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荻
西江千戶苗寨在黔東南,白水河穿過村莊流經(jīng)兩岸的稻田。早起能看到晨霧籠罩著高高低低的梯田,吊腳樓依山勢而建,山腰處保留了不少百年前的老屋。
苗寨的窄路沿著坡地起伏,偶爾看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拿著竹竿從蜿蜒的小路上下來,或是遇見背著竹簍的老人,裝了一籃子細長的草用來喂豬。山上有泉眼,泉水從坡口處灌下,水勢很大,摸一下冰涼透骨。苗族人造梯田要先根據(jù)水流的方向,考慮到灌溉,一般在水源下方開田。開田時要順著山勢,不能挖斷主山脈,苗族人認為無論山頭高低,山頂?shù)耐恋厥巧缴竦念^,梯田向上開田,怎么都得保留山頭。
苗族女人頭上戴花捆成發(fā)髻,不分老少,倒有古人“白發(fā)戴花君莫笑”的意思。苗人聚族而居,一個寨子就是一個大家庭,全村人大多互相認識,誰家有事都會去幫忙。比如哪家蓋新房,招呼一聲,周圍鄰居全去搭把手,留下來吃個午飯,聚一聚也就答謝了。幾個村子連成苗寨,其中屬羊排村人口最多,村里唐和蔣是大姓。苗寨里負責(zé)祭祖儀式的苗王由唐姓家族世襲,傳長不傳幼,苗王掌管苗族先祖的神器“鼓”,因此也被大家稱呼為鼓藏頭。
現(xiàn)在的苗王從二十多歲開始繼承這一頭銜,他熟悉苗藥,還在當(dāng)?shù)氐膶W(xué)校當(dāng)老師,到了慶典時則要代表全族出席。苗王的居所在半山腰,一進門滿屋子草藥香,墻上掛了動物皮毛,桌上的透明大罐里泡了條巨蟒。蔣家人管稷,被大家稱作“活路頭”,掌管農(nóng)事。苗年結(jié)束后的第一個“丑日”,活路頭需要去祭祀祖先神靈,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只有他們家先帶頭做農(nóng)事,在土地里率先鋤下鋤頭,其他人才能開始做農(nóng)活。
那年夏天,阮儀三遺產(chǎn)保護工作營和法國Rempart工作營一起改造保護西江一個老房子,中國和法國兩個團隊要把當(dāng)?shù)匾粦羰Y姓人家的百年老屋改造成一處公共空間。老屋對門住著一戶蔣姓人家,家里有一蔣姓小子,名叫蔣云鵬。每天四點多放學(xué)后,蔣云鵬就會來工地看他們挖土、遞瓦、扛木板。他眉眼細細,笑起來靦腆。他家養(yǎng)了一只白色京巴,看起來脾氣溫順,走起路來慢慢吞吞,但真有生人想進家門,兇起來氣勢卻分毫不輸。
改造老房子重點之一是要把房子整體抬高。幾臺千斤頂放在屋子四角,一聲令下,眾人一起發(fā)力,喊著號子把房子一寸寸抬高。貴州苗寨的老房子是木框架結(jié)構(gòu),承重的不是墻,而是柱子。吊腳樓是干欄式建筑,因為南方潮濕多蟲蛇,所以樓下通常養(yǎng)馬養(yǎng)牲口,一板之隔,人就住樓上,三層堆放糧食。
屋門洞開,一條通道一眼望到底,兩邊是臥室和廂房,堂屋在中間,供奉祖先神靈。堂屋一面敞開,有美人靠,打通了室內(nèi)和室外。蔣家老宅主屋的橫梁上住了一窩燕子,它們才是這堂屋的主客??上б驗橐蘅?,取掉了燕子窩,燕子來來去去繞梁飛了很久都舍不得離開。
