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君發(fā),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毛澤東文學院18期中青年作家研討班學員,文學作品散見《湖南文學》《綠洲》《青春閱讀》《廣州文藝》等刊物,出版小說集《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愛》。
一
高鐵疾馳而來,兩根激光般的光柱,直刷刷捅過來,像要穿透他的胸腔,直抵心臟。他站在鐵軌中央,想逃離這生死之地,腳卻像嵌進了水泥軌道,挪不動,拔不出。他急得滿頭大汗,眼看著就要葬身車輪,狂呼:救命??!救命?。?/p>
錢啟明凄厲的呼喊,驚醒了王冬花:啟明,醒醒!醒醒!
最近,錢啟明總是做這個夢。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方向,連高鐵駕駛員都是同一個人。夢境中,他仿佛看見了司機的臉,方頭方腦,面目和善??伤麨槭裁匆淮未蝺瓷駩荷钒愠霈F(xiàn)在自己的夢中?錢啟明無法解釋。昨天,他曾與王冬花探討過這個問題,王冬花郁悶不已:誰知道呢!攪得我們家心神不寧,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大冷的天,錢啟明大汗淋漓,濕透了被子。錢啟明起身喝水,冷氣灌進他濕熱的睡衣,他一個哆嗦,水沒喝利索,再次鉆進了被窩。王冬花端來熱水,打濕毛巾,為錢啟明擦拭身子。
王冬花被錢啟明這個夢折騰得精疲力竭。她問: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錢啟明目光閃爍,說:我能得罪誰?每天兩點一線,從家到醫(yī)院,從醫(yī)院到家。
錢啟明是市人民醫(yī)院泌尿外科副主任,在這座城市,許多人尊稱他是泌尿外科手術(shù)“金標準”。錢啟明心里有數(shù),自己的水平遠遠配不上這個稱呼,這是人家恭維他,但是這種恭維讓他很受用。人被夸多了,難免會飄,會產(chǎn)生舍我其誰的氣概。
相反,泌尿外科主任周陽謙,人如其名,低調(diào)謙和,不事張揚。周陽謙的腎移植水平,才是真正的“金標準”,但他一向不愛熱鬧,潛心做手術(shù),做學問。周陽謙還有一個習慣,樂當“伯樂”。當年,錢啟明就是周陽謙相中的“千里馬”,極力推薦他去頂尖醫(yī)院進修。有一段時間,錢啟明對周陽謙畢恭畢敬,言必稱“師父”。有周陽謙的提攜,錢啟明只用了幾年時間,就從一個普通的醫(yī)生,晉升為主任醫(yī)師,在本地醫(yī)學院校兼職教授。碩士研究生帶著,教授的頭銜頂著,“金標準”的光環(huán)罩著,錢啟明就開始飄了。特別是那一年,錢啟明為本地一德高望重的長者做了一臺漂亮的腎移植手術(shù),聲名鵲起,長者為錢啟明打開了一條綠色通道,他漸漸不把周陽謙放在眼里了,不再畢恭畢敬稱呼“師父”,而是直呼老周。老周就老周吧,盡管周陽謙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的時候,愣了那么幾秒,但很快就適應(yīng)了錢啟明給他的新稱謂,每次都爽快地答應(yīng)。有時候,周陽謙甚至笑看錢啟明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
周陽謙的忍讓,讓那些受過他提攜關(guān)照的醫(yī)生憤怒:周主任,反擊吧。錢啟明無情無義,簡直就是一只白眼狼,留著何用?
周陽謙斥責:胡鬧!同在一個科室做醫(yī)生,是緣分。何況,他還是科室副主任,碩士研究生導師!
對于這一切,錢啟明并不知情。他的目標是成立腎臟外科,自立門戶。
周陽謙是從院長那里得知錢啟明這個想法的。院長直視周陽謙,問道:周主任,你怎么看?
周陽謙坦言:將腎臟外科從泌尿外科分出來,意味著醫(yī)院學科建設(shè)又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高大上,年輕人有思想,敢想敢干,很好。
院長的目光咄咄逼人,問:你別打哈哈當老好人,當真沒意見?
周陽謙說:我不但沒意見,還舉雙手贊成。
單設(shè)腎臟外科的建議提出大半年,醫(yī)院絲毫沒有動靜,錢啟明按捺不住,到院長辦公室問進展。院長正在看文件,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錢啟明訕訕地笑,說:院長,您忙,我哪天單獨向您匯報。院長抬起頭,丟給錢啟明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院長越是按兵不動,錢啟明越急躁。他動用了長者的人脈,給院長打電話,院長就分頭征求院領(lǐng)導的意見,拍板單設(shè)腎臟外科。錢啟明聽到這個消息,樂壞了。可是,他樂早了。周會上,院長宣布,腎臟外科主任,由周陽謙兼任。錢啟明剛才還笑得合不攏嘴,瞬間詫異地張大嘴巴:怎么會這樣?
出了大洋相,錢啟明覺得面子全無,提出辭職。院長問他:沒當上腎臟外科主任就辭職嗎?
錢啟明僵著臉,回道:當然不是。腎臟外科主任由周主任兼任,再合適不過了。
院長說,你選擇這個時候辭職,誰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先緩一段時間,想清楚再來找我。
錢啟明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歸。他盤點事情發(fā)展的脈絡(luò),想到一句俗語:姜還是老的辣。此后,錢啟明就常常做同一個夢,夢見高鐵向自己疾馳而來,不管他如何掙扎,都拔不出嵌在水泥軌道中的腳。每次醒來,都是大汗淋漓。
難道是周陽謙要害我?那個駕駛高鐵的司機,長著一張方方正正的臉,多么像他!錢啟明自言自語。
誰?你是說周陽謙要害你?別胡思亂想了!王冬花語氣硬邦邦的,補了一句:錢啟明,你是不是魔怔了?睡覺!
王冬花打了個哈欠,側(cè)轉(zhuǎn)身子,不久就響起了均勻的鼾聲。黑暗中,錢啟明睜大眼睛,思緒紛飛:周陽謙會害我嗎?不會吧?
二
天亮的時候,錢啟明迷迷糊糊睡著了。王冬花拉開窗簾,說:錢教授,起床了。錢啟明揉著惺忪的睡眼,將睡意強塞進滾圓的身體,回應(yīng)道:起床就起床嘛,拉窗簾做什么?你越來越暴力了。王冬花站著,問:錢啟明,給你篙子你就順桿爬,你能爬到天上去?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錢啟明嬉笑著,說:拿篙子來??!你看我不到天上給你把太陽摘下來!王冬花撇著嘴笑:你就吹吧,我看你怎么把太陽摘下來。錢啟明給王冬花的臉上“?!绷艘欢鋵挻蟮木栈?,說:你等著這一天。
早餐擺上桌了:煎餅、煮雞蛋、豆?jié){。王冬花煎餅的手藝,越來越進步了。煎餅里放了火腿腸、瘦肉、匆花、辣椒,香氣襲人。錢啟明夾起一塊兒煎餅,湊到鼻子邊聞了聞:不錯不錯,大有進步。錢啟明的口頭表揚,讓王冬花的臉上蕩起了笑容,說:你就好兩樣,好吃和好色。錢啟明不置可否,笑容里有說不盡的酸爽。王冬花是在揶揄他兩年前的那一場艷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