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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 臉

2021-11-12 11:28辜義鴻
海燕 2021年12期
關鍵詞:頭套白蛇戲臺

辜義鴻

悅來茶園的戲臺就搭在這天井里頭,四面都是2層的小樓,三面都能看戲。天井活像個方正的魚缸,空氣是它的水,“魚兒”就在那戲臺上邁著方步唱著高腔,他披了個大紅的袍,袍上繡的蟒兩眼锃亮,鱗和爪雖然金閃卻不照出來光,他唱一句:“孩兒們,伺候本王把袍脫了?!蔽辶鶄€猴角上前圍住他,再一散開時,一身黃袍的美猴王就戲法般地變出來了,臺下的觀眾都鼓起了掌。我呢,只是靠在那太師椅上,翹起個二郎腿,剁著手里撒了花生米的冰粉吃。我望著茶園兩側(cè)掛的燈籠,戲臺后墻上“出將”和“入相”的中間拉了條橫幅:著名川劇表演藝術家彭思弘傳承演出活動。那美猴王在臺上耍著刀槍,一喊“不趁手”就換一件兵器來耍,樓上樓下一直都在鼓掌,我倒是覺得不安逸,這戲哪兒來的那么多搞頭,我是來看變臉的,今天這姓彭的人稱變臉王,可看扮相就不是來干這事的。太沒得搞頭了,我還是走了算了。

出了華新正街,拐進福興街就立著王府井,再往前就有了春熙路。我小時候愛吃的“三大炮”現(xiàn)在沒看到有賣的了,那個攤子賣的小吃變成了新疆羊肉串和長沙臭豆腐,它旁邊的“梁冰粉”也變了,不過是往好的方向走的,花樣多了,店里也裝得下更多客了。我讀書的時候,我哥就騎個自行車搭著我,20分鐘就到了春熙路,去新華書店旁邊打街機,去“胡開文”那兒買筆糊弄我爸。那時候騎個自行車,街兩邊的法桐合攏起來就是一條拱廊,到了秋天,小街和府南河也會被染成金黃色,哎,這些都成了老照片 。

成都把我養(yǎng)到了24歲,但前頭23年我都和川劇沒得啥子緣分,直到6個月前,我舅舅看我讀書沒得搞頭,開著玩笑就帶我去拜了個川劇的師傅。結果我對那套東西,那個小師傅對我,好像都有那么點意思,所以我呢,現(xiàn)在也是個唱戲的了。我就在錦里上班,那兒的戲臺是懸空的,真的,一個戲臺支了4個細腿,像個短腿的板凳一樣架在那里。街道從戲臺下面穿過,所以這古戲臺基本只起了個人行通道的作用。我偶爾才在游客的頭頂上比劃兩下,也不是很安逸。

在那個人行通道里做生意的,我兩天就跟他們混熟了。從左往右,先是賣木頭玩具的劉姑娘,那長相,不去扮個仙狐旦簡直都可惜,我是很想跟她認識一下,但是她賣的啥子華容道、孔明鎖,我是一個都搞球不懂;旁邊的王良大哥是畫糖畫的,花上10塊錢,你就能用轉(zhuǎn)盤抽獎,看抽到的是只糖雞、糖狗,還是啥子動物(我曉得,最大的那兩個龍和鳳,沒得哪個人抽到過);但是,最有意思的,還是我們劉老頭,他是個變戲法的,絕活是中國環(huán)和三仙歸洞,劉老頭老當益壯,耍起中國環(huán)來比年輕人都要利索,他還自己琢磨了幾個很有味道的小動作。他的中國環(huán)看久了還看得出來做了點手腳,但是那三仙歸洞,就一點也看不出來門子了。劉老頭就一張烏黑的樟木桌,兩個土碗,三個漆紅的鐵核桃,除此之外就一雙大手和一根竹筷子,每次劉老頭拿起土碗一扣,三個核桃就跟會鉆洞一樣,你以為三兄弟都被扣在左邊的碗下了,但是劉老頭大手一抓,土碗一開,三個核桃,全都飛到右邊去 。

劉老頭的祖上,說是康熙年間湖廣填四川的時候入蜀的,不知道有沒得影響,現(xiàn)在他做人做事,總還有點融匯各方的意思。劉老頭的子女雖然不在身邊,倒還算孝順,他們給的錢是絕對夠用的,所以劉老頭在錦里絕對不是來謀生意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傳承傳承手藝,順帶著混走混走時間。但我要說句悄悄話,平時那一堆游客,也沒得幾個愿意看他的表演。