從堂屋看得到遠處山上的楓樹,這是苗族人信仰里的神樹。傳說楓木是苗族祖先蚩尤枷鎖的化身,《山海經(jīng)》記載:“蚩尤所棄其桎梏,是為楓木。”楓樹在遠古時被冤枉砍倒,化作了萬物。苗族沒有自己的文字,古歌里有他們祖先的故事,也是他們的歷史。古歌里傳唱楓樹:“回頭看當(dāng)初,楓樹生榜留,有了老媽媽,才有你和我?!卑窳羰敲缱宓膱D騰——蝴蝶媽媽。苗族每遷徙到一個新的地方,都要種上一棵楓樹苗,傳說如果樹苗存活,就說明那里得到了祖先護佑,適合繁衍后代,所以楓樹也是庇佑村落的“保寨樹”。人、畜、自然之間毫無間隙,不分界限,或許也就是蚩尤后人的天地觀。
修繕老房子先從換瓦開始。二十多個人,有人上了房頂和老師傅一起揭瓦,大家順著排成隊,每人間隔幾步,前前后后傳瓦片。有專門堆瓦的人,壞了的瓦扔到一邊,砸碎了有碎瓦的風(fēng)味,之后好再利用。好的瓦要九十度豎著放,一層層規(guī)規(guī)矩矩摞好。先把六七片瓦橫著往高處疊,疊出一個好靠背的地方,剩余的瓦片豎成九十度,靠著橫瓦的靠背,豎著一片挨著一片整齊疊開。瓦有青的有紅的,紅色的瓦是質(zhì)量不過關(guān)的,燒的時候溫度不夠才沒燒成青的。下舊瓦時,才看清楚貴州屋頂?shù)耐哒聪嗫郏吆屯咧g有空隙形成自然坡度,雨水順著瓦就好流凈。
建筑的原材料大多是木板,老屋四壁用的木頭大多已經(jīng)一百多年,積了層厚厚的灰,用洗潔精沾著鋼絲球去擦洗,顏色慢慢變淺,才恢復(fù)了原本的木色。到了最后幾天,大家就輪流運又長又寬的木板。寨子是坡地,小路蜿蜒,背著又長又寬的木板上下爬坡。鄰里的大狗吐著舌頭懶洋洋趴著看來來往往的人。
到了最后階段,考慮老屋門前那片空地的設(shè)計,中法小伙伴三人成組,每個小組出個設(shè)計方案。從武漢來的Dala是英語老師,她念著孩子,去當(dāng)?shù)乩蠣敔斈抢锟此麜窆茸訒r,東一句西一句地問家里有沒有孩子,孩子平常放學(xué)后做什么。Dala的方案是希望可以留個地方給孩子和老人。最后,工作營的越劍老師敲定方案,設(shè)計一處可以讓孩子玩滑梯、老人聚一起閑聊的地方。
立房上梁那日,眾人請來寨子里書畫院的老師,毛筆沾了濃濃的墨汁在橫梁上寫下農(nóng)歷年月日的良辰吉日。兩位木工老師傅帶來一疊紙錢、三條魚、三碗酒、一只白公雞、一碗米、一把香和一節(jié)破成兩半的木條。上梁的意思是新房正式開工,按規(guī)矩要先拜一拜苗族木匠的祖師爺。木工師傅拋灑紙錢,燒香,念祖師爺?shù)拿?,以求祖師爺保佑,家宅平安。立房、上梁、儀式閉。眾人轟轟烈烈把主梁扛上頂層。木梁上墨跡還未干,端端實實地橫在木架子上,透過半卸的瓦頂能看到天空。
城市喧鬧,很難聽到夏夜蟲鳴,但在這里無遮無罩,可以明明晃晃地立在天地間。白天搬磚拆瓦裝土,做著最扎實的體力活,身體很累,心里卻平淡快樂。寨子里人情簡單,??吹洁従娱g擺個板凳坐在一起閑聊家常,也有不知是誰家的孩子,三五成群在屋子前的空地上嬉笑打鬧。為工作營燒飯的阿姨是個急性子,講話不多,表情也不多,卻是個熱心腸,最后一天大家告別,一定要在每個人手里塞幾個雞蛋。
初進苗寨的一天,偶然看見在高高的梯田邊上立著一匹白馬,悠閑地甩著馬尾低頭吃草,看得不真切。臨走時看著空蕩蕩的梯田,又想到了那匹馬,似乎是眾人進了它的夢里,又終究要從夢中出來。
部分圖片為作者在貴州拍攝
編輯 曹宏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