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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六甲案件始末

2021-11-14 01:29邵遠慶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1年11期
關鍵詞:王威馬六甲首長

邵遠慶

殺豬的和賣肉的

馬六甲和張利民怎么都不會想到——他們會扯上一宗轟動全國的詐騙案。

馬六甲是個屠夫,他的屠宰場在自家院子里,不管白豬還是黑豬、花豬,但凡進了他家院子,就甭想再活著出去。馬六甲把豬放倒后,他老婆王小花用雙手和膝蓋摁住豬腰和豬腿,豬就拼著一輩子的氣力嚎叫;馬六甲左手扳起豬下巴,右手拎起明晃晃的殺豬刀,對準豬脖頸毫不客氣地捅進去,豬哼哼幾聲,然后就斷氣了。然后,豬被丟進大鐵鍋的熱水里煺毛,然后,掛到旁邊的一個木架子上,開膛破肚,大卸八塊,一頭活豬就變成了豬肉。

馬六甲只管把活豬變成豬肉,把豬肉變成錢,那是張利民的營生。

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張利民就將肉攤子擺好了。張利民的肉攤子很簡單,兩根豎桿架起一根橫杠,橫杠上掛幾個指頭粗的鐵鉤子,就等著馬六甲為他送貨上門了。

同樣作為一種營生,張利民的悠閑與馬六甲的忙碌顯然不能相比;從經(jīng)濟利益方面來看,都說養(yǎng)豬的不如殺豬的,殺豬的不如賣肉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張利民的肉攤子設在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里,市場不大,就張利民一個肉攤子,肉價高低,基本由他一個人說了算。所以,他每天閑得看螞蟻上樹,卻照樣把票子賺得盆滿缽溢。

這就讓殺豬的馬六甲心生嫉妒。不但嫉妒,而且嫉恨,甚至感到憤恨。馬六甲每天早上給張利民送肉,送得早了,張利民還龜縮在溫暖的被窩里睡懶覺,馬六甲就得坐在攤位前干等;送得晚了,張利民就會黑著臉沖馬六甲發(fā)脾氣,你看看都啥時間了?再晚的話,讓我把肉賣給誰!畢竟是相處多年的老搭檔,張利民可能覺得自己言語過重,遂又換了種口氣,跟馬六甲開玩笑說,是不是只顧跟嫂子快活,高興起來把時間給耽誤了?

馬六甲沒接他話茬,默默地掏出一根煙遞給張利民,發(fā)牢騷說,我天天給你送肉,還得天天給你讓煙。你就不能大方一回,買包煙犒勞一下你哥?

張利民閉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盯著馬六甲,嘻嘻哈哈地說,你掙錢比我容易嘛。

一句話差點兒把馬六甲的痔瘡給氣犯了。他將大半截煙狠狠地丟在地上,再狠狠地用腳尖踩滅,說,別得了便宜還賣乖。煩了老子就甩手不干了,哪口涼水不上膘?

張利民揶揄說,你天生就是個殺豬屠子,給你個火車,你會開嗎?給你個宇宙飛船,你能上天?

馬六甲咬牙切齒地說,那可不一定,別人能,我為啥不能?

張利民哼了一聲,說,掙錢的門路多了,大到給太平洋裝護欄,小到給螞蟻配眼鏡,火補避孕套,精修處女膜……哪樣都比你殺豬賺錢,你干得了嗎?

不久,一件棘手的事讓馬六甲徹底產(chǎn)生了另謀職業(yè)的想法。

那是六月初的一個早上,馬六甲剛剛放倒一頭豬,正拿抹布擦著刀口上的血跡,外面突然有人敲門,兩個鄰居出現(xiàn)在大門口。起先馬六甲還以為他們是來買肉的,畢竟是熟人,馬六甲給他們的價格,肯定要比張利民的便宜。于是,馬六甲很熱情地請他們進門。

但他們卻沒有進門。

一個鄰居用手像蒲扇一樣來回驅(qū)趕著面前飛舞的蒼蠅,嘴里接連“呸呸”地吐著唾沫,嚷嚷說,馬六甲呀馬六甲,你家老這樣可不行呀,臭烘烘、腥兮兮的,我們一天到晚直反胃,這日子可怎么過?

另一鄰居用手掩著鼻子和嘴巴,說話倒還算客氣,老馬呀,眼看孩子該高考了,每天晚上復習功課到半夜,你家一大早便是豬叫聲,把孩子驚擾得難以入睡,讓孩子如何用心去迎接高考?老馬呀,你總不至于逼我們到外面租房子住吧?

鄰居的話句句在理,讓馬六甲無言以對,只好一迭聲地向人家賠不是。

他老婆王小花卻從廚房沖出來,像一扇門板擋在馬六甲面前,氣呼呼地說,豬又不通人性,能忍住不叫?命都沒了,還不讓它嚎兩聲?總不能每次都用膠帶纏住它的嘴吧?

在這件事上,馬六甲他們顯然是輸理的。按說“理屈”應該“詞窮”,可王小花的嘴卻像失控的機關槍,子彈突突突地往外冒,大有“我的地盤我做主”的霸氣,辯解如黃河水一樣滔滔不絕。馬六甲抱著王小花,想把她弄回屋子里。王小花卻像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從馬六甲的手里掙脫出來,鬧出很大的動靜。

鄰居見王小花潑婦一樣兇悍,知道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搖搖頭,離開了。

鄰居前腳剛走,片警緊接著找上門了。隨片警一起來的,還有環(huán)保、質(zhì)檢部門的執(zhí)法人員。他們并不聽馬六甲兩口多作解釋,就下達了最后決定:“私屠亂宰,必須立即關停!”

第二天,馬六甲果真住了手,也破例沒有按時給張利民送肉。

這下可算把張利民坑苦了。因為是周六,趁雙休日改善生活的人比較多,所以張利民特別興奮,他一大早就扎好架勢,單等著馬六甲送肉上門。可眼看客戶把攤子圍成鐵桶,張利民眼巴巴地苦等,兩顆眼珠子都快跳出眼眶了,馬六甲也沒有露面。他忍不住給馬六甲打電話,馬六甲卻關機了。

張利民騎上電動三輪車,急忙往馬六甲家里趕去。

馬六甲正臥在床上呼呼大睡,他這一輩子難得睡個懶覺,恨不能泡在夢里永不醒來。

王小花照舊早早起了床,一個人在院子里東瞅瞅,西望望。失去了往日的忙碌和喧鬧,院子里突然變得死氣沉沉。地面上到處都是豬毛,腳步走上去,如同踩著一層破爛的地毯。王小花心里陡然泛出一股酸意,她拎著掃帚,從堂屋門口開始打掃,那股子認真勁,似乎要把藏在地縫里的豬毛全部摳出來。

張利民進門,王小花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朝屋里努著嘴說,還賴在床上沒起來呢。

張利民沖進去,一把將馬六甲揪起來,吼道,到底咋回事?咋回事,?。?/p>

馬六甲平靜地說,沒咋回事,不想干這一行了。

張利民說,你裝什么孫子,不想干你倒是放個屁呀,也好讓我有個準備……

看著張利民怒不可遏的樣子,馬六甲突然有些幸災樂禍,壞笑著說,天氣炎熱,咱們都歇幾天吧。

王小花也說了政府讓他們停業(yè)的事。

張利民沒有辦法了,狠狠地罵了句“狗×的”,不知道是罵馬六甲,還是罵讓馬六甲停業(yè)的政府。

張利民騎著電動三輪車,四處尋找供貨商,可是找了好幾天,也沒有結果。他心里清楚,賣肉這一行,還真的離不開馬六甲。

這天晚上,張利民拎著兩瓶好酒,登門來找馬六甲。他想說服馬六甲盡快開張,這樣的日子,張利民拖不起呀。

馬六甲“咦”了一聲,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平時連一根煙都不舍得拿,這次怎么突然大方起來了?

張利民說,不是我沉不住氣,是廣大客戶吃不上鮮肉了。咱做人得講究誠信不是?

馬六甲擺著手,滿不在乎地說,得了吧,附近超市多了去了,哪家不能買到肉?

張利民焦急地問,你準備歇到啥時候?

馬六甲一字一句,永久停業(yè),不干了。

張利民愣了好大一會兒,才說,你一個屠夫,不殺豬你干什么?

馬六甲信心滿滿地說,給太平洋裝護欄,給螞蟻配眼鏡,火補避孕套,精修處女膜……干哪一行都比殺豬強!

