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堯以兩重身份為文壇所知曉。作為評論家,他先后出版了《中國當代散文史》《批評的操練》《彼此的歷史》《“思想事件”的修辭》等論著,顯示了“在文化轉(zhuǎn)型中重新出發(fā)”的先鋒姿態(tài)。作為散文家,他以《錯落的時空》《一個人的八十年代》《紙上的知識分子》等散文集與隨筆集,亮明學者散文寫作是他完成散文使命的文學實驗。兩重身份之于王堯,同等重要。而筆者認為:在當下學者散文需要復興與繁榮的時候,解讀、探究王堯“新人文”姿態(tài)與“中國問題”的文學知性話語及其創(chuàng)作學者散文的價值,應該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一、“我是誰”與知識分子寫作
眾所周知,王堯是以當代散文研究走進文壇與學術界的。也許他當初并沒有料到,今天他自己也成了被學界關注與研究的對象。他一直向往著做學問的一個大境界:“我們實在缺少能夠把信仰、學養(yǎng)與生命融為一體的學問?!蓖鯃颍骸杜u的操練》后記,《批評的操練》,第240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而這正是知識分子寫作的最高境界。作為“60后”的王堯,也與董健、丁帆等一些學者一樣,探險式地將“知識分子”這個沉重的話題,作為自己安身立命于文壇的根本。
王堯的幸運,是他的出道正值文學呼喚“主體性”復歸的時代,也正是因為這種理論的呼喚,成就了日后的王堯。宗璞提出的文學命題——“我是誰”,是新時期之初知識分子寫作身份認知的一個問題,這也是王堯在文學研究與散文寫作中時時警醒自己的鐘聲。他把自己定義為“紙上的知識分子”。他說,其隨筆集《紙上的知識分子》,“大致畫了幾筆現(xiàn)時代中我的肖像,那些寫別人的文章,也是寫我自己,所以名曰‘紙上的知識分子”。王堯:《紙上的知識分子》,第4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這里,王堯?qū)⒆晕曳旁诒粚徱暤奈恢蒙?,自我便成為散文審美的對象。我們讀他全部的散文,可以看到一個誠實的不斷進行自我告白的學者自我塑造與自我成長的心路歷程。而在其自我表現(xiàn)與自我證明的過程中間,一個反復闡說與昭示的主題,就是學者散文創(chuàng)作中自我身份的認知。王堯?qū)W術生涯中的一個重要事件,是他讀博士時期就選擇了1966年至1976年間有著特殊政治文化屬性的“十年”文學,作為研究的課題。之所以一直選擇這個帶有冒險性且一般學者不敢問津的研究課題,他解釋說:“是因為我期待自己成為一個知識分子。首先我是從自我批判開始的?!彼词∵^自己,他覺得他們這一代人以少年的眼光目睹了“十年”經(jīng)歷,他們所受的教育、成長背景都與“非常十年”有關,在他們身上殘存了許多“十年”政治運動的“負面因素”,“當我們自己要成為一名知識分子時,對自我有一些批判,這種自我批判毫無疑問是和這個重大歷史事件連在一起的。我想自己是作為一名學者也好,批評家也好,特別是從事當代文學史研究的,有歷史責任來面對這個問題。在我看來,我們無法繞開它,任何重大歷史事件都對我有很強的吸引力。這是一種探究的欲望。從專業(yè)上講,我們?nèi)绻@過它,那文學史研究就是殘缺的”。黃兆暉:《2003年度文學評論家獎:王堯》,《新京報》2004年4月18日。顯然,在《“十七年”文學:“人”與“自我”的失落》《文學災難的背后》分別剖析“十七年”文學與“十年”文學的同時與之后,王堯執(zhí)意將知識分子的自我身份認知與自我批判,帶入了他的“十年”政治文化研究,先后發(fā)表代表性成果《敘述與闡釋》《釋義和研究》等系列長篇論文,并結(jié)撰成專著,將“十年非常政治”作為一個特殊的文化原型,對其創(chuàng)造文化的主體——知識分子,進行了文化學視角的深刻闡釋,從而他給自己,也是給當代文學找到一個以科學理念予以解讀的坐標。他總結(jié)了“共性”知識分子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共名的問題,創(chuàng)造性地以“思想公式”“文革思維”“無作者文本”“非知識分子寫作”“知識分子體制化”“新人文”等自定義概念,對“十年”期間及其后一段時間的知識分子的本質(zhì)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歷史闡釋。王堯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本質(zhì),即他們喪失了作為人類先知先覺者該有的話語權(quán),完全喪失自我的思想與獨立思考,而成為巴金所批評的無人性的“機器人”。而且,王堯通過與五四知識分子的對譯,指出“非常政治文化”時期知識分子正是背離了五四人所訴求的“科學”與“民主”的寶貴精神傳統(tǒng)。王堯一走進學界,就顯示了帶有批判性的獨立見解與介入文學“現(xiàn)場”的“新人文”姿態(tài)。
