似的。
很久之后,確切地說,是半個月后,葉萍把卷簾門上那個赤紅的“拆”字卷起來,把它埋進她的日常中,她在拖一天是一天的坐在吧臺邊,把當天的熱水一杯一杯喝掉了。有一天,一整日里,門框上的風鈴都沒有響。那時候,葉萍也突然明白了,原來她還沒學會“享受”,就要先學會“喪失”。好生活就像一座堡壘,你千軍萬馬地攻進去,卻不一定能守得住。那是一個同這段歷史一樣消沉在春日里的幻想。奶茶店沒了,房貸還源源不斷。賬單月月堆在那里,像堆肥一樣,增多變厚,真叫人難以置信。
而柴春雨憂愁的是她已經很久沒有跟劉潤可說上話了。上次見到她,是在附近大學校園,她跟同學去玩,而劉潤可去考試。她的眼睛差點就放過了她,她變化太大了。優(yōu)雅已經從她身上生根發(fā)芽,把她從一個孩子變成了一個富麗堂皇的小少女,可是等她轉過身去,沒想到劉潤可像一只鶴鳥飛起那樣跑過來,抱住了她。短短的考前時間,劉潤可一直在快活地說個不停。于是柴春雨被動知道了自己也許并不想知道的事情,比如劉潤可又拿到了舞蹈的全國比賽獎,比如重點高中也許意味著全國名校的自主招考名額,比如她暑假要去西歐度假,而謝天謝地,她沒有像從前一樣“邀請”柴春雨一同前往。在考鈴響起的時候,等待著劉潤可的那些未來之星們紛紛揮手。而劉潤可終于嘆口氣,眼睛里星星點點,說,我爸媽離婚了。
老天知道,這是柴春雨唯一一點好受的時候,但她還不能表現(xiàn)出來。她說,?。磕俏艺娴奶婺氵z憾呢。劉潤可則笑了笑,繼而大大方方地說,沒關系!我媽咪說,她要向你媽咪學習,做個棒棒的職業(yè)女性!
柴春雨上前抱了抱她,第一次由衷地感到了某種差距,然后她也笑笑,變成一種有氣無力的嘆息,她說,我也覺得我媽很棒。
有一天,人工河修好了。河水據說是從平安湖里引水過來,水流清澈,能印出人影兒,自然也能印出兩旁的玫瑰、凌霄、紫藤、涼亭……開鑿放水時,北苑的居民們都暫時放下了他們高貴的身段,站在河邊觀望。而南苑的人們卻似乎不屑一顧,沒有一個人前來駐足。也是因為那是一個工作日的時間?或者日常的煩擾像鉛錘扯著他們的腳呢。外面,是那條奔涌的河流,正絲絲入扣地注入溝渠,把南北苑徹底地、決絕地分開。而柴春雨和葉萍站在不久就要離開的落地窗前,凝望著,那細瘦的人工河幾乎是纖弱而完美的,在夕陽底下泛著碎銀子的光芒,像一把亮閃閃的長刀,剖開了兩邊的土地。葉萍摟緊了柴春雨,凝視著夕陽那個漂亮的回身,在高樓的另一頭,是它沉落的地方,也是它鉚足力氣,等待東山再起的時候。
葉萍回身收拾東西,很快,她們要搬回南苑了。她從一堆垃圾里抽出一張小票,對著落地窗里奢侈的陽光,看著上面模糊不清的字。她看懂了,那是她買過的“有關稅”的品牌女包,奶茶店拆除的那天,她還試圖把包退回到柜臺——差點讓店員罵出來。后來她把它賣了,才賣了300塊?,F(xiàn)在,她把黎敏芝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那。她撫摸那些緞子,美的艷的高貴的富麗堂皇的簡直不像話,更不像是屬于她的。只是,她在對它們做一個告別。她把每一條褶子都撫平了,看著它們在陽光底下光彩奕奕,像一面來自未來的諾言。她說拜拜了,它們卻不回應,真是殘忍。然后她把它們留在空蕩的房間里,它們比她更屬于這里。
她知道這一次,她不會再跑到黎敏芝家里接受憐憫、施舍與安慰,她不會的。她早就詛咒了她一千遍,而自從聽人說起,那“全國連鎖”咖啡店的老板跟員工有不正當關系后,她就原諒了黎敏芝。原諒了她的高貴從容和雍容大度。呸!有什么用!
她跪在地上,凝望著陽光一寸一寸地退出這個房間。她有很多告別的話想說,卻不知道說什么,或者不知道有誰會聽。陽光里頭,有千萬的齏粉在旋轉、在盤桓。傻啊,真是傻,你也就是打轉,你也就是圍觀,你也就是湊熱鬧。你能得到什么呀!她笑笑,捋開了眼邊的一縷白頭發(fā)。然后她看見了女兒的影子。女兒的影子蓋住了陽光,于是齏粉便看不到了。她抬頭猛然望著柴春雨。她還有女兒,只要有女兒——她就還有千般萬種的可能,她后半生就是要為這些蠢蠢欲動的可能性而活。
而柴春雨當年16歲,她心里悲戚的只是劉潤可給市重點高中錄取了,哪怕分不夠。她想不明白為什么事情會這樣。她又一次感覺再也不會見到劉潤可了,即便她們相距那么近,但是,她們又是那么遠。
她兩手扒在窗臺上,凝望著驕陽從地面上匆忙褪去,被籠罩著底下的人們,不管是北苑還是南苑的,都在這一刻,似乎酒足飯飽,擁有著力所能及的靜謐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