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立生

(中山大學，廣東 廣州 510275)

民間宗教信仰是介乎原始宗教和正式宗教之間的一種宗教信仰方式，是民間活動與宗教儀式的結(jié)合體。它不像原始宗教是建立在原始社會基礎上的初級宗教，也不像正式宗教那樣具備創(chuàng)立者、教義理論、神職人員和完備的組織系統(tǒng)。民間宗教信仰植根于當代民眾之中，具有自發(fā)性、民間性、地域性、分散性等特點，它與民眾的日常生活和風俗習慣密不可分，反映民眾的要求和愿望。歷史上大批華人移民泰國，遂把中國的民間宗教信仰帶到泰國，并與泰國當?shù)氐拿耖g宗教交流融合，形成一種奇特有趣且影響深遠的文化交流現(xiàn)象。本文通過列舉一些事例，來探討中泰兩國民間文化交流的軌跡，由此證明文化交流的重要性。它對增進兩國人民相互了解，促進人心相通，做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水乳交融，親如一家，和諧相處，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和意義。

一、土地神崇拜

中國人對土地神的崇拜由來已久。土地生長草木五谷，養(yǎng)育了人類；土地包容萬物，使人類得以安居樂業(yè)。中國古人對土地的崇拜跟對上天的崇拜一樣，皇天后土，是主宰中國人命運的兩大神祇。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要拜天祭地。早先的中國人有著濃重的安土重遷觀念，“父母在，不遠游。”非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愿離開本鄉(xiāng)本土。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一部分人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移民外國，因而出現(xiàn)了華僑和華人。華僑華人到達外國的時候，照例希望能借當?shù)匾粔K寶地，在新的國土上安居樂業(yè)，于是在那里蓋起土地廟進行拜祭。

泰國眾多的華人土地神廟被稱為“本頭公廟”。初到泰國的人不明白什么是“本頭公”。原來“本頭公”就是土地神。泰國華人以潮州人居多，潮語讀“本土公”如“本頭公”，所以“本頭公廟”便是本土公——土地神廟。泰國本頭公廟供奉的土地神模樣如中國農(nóng)村的鄉(xiāng)紳，白發(fā)長髯，身著長袍，手拄拐杖，面目慈祥。在泰國除了隨處可見的本頭公廟外，還可以見到本頭媽廟，專門供奉本頭公的配偶本頭媽，其形象為中國貴婦，慈眉善目，廣袖長袍。在中國，土地爺和土地媽是同廟供奉的，在泰國則分居兩廟。究其原因，大概早期旅泰華人大多數(shù)是單身“王老五”，直到二戰(zhàn)以后才有華人女性移民泰國。所以先蓋男性的本頭公廟，后增蓋女性本頭媽廟，遂造成夫妻分居的狀況。

華人對土地神的信仰也影響到當?shù)靥┤?。最初，泰人信仰的土地神是一只稱為“都介”的類似壁虎的爬蟲。泰國氣候濕熱，蚊蟲滋生，故以蚊蟲為食的“都介”隨處可見，家家門窗墻壁上皆有這種爬蟲，泰人視其為看家神。有的“都介”個頭很大，啼叫起來，聲如喜鵲。泰人相信，誰家要是聽見“都介”連續(xù)啼叫24聲以上，必交好運，得趕緊去買彩票，或許能中頭獎。然而這種機會并不多見。

后來泰人也學會蓋土地神龕，其造型是用獨木柱支撐的一間小木屋，屋里供土地神像，屋外置供品。泰語有一句俗語：“土地神吃雞，雞吃白蟻，白蟻吃神龕?！爆F(xiàn)在這種神龕已發(fā)展為用水泥來做，使白蟻無法下口。每家泰人都有一座土地神龕，置于門前或陽臺上。有親朋來家里借宿，要先拜他家的土地神龕，否則睡覺不安穩(wěn)。

泰國的土地神劃地而治，有家里的土地神，村里的土地神，菜園里的土地神，稻田里的土地神等，加起來一共有9尊。

土地神源于農(nóng)業(yè)社會人類對土地的崇拜。中國和泰國皆經(jīng)歷過漫長的農(nóng)業(yè)社會發(fā)展階段，所以崇拜土地神的民間信仰一拍即合。由于歷史條件及國情不盡相同，故表現(xiàn)形式不完全一致。大批華人移民泰國后，促成了這種風俗的交流與融合。現(xiàn)今雖然進入了工業(yè)社會，但不妨礙泰國人對土地神的拜祭，土地神廟和神龕的香火依然旺盛如舊。