所以,王堯從自身所接受的“文革”原型文化教育與成長背景中的“負面因素”出發(fā),反芻自我與反芻“文革”的政治文化,這就使他比一般現(xiàn)當代文化學者多了深一層的理性。這種反思“文革”所獲得的徹悟,無疑成為王堯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和學者散文寫作學理上的“熱源”,是支撐著他成為著名學者的思想基石。事實證明,通過對“十年”文學研究所徹悟的這個知性即智慧,是王堯作為“90年代學人”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他執(zhí)意要用自己徹悟“十年”的思想方式與理論邏輯,面對與闡釋當代文學的“中國問題”,而進入中國文學的“現(xiàn)場”。舉例說,從活躍于新時期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思潮的一批作家中,即如他所指出的阮章競、李瑛、茹志鵑、黃宗英、賈平凹、路遙、克非、劉懷章、單學鵬等人身上,王堯發(fā)現(xiàn)了知識分子寫作的“十年”癥結(jié)。他指出,這些作家之所以在進入新時期之后許多年還緩不過勁來,還沿襲著“十年”思維在創(chuàng)作,還處于他在“遲到的批判”中所說的“過渡狀態(tài)”,仍然呈現(xiàn)“十年”前與“十年”時期政治文化寫作的姿態(tài),是因為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完成價值觀的嬗變與轉(zhuǎn)型。對“十年”文學(包括“十七年”文學)進行創(chuàng)作主體的身份認知與價值判斷,這是王堯?qū)ふ业?、在文學方面解決“中國問題”的一把鑰匙,也是作家和文化學者繞不開的必須在理論與心智上予以解決的一個關鍵問題。他對“十年”政治文化的解讀,第一次從文化原型的主體性方面進行了深度闡釋,這是對“十年”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理論上的重要貢獻。而在“十年”文學的諸多思考中,他尤其對“中國問題”中關于知識分子身份認知進行理性追問,并且在自己的研究與寫作實踐中帶著這種追問,用理性的自覺,努力自塑一個覺醒了的、帶有先鋒意識的“紙上的知識分子”的自我。這使王堯自身的文學意義得到彰顯。換言之,王堯又同時將自己獲得的理性,付諸與融通于個人寫作實踐,而使個人的實踐建構(gòu)了他自成邏輯的文學知性話語。
丁帆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是“缺場”的。他說:“知識分子只有進入公眾領域,保持社會良知,對于重大公共事件進行無情的文化批判,方能造就一代真正的知識分子!”丁帆:《消逝的知識分子就消逝在大學里?》,《知識分子的幽靈》,第17頁,北京,東方出版社,2017。在丁帆看來,知識分子如果在社會文化活動中“缺場”或“缺席”,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反之,只有獲得自我身份認知的自覺進入公眾領域,他才有可能成為社會實踐中有所作為的思想者。在這一點上,王堯與丁帆取得了學理認知的一致。事實上,“十年”文學的最大問題,是真正知識分子“自我”的“缺席”,自我、“小我”被文化語境的“大我”所淹沒、所同名,而且這種“缺席”還延續(xù)到新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至更久。這使具有文學使命感的王堯,對這種自我“缺席”的政治化寫作充滿憂慮。筆者認為,這種憂慮,也正是他主持“小說家講壇”等交流平臺而與當代文學對話的一個初衷。出于同樣的初衷,他對學者散文的創(chuàng)作,也便傾注了關注與研究的熱情。他先后寫文章,對巴金、余秋雨、王充閭、汪曾祺等的創(chuàng)作嬗變進行寫作姿態(tài)的評論,就是這一方面的證明。他肯定了他們身份的自我認知——知識分子,肯定了其良知和道義在心智上的復歸。