但有天上班的時候,我看到通道里面,一群娃娃像水一樣圍住了劉老頭的攤子,我好不容易湊到最前面,卻發(fā)現(xiàn)今天變戲法的居然不是劉大師。那是個“少年行天下”旅游團里的十多歲胖男娃,臉上白白肉肉,翹起的小嘴又像兩片紅海椒,他用一只小胖手勉強地抓穩(wěn)紅核桃,另一側(cè)的食指還把兩個碗敲出了各種音符,他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告訴觀眾們說:“三仙歸洞?這種街頭的小魔術,其實沒有什么技術含量,不信的話,讓我來給大家演一次?!迸帜型拚f著就耍起了劉老頭的碗,他做得蹩手蹩腳,倒讓圍觀的伙伴都看懂了,他們一邊很長地“哦”著,一邊就各自散開了。于是我們幾個尊重劉老先生的人,也就知道三仙歸洞的秘密了。

后來有一周我都沒再見到劉老頭,我以為他要就此打住,但他還是帶著戲法桌子回來了。他還邀請劉姑娘、王良大哥、我,湊攏來看看他的新把戲。還是那兩個土碗,還是那三個紅核桃,可是那本該沒了味道的三仙歸洞,完完全全地變得更離譜了,劉老頭先把三個核桃扣進左邊的碗里,只一捋胡子的工夫,再揭開時,兩個碗里各自變成了一個核桃,還有個核桃呢?他居然從胡子里掏出來了!我簡直驚訝得需要個幫腔來說話啰。劉老頭居然說還沒完,他背過身去,叫我來放核桃,隨便咋子放都可以。我打亂來打亂去,連自己都不曉得順序了。我跟他說放好了,他說數(shù)五個數(shù)就可以揭開碗了,我們?nèi)齻€人齊刷刷地數(shù)了五秒,抓起碗一看,兩個碗底下,一個核桃都沒得了!劉大師這才轉(zhuǎn)回身來,左手上正麻溜地轉(zhuǎn)著三個紅核桃!

劉大師讓我是又驚又喜,但是后來有天晚上,他居然自己給我揭開了他的秘密。那天我請他去吃串串,他喝了三瓶啤酒過后,拍著我的肩膀跟我說:“老子耍的東西,你娃兒肯定搞不懂撒。不過說真的,這個東西反而沒得耍頭得啰,你注意觀察嘛,我換個桌子你都沒發(fā)現(xiàn)嘛?!?/p>

“啥子時候的事?沒看出來,真的沒看出來來?!蔽覕[起了腦殼,歪起嘴巴笑,再晃著杯子跟他碰了一杯。

“所以說你娃兒懂不起撒,我請人加了機關的,那個桌子的面上我請人刻了兩個暗門,用碗蓋住門子,機關一開,碗底下就開了個洞,核桃就落下去 ?!眲⒗项^把虎口圍成了一圈?!安皇菆A洞哦,順到木頭花紋刻的洞,看不出來的,摸一哈才曉得?!?/p>

“然后哎?核桃進去啊然后哎?”

“所以說你娃兒狗攆摩托,不懂科學,桌子下頭還有其他機關嘛。跟你說!還沒完,老子還有個遙控器控制起得,一個黑的小方盒盒,安逸得很,一按開關洞就開了,你就沒有發(fā)現(xiàn)嗦,我這幾天耍的時候,有只手是一直背到的嗎?”

這個劉老頭,自己要跟我抖完他戲法里頭的門子,睡了個瞌睡起來,他居然就后悔了。第二天早上下起了小雨,他老人家在我上班之前攔到我,喊我發(fā)誓絕對要跟別個保密,我嬉皮笑臉的,說要去跟劉姑娘講。劉老頭就拿起中國環(huán)往桌子上敲,還喊畫糖畫的王良大哥來評評理。那時候就我們四個人在古戲臺下躲著雨,腳下的石板上流淌著百十條碎鉆石般的細河,它們淌過石碑和蜀錦館,滲進古榕樹交錯的根須里去 。