二、媽祖崇拜

媽祖又稱天后、天妃、七圣媽。是中國南部沿海、臺灣和東南亞地區(qū)普遍崇拜的一尊女神，是航海的保護神。

明朝張燮《東西洋考》“祭祀”條說：“天妃世居莆之湄洲嶼，五代閩王時都巡檢林愿之第六女也。母王氏，妃生于宋元祐八年(一云太平興國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始生而地變紫，有祥光，異香。幼時通悟秘法，預談休咎，無不奇中。鄉(xiāng)民以疾告，輒愈。長能坐席亂流而濟，人呼神女，或曰龍女。雍熙四年二月十九日昇化。(一云景德三年十月初十日)蓋是時，妃年三十余也。厥后常衣朱衣飛翻海上。里人祠之，雨旸禱應?！?1)張燮：《東西洋考》“祭祀”條。

從這條記載我們知道，媽祖在歷史上實有其人，她是五代時期福建都巡檢林愿的第六女，大概還有一個兄長，在家中排行第七，故又被稱為七圣媽。她出生時發(fā)生異象：地變成紫色，天出現(xiàn)祥光，空氣中散布出奇異的香氣，由此注定她生而不凡。她小時候通悟秘法，能未卜先知，還能給鄉(xiāng)親治病。及長，坐在草席上漂浮于激流中救人。三十余歲仙逝，化為紅衣女神飛翻海上。

張燮的這段文字，記載媽祖事跡甚詳。后代的許多著作，包括伍瑞隆《重建大攬?zhí)戾鷱R碑記》(2)載[光緒]《香山縣志》“壇廟”。亦抄自張燮《東西洋考》。

圖2 媽祖

媽祖之所以由人變成神，是因為宋宣和癸卯(1123)，給事中路允迪奉命出使高麗，歸途在海上遇到風暴，同行的八艘船皆傾覆，惟路允迪乘坐的那艘有神降于帆檣，故安然無恙。路允迪將此事報告朝廷，皇帝下令為媽祖建廟，并賜匾曰：“順濟”?！敖B興己卯，江口?？懿?，神駕風一掃而遯。其年疫大作，掘坎涌泉，飲者輒蘇，薦封‘昭應崇?！?。乾道己丑，都巡檢使羌特立以妃默佑捕反有功，疏聞于朝，加封‘善利’，淳熙間加封‘靈惠’。慶元戊午，調(diào)舟師平太奚寇，神在空中以霧障之，賊為晝昏，而我?guī)熐缑魅绻?，以此賊無脫者。開禧丙寅，虜迫淮甸，忽半漢旌旄云集，望之，則妃廟號也。賊披靡，解圍。景定辛酉，巨寇洎祠下禱神，不允，群肆暴慢，醉臥廊廡間，神縱火焚之，各自蹂躪而斃。有司以聞，累封助順、顯衛(wèi)、英烈、協(xié)正、善慶等號。元以海漕有功，賜額靈濟。國朝永樂間，內(nèi)官鄭和有西洋之役，各上靈跡，命修祠宇。己丑，加封弘仁普濟護國庇民明著天妃。自是遣官致祭，歲以為常。冊使奉命島外，亦明禋惟謹?！?3)張燮：《東西洋考》“祭祀”條。

媽祖因保佑使節(jié)出使高麗，于1123年被宋廷封為正神，此后歷代皆有加封。明永樂年間鄭和七下西洋受其庇佑，正式封為天妃。明朝還諭示海外各國亦要拜祭天妃，自是媽祖信仰遍及海外。

官方提倡固然是媽祖信仰得以普及的重要條件，但東南亞地區(qū)將媽祖視為南洋三神(媽祖、大伯公、關帝)之一，則主要得力于華人移民。華人主要通過海路移民東南亞，為求海上航行平安，船上照例要供奉媽祖。及至平安抵達目的地后，為感謝媽祖的庇佑，便會在當?shù)匦藿▼屪鎻R。泰國的媽祖廟遍布城鄉(xiāng)各地，有的叫媽祖廟，有的叫天妃宮，有的叫天后宮，有的叫七圣媽廟。名目繁多，不一而足。原因是修廟的善信來自中國不同的省份，潮州人、廣府人、福建人、海南人、客家人皆有自己習慣的稱謂。凡是有華人聚居的地方，幾乎都有媽祖廟。