雖然巴金的《隨想錄》是懺悔,“距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還有距離”,王堯:《“隨想錄”》,《詢問美文》,第78頁,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1997。雖然余秋雨在心智上還沒有達到巴金完全懺悔的程度,但在王堯看來,這個時期的一些散文家,從楊朔時代到汪曾祺的“悠閑(即閑適)”時代完成了“知識分子話語轉(zhuǎn)換”,而汪曾祺則是一個典型的表現(xiàn)著重獲知識分子話語權(quán)而進行個性自由創(chuàng)作的代表性與標志性人物。故而在王堯的筆下,將汪曾祺特喻為“中國最后一個古典抒情詩人”。因為他的自我“復蘇”與東山再起的“士大夫”體的散文創(chuàng)作,仿佛預示著散文命運的回歸,所以他是徹底終結(jié)歷史、徹底告別楊朔時代的一個文學隱喻。
只有在對自身知識分子身份有高度、清醒的認識之時,才有可能進行“有作者文本”和“在場主義”的寫作。王堯一直在追問,什么是知識分子的寫作?在當下怎么真正實施知識分子的寫作?他通過重新評價楊朔散文與充分認識巴金《隨想錄》兩個文學事件,向新世紀散文家的創(chuàng)作指出了理念重建的問題。而怎么實施“知識分子寫作”,王堯通過對《隨想錄》的評論,告訴我們:知識分子寫作的生存方式與社會角色的意義,也是他們作為先知先覺寫作的含義,這就是“文化良知、道德理想、人格操守”等“關鍵詞”。在知識分子寫作中,對“我是誰”這個社會身份立命與問責的問題,王堯與丁帆一道,是將問題說破、說透、說準的思想者。
夢醒了才有路可走。理性自覺的獲得、自我身份認知的徹悟、知識分子寫作意義的明確,這些可以看作是王堯?qū)W者散文在實踐之前與實踐之中的“理論”儲藏與準備。于是,王堯帶著“我是誰”的叩問與沉思,擁有了知識分子寫作的主體性、話語權(quán)與自我批判意識、啟蒙意識、人格訴求等,將其一同帶入他的文本創(chuàng)作。這些同時構(gòu)成了王堯“新人文”思想的“知性話語”。
二、“邏輯起點”與啟蒙發(fā)微
“十年”文學后對“四人幫”及其“極左”思潮徹底深入的批判,本身就是一場思想解放運動與思想啟蒙運動。這個時期的一些思想者開始醒悟,如著名學者董健先生開始了自我批判,說:“在思想解放的春風中我漸漸蘇醒,開始發(fā)現(xiàn)我的愚昧無知,發(fā)現(xiàn)我早就失去了作為當代一名士子應有的品格——‘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一句話,發(fā)現(xiàn)了我身上的奴性……由此知道應該怎么走士子之路了?!倍。骸督媳琛沸?,丁帆:《江南悲歌》,第1頁,太原,岳麓書社,1999。丁帆也指出,一百年來的兩次啟蒙運動之所以歸于失敗,“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知識分子的自我啟蒙始終不能完成”。丁帆:《動蕩年代里知識分子的“文化休克”——從新文學史重構(gòu)的視角重讀〈廢都〉》,《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后起之秀的王堯,就是在一批知識分子自我啟蒙的吶喊中,受到深深的感召,而樹立當代人文啟蒙并自我踐行的目標。王堯?qū)W者散文的寫作有目標、有方向地踐行,并且獲得了完成使命的高度自覺。而且,王堯深感我們的知識生產(chǎn)“遠離學術”,“我們的文學教科書充斥著千篇一律的、八股式的說教,人性的、審美的、生命的文學在教條主義的敘述和所謂的研究中被肢解和閹割,并且要用一種話語體系協(xié)助文學形成文學的權(quán)利和秩序”。王堯:《說莫言》,《錯落的時空》,第138頁,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7。對這些文學的“中國問題”的焦慮與期盼解決的沖動,是生成王堯從事個人學術活動及寫作學者散文的一種精神渴望。《關于“中國問題”的一次思想旅行》一文中,王堯做了下面非常明確的描述:“今天知識界的一大危機,就是部分知識分子在公共領域內(nèi)失語甚至無法堅守住自己的底線。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語境、遭遇的問題以及公眾對知識分子的期待,都迫使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需要勇氣和信念去面對、思考‘中國問題?!蓖鯃颍骸跺e落的時空》,第15頁,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7。王堯的學者散文,從整體意義上可以看作是他關于“中國問題”啟蒙話語體系的“一次思想旅行”。