最近我又去了三次悅來茶園。這戲窩子是藏在成都最為車水馬龍的地方,你拐進茶園后,一切又都安靜了下來。進門時先是一紅一黃兩套戲袍迎客,向右拐便看到一條石磚砌成的長廊,你就背到個手,順著石墻慢走著,越往前,耳邊窸窣的閑聊聲和倒茶聲就越發(fā)清晰,柔和的光線也逐漸充足了起來。走廊的盡頭就是天井和戲臺,只要花個30塊錢,你就能買個好座位半躺起,再加20塊就有人來給你沏蓋碗茶,你就看著熱水從銅壺的長嘴里一線蹦出來,就像一柱發(fā)光的冰一樣。

我還是來看那彭思弘彭大師的,他這三場都是折子戲《白蛇傳(高腔)》,他扮的是黑袍的紫金鐃鈸。這戲可就有看頭啰,啥子白娘子文武兼?zhèn)?,又或者該戲享譽中外,這些都不用說了,我覺得最有搞頭的,還是金山寺這一折,且聽我慢慢給你講起:

“待吾睜開慧眼一觀!”韋陀一開口,馬上一個踢慧眼,他怒目一瞪,一個高踢腿,白凈的額頭上噔地蹦開一只金眼。

“風火二神助陣!”風神火神齊地一亮相,這吐火是絕對少不了的,風神拿一芭蕉扇,火神端一銅葫蘆,一個扇起風,一個就吐出一臂遠的火,看得臺下的戲迷呀,是一躲一躲的。

“紫金鐃鈸!”來啰,等到啰,我們的彭大師上場啰,五方鑼鼓一種都不愿停下,四面戲樓上下都沒了聲音,燈光閃起來了,鈸鼓密起來了,只看那紫金鐃鈸轉(zhuǎn)著金缽立在臺上,要和她白娘子斗一斗法。他先是鐵著一張惡狠狠的藍臉,剛和白蛇一對眼,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鑼一敲,镲一響,嘣地一聲變出一張大紅的怒臉,兩人斗一陣,跑一陣圓場,三五回合下來,這白蛇確實是不敵鐃鈸,她一跪,鐃鈸就一跳,舉起金缽往地上一蓋,嘭!震得那幕后的鑼鼓都暫緩下來,響得那頭頂?shù)臒艄舛及档氯?,鐃鈸一想,這可不就把白蛇給鎮(zhèn)在缽下了?他心頭一喜,手一舞,足一蹈,一揮袖之間,一張笑嘻嘻的白臉就變化出來,他把五指做出鷹爪狀,眨巴著眼睛,欣喜著要去收拿那白蛇了,可是上前揭起金缽一看,吔?缽下哪里還有白蛇,她從我眼皮子底下,她從我手心心里頭,溜了,跑了?!皡剑∨芰搜?!”鐃鈸長喊著,捶頭頓足,趁著金缽一揮,一幅氣急敗壞的黑臉變化出來,眼前尋,遍地找,哪里還有白蛇的影子?鐃鈸只能就此收兵,收拾起準備到下場 ?!鞍惨?!安逸!”這可就不是戲里的唱詞,那是臺下的我,激動地跳起來,站直了在給他拍巴掌。

金山寺是這白蛇戲里最后一折了,演完后卸了妝,演員們就紛紛從戲里面出來了,我一般是要多喝會兒茶才會走的,我就半躺在太師椅上,斜起眼睛觀察他們。那彭大師看上去應該有三十五六了,雖然后來才曉得,他已經(jīng)47歲了。他在戲外也總是挺直了腰桿,像身上掛了一件鐵袍。他站著說話時,就跟棵羅漢松一樣,那棵樹的聲音在臺上是亮的,下了臺就斯文得像個妹兒。他走路則帶點方步的味道,走快步的話,身后就會起小旋風。當然,這是我開玩笑的 。

話說回來,這彭大師演的鐃鈸確實是聲色俱全,我回味來回味去,竟然前后看了三次他演的白蛇戲。第一次看得我驚,第二次看得我喜,第三次卻又把我給嚇到了。那天我捋著我的蓋碗茶,他登場時我已經(jīng)不激動了,我這次是來品他的韻味的,但他變到白臉時,我就完完全全地又看傻了。這次本該是揮袖變臉的,他只是一低頭,還是一瞬眼就做成了。雖是半遮半掩的,但絲毫不見手法在里面,我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又是一低頭,一張墨青色的臉譜也變幻出來,而且竟比前兩次看得生動了不少,隱隱地像張真臉一樣能有表情。等我放穩(wěn)了茶,這一折也就演完了,咋子回事?這場的鐃鈸到底是咋子回事?我能去問誰?周圍的外行可都是來看熱鬧的,我只能等彭大師下了場,壯著膽子,繃著皮子,哆嗦著走過去請教請教。