拿拿魚捉捉鱉的郭長貴

這時候,馬六甲和張利民都沒想到他們會跟郭長貴攪到一起,他們甚至都沒聽說過郭長貴這個名字。

其實,郭長貴跟他們是一個縣的,只不過一家住在嶺上,一家住在河邊。嶺上的馬六甲和張利民靠殺豬、賣肉過日子,河邊的郭長貴靠拿魚捉鱉討生活——殺豬、賣肉的馬六甲和張利民怎么會認識拿魚捉鱉的郭長貴呢?怎么能想到他們會跟郭長貴攪到一起呢?

郭長貴生在河邊,長在河邊,像鴨子一樣深諳水性,而且對水里的生物有著超常興趣。小時候,郭長貴就經(jīng)常領著一幫小伙伴,一起到河邊掏黃鱔。

郭長貴掏黃鱔的技術已經(jīng)爐火純青,他只需掃一眼洞口,便能斷定這個洞里有沒有黃鱔,一旦出手,從不落空,賣給那些城里人,時不時能賺點小錢。

郭長貴決定改行捉鱉的時候,已經(jīng)靠捉黃鱔完成一定的積累。他用賣黃鱔的錢買了輛面包車,又考了個駕駛證,信心滿滿地開啟了他人生的嶄新一頁。面包車里有個塑料箱,每逮到一只鱉,就把它放到塑料箱里,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后,拉到縣城的菜市場或者飯店賣掉。雖然風里來水里去,一路辛苦,但是看到自己日漸鼓脹的腰包,也覺得眼前這小日子過得挺愜意。郭長貴常常閉著眼睛想,假如生活能夠永遠像現(xiàn)在這樣幸福,多好!

這天,郭長貴捉到一只大鱉,形如鍋蓋,色如鑌鐵??吹酱篦M,郭長貴立馬想到了去年買他黃鱔的屈局長,興奮得如同打了雞血,面包車徑直開到了屈局長的別墅門口。

屈局長看見這只大鱉,樂得像一尊彌勒佛,拍著郭長貴的肩膀贊不絕口,不錯不錯,難得一見的補品啊。正好今天是我老母親的八十大壽,送到飯店,給老太太燉了,我得好好盡份孝心。

郭長貴本想賣個好價錢,聽說是屈局長母親的八十大壽,怎么都不肯收錢了,說,既然是老人家過壽,這就算我隨份壽禮吧。千年王八萬年龜,正好討個彩一。

一個堅決要給錢,一個堅決不肯收,正在爭執(zhí),面相和善的老壽星出來了,看到眼前這個龐然大物,堅決不讓往飯店送,說,這么大的寶物,少說也是上百年了,早已有了靈性,應該放生才對。

屈局長愣住了。

郭長貴也愣住了。

老太太又對郭長貴說,行行好吧,孩子,放生吧。就算為我老太太積份陰德。又對屈局長說,錢還是要給的,不能讓人家吃虧。

局長的娘,自然不會缺補品,屈局長要的就是老太太高興,便說,既然我娘大發(fā)慈悲,就拿去放生吧。

說著,就把錢強行往郭長貴手里塞。

郭長貴最終還是沒有收錢,坐著局長的車,跟老太太一起,去河邊放了這只大鱉。

臨別的時候,屈局長笑著問郭長貴,你家里有楊樹苗嗎?沒有也不要緊,回頭買一些,我告訴你交到什么地方。

當時,馬六甲和張利民的豬肉生意還都不錯,他們不知道,一個叫郭長貴的人,已經(jīng)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遠遠地等著他們了。

屠夫進京才能中狀元

馬六甲自己停業(yè)不當緊,順便也把張利民的飯碗給踢了。

剛開始,張利民只當馬六甲是為了避風頭暫時歇業(yè),風頭過去,總有一天會復工的。依照他的了解,馬六甲這個人,優(yōu)點頗多,缺點也不少。最大缺點就是遇見屁大個事,就愁眉苦臉的,想撂挑子。但漫漫人生路,哪能老是一帆風順?過不了多久,馬六甲就想開了,就像一臺機器,臨時出現(xiàn)點小故障,簡單維修一下很快便能重新啟動。因此張利民總愛譏諷馬六甲,說,放個屁還能臭上一陣子呢,你倒好,沒等屁味散盡,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可是這次,馬六甲好像中了邪,偏偏跟自己較上了勁。一個星期過去,半個月過去,馬六甲仍然沒有動靜。眼看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豬肉生意要被他人替代了,張利民每天都跑到馬六甲的門前,像只打鳴的公雞,氣急敗壞地沖著馬六甲的窗口喊,馬六甲,快點兒開工吧,我求求你啦!可他把馬六甲的門檻都快踏平了,嘴皮子磨出老繭,也仍然沒說動馬六甲。

中秋節(jié)到了,按說正是生意興隆的時候,可因為沒有貨源,張利民只能眼睜睜看著客戶往超市里跑,前后三天,差不多損失了兩千多塊的利潤。這天,他正在家里郁悶,馬六甲卻突然主動找上門來了。

馬六甲的心情應該不錯,他背著手,瞇著眼,嘴里還細聲哼著小曲。張利民以為馬六甲是來跟他商量重操舊業(yè)的事,滿臉愁云頓時一掃而光,像迎接天神一樣把馬六甲讓進屋,還破天荒地為他泡了杯好茶,點頭哈腰地說,其實我們早該復工了,再不開張的話,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地盤就被人家搶去了。

馬六甲大概從沒有享受過如此高的待遇,有點兒受寵若驚。他夾煙的兩根手指都有些顫抖了,指著另一個凳子對張利民說,你坐下,我有事跟你商量。

張利民的屁股還沒落到凳子上,馬六甲又說,殺豬這行當是堅決不能再干了,咱們得出去干點兒大事。

張利民正要落座,一聽這話立馬站直了,皺著眉頭問他,你找我不是說復工的事?

馬六甲泰然白若地說,不是。我找你商量的事,比殺豬賣肉掙錢快百倍。

張利民沒好氣地坐下,拉著臉說,說吧,我想聽聽你的高見。

你認識我妻侄王威吧?

認識。

見過他開的那輛寶馬吧?

見過。

那輛車一百多萬呢,知道他哪來的那么多錢嗎?

掙的唄。

咋掙的?

張利民咂咂嘴,沒有說話,只搖了搖頭。

馬六甲說,跑大版啊。

馬六甲所說的“跑大版”,其實是搞印刷的俗稱。蔡都郊區(qū)這一塊兒,印刷廠比較多,大街小巷的門店內(nèi),墻上掛的、桌上擺的、地上丟的全是花花綠綠的各種樣本——像墻體標語、專業(yè)票據(jù)、宣傳畫冊之類的印刷品,用蔡都人的話說,這里除了不印鈔票,其余啥都能印。其實也不用你自己開印刷廠,你只管攜帶樣本,隨意來到一家單位,敲開主要領導的辦公室,有針對性地把樣本和好處費往領導面前一擺,無須浪費太多口舌,人家就明白意思了,能成則成,不成拉倒。反正城里的大小單位多如牛毛,這家不行,大不了接著跑下家。一筆業(yè)務談攏,就交給印刷廠,印版一跑,價錢可以翻上數(shù)倍,利潤巨大而且數(shù)量驚人。后來,除了跑印刷品,還跑“禮品”。禮品的種類花樣繁多,像鋼筆、水杯、工藝品、筆記本、臺歷、毛巾、手包之類,統(tǒng)統(tǒng)被他們劃人“禮品”的范疇,就差推銷火車和飛機了。

馬六甲那個叫王威的妻侄,也是“跑大版”跑“禮品”的,幾年時間,不但家里蓋起三層小洋樓,還買了一輛寶馬車。

中秋節(jié),王威到馬六甲家走親戚,剛進院子,就將鼻子捂上了,腳尖踮著地,如履薄冰似的跳躍著行走,仿佛院里布滿地雷一樣。王小花很納悶,問他為啥這模樣?王威皺著眉頭說,一股子腥臭味!又說,地上的豬毛都沾到我皮鞋上了。王小花吸溜了幾下鼻子,說,沒啥怪味啊,我家已經(jīng)好多天沒殺豬了。王威說,不殺就對了。再接著干下去,我姑父的青春年華都埋汰進去了。王小花說,你姑父呀,他天生就是個殺豬的料。

話剛落音,馬六甲就從里屋跳出來,橫鼻子豎眼地沖著王小花吼,誰說我只會殺豬?給老子個飛機,老子照樣能開!