王堯的散文寫作內(nèi)在地存在著三個啟蒙理性的“邏輯起點”。第一個起點是如前所述對“十年”政治文化的批判,使他獲得獨立個體的話語權(quán),從政治文化話語的寫作返回文學本體的知識分子寫作。這里不再贅言。第二個起點是對自我的“清理”,《一個人的八十年代》則是身體力行的自我“清理”與一個完成。第三個起點是對學者散文理性啟蒙的認知,并落實于方方面面踐行的啟蒙發(fā)微。后兩個“起點”,是我們解讀王堯散文必不可少的切入點與途徑。
作為自我清理的《一個人的八十年代》,是王堯?qū)Α凹埳系闹R分子”用知性話語進行書寫的一次成功嘗試。顧名思義,作者向讀者闡釋“八十年代”的自我。王堯一方面寫自己對于鄉(xiāng)村的“叛逃”,另一方面寫自己對于蘇州這座古城難以融入的“疏離”(“隔膜”),寫在“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轉(zhuǎn)型時期,自己如何受制于時代大潮的裹挾而自我沉浮進而奮然搏擊,故而在自我悖論中立足于自我的解剖與清理。于是,他所敘寫的“成長”歷史,成了自我批判的載體,也成為讓讀者重新認知80年代的現(xiàn)代人祈求精神皈依的代表性文本。值得深思的是,王堯是對自己的回望,是在21世紀初葉認知高度上的回望。他意會魯迅寫《朝花夕拾》《野草》時的心境話語,描述自己是“學著給往昔的時光一個悲哀的吊唁”,還進一步說:“我們的寫作生活中也有這樣一個粉碎器,無數(shù)的東西在不經(jīng)意間被粉碎。我現(xiàn)在想做的事件,是把‘粉碎改為‘刪除,這是一次‘刪除式的寫作。當我自己或者別人認為這些刪除的東西還可以保留時,可以讓它從‘回收站里還原?!蓖鯃颍骸兑粋€人的八十年代》自序,《一個人的八十年代》,第2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說到底,這是作者受魯迅啟蒙精神影響的自我幡然醒悟,即自我精神的一次涅槃與啟蒙。這是溶解在《一個人的八十年代》中與“舊我”決裂的“邏輯起點”。因為一切的啟蒙者,必須從自我批判中獲得啟蒙的覺醒,才會有啟蒙的始點。
使命感樹立的理性,是王堯散文寫作的第三個“邏輯起點”。以散文寫作進行啟蒙的理性,集中表現(xiàn)在王堯個人對散文的定義上。這就是他反復在論文、序跋和訪談錄中申述的定義——“散文創(chuàng)作是知識分子精神和情感最為自由與樸素的存在方式”,王堯:《詢問美文》自序,《詢問美文》,第2頁,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1997。是審美外化的“心靈史”。這個定義中,王堯指示為“知識精英寫作”的身份認同、精神和情感上良知道義的擔當、自由生命存在的形式表現(xiàn)等人文內(nèi)涵,也是王堯的散文美學與散文理想的內(nèi)核。他執(zhí)拗地在當下堅持自己的信念與寫作目標:將被“邊緣化”的、被三千多年文化史證實為“以文治國”之“國學”的散文,見吳周文:《散文特有的文化自信與文體自覺》,《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2期。歸正到朱自清所說的“散文學”的“正宗”朱自清:《背影》序,《朱自清全集》第1卷,第30頁,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地位上來。在他看來,真正知識分子的散文寫作,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是以自我的“精神和情感”與外在的世界對話,是以啟蒙自己并啟蒙廣大讀者的一種正能量國學文化的生產(chǎn)。
理性批判的知性話語,是學者散文最重要,也是最鮮明的一個特征。《孟子·盡心上》解釋:“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泵鞔跏厝省秱髁曚洝肪砩弦灿枰越忉專骸氨M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庇矛F(xiàn)在的觀念理解,知性,就是格物致知的悟性,且是學者的大智慧,就是比之常人有更多的理性與啟蒙思想。代表王堯?qū)W者散文創(chuàng)作成就的《一個人的八十年代》,因為用十萬字的篇幅集中描述自我與進行自我啟蒙,所以便格外讓我們感到它的分量。除此之外,《紙上的知識分子》《詢問美文》《錯落的時空》等隨筆集,反反復復證明王堯的學者散文充滿了啟蒙的知性話語。簡言之,王堯以他的學者散文,在方方面面踐行著文學的啟蒙發(fā)微。包括文學史識的啟蒙的理性、“文學現(xiàn)場”對話的理性、青燈兒時回憶的理性(《奶奶和她的小鎮(zhèn)》《那是初戀嗎》等,見《雨花》“王堯散文”專欄)等。