于是等他在假山池看金魚時,我走過去跟他擺起了龍門陣。我之前都是半躺起看著那彭思弘的,走到他跟前才發(fā)現(xiàn),他比我想的還要高半個頭。他笑瞇瞇地看著我走過來,像見了位新徒弟,在等著我跪下來喊他一聲師傅,呸!不可能,我必定挺直腰桿,把氣勢拿穩(wěn)先?!芭泶髱熀冒??!蔽腋蛘泻簟?/p>

“你好。”他背起了手看著我,還是笑瞇瞇的?!坝猩蹲邮??你說?!?/p>

“很兇(厲害)哦,你們的東西?!蔽乙脖称鹆耸滞?/p>

他抿了下我的臺詞,笑著又想了一下,開門見山地說:“三場戲哪一場更精彩哦?年紀輕輕就是個老戲迷哦?!痹瓉砦业谝淮慰吹臅r候太激動,而且第二場第三場都還在,就給彭大師留下點印象了,說起來還真是有點戲緣。

“我也是干這個的,同行!同行!”

“哦喲,你好?!彼朴频厣斐隽耸?,我接了上去。我盯著他的手看兩眼,瞟著他的眼睛看兩眼,我脧到地板不曉得要說什么。彭大師客套著就要出門了:“那好,以后有機會可以再交流?!?/p>

“要得!我……這樣,我們……”我眨起眨起眼睛,嘖了下嘴巴?!鞍パ?,不如我們哪天……切磋一下嘛,我的意思是,可以哪天……可以……可以我請教你點東西不唉?”

他撓了下臉上的癢癢:“要得啊,相互學習,沒得問題。”他又想了一會兒才說:“你先給我唱一段吧,隨便唱一句?!?/p>

遭啰!我傻起啰?!拔矣洸惶宄切┏~?!?/p>

“你沒有背過戲本嗎?”他擠了下眉毛,又給了我個臺階下,“那我教你一句,閑來時駕舟游湖觀山景,悶來時靠松坐石撫瑤琴。”他邊唱邊擺起了手頭的動作。

“閑來時駕舟游湖……”我都曉得我自己的聲音在抖。

“這怕是不行哦,比較外行哦?!彼苫蟮囟⒅?,扭著頭又像是在和我對戲?!澳悄闶窍胂蛭艺埥厅c啥子唉?是對川劇感興趣,沒找到師傅嗎?”

“我有師傅?!?/p>

“那你師傅叫啥子唉?”我報上師傅的大名后,他擺擺腦殼說,“沒聽說過。要實授哦,他教你了些啥子嘛?”

“沒教啥子。平時就是叫我上戲臺去站到,然后就是比劃兩哈。”我就跟他擺起了我的師傅,我的小師傅,他人比我大不到兩歲,收了我以后,帶我練了兩周就讓我上臺了。他一直說等段時間就教我變臉,我就是想學這個才拜他師傅的。這些戲法我是很感興趣的,但是說實話,現(xiàn)在我對那小師傅,他那套東西對我,越來越?jīng)]得意思 。我這幾次來悅來茶園,就是想看看彭大師變臉,看能不能自學出來兩招。

“亂整!”他的聲音突然一亮,把我嚇慘了,他踱了兩步,比劃著手說:“唱念坐打,變臉演員哪一樣不用學?我都是工武生出來的,現(xiàn)在還試到工老生,我那時候,白天和師兄弟練完了功,晚上師傅就領我進屋里開小灶,我們很小就曉得,這個變臉只能算是小技,你要光學這個變臉,你去寬窄巷兒那邊,那兒專門變臉的多!那天我還看到有個女娃扮著生角在變臉,丟死個人 !”