由于泰國華人對媽祖的信仰，影響到當?shù)靥┤艘伯a(chǎn)生對媽祖的崇拜。許多泰人都到媽祖廟燒香膜拜，成為泰國民間宗教信仰的一尊女神。

1997年3月10日詩琳通公主在聽取泰國華僑大學匯報科研成果時說：“以前誤認為對媽祖的信仰跟道教有關，其實錯了。段立生教授在書里對媽祖的來龍去脈講得十分詳細，沒有人比他說得清楚。澳門叫媽閣，也跟媽祖有關?！?4)載曼谷《亞洲日報》1997年3月22日。

三、水尾圣娘

水尾圣娘是海南人普遍信仰的神祇。傳說古代海南島文昌縣有一漁民下海捕魚，連撒幾網(wǎng)都沒捕到一尾魚，卻有一段木頭橫亙在漁網(wǎng)中，他將這段木頭扔向上游，第二天下網(wǎng)，木頭依然在網(wǎng)中；他又將這段木頭扔向下游，再次收網(wǎng)，木頭又在網(wǎng)中。漁民感到奇怪，在心中暗禱：“木頭呀木頭，您若真有神通，請保佑我捕得滿網(wǎng)魚兒，滿船魚兒，我就將您雕成祖婆拜祭?！倍\畢，連撒數(shù)網(wǎng)，網(wǎng)網(wǎng)有魚，滿載而歸。此后，漁民履行諾言，請人將那段木頭雕成神像，在文昌縣東郊建廟祀奉，這就是“排海水尾圣娘廟”的由來。由于水尾圣娘十分靈驗，信者日眾，各地相繼建起許多水尾圣娘廟。對水尾圣娘的信仰，亦伴隨海南籍移民的足跡傳至東南亞。水尾圣娘的誕辰為農(nóng)歷十月十五日，到了這天，各地水尾圣娘廟都要舉行隆重慶典。

泰國的水尾圣娘廟主要分布于曼谷和泰南，凡有水尾圣娘廟的地區(qū)，皆是海南籍華人聚居區(qū)。當?shù)靥┤艘矃⒓訉λ彩ツ锏陌菁阑顒?，因為南部的泰人多是從事航海、捕撈等跟水有關的活動，所以容易接受對水中神靈的信仰。

四、關圣帝君

關圣帝君原名關羽，字云長，河東解良人(今山西解虞縣)。陳壽《三國志》有傳。生年不詳，年輕時練就一身好武藝。因打抱不平，闖下大禍，亡命涿郡，和劉備、張飛結(jié)拜為兄弟，輔佐劉備爭奪天下。他英勇善戰(zhàn)，立下許多戰(zhàn)功。官渡之戰(zhàn)，關羽被俘，曹操期望延為己用，封以高官厚爵，但他身在曹營心在漢，尋找機會，掛印封金，護送劉備夫人投奔劉備。劉備漢中自立為王后，派關羽鎮(zhèn)守荊州。219年東吳孫權襲擊荊州，關羽兵敗被殺。

關羽死后數(shù)百年，一直默默無聞，直到宋朝以后，才被奉為神明。宋哲宗追封關羽為“顯烈王”，宋徽宗封他為“義勇武安王”，是想借這尊戰(zhàn)神為精神號召，抵御北方強虜。元末著名小說《三國演義》的流傳，使關羽名聲大噪，成為勇武忠義的化身。明萬歷年間，明神宗加封關羽為“協(xié)天護國忠義帝”“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zhèn)天尊關圣帝君”。佛、道二教也爭相將關羽拉入自己的教門，當作該教的護法神。清乾隆皇帝自謂劉備轉(zhuǎn)世，對關羽更是寵幸有加，封為“武王”“武圣人”，與“文圣人”孔子并駕齊驅(qū)。全國普遍建造關帝廟，與文廟毗鄰。關羽被賦予司命祿、佑科舉、除病痛、驅(qū)邪惡、誅叛逆、巡冥司、招財寶、庇商賈的種種職能。

崇拜關帝的民間信仰伴隨華人移民泰國。這是因為華人遠在異國他鄉(xiāng)，更加懷念故國家園，關帝作為一尊人格化的神祇，彰顯著中華民族崇尚勇武忠義的精神品質(zhì)，具有很強的號召力和凝聚力。華人在海外謀生，更需要講忠義信用，精誠團結(jié)。生意人也將關羽奉為財神。于是泰國各地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關帝廟。

