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淑紅
她終于拔掉了那顆蛀牙。一直舍不得,可它痛了又痛,時不時提醒她,口腔里有個病變的東西。
她不知道這顆牙是哪一天開始爛的。由一個黑斑,漸漸形成黑洞,最后爛到了神經(jīng)上,熱也痛,冷也痛,疼得她白天無心做事,晚上難以成眠。被一顆不友好的牙折磨久了,她決定長痛不如短痛,除之而后安。
她咬緊血窟窿里塞的一團棉花,開始做飯。排骨玉米、清燉鱸魚、青筍雞蛋,外加一個炸軟糕。軟糕是豆沙餡的。他們年輕時愛吃這東西,酥脆的皮,軟糯的瓤,包裹著甜黏的紅豆沙。當(dāng)然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不再是稀罕物了,但過往的那些油汪汪的日子里傳出的笑聲,總是分外令人回味。
她剝了十六粒玉米,放進排骨湯里。玉米粒太多,會奪了肉香。十六粒不多不少,肉香里沁進玉米的清香,富有層次感。其實她沒那么多要求,吃飽就行。但他的口味變刁了,她得依著他的口味來做,盡管這樣,也不能令他滿意。姜片也要切成一般大小的菱形,薄厚均勻,邊邊角角絕對不要,這是他現(xiàn)在的講究。
醫(yī)生說半個小時就可除去牙洞里的棉球,可快兩個小時了,她摘掉那東西后血還是很快染紅了舌頭。麻藥從眼角、鼻翼漸漸退下來,她感覺到那個血洞開始對她訴說失去牙齒的痛苦。
她用鹽水漱過口,在藥箱里找了藥棉,重新壓進隱隱作痛的傷口。
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她做了四個菜。這不是一個吉祥的數(shù)字。因為牙痛鬧騰得她心里毛躁,買菜時竟沒想清楚要準(zhǔn)備幾個菜。她找了找,冰箱里只剩兩根黃瓜。她把滾著水珠的黃瓜切了片,孔雀開屏般擺上白瓷盤。她看看,似乎有些過于簡單了,便拿了兩顆草莓,剁碎,放進盤心。那一簇紅,好似那個隱隱作痛的血窟窿,她似乎聽到它沉沉地呻吟了一聲。
五個盤子擺上了桌?!拔濉笔恰盁o”的諧音,還是不好。她在冰箱里、菜架上翻來找去,可再沒菜可做了。她拿了一只空瓷盤擺在桌上。六個,無論如何,湊個好聽的數(shù)字也好。她重新審視了一遍桌上的菜,盤里放了十個軟糕。生活哪能十全十美?她拿掉了一個。九個,挺好。
飯菜的香氣氤氳進了臥室。他吸口氣,就知道她都做了什么菜。此時他待在臥房里,第一次感覺大腦運行得如此緩慢。他望著對面墻上開裂的壁紙,時間什么時候把一整面墻劃成了好幾條?天花板厚厚的膩子也裂開了許多縫,彎彎曲曲相互勾連,延伸到了每一條邊,像時間的洪水沖過了,又干涸了。頭頂?shù)臒魩Хe滿了灰塵,當(dāng)年年輕,設(shè)計一條燈帶,是為了朦朧的情趣,可他已經(jīng)記不清多少年沒用過了。白窗套也浸滿了時光泛黃的印記,是該重新裝修了。一百三十平,裝修要三四十萬吧?家具、家電也都該換了。一套舊居,值不值得翻新,這是個問題。裝修一次,也得花半年時間吧,可人生有多少個半年?
她愛裝不裝吧!他提起身邊的枕頭,打算墊在背后,他想最后在這張床上靠靠。所有的問題都已和平解決,此時他心里不光踏實,還有從來沒有過的放松。這頓飯后,他們會去開始的地方,為這段不算完美的旅程畫上一個不算完美的句號。
枕頭一取,他看見底下壓著個小收錄機,很多年前他送她的。記得那時為買它,他好幾個月沒抽煙。當(dāng)時于他來說,這臺小收錄機,絕對算得上奢侈品。
他隨手摁下播放鍵,幾秒鐘絲絲拉拉的噪音后,他聽到一陣忽高忽低、忽急忽緩的呼嚕聲。她竟然把他的鼾聲裝進了錄音機里!
他想起了那個粉色的降噪耳機。它的主人習(xí)慣戴著它,將玲瓏的臀部拱進他的懷里,卻總也不肯面對著他入眠。他沒想到聽他打呼嚕,倒成了她的習(xí)慣!
他聽著一條心電圖導(dǎo)出般延綿起伏的鼾聲,忽然感覺這聲音牽動了他的某根神經(jīng),牙莫名其妙地疼了起來。左邊上頭倒數(shù)第二顆槽牙已經(jīng)病了很久,時不時地搗亂,前段時間他找當(dāng)牙醫(yī)的朋友看,朋友說把神經(jīng)挑掉吧,神經(jīng)是一顆牙齒的靈魂,挑掉神經(jīng)就相當(dāng)于把這顆牙殺死了,死去的牙是不會疼痛的。
他把臉湊近鏡子,用食指勾住嘴角,使勁往左耳根扯去。那顆失去靈魂的牙齒周圍又紅又腫,分明是又發(fā)炎了。牙是死了,可它畢竟嵌在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