《詢問美文》給讀者呈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史實啟蒙的一個途徑。王堯既不用阿英《現(xiàn)代十六家小品》、林非《現(xiàn)代散文六十家札記》以作家為本位推介性隨筆的方法,也不用唐弢“晦庵書話”鉤沉文學史料回憶錄的形式,而是采用以散文集為本位寫作短論短評的隨筆,從整個20世紀萬千散文集中遴選131種經(jīng)典文本,逐一進行單個的解讀。從《背影》(朱自清)、《空山靈雨》(許地山)、《朝花夕拾》(魯迅),到《花城》(秦牧)、《海市》(楊朔)、《北極星》(吳伯簫),再到《隨想錄》(巴金)、《秋雨散文》(余秋雨)、《心儀》(張煒)等,這部著作通過對經(jīng)典文集的細讀,彰顯個人審美的價值觀。這是對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史的一次回望性掃描,重新以這些文集為史料依據(jù),對現(xiàn)當代散文作家作品進行了一次文學史的價值判斷。于是,王堯產(chǎn)生了穿越時空的閱讀體驗,有了屬于自己的獨特感悟與發(fā)現(xiàn):他還原歷史之時雖是一個個真實的歷史文本,但發(fā)現(xiàn)了重新予以釋義的多義性與必要性;他重新評論它們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對這些文集的經(jīng)典評論之可貴是堅持了審美的真知,同時又發(fā)現(xiàn)社會學評論的時代局限,曾經(jīng)帶給讀者以難以還原歷史的某些荒誕。以存在在先、本質(zhì)在后的哲學理念再次還原歷史的時候,他那被激活了的文學審美與文化鄉(xiāng)愁,讓今天的學理回歸到了散文本體的本質(zhì)。所以,這些“書話”是啟蒙話語發(fā)微的史識,是王堯為重寫文學史提供了除舊布新、與時俱進的思想資源,證明他在這方面也是一位充滿先鋒意識的啟蒙者。
作為學者的個人行為,自然也是文學事業(yè)的需要,王堯主持了《當代作家評論》雜志的“小說家講壇”“尋找當代文學經(jīng)典”欄目(與韓春燕合作),《南方文壇》的“譯介與研究”欄目(與季進合作),《楊子江文學評論》的“新作快評”欄目。另外,他還在《東方文化周刊》《南方周末》等報刊開辟文化隨筆專欄;同時,他還通過與作家口述對談、記者訪談等形式的交流平臺,出版了一套極有價值的“新人文”對話叢書。他以這些形式進行在文學“現(xiàn)場”的啟蒙“布道”。這是王堯的另一種介入、“干預”社會文化實踐的“動態(tài)行為模式”。在這些個人“布道”工程的行為中,他便由因而果地產(chǎn)生了“思想旅行”的“副產(chǎn)品”。這是王堯大多數(shù)啟蒙發(fā)微的知性散文寫作的由來。他試圖盜取真知的“火種”,通過他散文知性話語的“布道”,將自己的“理性”星星點點地分贈給在“現(xiàn)場”的讀者。
王堯用“副產(chǎn)品”向讀者證明,從“十年”非常政治時代的“非知識分子寫作”到當下的“知識分子寫作”這“質(zhì)”的飛躍,是文化轉(zhuǎn)型的可能與必然。而必然的前提是作家自我啟蒙后思想的獨立與自由。細讀《“小”說小說》等近20篇隨筆,我們就能夠看出王堯的啟蒙不是成就“大師”或“經(jīng)典化”(“大師”與“經(jīng)典”是由積淀的時間與歷史予以評判的),而是圍繞著文學事業(yè)探究如何得到自由與健康的發(fā)展,在主流的、民間的、精英的等眾聲喧嘩中詢問小說“路在何方”,意在建設、營造一個共享自由和寬容的文化生產(chǎn)語境。王堯懷著如此善良的愿望,帶動讀者一起去進行理性的思考。王堯在這里探討的,是期待在一個共識“高度”上厘清和反正一些“中國問題”,這些問題統(tǒng)一于作家與自我道德、作家與社會癥結(jié)、作家與非常歷史、作家與“尋根”傳統(tǒng)、作家與大眾審美等文學價值取向的問題。用他的話說,是“建立起一個凸現(xiàn)主體而又易于與學者、批評家、文學讀者溝通的充滿活力的‘文學現(xiàn)場”,王堯:《批評的操練》,第176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以尋找文學生存的多元本真與作家本真生命形式的多元存在。王堯本人也在文學啟蒙的當下對文學啟蒙未來的尋找之中,“在場主義”地進行多方面自我啟蒙的發(fā)微,而使自我也同時得到了本真啟蒙與作為學者的學理歸正:他相信并想象,包括學者散文在內(nèi)的中國文學,盡管在諸多文化悖論中磕磕碰碰,但如果作家與評論家都帶著自我啟蒙思想并堅守“在場”問題的呈現(xiàn),一定會共建一個富有生機的健康的“文學現(xiàn)場”。