泰人對關帝的崇拜熱潮跟小說《三國演義》在泰國的傳播有很大關系。1802年泰國曼谷王朝負責外貿(mào)的大臣昭披耶康洪受拉瑪一世委托，將《三國演義》翻譯成泰文。雖然他不懂中文，但他組織了一個翻譯班子，由精通中文并初通泰文的人口譯成泰文，再由不懂中文的泰文作家加工潤色。這樣翻譯的特點是不拘泥于原著，意譯多于直譯，濃縮故事情節(jié)，根據(jù)泰人的習慣敘述，使泰國讀者更加易于理解。名為《三國》的泰文譯本是《三國演義》在泰國的首譯本，后來雖有多種譯本，但都不及昭披耶康洪譯本影響深遠。在《三國》人物中，泰國人最熟悉的莫過于關羽，對關羽的故事“桃園結(jié)義”“單刀會”“溫酒斬華雄”“過五關斬六將”“華容道”“千里走單騎”等皆耳熟能詳，出現(xiàn)了許多專祀關羽的關帝廟。位于曼谷河對岸吞武里的建安宮就是一座古老的關帝廟，初建于華裔鄭信建立的吞武里王朝時期(1767—1782)。如今建安宮墻上仍保存《三國》故事的壁畫，其粉本與清代版本《增像全圖三國演義》插圖相似，壁畫的題榜文本大部分源自《增像全圖三國演義》圖目。而《增像全圖三國演義》圖目又來自毛宗崗版《三國演義》回目。(5)胡春濤：《泰國曼谷建安宮〈三國演義〉壁畫探討》，《北京美術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由此可以追尋中文版《三國演義》各種版本在泰國的流傳情況。

除關帝廟外，由泰人建造的泰式佛寺也繪制有《三國》壁畫，例如拉瑪三世時期的皇家寺院那濃寺(Wat Nangnong Vihara)，寺中的《三國》壁畫綜合了泰式和中式的特點，將壁畫繪在兩窗之間，但又按照中式方法將畫面分隔為4格。另外，畫面中幾乎沒有中文題記，即使有也是夾雜泰文，且字體零亂。(6)胡春濤：《泰國曼谷建安宮〈三國演義〉壁畫探討》，《北京美術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這些壁畫的制作多由泰國王室提供經(jīng)費贊助，足見王室對泰國民間的關帝信仰的支持態(tài)度。

五、八仙

八仙是道教神祇，為民間普遍信仰的八位吉祥之神，歷史上實有其人。包括：呂純陽(屢試不第的秀才)、鐘離權(軍官)、鐵拐李(乞丐)、韓湘子(進士)、藍采和(辭官隱士)、張果老(道士)、何仙姑(道姑)、曹國舅(皇親國戚)。他們各有本事，故有“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傳說。

八仙信仰傳入泰國之后，泰人對八仙的崇拜不亞于中國本土。除了建廟祭祀外，到處可見八仙陶瓷塑像、圖畫。也有人在家里供奉八仙。

六、門神

門神就是守門之神，神通廣大，本領高強，能驅(qū)邪避鬼，衛(wèi)家宅，保平安。古代中國，每逢春節(jié)家家戶戶都要在門上貼一對門神。北宋宰相王安石詩曰：“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边@里所說的“新桃舊符”，指的就是門神。古代傳說：傳聞海外有座度朔山，山上有株大桃樹，桃樹東北有座鬼門，每天皆有鬼魅從門中出沒。守門神將名叫神荼、郁壘，如遇惡鬼，則用葦索將其捆綁，送去喂虎。所以，每逢春節(jié)，家家戶戶都用桃木雕成神荼、郁壘的模樣，置于門前，使惡鬼不敢入室，這就是門神之濫觴。

到了唐代，唐太宗李世民夜里常做惡夢，睡不安穩(wěn)。武將秦叔寶、尉遲恭持刀守門，從此鬼魂不擾。于是，兩位武將的畫像便成了新門神。

圖3 中國門神過渡成泰國門神

泰國早先一直沒有門神。到了明末清初華人移民泰國，形成華人社會，泰國門神才應運而生。但那時泰國門神只用于寺廟和王宮，一般民宅是沒有門神的。這是因為百姓“散居水棚板閣”，住的是竹木建成的高腳屋，只有寺廟和王宮是磚木結(jié)構，安裝大門，才有必要飾以門神。寺廟的門神，亦全盤照抄中國。不是神荼、郁壘，就是秦叔寶、尉遲恭。身著中式鎧甲，一副中國人的樣貌。隨著華人與當?shù)鼐用窕ネɑ橐?，中泰血脈交融，親如一家。越來越多的泰人受中國民間宗教信仰影響，從而兩種文化融合，催生出泰國的一種新門神：外觀酷似中國門神，臉頰上掛著一綹中國人常見的八字胡須，依然穿著鎧甲，但頭上戴的是上端如寶塔高聳的泰式頭盔。這種門神，屬于中國門神向泰國門神的過渡式。