王威點著自己的腦袋說,是啊,是啊,人的本事不在手上,在腦袋里。

那天中午喝酒的時候,王威得意地講了他最近發(fā)了一筆大財?shù)脑敿毥?jīng)過——

王威以某皮具廠營銷副總的身份,來到河北某縣城一家大型超市,把供貨樣品交給超市負責人,又請他吃了頓飯,席間談妥提成比例。王威的條件很簡單,對方只需把樣品擺在超市的顯著位置,至于如何銷售,不用他操心,只等如數(shù)拿提成即可。對方欣然應允。

幾天后,王威的一個合作伙伴出現(xiàn)在超市,將王威提供的產(chǎn)品如數(shù)買走。一周后,王威的伙伴又找到超市負責人,以單位搞捐贈的名義,提出批量采購的條件和要求,并當場交付一筆定金。超市負責人大喜過望,忙不迭地電話通知王威送貨。

結果可想而知。在王威的自導自演下,一車貨順利運到,存放在超市倉庫里直至發(fā)霉變質(zhì),也沒等來那個所謂的采購人。一單生意下來,王威順利賺了十幾萬……

沒等馬六甲將故事講完,張利民突然抬起頭,吃驚地問他,這不是詐騙嗎?

馬六甲笑笑說,周瑜打黃蓋,一家愿打,一家愿挨,也算不上詐騙吧。就算是詐騙,大海撈針,能撈得住嗎?

張利民雙手捧著腦袋,耷拉著眼皮,像聽天書一樣聽馬六甲的精彩演繹。

馬六甲看了張利民一眼,見他無動于衷,又說,我殺一頭豬,純利潤也就一百多塊錢;你賣一頭豬肉,撐死了也就二三百塊錢。照這樣下去,咱們即使不吃不喝,要想買輛寶馬車,那些豬排成隊可以繞縣城一圈。你我起早貪黑了半輩子,到現(xiàn)在又能怎樣?甭說買汽車了,想買一輛電動三輪,還得掰著指頭認真掂量一陣子呢。常言說三十不富四十富,你我眼看都要奔五的人了,不但沒能富起來,跟人家相比,差距反而越來越大了。

張利民垂下頭說,那倒也是……

馬六甲告訴張利民,我找你的目的,就是想和你一起出去闖一闖。

張利民瞪著眼睛問馬六甲,你打算去哪兒闖?做什么?

馬六甲反問張利民,我記得你好像有個老表在北京做防水吧?

張利民帶著鄙夷的表情說,你是說周民吧?那是個不務正業(yè)的家伙。

馬六甲說,聽說周民本事大著呢,連大領導都跟他稱兄道弟。

張利民說,他在北京混了十多年,倒是認識幾個像模像樣的人物。有年春節(jié)我去北京找他,約在一個家屬院門口見面。好家伙,說是家屬院,比咱縣政府大院都氣派,大門口二十四小時有人站崗放哨。

馬六甲說,周民也住在那樣的家屬院?

張利民說,那倒不是。聽周民講,他是去那里談故宮的防水工程。

馬六甲吐了下舌頭,乖乖,只聽說給太平洋裝護欄,給天安門貼瓷磚,還真給故宮做防水啊?

張利民說,周民倒是掙了些錢,可常言說男人有錢就學壞,周民現(xiàn)在吃喝嫖賭樣樣俱全,錢又像倒流水一樣裝進了別人口袋。

馬六甲開始慫恿張利民,咱不管別人學壞不學壞,把握好自己就行了。你跟他聯(lián)系一下,看我們能不能去投奔他。

張利民驚訝地看著馬六甲,痛心疾首地說,放著好端端的營生不做,干嗎非要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打工?

馬六甲鼓勵張利民說,騎馬找馬。我們可以先學會防水技術,然后再另立門戶,自己開公司當老板啊。

張利民瞪大眼睛說,想得倒美,開公司,當老板,錢呢?我看你比周民還能忽悠人。

馬六甲拍拍張利民的肩膀,說,《屠夫狀元》看過嗎?不進京趕考能中狀元?

功成名就和負案在逃

山和山不能相遇,人和人卻能相通,關鍵是得搭座橋。周民就是馬六甲和張利民走近郭長貴的那座橋。

不過,這是后話。當時,郭長貴還在蔡都倒騰楊樹苗。

第一次供應楊樹苗,郭長貴首戰(zhàn)告捷,輕松賺了七八萬。不過,郭長貴并沒就此罷休,他始終牢記“吃水不忘挖井人”那句老話,心想,只要跟著挖井人,就有取之不盡的甘泉。

當時,正趕上屈局長的女兒考上大學,郭長貴將五萬塊錢裝進檔案袋,敲響屈局長的家門。

沒等屈局長搞明白,郭長貴理直氣壯地說,又不是給你,我給侄女送幾個路費不行?

屈局長掃一眼檔案袋,發(fā)現(xiàn)很厚很重,像板磚一樣把沙發(fā)壓出一個凹坑。覺得不妥,剛產(chǎn)生推讓的想法,郭長貴已經(jīng)起身告辭。他想起郭長貴第一次賣給他黃鱔、后來又把大鱉放生的往事,覺得這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是個靠得住的實在人。

接下來,無須花費太多的力氣,郭長貴就逐步包攬了縣城周圍的園林和綠化工程。

郭長貴后來選擇房地產(chǎn)行業(yè),跟屈局長的工作調(diào)動有關。屈局長調(diào)任住建局局長的時候,與郭長貴的關系已經(jīng)到了無話不談的程度,私人感情方面更是堅如磐石,牢不可破。

郭長貴開發(fā)的第一個房產(chǎn)項目,規(guī)模不算太大,在一家倒閉的小紙廠地盤上,扒掉廠房改建商品住宅。因為涉及職工安置問題,以老同志居多的幾十名紙廠工人,組成一支上訪隊伍,天天圍著縣政府討說法。領導怕影響社會穩(wěn)定大局,只能答應把工業(yè)用地改為商業(yè)用地,又補償給企業(yè)一大筆安置費,總算把事情給解決了。因為紙廠地處縣城的黃金地段,土地使用性質(zhì)的改變,瞬間讓這塊地身價倍增。政府領導做夢都不會想到,這起貌似合情合理的上訪事件,其實是郭長貴以每人一千元報酬的成本,在幕后親自策劃和導演的。在屈局長的暗中授意下,幾乎不費一槍一刀,就讓郭長貴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

那段時間,郭長貴做夢都在開懷大笑。

這個樓盤開發(fā)完畢,郭長貴立馬鳥槍換炮。他一次買了兩輛轎車,一輛自己用,另一輛打算送給屈局長。屈局長有自己的專車,再說高檔轎車他也不敢亂碰,所以在接受回報時,只拿了一排門面房的鑰匙,又將車鑰匙推到郭長貴面前,意味深長地說,車你先保管著,等哪天有空了,我開著出去兜兜風就行了。

運作第二個房產(chǎn)項目的時候,渠道方面出了問題。郭長貴看上一塊地,有上百畝,位置絕佳。本來活動經(jīng)費已經(jīng)送出,該打點的人也都打點到位,拿到手是板上釘釘?shù)氖?,可到了最后關頭,送出的禮金卻被一一退回,那塊地的批文也一直沒有到手。郭長貴納悶,找屈局長問究竟。屈局長輕描淡寫地說,這塊地你放棄吧,好像市里一個領導插手了,不好弄。

郭長貴問市里哪個領導?

屈局長白了郭長貴一眼,說,咋?你還想把人家拉下馬不成?

郭長貴哼了一聲說,只要不是天王老子,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屈局長狠拍一下桌子,怒氣沖沖地說,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又以勸導口氣說,別以為你這幾年腰桿硬實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記住,胳膊永遠擰不過大腿。

郭長貴嘴上沒有反駁,心里卻說,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郭長貴看中的東西,誰都別想得到。

暗箱操作失敗,郭長貴又想通過公開競標方式拿到那塊兒地。招標那天,參加競標的幾家公司,本來就是陪太子讀書的,象征性地舉兩次牌,也就退出了。可郭長貴心潮逐浪高,哪怕出價再高,自己也要去賭一把,他想讓這個縣城的人知道,敢跟領導公開叫板的,只有他郭長貴一個人。

還沒有開標,郭長貴就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勸他要學會審時度勢,知難而退,最好主動把標書撤回,否則極有可能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郭長貴氣得五官都變形了,差點把手機摔在地上。

他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大聲吼叫,我就不信這個邪!

這時,屈局長推門進來,臉陰得幾乎能擰出水來,他先是環(huán)顧一下四周,大概是看房間有沒有攝像頭之類的東西,然后將一串鑰匙扔在郭長貴面前,說,門面房我不能要,你今后好白為之吧。

郭長貴說,一碼歸一碼,又不是你要那塊地……

屈局長擺手打斷了他,說,你郭長貴現(xiàn)在腰桿硬了,再不是過去那個捉鱉拿魚的郭長貴了,我高攀不起嘍!