三、“新人文”話語與士子“風骨”
論及王堯的學者散文,我們不能不探究其孜孜以求的士子人格問題。
當開始“文革”文學研究與考察“十七年”文學的時候,王堯便生長出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疼痛感,他越是追問知識分子魂歸何處,就越是痛感知識分子“自我失落”的悲哀。于是,王堯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一直問詢知識分子的人格,并試圖對良知與人格進行闡釋。這個“十年”非常時期的少年,反思歷史時幾乎比經(jīng)過“十年”體驗的成年人更覺得疼痛。原因如前所述,王堯在其學術研究中看透了知識分子在文化語境中喪失“自我”的某些“失語”本因。因為,他從這種特殊的自我救贖中,開始終結(jié)“一切單向的、外在的或者獨斷”的某種政治文化的“研究范式”,張光芒:《知識分子的超越之境——談王堯的文學研究道路與學術個性》,《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4期。并由此獲得他作為“紙上的知識分子”的良知。
若要讀懂王堯,不能不理解他與林建法主編的《“新人文”對話錄叢書》,而且必須讀懂他執(zhí)筆的《叢書總序:對話時代的思與想》。王堯在很多文章里,反復主張在20世紀90年代以降的“新人文”時期,重塑知識分子“新人文”的人格。自然,他使用“新人文”這一概念,既區(qū)別于西方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反“哥特式”的“人文主義”,也區(qū)別于白璧德抨擊“泛情人道主義和科學人道主義”的“新人文主義”,在接受兩者的“人本”與批判思想的基礎上,限于“中國問題”的文學啟蒙時空,他賦予“新人文”以自己的思想。而其思想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核心問題,是重塑知識分子在文學“現(xiàn)場”直逼文學問題的思想、行為與人格,并試圖建立自己人文話語的自信和力量。為敘述方便,對王堯闡釋的關鍵詞,筆者簡明概括為士子的“風骨”。他說:“無論我們以曖昧的方式,還是以直面的姿態(tài)對待歷史、現(xiàn)實與未來,總有一些問題是無法回避的,總有一些問題蠱惑著思想著。也許,這可以視為一個人文知識分子的底線,守住這一底線的知識分子不得不裸露他的立場。從這個立場出發(fā),去發(fā)現(xiàn)真正而動人的問題,表達自由和獨立的思想,呈現(xiàn)被抑制的生命感受,應當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追尋的思想風度?!蓖鯃颍骸秾υ挄r代的思與想》,《批評的操練》,第176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顯而易見,這里所說的“底線”、“立場”與“風度”,就是當下知識分子應有的自我啟蒙的“風骨”,這是王堯闡釋的“新人文”文學啟蒙的本質(zhì)與“新人文”的人格理想。
王堯?qū)W者散文所訴求的,就是努力自覺地去表現(xiàn)上述的自我,并急切地告訴讀者:我們與時代的對話,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理智與科學,既不可在“保守”與“激進”之間徘徊,又必須撕去“左翼”和“右翼”的標簽,取先鋒的姿態(tài)和“中正和平”(和諧)的哲學態(tài)度,方才是“新人文”的風范性的“風骨”。在反省歷史塑造自己的過程中,說真話,抒真情,敢愛敢恨,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與21世紀時代進行文學與文化問題的對話,這是王堯散文當下啟蒙的精神本質(zhì)。而對話方式,成為他散文的思維方式與表達形式。