到了阿瑜托耶王朝中期，泰國王宮開始出現(xiàn)純泰人裝束的門神。頭戴盆帽，身穿立領馬褂配長褲，手執(zhí)刀劍等冷兵器，儼然一副當時士兵的行頭。后來出現(xiàn)火藥槍，又出現(xiàn)持槍士兵模樣的門神。

16世紀開始，西方殖民主義者相繼來到泰國。阿瑜托耶王朝那萊王(1656—1688)任命希臘人華爾康為重臣，掌握暹羅的外交和財政大權。24名法國軍官被指定為暹羅王宮衛(wèi)士和充當暹羅軍隊的教官。于是，泰國王宮的門神變成了西方軍人的模樣。

圖4 手持冷兵器的泰國門神

印度古代史詩《羅摩衍那》傳到泰國以后，經(jīng)過泰國民間藝人的加工改造，成為泰國人民喜聞樂見的《拉瑪堅》。其中的猴王哈奴曼因武功高強，善于變幻，主持正義，忠于主人，也變成泰國門神。

泰國人普遍信仰上座部佛教，同時亦曾經(jīng)深受婆羅門教的影響，眾多的宗教神祇，神仙菩薩，都作為門神主角，被描繪在宮殿或寺廟的門上。阿瑜托耶王朝后期，泰國壁畫藝術日趨成熟，為門神的繪制開拓了藝術空間。泰國早期壁畫受高棉影響，筆法生硬，形象呆板，一般只用紅、黑、白三種色彩。后期逐漸形成自己的民族風格，畫面色彩豐富，對比鮮明。這當然也跟繪畫顏料購自中國有關，因為中國的繪畫顏料多系天然礦物制成，色彩艷麗，不易褪色。泰國門神直接畫在門板上，比中國貼在墻上的木刻彩套門神畫又進一步。

水磨漆金工藝被用于泰國門神的制作中，算是泰國工匠的首創(chuàng)。其制作工序復雜，費用昂貴，通常只有王室工匠才會使用。首先要刷兩三遍底漆，然后用雄黃水混合生漆來繪制神像，畫完后擦掉漆，貼上金，再將貼了金的神像蓋起來，用水洗磨。最后只剩下金黃色的貼金圖像，底板呈黑色或紅色，反差對比強烈，主題鮮明突出。這種工藝是從中國學來的，但被泰國人用于門神的制作，說明泰國人對門神的重視，亦是對門神制作工藝的一種發(fā)展。

除平面描繪的門神外，泰國還有淺浮雕的門神。在廟門旁的墻面或拐角處，站立著一些泥塑浮雕的女神，風姿綽約，阿娜多嬌，使人不禁聯(lián)想到雅典衛(wèi)城的雅典娜神廟。泰國的門神雕塑，無疑也從西方雕塑中獲得借鑒。

在曼谷玉佛寺和鄭王廟里分別矗立著兩尊稱為“雅克”的夜叉塑像，泥塑彩繪，青面獠牙，守在門旁，門都矮了半截，什么魑魅魍魎都無法通過，堪稱泰國的巨型門神。

石雕門神，在中國難得一見，在泰國則很容易見到。泰國很多寺廟的庭院里，現(xiàn)在還可以看到石雕門神。除了武將，還有文官。其中有一些是從中國運去的。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中泰之間的交通往來完全依靠木帆船，為了保持帆船運行中的平衡，常用這些石雕門神壓船艙。后來，一些中國匠人移居泰國，招徒授藝，石雕手藝迅速在泰國傳播開來?？梢哉f，石雕門神見證了歷史上中泰之間的經(jīng)貿(mào)、文化和人員交流。

除了石雕，還有木刻門神。泰國的木刻工藝源遠流長，尤以泰北木匠手藝精湛聞名。泰國盛產(chǎn)柚木，它的木質(zhì)不太堅硬，便于雕刻，且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不易開裂變形。泰國現(xiàn)存柚木門上的木雕門神，不僅形象生動，而且往往年逾百歲。

圖5 鳥頭人身的門神

除了石雕、木刻門神外，泰國還用金屬澆鑄門神。泰國采用金屬澆鑄門神的工藝是伴隨著金屬澆鑄佛像一同發(fā)展起來的。由于泰國人的宗教信仰格外虔誠，期盼佛像和神像能夠長時間保存，所以制作佛像和神像時往往不計成本，選用金屬材料就是一種保存最久和最奢侈的選擇。阿瑜托耶舊都帕南車寺(三寶公廟)供奉的鑾抱多佛是泰國最大的一尊金屬鑄佛，一個正常人的身高還抵不上佛的一根手指長。這樣規(guī)模的巨型佛像用金屬澆鑄，證明泰國古代的金屬澆鑄工藝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在這種情況下，澆鑄真人大小的門神，自然不在話下。泰國的王宮和名剎里，可以看到金屬澆鑄的各式門神，有的呈夜叉狀，有的是人頭鳥身，也有的是鳥頭人身。一個個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