說完,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

郭長貴將鑰匙拎起來,在面前晃悠著,對將要出門的屈局長說,你說不要就可以不要嗎?咱哥倆兒早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要飛一起飛,要死一起死。

說著,郭長貴打開身后的保險柜,從里面取出一個U盤,對屈局長說,這是咱們每次打交道時的錄音,要不要打開聽一下?

屈局長頭上的汗嘩啦一下子下來了,用顫抖的手指著郭長貴,你……你小子可真夠陰險的,卑鄙!

郭長貴咧嘴一笑,說,指使工人鬧訪一事,歸根結底還是你在背后出謀劃策。要說陰險、卑鄙,咱們兩個好像沒太大區(qū)別吧。

屈局長轉(zhuǎn)身坐下來,面無表情地說,你想怎么樣?

郭長貴說,那塊地,我志在必得。

屈局長吼道,你癡心妄想!

停了好大一會兒,緩了口氣,又說,兄弟,聽哥一句勸,退出吧?,F(xiàn)在退還來得及,胳膊終究是擰不過大腿的。

郭長貴說,如果我想擰一把試試呢?

屈局長站了起來,說,那你就試試吧……

紙廠工人鬧訪的事,本來已經(jīng)過去幾年,突然又被人翻出來,政府很快成立專案組,開始跟郭長貴秋后算賬了。結果是,屈局長什么事都沒有,繼續(xù)當他的住建局局長,而郭長貴卻身負兩項罪責:一是惡意擾亂公共秩序;二是采取不正當手段侵占國有財產(chǎn)。

無奈之下,郭長貴選擇了逃跑。

郭長貴逃往外地,看似離馬六甲和張利民越來越遠了,誰知道這兩個人也離開了蔡都,他們的人生軌跡,終將在某一點相交。

不想當老板的民工不是好屠夫

馬六甲和張利民到北京找到了周民,周民早就不干防水工程了,具體干什么,周民沒說,他們也不知道,只覺得周民好像很閑,整天不是陪這個吃飯,就是陪那個喝酒,又覺得周民很忙,把他們介紹給一個搞防水的小老板以后,就再也見不著面了。馬六甲和張利民知道周民已經(jīng)是大人物了。

但大人物是人家周民,馬六甲和張利民還得從小人物做起,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防水工地上出力流汗。

所謂把戲隔張紙,一點就破。在那家防水公司干了不到一年,馬六甲和張利民就把全套防水技術摸得滾瓜爛熟了。

那天發(fā)了工資,馬六甲請張利民到小飯館吃飯。張利民征求馬六甲的意見,想把周民叫上算是表達謝意。馬六甲搖搖頭,頗為神秘地對張利民說,我找你不單為了吃飯,還有更重要的事商量呢。

到了飯館,沒等服務員把菜端上桌,張利民就迫不及待地問馬六甲有啥事。

馬六甲仰在椅子的靠背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告訴張利民,我想自立門戶。

張利民說,這就要單干?早了點吧?

馬六甲說,我看這套所謂的防水技術呀,要比殺豬簡單得多。

張利民點頭說,那倒也是。說白了,就是在防水材料的基礎上,加上熱處理……

馬六甲突然將身子湊到張利民面前,頭對著頭,小聲說,所以我想另起鍋灶,自己開公司。

張利民還是不放心,說,技術是學到手了,可咱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從何干起呢?

馬六甲說,我都想好了,先租一套民房,然后去工商部門注冊個營業(yè)執(zhí)照。公司規(guī)模可大可小,誰都不可能一口吃個胖子。

張利民問,業(yè)務渠道呢?

馬六甲說,先發(fā)小廣告,接一些零碎活,掙到錢后再找關系接工程。

張利民哦了一聲,猶豫著說,靠發(fā)小廣告……能接到活嗎?

馬六甲瞪了他一眼,說,不試一下你咋知道接不到活?當初周民白手起家的時候,不也是靠接散活發(fā)展壯大的嗎?

他們找到一家打字復印店,制作了一千張廣告宣傳頁,內(nèi)容簡單明了:屋頂防水,我最專業(yè);聯(lián)系人是“馬經(jīng)理”和“張經(jīng)理”,下面是兩個手機號碼。馬六甲叮囑張利民,北京查處小廣告的力度很大,張貼時一定要小心謹慎,別被城管抓住。

張利民想了想說,要不……我們白天睡覺,晚上出去張貼?城管絕不會深更半夜出來巡視的。

馬六甲說,這個主意好。又說,切記不要貼在繁華街道和嚴管路段,那樣很容易出問題。我們最好沿著偏僻的街道貼,這些地方管理比較松散,小廣告才能保持長久,一天不被清理,就能產(chǎn)生一天的廣告效應。

廣告還沒有發(fā)完,馬六甲就接到一個電話,說是有活兒讓他們干。馬六甲拉上張利民,興沖沖地前去赴約??斓郊s定地點時,馬六甲機警地發(fā)現(xiàn)他們張貼小廣告的下面,有兩個男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馬六甲突然多了個心眼兒,一把拽住張利民的衣袖,停下!

張利民差點兒栽個跟斗,不滿地甩開馬六甲的手,說,干啥呀,特務似的……

你以為咱是好人???馬六甲指指小廣告下面的兩個人,輕聲說,你瞧見那兩個人沒有?別是城管故意釣我們上鉤的吧……這樣,你先在這里等我,我過去試探一下。

果然,馬六甲剛搭上話,那男的就一下子抓住了馬六甲。且不說馬六甲早有防備,單從他屠夫出身的粗壯體格,那男的也不是他的對手。沒等其他隊員包抄上來,馬六甲就逃得沒影了。

馬六甲逃到一個拐角處,雙手摁在膝蓋上,像缺氧的魚兒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張利民遠遠跑過來,一臉的驚慌,對馬六甲說,我看算了,咱們還回周民介紹的公司干吧。無非是少掙幾個錢,何必像現(xiàn)在這樣擔驚受怕?

馬六甲只顧喘氣,無暇接張利民的話,只是轉(zhuǎn)過頭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兒,喘氣慢慢均勻了,才沒好氣地懟了張利民一句,要回你回,我自己留下來單干。

張利民幽幽地問,那,接下來怎么辦?

馬六甲說,廣告先不貼了,咱們轉(zhuǎn)移陣地,到街頭等活兒。

馬六甲找來兩塊小木板,用粉筆寫上“專做防水”幾個字,把其中一塊交給張利民,說,找個交通要道,就坐在那兒等吧,我就不信釣不到魚。

在一座天橋下面,馬六甲坐在一個石礅上,然后把木牌往面前一豎,用腳尖當支架,開始他漫長的等待。張利民拎著木牌,走到天橋的另一端,學著馬六甲的樣子,用腳支撐起木牌,騰出手點了一支煙。

上午八九點鐘,正是上班高峰期,來來往往的行人,如池塘里的魚一樣穿梭不停。以前張利民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賣肉時,也見過不少陌生面孔,卻從沒感到過羞澀和膽怯,可是現(xiàn)在,或許因為身份不同,他覺得自己跟要飯的差不多,總覺得所有行人都在用異樣目光打量著他,審視著他,目光里充滿冷漠、嘲笑和鄙視,就像一大群蚊蟲遍布他的全身,咬得他渾身不自在?;斓竭@般境地,張利民覺得窩囊至極,悄聲罵自己,也罵馬六甲——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跑出來開什么公司,當什么老板!

一周后,馬六甲和張利民接到了第一宗活兒:一戶人家屋頂滲水,讓他們過去修復。

趕到地方一看,活兒小得可憐,僅是一個針鼻大的沙眼造成屋頂滲漏。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只需把瀝青烤化后滴在沙眼上即可,分分秒秒的事,還不夠跑路錢。張利民正失望,馬六甲說話了。

馬六甲指著房頂,內(nèi)行而專業(yè)地對戶主說,防水層老化,修修補補不頂事,過不了多久還得漏。要想根本解決問題,得把房頂重做一遍防水。

戶主驚訝地問,我才做罷兩三年呀,怎么可能老化?

馬六甲依然面不改色,說,材質(zhì)較差,加上技術問題,漏水是正?,F(xiàn)象。說著,拿腳尖踢著一處破損地方,你看,都起皮了。

戶主先是怒聲責罵以前的施T隊,接著又問馬六甲,能修好嗎?

