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馬的組詩《雪的札記》"/>
◎ 張立群
第一次邂逅古馬是在2012年12月“甘肅詩歌八駿上海論壇”,當時最深的印象是古馬曾端著酒杯唱起民謠,又將《古馬的詩》送給在場的許多詩友,其白色封面下的詩行留給我很強的沖擊。多年后再次閱讀古馬的詩,依然可以獲得沁人心脾的感覺。他的詩如此透亮,又如此擅長營造一種氛圍,將古老、遼闊、雄渾的西部輕而易舉地裝入詩中,化為屬于自己的詩句。時間在此可以自由地穿行,空間在此可以自由地拉伸,形而上的詩意在此可以隨意捕捉,進而展現詩歌語言的限度。像飄落的雪花渲染出一個世界,像融化的雪花帶來一絲清涼,還有寂靜、純凈與圣潔,通過對“雪”的片段式描寫,古馬寫出了自己的見聞與感受。將一片片雪花化成文字后,有多少飄落就有多少驚喜。
首先映入眼簾的《2018年11月13日》,這首與冬天有關的四行詩,不由得讓人思考一首好詩究竟可以寫多短?在時間上像一片雪花的存在,在空間上像對一片雪花的丈量——
短些,再寫短些
詩占用極少包括空行
嬰兒的啼哭傳出產房
你的生命和愛又被延續(xù)了
好的作品不是以長度和字數的多少來衡量的:每一首詩都是一次誕生,正如詩中用嬰兒的啼哭類比詩歌;但詩的誕生對于寫作者本人來說,絕對意味著一次生命和愛的延續(xù)、一次重生的過程。不必講述太多,誕生的過程不僅包括詩行、詩情,還有個體感受到的詩意。《2018年11月13日》是一首短詩,也是一首關于詩的詩。它來自古馬多年詩歌創(chuàng)作所得,凝結著他對于詩歌的理解和瞬間的提升。
循著這樣的思路,我們很快就會發(fā)現《詩》為詩歌寫作本身提供的具體的注釋。如果僅從題目上看,這又是一首揭示詩歌本質的詩,但從內容上看,這又可作一首愛情詩。詩歌本身的多義性和個體經驗之間的差異,可以使一首詩有不同的解讀,這本身并無高低優(yōu)劣之分,關鍵之處在于究竟可以在閱讀中感悟到多少。當然,我還是愿意從解釋詩歌的角度閱讀這樣的一首詩:詩是感懷、是經驗、是一種特殊的表達,但接受意義上的詩必然要有文字的形式。當詩“睜開眼睛”“認識了一個遼闊的黎明/我認識了我自己”,寫詩的人肯定也看到了同樣的世界,看清楚了自己。“金風玉露”、秋天已至,可否將這樣的語句理解為心態(tài)和詩歌意義上的“雙重成熟”,然后走向雪的冬天。詩歌是通過寫作而逐漸領悟到其中的奧妙的,詩歌是經驗累積、凝結和提升的結果,因此詩歌常常有懷舊之風,有“回憶之蜜”。
在古馬筆下,“回憶是一枝水仙/要插入花瓶”(《靜物》)。瓶中的水仙靜靜生長,可以隨時供人觀賞。雖然只是簡單的一株植物,但“一花一世界”,“瓶中有水/水中有天”,將回憶置換成水仙之后,瓶子成為裝載記憶的器皿,既可以隨時撿拾重溫,又別有洞天?;貞浭巧鷦拥模梢栽陬^腦里“安家落戶”,可以自由地生長、晃動一個世界,讓靈魂聽到聲音、觸及光感。當然,這一切只有寫到“雪”的時候才得到全部的展現。在古馬的筆下,“雪”同樣是喚起回憶的意象,但更重要的是還包括回憶時浮現的風景。在《武威:雪的札記》中,詩人以近乎編年史的方式描繪出一片又一片雪的世界?!跋卵├病?,意味著一個故事的開始;“我出生的鄉(xiāng)村”,使敘述聚焦于一個特定的場所,同時也很容易讓人在安詳與靜謐中懷想過去。回到出生地,回到那個古時稱為涼州的土地上,映入眼簾的是這場新雪以及新雪覆蓋下逝去的先人,“新雪/就像住在其中的人活著時的語言/重新散發(fā)出泥土的芳醇的氣息”(《武威:雪的札記·一》)。由新雪催生的聯想使詩人有很多話要說,想說話的還包括逝去的人和曾經的言語,這使得雪中的回憶在歷史和現實中游弋,進而浮現出很多往日的場景和故事。