綜上所述，中國門神信仰經(jīng)華人移民帶到泰國以后，便在當?shù)芈涞厣?，并與當?shù)氐奈幕L俗和宗教相結(jié)合，創(chuàng)造出多種形象的泰國門神。從門神的造型來說，由完全照搬中國式的武將，到泰國裝束的持冷兵器武將，再發(fā)展到泰國持槍士兵和西方雇傭軍，并由武將發(fā)展到文官，由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又發(fā)展到神話傳說中的角色——猴王哈奴曼和各路神仙菩薩。從門神的制作材料和工藝來說，由畫在紙上的門神，發(fā)展到直接畫在門板上；從彩繪發(fā)展到木雕、浮雕、泥塑、貼金、水磨漆金和金屬澆鑄。由泰國門神的演變和發(fā)展，可見泰國開放的社會風氣，兼容并包的文化心態(tài)，虛心學習的態(tài)度和敢于創(chuàng)新的進取精神。

七、九皇佛祖

九皇佛祖是由九顆星辰變成的神祇，包括北斗七星和附近兩顆明亮的星星。據(jù)說他們的母親叫天姥，即北極星。九皇佛祖已有45600歲。另一種說法是，九皇佛祖是王母娘娘的兒子，明朝時曾下凡來抵御滿清入侵，因秘密計劃泄露而被清兵捉住，后被殺害，尸體裝進陶罐丟入海中。后來這陶罐漂到福建，一位漁民撈到，打開蓋子，九皇的靈魂得返天庭。清朝皇帝獲悉此事，為了安撫人心，化解漢族的排滿情緒，下令建廟祭祀九皇。按照黃歷上的說法，每年陰歷8月30日至9月1日，九皇都要重返人間，信徒們皆要舉行慶?；顒硬⑦B續(xù)吃齋10天，成為九皇齋節(jié)。

現(xiàn)今九皇齋節(jié)已成為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以吃齋為標識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就像伊斯蘭教徒的開齋節(jié)一樣，獲得政府的承認。每逢九皇齋節(jié)，信徒身著白衣白褲，連續(xù)吃齋10天。

八、圣醫(yī)華佗和廣澤尊王

人食五谷，難免會生?。蝗艘坏┥?，就需要醫(yī)生治療。因此，對醫(yī)生的尊敬和依賴，成為人們的一種普遍習慣和心理寄托。特別是在西醫(yī)尚未傳入之時，中國人治病保健康，完全仰仗中醫(yī)。對中醫(yī)中藥的崇拜和信仰，集中體現(xiàn)在對歷史上名醫(yī)的崇拜和信仰上，于是三國時代的名醫(yī)華佗便成了醫(yī)圣，變成了神祇，并隨華人移民傳至泰國。因此，泰國的各種華人神廟中，很多都供有華佗的神位和塑像。華人辦的慈善醫(yī)院，也以華佗的名義施醫(yī)贈藥。每逢瘟疫流行，都會促進泰華民眾對華佗信仰的進一步加深?；蛟S有人會問：中國歷史上的名醫(yī)很多，比如，神農(nóng)氏、扁鵲、張仲景、孫思邈、李時珍等，這些名醫(yī)都沒有成為神供人祀祭，何以唯獨華佗成為神？這恐怕跟《三國演義》在泰國的廣泛流傳有很大的關系。華佗的神奇醫(yī)術，用“刮骨療毒”的方法給關公醫(yī)治箭傷，用“麻沸湯”作麻醉藥，替曹操治頭痛等。經(jīng)過小說的加工和渲染，更是神乎其神。所以華佗被請上神壇，遂成為情理中事。

泰南洛坤府北浪縣有一座廣靈廟，主祀廣靈尊王。廣靈尊王究竟是何方神圣？據(jù)筆者實地調(diào)查，此廟建于1956年，由閩籍華人所建。據(jù)說這是一名來自新加坡的中醫(yī)，不僅醫(yī)術高明，而且頗有醫(yī)德，到洛坤地區(qū)后，施醫(yī)贈藥，普救眾生，獲民眾愛戴，死后被尊為神，建廟祭祀。廟中有兩幅對聯(lián)，其一曰：“廣布恩光原自南安開祖德；靈神顯赫特來北浪護蒼生。”其二曰：“廣澤運施圣德汪洋歸北浪；靈光普照神恩浩蕩溯南安?！睆膶β?lián)可以知道，此人從南安來到北浪。