在文學的“現(xiàn)場”,王堯與文學史的對話如其文學史研究,與散文經(jīng)典作家與經(jīng)典作品的對話如《詢問美文》,與當下實力派作家實踐場所的對話如“小說家講壇”,與“新人文”精神的對話如《“新人文”對話錄叢書》,這些都歸屬于他宏觀意義上的與“新人文”時代的對話,并且成為王堯啟蒙文學與啟蒙自我的話語。王堯的知性啟蒙話語被《收獲》《鐘山》《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等媒體所歡迎與接受,說明其文學研究與學者散文所產(chǎn)生的話語力量是一種現(xiàn)實的存在,也是王堯“干預”文學“現(xiàn)場”的價值。馬克思主義認為,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一樣也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生產(chǎn)力,人文科學是一種在歷史上起推動作用的、革命的力量,而且是“歷史的有力的杠桿”,是“最高意義上的革命力量”?!驳隆扯鞲袼梗骸恶R克思墓前悼詞(草稿)》,《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9卷,第372-37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所以,在筆者看來,用“新人文”的理性啟蒙比任何時候都更為重要。不可小視丁帆、王堯等學者散文寫作及其“新人文”的批判性思想,必須看到以王堯為代表的與當代文學“現(xiàn)場”對話的群體,是一個真實的存在。當他們集結(jié)起來的時候,當他們的學者散文寫作成為一種文學思潮的時候,思想者的啟蒙話語就能成為“有力的杠桿”以至成為一種啟蒙的力量,用“以文治國”來對抗以至消解當下知識分子精神矮化與犬儒的“精神休克”現(xiàn)象,見吳周文:《學者散文的啟蒙性與自我的精神啟蒙》,《中國文學批評》2020年第1期。以推動文學事業(yè)向著積極、健康的方向發(fā)展。
重建“新人文”精神,重新塑造知識分子的“風骨”,令王堯從許多現(xiàn)代知識分子身上找到了人文精神傳承的寶藏。于是,他就有了2018年在《收獲》上發(fā)表的《滄海文心》與2019年在《鐘山》上發(fā)表的《日常的弦歌》兩個專欄的散文創(chuàng)作。如果說“新人文”時代是文學的又一次“重建”,那么王堯在一批五四作家身上,找到了一種精神“重建”的借鑒——一種士子“風骨”的原型文化,有了傳統(tǒng)上“人學”審美價值判斷的“直譯”的根據(jù)。
黃平稱《滄海文心》“和王堯以往的著述相比,這組文化散文抵達了一個藝術與思想的高峰”。黃平:《90年代學人:以王堯為對象》,《當代作家評論》2019年第4期。筆者大體同意這樣的看法,但我在這里必須補充說明的是,王堯這兩組散文對以往散文的自我超越,是指下述三個具體特征:第一是敘事的文史性。作者依憑日記、傳記、書信、評傳、回憶錄、校史等第一手原始資料,批閱、擇錄、梳理、編輯、拼貼,最后熔裁而成抗戰(zhàn)時期“重慶”與“西南聯(lián)大”的兩個文本呈現(xiàn)的“窗口”,以這些考據(jù)的文史資料,對特殊時期一批現(xiàn)代知識分子進行文史性的敘事。第二是文本的拼貼性。與作者過去的散文明顯的不同是,文本題材的來源全是多方面原始資料,而這些經(jīng)過選擇的材料,是根據(jù)文史敘事主旨的需要,有機地被拼貼起來,拼貼,便成為首要的和突出的敘事技術手段。第三是主題的歸一性。兩組散文都是歸一“聚焦”于抗戰(zhàn)時期的一批知識分子,以他們的“生活、思想,痛苦、歡樂,卑微、高貴,創(chuàng)造、選擇”,來表達中國之所以不亡,是因為“綿延數(shù)千年的文脈得以延續(xù)并出現(xiàn)新的景象”的共同主題。這些僅是外顯的文本特征。如果深入辨析,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僅是停留在表面的文史敘事,而是在于他為抗戰(zhàn)時期中國知識分子“抗戰(zhàn)”的道德修為激情地抒寫自己的感佩與贊賞。