盡管由于詩歌的跳躍性掩蓋了許多細節(jié),但反復閱讀,還是可以感受到其中的時間線索。童年雪后捕鳥、中學的冬日、師者母親的形象以及下課的鐘聲,還有聽著童謠、進入村子的場景,“雪一直在下/從現在下回過去,或者/正好相反//雪風長驅/霜流霰明/但道路習慣和寒夜的路基一道/往更深的寂靜里走去,走得更遠//我緘默,我的骨頭有著比積雪珍貴的清醒”(《武威:雪的札記·十》)。雖說過去與現實相連并可以指向未來,但在雪景中,一切又可能是相對的,并可以衍生出新的可能。從現實中走向過去,沿途的一切都可以深入靈魂、凈化心靈。像祖母對牛的講述,滿是悲憫;像對老鴰的形象比喻,令人遐想;還有雪中進城的場景、那一代人冬日干活的場面以及冬日寂靜的氛圍,在鏡頭切換的同時深入細節(jié),詩人渴望通過雪表達記憶中的現實和成長的故事,而雪花的空靈正可以作為一道背景,展現其敘述的智性和靈動晶瑩的情感。
幾乎每一首都與故鄉(xiāng)的雪有關,幾乎每一首都沉湎于懷舊的氛圍。閱讀《武威:雪的札記》,可以體味到濃濃的鄉(xiāng)情和追溯之情。雪是北方冬天的標識,涼州有悠久的歷史,用雪花飄落襯托雍涼文化、絲綢之路的節(jié)點,會使一切都染上肅穆、蒼涼的格調。并不僅僅有親人、友人,還有不同主體穿越歷史時留下的足跡?!镀缴骋乖隆贰短焯莨叛贰稕鲋菰隆贰稙貘f和雪山》,在動靜結合中書寫西部的景色、一曲曲“涼州”,雪是基調、也是線索,還是重要的參照物。袈裟、黃羊、月亮、枯草,還有黑色飛掠過的烏鴉,多次在雪景中出現,像一個特定的隱喻,給人以耐人尋味之感,作為一個黑點、一種聲音,“呱呱/漫天雪花,也都歡喜”(《烏鴉和雪山》),動靜結合、黑白相間,有多少風物就有多少不一樣的雪景。
在一個出神的瞬間,詩人感受到了雪景的另一重意境。“大佛披舊的袈裟/和山的皺褶里的積雪/一樣的薄涼呵” (《天梯古雪》);“烏鴉凝重/它回憶的世界/不止有阿旺倉大雪山巍峨的法相”(《烏鴉和雪山》),讓雪和宗教聯系在一起,那些真實的景象和想象中的莊嚴,雪中的禪意無邊無際,雪中的世界有一份神秘。而此時,透過詩人的目光,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廣闊無垠的雪景、體驗形而上的純潔如雪的詩歌美學,還有被重新賦予內涵的意象(如“烏鴉”),以及西部特有的“詩歌地理”。
當古馬寫下“你和那衰草與霜雪的山岡有過多么漫長而寂寞的對視”,我們終于看到了一種凝視、一次沉默的“對話”。鷹翅傾斜、花香草香、溪流淙淙、羊牛出動……究竟是哪個季節(jié)并不是詩人關心的事情,詩人要表達的是“對視”和寫給另一個詩人的詩究竟可以包括多少、獲得多少啟示。一切都是生命的終極邀約,甚至有宿命的安排。不能不承認這里甚至有神的話語,而詩歌也是如此,“草露和新鮮的詞語”,最先觸及的是四處游蕩的道教仙人,而詩人之所以這樣說,正是期待表達對詩的某種渴望:奇妙、神圣、生機勃勃,然后就是詩人和熱愛詩和遠方的人們一起遠行,體驗不一樣的風景……
肯定還有詩中的雪景和有關雪的細節(jié),肯定還有柔軟、靈動、純潔如雪的詩句,書寫著回憶的故事。 盡管,在某一個片段中,如《山行》《琉璃廠》,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個場景,但它們依然是涼州的故事,可以和組詩中的雪景相互映照。景深忽大忽小,呈現主體與風景之間的距離——在真實與虛構之間,雪花千姿百態(tài),覆蓋著現實和記憶中的特定區(qū)域,有多少飄落就有多少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