馬六甲搖頭說,打補丁沒用,若想長久,最好重新做一次。

他的話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可以修復,但不能保證質(zhì)量和壽命。

通過此次談判,張利民打心眼兒佩服馬六甲了:甭看這家伙平常說話沒水平,可是到關鍵時候,竟然學會揣摩對方心理了。

戶主最終采納了馬六甲的建議。馬六甲和張利民順利完成了白公司成立以來的第一筆業(yè)務。

大人物與小人物

馬六甲和張利民收獲第一桶金的時候,郭長貴剛剛來到北京,他正在南池子一家“王府家宴”請周民吃飯。

周大哥,我遇到難處了,你得幫我……他給周民端上了一杯酒。

周民接過酒杯,卻沒有喝,說,我這人沒別的優(yōu)點,就是熱心腸;可心腸再熱,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說,啥難處?

郭長貴就把在蔡都遇到的事說了一遍。

周民這才一口把酒干了,說,不就是個市里的頭頭兒嗎?在北京廳局級都不算個官,隨便一泡鳥屎都能弄濕三五頂廳局級的官帽。這事我跟首長說說,給你平了。

郭長貴連忙把酒給周民添上,自己也陪著端起酒杯,說,那,這事就仰仗周大哥,仰仗首長了!

郭長貴之所以敢跟市縣領導公開叫板,并不是他財大氣粗,而是因為他在京城有周民和那個首長做后盾。在縣城開發(fā)了第一個房產(chǎn)項目后,郭長貴來京城玩了一段時間,一次宴會上,他認識了周民,又通過周民結識了那位首長。當時,他并沒有什么事情求人,純粹是玩。正因為不帶任何功利的純粹玩耍,所以就顯得輕松而豪氣。那段時間,郭長貴只做四件事:吃、喝、玩、樂。首長在京城大酒店吃膩了,住膩了,郭長貴就帶他進山,住到牛蹄嶺生態(tài)度假村,吃流動山泉水養(yǎng)的魚,品野生中藥材喂的雞,泡紅花人參溫泉浴……當然,也少不了妙齡女子作陪。這一趟下來,差不多花去了一個單元的樓價。結束時,首長問他有什么事,郭長貴撓著頭想了半天,說真想不出有什么事,就是聽說我周大哥在京城得了首長不少照顧,算是替周大哥謝恩哩。一句話,收了周民和首長兩顆心,都覺得郭長貴這人仗義疏財,是可交的朋友。此后,郭長貴大年小節(jié),四時禮數(shù)不斷,卻一直無事相求,他就是要讓周民和首長欠著他這份情,留著關鍵時候使用。

這次東窗事發(fā),被縣公安局列為追逃對象后,才直接進京,通過周民,面見了首長。首長二話不說,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也就十來分鐘的T夫,對方電話回過來,說沒事了,縣里已撤了郭長貴的案子。

首長說,長貴啊,你這條魚長大了,縣里那攤水太淺,養(yǎng)不住你了。留下吧,在京城干吧,也跟小周做個伴。

就這樣,郭長貴在京城注冊了唐古拉山實業(yè)有限公司,仍然從事房地產(chǎn)開發(fā)。他對這個行業(yè)輕車熟路,用蔡都一句土話說,叫“鍋底洞里刨紅薯——撿熟的吃”。

京城的地價,可謂寸土寸金。拿第一塊地皮的時候,郭長貴立馬被眼前的一組天文數(shù)字給鎮(zhèn)住了。他心里清楚,自己賬面上的數(shù)額,恐怕連這組數(shù)字的零頭都不夠,如何去拿下這塊土地?

思來想去,郭長貴決定把電話打給屈局長,想讓他從中幫忙協(xié)調(diào)資金。且不說屈局長在縣里身居要職多年,家底厚實是肯定的,僅是自己送他的好處費和那排門面房,加起來最起碼也要上千萬。所以,如果屈局長肯出手相助的話,拿下這塊地應該沒問題。

電話剛接通,屈局長一聽到“郭長貴”三個字,立馬以“正開會”為借口,掛斷了。郭長貴明白屈局長在刻意回避他?;乇艿脑?,大概是郭長貴曾拿U盤要挾過他,還在生氣。不過,這也不一定是壞事,最起碼能讓屈局長長點兒記性。電話是不能再打了,郭長貴就編輯一條短信發(fā)了過去——首先以誠懇的語氣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第一,自己絕不會做過河拆橋的事,也絕不會再跟他算舊賬,借錢是因為自己要在北京買地,資金一時短缺才開口向他求助;第二,這筆錢僅僅是“暫借”,而且自己不會白用,可以按銀行貸款利率雙倍向他支付利息。最多也就三個月時間,等那塊地到手,再把地抵押給銀行,貸款下來,連本帶息,立即奉還……

為取得屈局長的充分信任,在編輯這條短信的時候,郭長貴像小學生初寫作文時那般認真,他一邊不厭其煩地默讀著、尋思著,一邊逐字逐句進行斟酌和修改,直到認為情真意切了,才挺直身子舒了口氣,手指使勁一摁,發(fā)了出去。

然后,郭長貴坐在沙發(fā)上,從上午一直苦等到下午,連午飯都沒心情去吃,直等得他哈欠連天、眼皮子開始打架,也沒等來屈局長的只言片語。

熬到下班時間,郭長貴終于忍無可忍,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震得電腦和水杯都差點兒跳起來。他又撥通屈局長的電話。

屈局長接了,冷冷地問,有事嗎?

郭長貴強捺火氣,盡可能以平靜的語氣說,我給你發(fā)了條信息……

沒等郭長貴說完,屈局長就毫不客氣地回絕了,我手里沒錢,你另想辦法吧。

說完,又掛了電話。

郭長貴再撥。

屈局長再掛。

郭長貴惡惡地說了句,找死!復又拿起手機,仍以短信方式通知屈局長:老屈啊,既然你無情,就休怪我無義。不要以為你在老家手眼通天、為所欲為,信不信我一個電話,就能把你弄進去?

屈局長仍然沒有回復。

郭長貴知道再跟他啰唆下去也無濟于事,心里說,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沒幾天,屈局長就被紀檢部門帶走了,而且這一走,就再沒能回到工作崗位上。

屈局長的倒臺,并沒給郭長貴帶來太多的興奮和安慰,只能算出了口惡氣而已。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郭長貴仍然一籌莫展。眼看距土地交易日期越來越近,眼看即將煮熟的鴨子又要飛走,怎不令他百般憂心,萬般焦慮?

這期間,郭長貴曾無數(shù)次拿起手機,想給首長打電話,號碼已經(jīng)輸入,可是就在摁下發(fā)出鍵的一剎那,他又放棄了。郭長貴擔心打擾首長的次數(shù)過多,關系就像過度磨損的自行車閘皮一樣,會失靈的。所以,郭長貴不但不主動給首長打電話,而且采取刻意回避的方式,從首長的視野里消失了。

果然,不到一周時間,首長就覺得不適應了??床坏焦L貴的影子,他感覺自己身上像是突然缺失什么零部件,一個電話打過來,主動召見郭長貴。

郭長貴撒了個謊,說他在老家催一筆欠款。

首長問,有沒有把握?

郭長貴說,沒把握,債主也在催賬……

首長說,那就返京吧,別誤了拿地,錢的事我來安排。

火車剛過保定,首長又來了電話,讓郭長貴立即趕去一家銀行,面見一個姓姚的行長。郭長貴猶豫說快到下班時間了,這還有一段路程,人家會不會一直等下去,不如明天再去拜訪……首長勝券在握地說,我說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

郭長貴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驅(qū)車趕到銀行總部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除了個別房間有亮光外,整棟辦公大樓顯得冷清清的。郭長貴來到傳達室,剛剛自報家門,門衛(wèi)便如釋重負,立即指著帶有亮光的房間說,姚行長在里面等你呢。

姚行長很是熱情,又是讓座,又是倒水。郭長貴本來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看到如此情景,膽子突然間大了數(shù)倍。郭長貴不卑不亢地告訴姚行長:能不能盡快把手續(xù)辦了,首長那邊還等著回話呢。姚行長說,當然可以,首長這是給我攬業(yè)務,幾個部門都在等著您呢。

錢拿到手,地皮自然也順利到手了。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郭長貴把地皮抵押給銀行,不但償還了那筆借款,又從姚行長那里貸到更為可觀的數(shù)字。當然,這其間,自然少不了首長的好處。

郭長貴為他的房產(chǎn)項目取了個好名——唐古拉公館。

螞蚱肉與豬后臀

到了這時,馬六甲和張利民才算攀上了郭長貴這根高枝——他們接下了唐古拉公館項目的防水業(yè)務。

還是借了周民的關系。

很長時間,馬六甲和張利民干得并不順利,但不順利并不等于沒活兒干,他們承接的多是些零碎活,雜活,情況就跟老家十字街口的修鞋匠差不多,敲敲打打,縫縫補補,掙的都是些碎銀子。對于這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日子,張利民有些失望了,厭倦了,恨不能把自己的腸子拽出來,看一下究竟是不是悔青了。

馬六甲理解張利民的心情,也不斷給他打氣,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說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說老天爺不餓死瞎眼的雀,不定哪塊云彩有雨哩……說了很多鼓勵的話。

張利民回復他最多的就一句話——貓咬豬尿脬——瞎喜歡。

那天,他們正為一戶人家做房頂。張利民負責熱熔,馬六甲負責鋪油氈,正干得專心致志,如火如荼,張利民的手機響了。他把噴槍夾在腋下,一只手拽著衣角,一只手勉強把手機從口袋里掏出來。看了號碼,張利民咦了一聲,問,周民的電話,接不接?