也有一種說法是，廣澤尊王是福建民間信仰的四神之一，另外三尊是保生大帝，清水祖師，天上圣母。廣澤尊王歷史上實有其人，姓郭名忠福。新編《南安縣志》說：“生于后唐同光元年(923)，后晉天福二年(938)卒。少年時為人放牧，賺得些微糧米養(yǎng)活寡母，以孝行聞名鄉(xiāng)里。有一天到鳳山放牛，他上樹玩，就在樹上坐化，后人感其孝心，尊以為神，并在其居處與坐化處建廟祀之?！?7)轉(zhuǎn)引自李天錫：《華僑華人民間信仰研究》，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4年，第109頁。

九、三寶公鄭和

圖6 鄭和航海圖

三寶太監(jiān)鄭和，云南昆陽人，生于1371年，卒于1435年。原姓馬，回族。祖父和父親被稱為馬哈只，哈只是伊斯蘭教徒對曾經(jīng)到過麥加朝圣的人的尊稱。其父39歲去世，其時鄭和年紀尚幼。母親姓溫，賢惠有德。鄭和兄妹6人，2男4女。鄭和的童年在元、明交替的戰(zhàn)亂時期度過。1381年明軍占領云南后，年僅12歲的鄭和被擄到軍中服役。鄭和“恭謙謹密，不避勞勤”(8)見云南昆陽鄭和公園：《馬哈只墓碑》。，且在靖難之役中立有軍功，深得明成祖賞識，1404年鄭和34歲，被選為內(nèi)宮太監(jiān)，因“馬不能登殿”，皇上賜姓鄭，名和。

1405—1433年，鄭和奉明成祖之命七下西洋。曾于1407年和1409年兩次到達暹羅首都阿瑜陀耶，用小船在這里做買賣。為了紀念鄭和對中泰交往的貢獻，當?shù)孛癖妼⑴聊宪囁赂姆Q三寶公廟。明人張燮《東西洋考》暹羅條說：“三寶廟在第二關，祀太監(jiān)鄭和?！?/p>

中國航海家鄭和到了泰國，由人變成神，成為祭祀的對象。足見泰人對鄭和的敬重，也折射出泰國人民自古以來對海上絲路的歡迎態(tài)度。

十、灶神

灶神，又稱灶君，系專管廚房灶臺之神。從商周時期起，中國人就開始供奉灶神。灶神崇拜源于火的使用，形成完善于家庭和私有制產(chǎn)生之后。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原始社會時期的人類因雷電等原因偶然發(fā)現(xiàn)天火后，慢慢學會了保存火種和人工鉆木取火，導致熟食和火的使用，這才促進了人類本身的進化和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火的神奇功用催生人類對火神崇拜的萌芽。伴隨家庭和私有制的形成，開始以家庭作為維持生存的基本單位，在家燒火做飯，有了灶，因而產(chǎn)生了灶神。在古代“萬物有靈”觀念的驅(qū)使下，灶神和門神、井神、廁神等都被視為家庭的保護神而受到敬重和祭祀。灶神的職責除了掌管人們的飲食外，還被認為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間考察一家善惡的職官。灶神左右有兩名協(xié)從，一捧“善罐”，一捧“惡罐”，以便隨時將這家人的善惡行為記錄下來存于罐中，年終時向玉皇大帝如實報告。據(jù)說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四日是灶神升天向玉皇大帝匯報的日子，因此家家戶戶都在這天送灶神，照例要供奉許多好吃的東西，比如說“雜拌兒”，將一些干果裹上蜜糖，以便封住灶神的嘴，不讓他說壞話。

灶神無疑是中國人最敬畏的神祇之一。然而，泰國的華人則很少有供奉灶神的，中國的灶神信仰也沒有在泰國傳播開來。究其原因，則是因為環(huán)境和條件發(fā)生了變化，古代泰人做飯用火塘，近現(xiàn)代才使用爐子，從來沒見過中國的柴火灶，因而也就沒有灶神。再者，泰國地處熱帶地區(qū)，地廣人稀，物產(chǎn)豐富，吃飽肚子不是太大問題，不像中國古人那樣非得拜祭灶神?？梢姡环N文化的傳播，跟其相關的環(huán)境條件密不可分，一旦失去必要的環(huán)境條件，這種文化便不可能傳播。