彭大師就只是盯著我,但比平時別個瞪我還要兇,我忙著向他解釋:“我沒得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變臉的時候最有川劇的味道。啥子憤怒、陰險、妖怪、愛恨,人物一下就出來了。我喜歡的是這種,而且我還是學了幾個月的戲的,也不完全是個門外漢,我還是自學了一點的。”

他聽我說完,話語松和了一些。“但是不管咋子說,你的師傅就很不對,上梁不正下梁歪?!彼称饌€手,邁著急步就要走了,我看到他的腳后跟,揚起了一陣旋風,刮得我心頭難受。

“等一下。”他走兩步后轉(zhuǎn)回身來,還是帶著點怒色地看著我?!澳阋蛭艺埥痰脑?,明天下午來,在旁邊錦江劇院,我看哈看……三點五十來差不多,我們在那里排完了戲,你可以過來找我,你有啥子本事,最好一起來跟我亮一下?!?/p>

出了茶園我又回了趟錦里,其實跟彭大師說話我還是有點心虛的,主要是我那小師傅不準我去跟別人學藝,要是我被發(fā)現(xiàn)去偷師了,我恐怕第二天就要下崗 。我回錦里來是想要來拿點東西,明天他要我跟他亮兩招,我還真不是拿不出東西的人,我的師傅雖然沒教過我變臉,但我自己可是研究了好久的。我回錦里時已經(jīng)是六七點了,太陽已經(jīng)要落不落的了,路過古戲臺下面,正好看到劉老頭在收攤子,我埋起腦殼不想讓他看到我,只聽到他在那兒唱戲:

老還小,老還小,

又哭又笑,

黃狗漂尿。

只曉得沒裝燈的古戲臺就要黑得看不到啰。

我的小師傅平時不咋子管我。他也是個小老板,開的茶館就在古戲臺后頭,他在茶館的左下角分了個小房間給我,那兒就成了我的化妝間。穿過熱熱鬧鬧的茶館正廳,一個穿花戲服的在臺子上變臉,過一會兒還有同樣單賣的木偶戲和滾油燈。走進了側(cè)廊就安靜下來了,再走到最里頭,我掏出鑰匙串開了化妝間的門。這間陰暗的老房子里總有股霉灰的味道,很窄一間屋,又很高,最頂上的蜘蛛網(wǎng)很不好掃,瓦斯燈下的影子很長,像紙一樣遇到墻根就折了起來,幾個高柜子立起在墻邊,擠得屋子頭更窄了。我來到梳妝臺前頭蹲下,拿出小鑰匙開了那個最大的抽屜,這里頭放的是我自己做的變臉頭套,我盯著那黢黑的抽屜看了半天,最后還是把那個撲灰的頭套抱了出來。我戴上它,對著鏡子眨一眨眼,眼一黑,再一亮,鏡子里蹦出來一張綠臉。

第二天下午三點鐘,我進到錦江劇院里坐起。一圈燈光打在舞臺之上,千人的觀眾席呈扇形排開,左右的墻上各掛了四角燈籠和川劇臉譜,左邊一聯(lián)“生旦凈末丑”,右邊一聯(lián)“高昆胡彈燈”。我找了個靠前的位置坐下,我是抱著頭套坐地鐵過來的,天好熱哦,額頭上一直在冒汗。彭大師在舞臺上和弟子們排練,我躲在下頭黢黑的座位上觀察起?!靶斜盟撇计尻嚒迸泶髱熰诹恋穆曇粼趧≡豪锘厥帯?/p>

但則見三軍兒郎一個個放悲聲,

人人在講,個個在議,

都言道司馬父兒發(fā)來了大兵。

遠觀旌旗隔山映,

數(shù)里路之內(nèi)起了煙塵,

漫道他們膽懼勝,

就是本相我也要寒心。

“咋子回事?!”彭大師突然喊停,硬起身子瞪著他的徒弟看,劇院內(nèi)經(jīng)他一聲吼后格外安靜,我倒是沒聽出來他們哪兒出了問題?!霸賮硪淮??!迸硐壬p聲說。

我看得無趣了,心想找個化妝間把頭套整理好。沒走兩步我就找對了地方,化妝間的門是開起的,但現(xiàn)在里頭沒人。嘿!那我不就該自由發(fā)揮一下了嗎?安逸!先找個袍子套起,《琵琶記》的婚袍一穿,鼎鼎一位蔡伯喈立馬就來。再一看《長坂坡》,趙子龍四只靠旗扎上,青花瓷般的藍白色,還繡了威猛的蟒,好看,實在好看!千斤帶不想戴啰,沒人來給我畫油彩,《鬧龍宮》里孫大圣的翎子我想戴,但頭套上又沒得地方插起,我把厚底鞋蹬上,等一下,這不是《絳霄樓》里的皇袍嗎?我咋子就不能當一次正德皇帝呢?那就趕緊換上皇袍,再把三肩一系,隨便又抄一把綠扇子嘛。最后是我的頭套,里面裝了三幅面具,我變出綠臉來覺得不合適,第二幅孫大圣的臉譜就要鮮活得多了,我精心弄好后一照鏡子,果然一幅霸氣凜然的樣子,只是我這角兒哦,大夏天的,穿得跟冬棉襖一樣厚。