馬六甲說,接!有雨的云彩過來了!

自從脫離周民介紹的公司,雖說是老表關系,張利民也不敢給周民打電話,他總覺得他和馬六甲的行為,帶有嚴重的背叛成分,屬于那種不忠不義或者大逆不道的行徑,老覺得對不起周民好心收留他們,對不起周民苦心栽培他們。說白了,他們欠著周民一個天大的人情,有何顏面接他的電話?

接通電話,周民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說這才像咱蔡都人,老是就著別人下巴吃涎水,永遠也發(fā)不粗長不長。還說了很多鼓勵話,又表達了自己的歉意,說剛知道他們自立門戶,知道他們?nèi)f事開頭難,怎么也得幫他們踢開這頭三腳……最后說有一個大活兒,問他們有沒有實力干?張利民說得先跟馬六甲商量一下,等會兒再給他回話。

聽張利民說完,馬六甲并沒表現(xiàn)出太大的欣喜,他冷靜地想了一會兒,問,既然是大項目,他自己為啥不干?

張利民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上這點螞蚱肉了。

馬六甲說,這可不是螞蚱肉,是豬后臀?。≡勰芸械脛??

張利民不耐煩了,說,沒活兒了你熬煎沒活兒,有了大活兒,你又前怕狼后怕虎的,到底干不干?周民還等著回話哩。

馬六甲終于咬著牙點了頭,干,舍不得孩子逮不住狼,舍不得老婆逮不住和尚!

周民所介紹的大活兒,正是郭長貴的唐古拉公館防水工程。

然而,此時馬六甲和張利民并不認識郭長貴——他們是跟一個負責土建工程的包工頭龐四簽訂的施工合同。這也難怪,對于一個投資數(shù)億的房產(chǎn)項目來講,防水工程只是其中的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對大老板郭長貴來說,如果這樣的小活兒也讓他親自去過問、去操心,不累死他才怪!但對于馬六甲和張利民來講,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期望值,也是他們成立公司以來,接的最為龐大的T程項目。按照合同規(guī)定,防水工程需全部完工并經(jīng)甲方驗收合格后,才能支付工程款,這就意味著前期所需材料費和人工費,要全部由馬六甲和張利民墊資。

墊資就墊資吧,馬六甲和張利民傾其所有,把這個活兒接了下來,招兵買馬,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

干了四棟樓,再想接著往下干時,資金就出了問題,不得不暫停了。這四棟樓的防水,每棟的成本需要三十多萬,以馬六甲和張利民的經(jīng)濟實力,僅夠墊付兩棟,另外兩棟全靠馬六甲和張利民求爺爺告奶奶,從老家借錢往里面填充。那段時間,馬六甲和張利民都覺得自己像快被擠干榨凈的豆腐渣,只剩下兩團干巴巴的粉末了。

然而,四棟樓驗收合格后,包工頭龐四卻遲遲沒給他們付款。

張利民憂心忡忡地對馬六甲說,再催一下龐四吧?先結清前面的工程款,我們再接著往下干。

去找龐四結算時,龐四正叼著煙卷,坐在項目部辦公室內(nèi)斗地主。幾個人大概玩的時間過長,屋里煙霧繚繞,白茫茫的一片。馬六甲將身子停留在室外,只把腦袋從門縫里擠進去,輕聲說,龐總,找您說點兒事。

龐四翻起白眼,朝門口瞥了一下,不耐煩地說,沒看我正忙嗎?

馬六甲像被開水燙了一下,急忙關上門,匆忙中差點兒把腦袋給擠了。然后倚在門口,耐心地等。

約莫一個多小時過去,龐四被一泡尿憋得受不了,匆忙跑出來解決。馬六甲趁機湊上去,先掏出一支煙,給龐四點上,說,龐總,找您匯報工作哩。

龐四一邊解腰帶,一邊催促,有屁快放!

馬六甲簡明扼要地說,我們已經(jīng)干好四棟樓的防水,總投入上百萬了,再不撥付工程款,就沒法往下干。又說,耽誤了工期,責任算誰?

龐四皺著眉頭說,才多大一點兒活兒呀?你連這個實力都沒有,還敢牛逼哄哄地出來承包工程?又說,你不干可以,想干工程的人多了去了。

一句話把馬六甲給噎住了。接個活不容易,馬六甲最怕的是到嘴邊的肉被別人搶去。以前那種在街頭等活兒的日子,不要說張利民了,連他馬六甲都覺得可怕??墒?,這個所謂的大活兒,又像是燙手的山芋,想吃吃不下,想丟又舍不得。他只能回去找張利民想辦法。

張利民噘著嘴說,要想你去想,我實在無能為力了。

馬六甲回了趟老家,提著豐厚禮物去見王小花的娘家侄子。王威倒是豪爽,答應借錢給馬六甲,但條件是月息二分。王威說,姑父啊,你是做生意的,我也是做生意的,常言說無利不起早,收您這點兒利息,不算過分吧?

馬六甲連忙點頭,正常,正常,不過分。

這筆錢投進去,工程又順利向前推進了三棟。之后,馬六甲和張利民再次油盡燈枯。因為囊中羞澀,馬六甲這時連溫飽問題都難以應對,十多個工人像嗷嗷待哺的孩子,每天眼巴巴地盯著馬六甲和張利民,任憑馬六甲把死蛤蟆說出熱尿,工人拿不到工資,死活都不愿意接著往下干了。

另外一個死蛤蟆

按郭長貴最初的想法,拿到銀行貸款后,就能讓唐古拉公館項目順利開工;一旦開工,就能預售,后續(xù)資金則像泉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流進來。這等于空手套白狼,拿購房戶的錢,干自己的事——這也是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潛規(guī)則。然而,預售剛剛開始,一套房還沒賣出去,住建局的人便找上門來,不由分說就給裝飾豪華的售樓部貼上封條,理由是房屋沒達到預售條件之前,不得私自對外出售。不僅如此,還以違規(guī)操作為由,罰了郭長貴一筆款。

手握罰單,郭長貴頓時蒙圈了。換作在老家縣城的話,以他的脾氣個性,郭長貴絕對敢當面懟人的,只要手里有錢,就沒有擺不平的事??蛇@是在北京,天子腳下,高手如云,豈容他一個鄉(xiāng)下人在此撒野!盡管背后有首長做后盾,但郭長貴心里跟明鏡似的,不到萬不得已,首長的關系是不能動的。

防水工程停工,郭長貴已經(jīng)知道了消息,這倒不足為慮,畢竟只是一筆小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馬六甲和張利民的停工,迅速引起連鎖反應,最終導致工程大面積停工,整個項目癱瘓了。

工程雖然停工了,但公司還得運轉(zhuǎn),郭長貴每天就還要把大把的票子往里扔。那陣子,他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心亂如麻。

龐四為郭長貴出主意,讓他以唐古拉公館項目的名義,公開向社會高息融資。郭長貴在心里算了一筆賬:每融資一千萬元,按照兩分的利息標準,每月就有二十萬塊錢打水漂,這還不計業(yè)務人員的工資、提成等雜項開支。整個項目投資大約需要十多個億,時間跨度三年以上,按此計算,他每月要白白損失好多套房子——唐古拉公館有多少房子,禁得住如此折騰嗎?

也是實在走投無路了,明知道向社會公開融資的風險和代價,郭長貴也不得不冒險而為之。

融資團隊組建后,像老牛拉破車一樣,吭哧吭哧向前推進了兩個月,融到的資金微乎其微,甚至都不夠給員工發(fā)工資。郭長貴親自召集融資部商議對策,大家經(jīng)過討論分析,一致認為是因為別的公司給的利息高,把客戶都搶走了。想要快速融到資金,必須提高利率。郭長貴一咬牙,將利息漲到三分,另外再拿出五厘作為大家的獎金。

話音剛落,下面一片嘩然,緊接著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融資部經(jīng)理當場拍著胸脯表態(tài),放心吧郭總,不出三個月,我保證把業(yè)績做到三個億。

私底下,財務副總提醒郭長貴,說這么高的利息,風險太大。郭長貴說,融不進錢來,風險更大。又說,所有的事都可以往后拖,唯有時間拖不起,如果公司徹底癱瘓,人員流失,我們會死得更快、更慘……這個項目沒有利潤,我們可以接著操作下一個,就當眼下是為首都財政做貢獻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開完會后的第一個月,公司賬面上就進了四千多萬元。拿著財務人員遞交的報表,郭長貴頓時眉開眼笑,立馬恢復了先前的精氣神。他拍了一下桌子,扯著嗓門吩咐,傳令下去,給我加大施工進度,大張旗鼓地干起來!