生活于21世紀的王堯在文學想象中,與20世紀40年代集結(jié)在重慶為抗戰(zhàn)奔走呼號的巴金、老舍、路翎、洪深、郭沫若,與西南聯(lián)大堅守五四精神教育理念的鄭天挺、蔣夢麟、朱自清、聞一多等“九儒十丐”“重逢”,寫他們雖不在前線炮火中與日本侵略者進行面對面的廝殺,但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以自己的言行和對日常事業(yè)的堅守,同仇敵愾、同舟共濟、同赴國難。他們雖窮困潦倒,但在文化戰(zhàn)線上與敵人進行精神上的“抗戰(zhàn)”,也是一種艱苦卓絕的“廝殺”??箲?zhàn)時期大批中國現(xiàn)代作家集體大流亡到“陪都”重慶,作者為他們制作了“滄海文心”的重慶文本。其實,他們在大后方集體的大聚集,是“文心”使然。老舍提著小箱子離開濟南的家,他害怕家鄉(xiāng)淪陷后被逼當漢奸,而流亡到重慶,是堅守民族“氣節(jié)”;巴金從武漢繞道廣州、桂林,再去重慶,相信“這個城市的確是炸不死的”;路翎與亦師亦友的胡風在重慶第一次見面,就在胡風的指導與幫助下完成了《財主底兒女們》的寫作,苦難與他的創(chuàng)作相伴;后來人格異化的郭沫若,也在重慶時期為抗戰(zhàn)而與朋友們的交往中展現(xiàn)了文藝界“群主”之一的人格風采;洪深在重慶曾因饑寒交迫而選擇一家三口服毒自殺,幸虧郭沫若等及時趕來,搶救后脫險,1942年12月下旬朋友們?yōu)楹樯?0歲生日舉辦隆重慶典,使他獲得友情與生命的力量……絕大多現(xiàn)代士子集結(jié)在“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的旗幟之下,甚至連身份為美國國務院文化關系司對華關系處文官和美國駐華大使特別助理的費正清,也被中國知識精英所感動,將其與左翼人士的交往,作為自己在重慶的一項重要的對華工作。“文協(xié)”的抗戰(zhàn)活動與“無錢買酒賣文章”陪都語境,為王堯的“重慶文本”創(chuàng)造了沉郁的抒情氛圍。
王堯引述費正清其時對中國知識分子的評價,說“我將他們視作道德英雄”。王堯:《我將他們視作道德英雄》,《收獲》2018年第3期。作者的確是將他們視作“道德英雄”來書寫的,以彰顯知識分子寫作的品格。如薩義德所言:“知識分子在公開場合代表某種立場,不畏各種艱難險阻向他的公眾作清楚的有力的表述?!薄裁馈硱鄣氯A·薩義德:《知識分子論》,第17頁,單德興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不論是聚集在重慶的知識精英,還是創(chuàng)造西南聯(lián)大“傳奇”的知識精英,在王堯的精神“重逢”里,他對他們進行了“人格”的道德價值判斷:赤子心、民族魂、使命感、向心力、抗日救亡、光復中華,是他們最莊嚴、最偉大的“風骨”呈現(xiàn)。這兩個文本,是王堯創(chuàng)作的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當下“重逢”版。緣于此,“重慶文本”與“聯(lián)大文本”表現(xiàn)了作者對士子“風骨”予以審美的全新寫作風格:思想的穿越、情感的澎湃、詩意的融入,激活了一堆本無生命活力的史料,而使之熔鑄為文化散文的品格;他因形象思維而浮想聯(lián)翩的“重逢”,創(chuàng)造了鮮活的、以史料寫“真”的“醉里挑燈看劍”之文本風格,在當下卻是少見。這是王堯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個以靈魂讀靈魂、以靈魂寫靈魂的美學高度;同時,他以冷靜與某種程度的激越心境,在紀實的悲劇意蘊里儼然寄寓著壯美的崇高。從這一意義上看,王堯的啟蒙思想里將“風骨”看成是知識分子自我啟蒙中高于一切的修煉,這對知識分子的寫作尤為重要。
綜上,“我是誰”、邏輯起點、理性批判、啟蒙發(fā)微、學者“風骨”,這些構(gòu)成了王堯重建“新人文”知性文學話語的核心理念。作為魯迅文學獎得主的王堯,其詢問與實踐在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出追隨魯迅、巴金等中國現(xiàn)當文學史上“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姿態(tài)。顯然其詢問與實踐的啟蒙精神,由傳承魯迅、巴金等為標識的先驅(qū)者啟蒙文脈而來。他向當代文學證明,學者散文的寫作需要魯迅式“反抗絕望”的理性、激情與“新人文”的姿態(tài),進行當下“在場主義”的啟蒙實驗。因此,時代需要更多的王堯們,需要他們以自己的散文參與文學“現(xiàn)場”,以進行自我與文學的啟蒙,創(chuàng)造學者散文的今天和璀璨的未來!
2020年4月5日至21日初稿
6月28日改定于苦茶書齋
【作者簡介】吳周文,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王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