除了上面所舉10個例子外，還有很多很多的事例。筆者曾對泰國曼谷和其他府的60余座中式寺廟進行實地考察，發(fā)現(xiàn)所祀神祇五花八門，除了上述本頭公、媽祖、水尾圣娘、關帝、八仙、門神、九皇佛祖、圣醫(yī)華佗和廣澤尊王、三寶公鄭和外，還祀奉大峰祖師、觀音菩薩、呂帝、龍尾爺、大圣孫悟空、紅云老祖、玄天上帝、哪吒太子、五帝、昭應英烈、林姑娘、三寶公等。(9)詳見段立生：《泰國的中式寺廟》，曼谷：大同出版社，1996年。中泰民間宗教信仰的交流，可謂源遠流長，多姿多彩。

中泰民間宗教信仰的交流屬于中泰文化交流的一個組成部分，必然遵循文化交流的普遍規(guī)律。文化交流是一個包含內(nèi)容十分廣泛的范疇。關于文化有數(shù)十種定義，筆者贊成季羨林先生的說法：“凡人類在歷史上所創(chuàng)造的精神、物質(zhì)兩個方面，并對人類有用的東西，就叫文化。”(10)季羨林：《文化交流的必然性和復雜性》，載《東西文化議論集》(上冊)，北京：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7年，第6頁。文化是人類長期創(chuàng)造形成的產(chǎn)物，是人類獨有的專利，而人類之外的其他物種是不具有文化的。我們通常所說的文化，是指同一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民族文化體現(xiàn)了這個民族共同的思維特征。不同民族的人創(chuàng)造了不同的文化，享受這種文化，同時也受這種文化的約束，并自覺或不自覺地傳承這種文化。人類的全部歷史，說到底都是一部文化交流史。國與國、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無時不在，無處不在，貫穿于人類社會活動的始終。

文化交流有些什么規(guī)律呢？

首先，文化的活力就是傳播，包括在本民族內(nèi)部的傳播以及與外民族之間的傳播。文化在本民族內(nèi)部的傳播屬于文化傳承的范疇，在外民族之間的傳播則是文化交流。文化交流主要是指發(fā)生在兩個或多個具有差異文化源的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文化差異反映了不同的民族性格。如果沒有文化差異就沒有必要進行文化交流。文化差異只有先進和落后之分，強勢和弱勢之別，沒有所謂的優(yōu)劣。希特勒法西斯主義將自己的文化視為優(yōu)等，將其他民族的文化視為劣等，妄圖將所謂劣等民族的文化連同其種族一起消滅，是違背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反人類行徑，早已遭到全人類唾棄。但目前還有一些西方學者，自詡西方文化優(yōu)越，看不起發(fā)展中國家的民族文化，實際也是一種反動的文化上的種族主義。

其次，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是平等的、雙向的、互惠的。即便是處于強勢地位的文化與處于弱勢地位文化之間的交流，或者先進文化與落后文化之間的交流，也只存在誰的影響力較強的問題，不存在單方面的施舍。通過文化交流，能夠達到互通有無，促進文化的豐富與發(fā)展的目的。

再者，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關系，反映出這兩個國家、這兩個民族之間的政治關系。如果一方對另一方實行文化侵略，那么兩者的關系就是奴役關系；如果是平等的文化交流，兩者就是平等友好的關系。政治上的不平等，是導致文化沖突的根本原因。文化是表達沖突的載體，而非原因。世界是由不同的國家和不同民族組成的，因此，世界必須堅持文化的多元化，保持文化的多樣性。每種文化都有其自身的優(yōu)缺點，不能將某種文化視為普世文化而強加于人。

最后，需要強調(diào)的是，廣大華人移民是中泰文化交流的主要載體。新中國成立之前，旅泰華人主要是中國東南沿海的破產(chǎn)農(nóng)民。他們失去了在中國的土地，被迫移民海外謀生，由于經(jīng)濟地位和文化水平較低，所以是人口和勞動力的移植，具有較狹窄的鄉(xiāng)土和地域觀念。他們將自己的民間宗教信仰帶到泰國，反映了他們的理想和訴求。中國實行改革開放以后，陸續(xù)又有一批新的華人移民泰國。和過去的移民相比，新移民來自中國的各個地區(qū)，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和經(jīng)濟能力，他們的目的在于謀求國外發(fā)展，代表資金、科學技術的向外拓展。他們必然將高新技術、人工智能、數(shù)字經(jīng)濟等納入中泰文化交流的新范疇。可以相信，新移民承載的中泰文化交流將會譜寫出嶄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