我返場去找彭大師時,他們剛好已經(jīng)排練完了,插著靠棋的我坐在頭排的正中間像一員大將。我扇起扇子,翹起二郎腿。彭大師脫了戲服,只剩條黑褲子和吸汗的白衫子,他認出我后招呼我上臺來:“坐起是像個孫悟空了,有沒得能耐還要上臺來比劃比劃?!彼赃叺耐降芏荚谛υ捨业膽蚍?,彭大師看他的徒弟對我指指點點的,叫他們先出場子去休息。

劇院的臺子上只剩我和他兩個人了,一圈白光打在我身上,好叫人興奮喲。我站在他面前,感覺臺邊已經(jīng)有鈸鼓響起來了,他背起個手對我笑,我感覺兩個人都快要跑起圓場來啰,過癮!還沒開始斗武,臺上就已經(jīng)刮起來旋風啰。

“那我就先拋磚引玉 ?彭老師?!?/p>

“好,先亮一段啥子嘛?”

“你明知故問哦,當然是我們的川劇絕活——變臉 ?!?/p>

“可不要這么說?!彼阝摴穆曋泻吞@地擺著手。

那就來啰,我把左邊的花袖子慢慢一舞,遮住了半邊臉,但只是虛張聲勢。我又把左邊袖子放下,很有味道地擺了兩下肩,我抬起右邊的袖子,刷地開了那把綠色的扇子,我是要拿扇子來擋著變臉嗎?錯啰,我也只是跟你逗著玩而已,我輕描淡寫地把扇子往地上一甩,用腳弓劃了一道弧踢開,他彭大師還是笑而不語,自以為知道了我要怎么做,他以為我會晃晃悠悠地側(cè)過身去藏起臉,他以為我會先慢后快地一回頭就變一張臉,錯!又錯,我握拳后平舉開雙手,兩邊蟒袍的袖子自然垂下,我坦坦蕩蕩地要正面來跟他變一張臉,不遮了,不掩了,要啥子都不做地來變一回戲法了,他居然還敢一副心里有數(shù)的表情?那太小看我了,我跟他說:“看好了哦?!闭f完我閉上眼睛,稍作了幾秒的停頓,馬上我兩眼一瞪,脖子一抖,刷地蹦出來一張金臉。

彭思弘終于皺起眉毛來啰,又稍微點了下腦殼表示肯定。完了嗎?還沒有,面具下頭還有一張笑嘻嘻的我的臉要變出來。他叫我不要搖晃腦殼呢,我心頭一喜,腰桿挺得更直啰,我一硬手上的肌肉,又慢慢悠悠地再瞪起眼來,但是等一下,先不要慌,我才發(fā)現(xiàn)我好像還沒得啥子觀眾,我轉(zhuǎn)過身去一看,哦,幸好,彭大師還有兩位徒弟在臺下,兩個人都是抱著手,微皺眉,估計不曉得咋子他們師傅那么驚訝哦?那好嘛,我一定也要讓你們看一下,我請彭老師站到我前面來,而我就面向這一千人的觀眾席。我還是平舉起手來啥子都不做,一圈燈光還是閃起來嘛,鈸鼓聲都還是密起來嘛,沒發(fā)出任何聲音,我那一張沉穩(wěn)嚴肅的臉終于千呼萬喚,悠然自在地變換出來啰。我心頭舒服慘了,哎喲,你們咋子可能曉得嘛,我在頭套里安了機關的,就是那天劉老頭跟我講了三仙歸洞的秘密,我才曉得用機關來變戲法這么輕松,我就活學活用撒,把配好的遙控器藏進我左袖子頭,等到落袖時我把遙控器抖進手心里,只要我隨時一按開關,馬上想變啥子臉就變啥子臉。

我直接問彭老師:“獻丑了哦,還有點看頭嘛?”

他好像還在琢磨,“嗯,確實還有點意思。你跟你那個小師傅學的嗎?”