但這四千多萬元,對于一個龐大的工程項目來說,實在是僧多粥少、杯水車薪。分到馬六甲和張利民手里,已經(jīng)所剩無幾。從財務室出來,馬六甲那只握錢的手,始終在劇烈地顫抖,像是突然得了某種怪病。

張利民垂頭喪氣地勸馬六甲說,還是趕快收手吧,這工程實在沒法再干了,再往下干的話,我們只有賣血了。

馬六甲沉思片刻說,我們?nèi)フ抑苊癜?,讓他出面跟郭長貴打個招呼,看能不能優(yōu)先照顧咱們,緩解一下咱的壓力。

張利民帶著哭腔,在電話里說了眼前的困境。周民答應得倒是爽快,說馬上就給郭長貴打電話。幾分鐘后,周民回復說,郭長貴去外地了,等他回來后再給你們答復。又說,老郭運作那么大一個項目,目前資金也出現(xiàn)了缺口,這是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通病。如果你們確實不能維持,就停工吧。我給你們另外找個活兒先干著,等項目資金撥付到位,再回去也不遲。

馬六甲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好馬不吃回頭草。要去你去,只要不嫌丟人。又說,我隱約覺得,周民把這個工程介紹給我們,好像是在給我們下套。說不定他一開始就知道郭長貴會半途而廢。假如工程能順利做下去,他自然落個好人;如果做不下去,他正好來看我們的笑話。

聽馬六甲這么分析,張利民覺得有道理,暗自埋怨周民不夠意思,他對著手機話筒,接連呸了兩聲,嘆口氣說,還老表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馬六甲說,走,還得去找龐四。我們急得要跳樓,他卻每天胡吃海喝,還在項目部聚眾豪賭,哪里來的錢?分明是克扣我們的工程款嘛。

到項目部沒找到龐四,工作人員說龐總去了公司,向郭總匯報工作。馬六甲當時就驚呆了,剛剛周民還說郭長貴在外地,龐四去找哪個郭總匯報T作?

帶著這個疑問,馬六甲拉上張利民去了公司總部。路上,馬六甲告訴張利民,郭長貴若是胡編亂造忽悠咱,就說明他這個人的品德有問題。一個不講誠信的人,咱們跟著他也沒啥出路,搞不好還會掉進去。這次如果能見到郭長貴,就別再顧忌什么臉面,你負責給他鬧騰,我負責從中調(diào)和,咱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軟硬兼施,只要把這出戲演好,看他有什么理由不給錢。

果然他們不但見到了龐四,也見到了郭長貴——原本一個殺豬的,一個賣肉的,還有一個捉魚拿鱉的,他們怎么都不可能在北京相遇,可他們偏偏就這么相遇了,像三個垂死的蛤蟆。

張利民開門見山地質(zhì)問龐四,說吧,我們的工程款啥時間撥付?

龐四看了看郭長貴,沒開口。

他們哪知道,郭長貴此時也正被融資的事困擾著,如臥針氈。隨著相關部門查處非法集資力度的加大,公司的集資戶慌了,紛紛登門要求如數(shù)還款。眼見資金鏈就要斷裂,公司很快就會崩盤,他能不愁嗎?

張利民威脅說,你們今天若是不給個說法,我就不走了,吃喝拉撒都在這辦公室。

郭長貴陰沉著臉,拳頭突然狠狠地砸在桌面上,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他指著門口怒聲喝道,給我滾出去!你倆現(xiàn)在就給我滾!

看張利民依然賴著不走,龐四上前拽住他的胳膊,一邊好言相勸,一邊使勁將他往外拉。張利民氣得號啕大哭,撕心裂肺,滿腹委屈和悲傷化作淚水噴涌而出。

張利民指著窗口威脅郭長貴,信不信我從這個窗口跳下去?

郭長貴怒吼道,老子從來不信這個邪!來人啊,將他給我拖出去!

門口沖進來幾個保安,一把擰住張利民的胳膊,像押送犯人一樣,不由分說將他推至樓下,關進了地下室。

事情弄到如此地步,完全出乎馬六甲所料,他撲通一下跪在郭長貴面前,苦苦哀求說,郭總啊,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放過張利民吧……

郭長貴怒視著馬六甲,咬牙切齒地問,你還要不要工程款了?

馬六甲搖頭說不要了。

郭長貴輕蔑地哼了一聲,說,信不信我捏死你們就像捏死個螞蟻一樣?

馬六甲連聲說信。

郭長貴說從此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們。

馬六甲說行。

郭長貴說滾吧。

馬六甲連滾帶爬地出了辦公室。

回到工地,馬六甲把要錢過程跟工友們一說,工友們都驚呆了。馬六甲說這番話的目的,是想激起眾怒,然后再帶著工友們?nèi)フ夜L貴,人多勢眾,也許能逼郭長貴松口,把工程款要到手。他帶著威脅的口氣告知工友,要想順利拿到工錢,大家必須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擰,否則的話,我們只能空手而歸,樹倒猢猻散了。

出人意料的是,馬六甲這番煽風點火并沒激起大家的斗志,反而引火燒身了。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后,一個工友站出來說,我們沒有跟你鬧事的義務,工資的事,跟郭長貴沒有關系,我們只能跟你和張利民要,大家說對不對?

人群頓時像炸開鍋一樣隨聲附和說,對對對!

眼看指望不上這些膽小怕事的家伙,馬六甲攤開雙手,無奈地說,我現(xiàn)在就是砸鍋賣鐵,也沒錢給你們呀……

張利民也跟著說,是啊,我倆就算剔骨賣肉,能值幾個錢?

工友們說,那我們不管。從今天起,我們就跟定你倆了,你倆吃啥我們就吃啥,你倆睡哪我們就睡哪,拿到血汗錢為止。

捉鱔魚的郭長貴成了鱔魚

為了安撫和拉攏集資戶,曲線解決資金之憂,郭長貴又注冊了一家新公司,名叫盤古實業(yè)有限公司。在注冊這家公司的時候,郭長貴通過暗箱操作,使注冊資金達到十位數(shù)。從表面看,盤古實業(yè)公司來頭很大,既有雄厚的資金支撐,又有多棟樓盤做后盾。

新公司營業(yè)執(zhí)照剛到手,郭長貴就親自給集資戶開了個會,說唐古拉項目引進了實力雄厚的盤古公司,強強聯(lián)手,無往不勝;為確保集資戶利益不受損失,公司愿意把現(xiàn)有樓盤按照建筑成本價,分別抵押給集資戶,并當場出具了抵押合同——在客戶的集資款沒有還清之前,保證該樓盤不會出現(xiàn)二次銷售,否則盤古實業(yè)公司愿意承擔一切法律責任。

打發(fā)客戶們離開公司,郭長貴馬不停蹄地去找姚行長。把密碼箱往姚行長面前一丟,開門見山地提出借款要求。姚行長為難地說,你的土地已經(jīng)貸過款了,至今沒能償還,拿什么作抵押物呢?

郭長貴輕輕拍了下密碼箱,說,可以做信譽貸款嘛。又說,這也是首長的意思。

姚行長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手托下巴,陷入沉思中。

郭長貴告訴姚行長,我又注冊了一家新公司,想用盤古實業(yè)公司的名義,再貸一筆款。

姚行長直起身子,說,你先回去吧,我想想辦法……

其實,姚行長能有什么辦法?他的辦法就是給首長打電話,證實一下郭長貴說的“意思”是不是首長的真實意思。首長說,你是銀行家,其中的道理肯定比我明白,你給郭長貴續(xù)一口氣,他活了,你先前的貸款就活了;你不給他續(xù)命,他死了,你先前的貸款就死了。

又一筆巨款到賬后,郭長貴消失了——捉過鱔魚的郭長貴,最后也成了一條鱔魚,溜了。

郭長貴前腳剛跨出國門,集資戶便像潮水一樣再次涌來——有人打聽到公司土地已經(jīng)抵押給銀行后,立即把消息擴散到客戶們的微信群。那段時間,唐古拉和盤古兩家公司像炸了鍋。

公安部門很快以涉嫌非法集資罪和詐騙罪立案調(diào)查,對郭長貴發(fā)出了紅色通緝令。周民和那位首長也不知所蹤。

丟牛逮住了拔橛兒的

討薪的工友圍成鐵桶,把馬六甲和張利民困在工地一棟樓里,從早上一直僵持到下午。馬六甲咂著干得快要冒煙的嘴唇,苦苦哀求說,你們總得讓我倆喝口水吧?