“沒有,自己琢磨的?!蔽业哪樀霸跓艄庀逻€閃著光?!八粋€開茶館的恐怕不會去研究這些。但是這個道具的錢是他給我出的?!?/p>

“是個新把戲,很難得,應該是頭套里有門子是不是?我向你學習學習呢?”

“是啊,我做這個頭套毀了好多次哦,關鍵是咋子減輕聲音的問題,我試了幾十種材料,便宜的貴的都買來試了?!?/p>

“我們?nèi)K錢買得下來不?”

“你們這點錢不夠哦,我小師傅叫我隨便去耍,我還是花了很多錢的。”

“說起來也是,要說川劇團的錢也很不好掙,有些地方上的演員一天就賺個八十塊錢,學了那么多年。”

“你們這樣子搞下去,怕是沒有我小師傅賺得多喲?”

“你們那不叫唱戲,我去寬窄巷兒看過?!?/p>

“大家覺得安逸啊?!?/p>

臺下一個人喊:“師傅,早點走了嗎?”另一個人喊:“不跟他扯了師傅。”

我說:“哎喲,確實,彭大師,我們這樣子說話,顯得你們川劇都沒得啥子東西啰。”

他又開始笑而不語了,把手背了過去。

他沿著臺邊上踱了幾步,然后在兩米遠的地方停頓下來,他面朝著我說:“那,我也來給你看一看我的變臉?”

那當然好了。我這才意識到,彭先生就一身白衫和黑褲子,不要說扇子和袖子了,就連變臉的頭套都沒有戴。他示意臺下的弟子都回避一下,這是專門要給我開小灶?他啥子花動作都沒有做,我完全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jīng)開始變臉了,他就跟平常做任何動作一樣的表情,但臉上的紅潤居然像退潮一樣緩慢散去了,再過了幾秒,他的臉色又由慘白變成了青黑色,我猛然想起來,昨天他在演白蛇戲時就是這樣變臉的。真不愧是彭大師,神出鬼沒,我站這么近也完全沒看出來門子。

我這才覺得受教了,但也不甘心認輸,我舞起我的皇袍想要造勢,我心想我自學了點武戲,他一個起霸,全身的肌肉馬上像灌了鋼一樣,我被嚇慘了,沒有動作了,看到他從下到上硬得像個鋼架子一樣?!捌鸫a我能嚇得到你,也算是川劇的本事了。”他又和氣地把手背了起來?!跋肼牭脑?,我來給你講解一下我的變臉嘛,反正你也學不會?!迸泶髱熖谷坏卣f?!拔业淖兡槻豢客饬?,靠的是體內(nèi)運氣,氣走丹田,由下頭往上頭推,到了脖頸處要特別穩(wěn)住,再上臉的顏色就是靠喉嚨口的氣控制住的。這里面玄機太多了,是我在屋頭吊嗓子的時候悟出來的,是我變通,再鉆研,再結合才搞出來的,你不學戲,還敢說自己是唱戲的?還敢過來跟我比劃?不自量力了吧?!?/p>

“哪里敢?我一直很敬重彭老師,是因為昨天看到你用了這個技巧,才很好奇,才過來問的。”

“昨天……那確實是我技癢了,再說《白蛇傳》里頭確實是有紅臉轉(zhuǎn)白臉,白臉轉(zhuǎn)青黑臉,我就活用了一下,也算是個巧事。”彭思弘臉上的慍色稍微褪去了些。

“彭老師,我也跟你明講一下我的機關了嘛?!蔽野言俅尾睾玫倪b控器拿出來給他看,我把左邊的袖子抬起來給他做示范,他兩下聽懂后還是逐漸笑起來了,一邊“嗯”了幾聲,一邊穩(wěn)重地給我拍起了巴掌。

“你這種學戲的態(tài)度很不好,但有幾點性格要比我的徒弟好?!?/p>

“彭老師,我也很希望能找個前輩指路。”

“徒弟我應該是不會收的了,而且你確實有點晚了,但你今天確實是讓我刮目相看。我回去再想一下怎么能幫得到你,反正我是覺得哈,你一個外行也有值得我學習的地方?!迸硭己氪饝艘獛臀覍W戲,我的心頭就舒坦下來 。

他轉(zhuǎn)身往臺下走去,背對著我邊走邊唱:“叫琴童,帶路把城樓進,看一看司馬仲達,他怎樣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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