工友們都不說話,只是以憤怒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馬六甲和張利民。

馬六甲接著說,老板跑路了,責任又不在我們。我和張利民也跟你們一樣,都是受害者啊……

工友們的嘴依然像貼了封條,一言不發(fā)。

突然,張利民像發(fā)瘋似的,一下子沖破人體圍成的牢籠,箭一般射向窗口,然后縱身一躍,整個人瞬間消失了。要知道他們所處的地方,是主體框架剛剛建好的十八樓?。●R六甲像殺豬一樣嗷嗷叫著,和工友們一起飛奔過去。幸好,樓外的腳手架上圍有防護網(wǎng),這才保住張利民一條命。張利民緊閉雙眼,兩手抱在胸前,安靜地躺在網(wǎng)兜內(nèi),宛若搖籃里熟睡的嬰兒。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死豬一樣的張利民抬上來。張利民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

張利民一邊抹著鼻涕,一邊痛斥馬六甲的不是,想當初我們在老家,一個殺豬,一個賣肉,不愁吃不愁喝,現(xiàn)在可好,聽你的話出來闖蕩,錢沒掙到,還欠下一屁股的債,今后可怎么活呀……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張利民的淚水把工友們的心給軟化了,他們低著頭,像做錯事的孩子。

馬六甲不失時機地說,大家這樣鬧下去也不是辦法,早晚會出人命的。即使張利民不死,我馬六甲也會以死謝罪。不如這樣,大家把聯(lián)系方式和銀行卡號給我,然后各人找各人的出路,我馬六甲一個人留在這里等郭長貴。常言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等我討回工程款,再一一發(fā)給大家。說著,馬六甲將身份證掏出來,遞給工友們傳閱。又拍著胸脯說,我馬六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如果將來失信于大家,你們隨時可以去我老家法院起訴我。

討薪無望,也只能做個順水人情。工友們交頭接耳談論片刻,認可了馬六甲的說法。

馬六甲和張利民像兩只在鷹爪下僥幸逃生的兔子,連夜坐車跑回蔡都。

然而,蔡都也不怎么平靜。那些借錢給馬六甲和張利民的親友,得知他們歸來,立即像蒼蠅嗅到腐肉一樣找上門來。馬六甲的妻侄王威,帶著他老爹干脆住在馬六甲家里,并且擺出一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架勢,吃喝拉撒都在他家解決。

之前,王小花娘家孩子多,家里窮得叮當響,馬六甲到他家做客的時候,看王威他爹一副寒酸相,就慷慨地說,從明天起,我把豬雜碎包給你,你鹵好后游街串巷去賣,不比在外打零工強得多?王威他爹靠著馬六甲提供的豬雜碎,先是沿大街小巷轉(zhuǎn)悠,后來又租了間門店,開起了小飯館,薄利多銷加上味道純正,生意蒸蒸日上,不但生活條件得到改善,手里還積攢一筆財富,給王威蓋了房子成了家。沒想到最先找馬六甲要錢的卻是王威和他爹。

許是王威他爹平常喝酒吃肉過多,高血壓和心臟病讓他占全了。他住在馬六甲家里,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又是哼又是哈,大把的藥片往嘴里塞。王小花像伺候親爹一樣精心呵護這個堂哥,把手搟面做好,再臥上兩個雞蛋,小心翼翼地端過去。王威他爹一動不動,僅是瞥了她一眼說,端走吧,我吃不下去。王小花又趕忙做米飯端上來,白花花的米粒晶瑩剔透,綠油油的青菜覆蓋在上面,很誘人。王威他爹依舊皺著眉頭,懶洋洋地說,沒胃口。

馬六甲的兒子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火氣,像一頭牛犢子一樣沖出來,拎起板凳要砸。王威他爹一驚,這才坐直身子說,想讓我走可以,你們必須出個還款協(xié)議,全家人簽字畫押后交給我,否則我寧可死在這里,也絕不離開。又教訓馬六甲的兒子說,你個小兔崽子,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當初我們借錢給你爹的時候,本來是打算吃個雞蛋呢,沒想到現(xiàn)在連老母雞都沒影了。我們起早貪黑,掙點兒錢容易嗎?

馬六甲一直端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身子像被膠水粘住似的,始終沒動一下。目送王威他爹捏著字條離去,才發(fā)出感嘆:我終于明白了,在金錢面前,親情就是個屁??!

這天,馬六甲突然接到龐四電話,問,你跟周民到底什么關系?

馬六甲略一思索,回答說,老表啊。

龐四說,我好像聽說,張利民跟他才是老表……

馬六甲狡辯說,我跟張利民是老表,張利民跟周民是老表,你說,我跟周民是不是老表?

龐四說,少廢話,想要工程款的話,你和張利民立即進京,有要事相商。

馬六甲擔心再次上當受騙,故意繞圈子說,想讓我們?nèi)タ梢裕业孟扰迳妒掳??如果被人綁架咋辦?

龐四停頓片刻,說,我想利用周民的關系,找首長出面協(xié)調(diào)警方,撤回對郭老板的紅通令,讓他能順利回國。老板回來了,咱們才有活路。

馬六甲聽龐四這么一說,撲哧一下樂了,爽快地說,好,等我消息吧,不見不散。

掛了電話,馬六甲并沒去找張利民,而是將電話打給王威。他跟王威說,想要錢可以,接下來你必須好好配合我。

王威問,怎么配合?

馬六甲說,你平時那做派,裝得像個大領導?,F(xiàn)在,我就讓你裝一次大領導,配合我把郭長貴拖欠的工程款要回來。

王威說,可以,只要能把錢追回來,讓我裝孫子裝鱉都行。

和龐四見面后,馬六甲故作輕松地告訴他,已經(jīng)跟周民溝通過了,周民愿意從中幫忙,而且跟首長說好了,晚上見面詳談。

在一家豪華酒店,馬六甲帶著龐四見到了王威。王威果然派頭十足,戴著金絲眼鏡,穿著深藍色夾克,說話慢條斯理,基本上只是微笑著點頭或搖頭。王威只坐了不到十分鐘,就找了個借口離開了。

馬六甲問龐四,首長所說的“盡力而為”,你明白啥意思嗎?錢,明白嗎?

龐四說,錢沒問題,但是話要講到明處:一是需要多少錢?二是按照辦事規(guī)矩,事辦不好必須如數(shù)退款。又說,我也是按照郭老板的遙控指揮辦事的。

馬六甲說,那當然,就按你說的規(guī)矩,2500萬。

龐四吃了一驚,皺著眉頭說,這么多?

馬六甲掰著手指解釋道,這2500萬當中,有周民的100萬好處費——皇帝老兒也不能白用人吧?還有你們欠我的400萬工程款,其余2000萬都是給首長的——郭老板是上了紅通的人,值這個價吧?

又故意迷惑龐四說,不過,如果事情辦不成,我也只退你2100萬,剩余的400萬工程款,我必須用來發(fā)放工人工資。

龐四不滿地說,T程款才幾個錢?

說著,起身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說,得,就這么說。但郭老板說了,得等他安全著陸后,才能出這筆錢。

馬六甲哼了一聲說,你覺得可能嗎?世上哪有拎篙攆船的道理!你就算對我們不放心,別忘了還有周民呢,周民一個大公司,資產(chǎn)過億,還能看上你們這幾個錢?

龐四前腳離開包間,王威后腳就進來了。馬六甲端詳著這位“首長”,揶揄他說,你的級別升得也夠快的,昨天還是個平頭老百姓,轉(zhuǎn)眼就成高干了,嘿嘿嘿……

笑聲還沒落,突然進來幾個警察,上去就把他和王威摁住了。

馬六甲掙扎著大喊,你們憑啥抓我?我犯了啥法?

警察輕蔑地說,郭長貴都回國投案自首了,你還裝!

馬六甲一下子老實了,抬眼果然看見了郭長貴。

郭長貴看了看馬六甲,又看了看王威,對警察說,不是周民,也不是大首長……

警察問,說,周民在哪里?你們那位首長呢?

馬六甲搖搖頭,王威也搖了搖頭——兩個鄉(xiāng)下人,他們哪認識大首長啊。人家偷了牛,卻逮了他們兩個拔橛兒的。

原載《莽原》2021年第4期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曲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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