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霞
五曲巷15號,窄巷盡頭一戶平常的人家,幾年不見,它已經明顯衰老了。
我在門前站了很久,還是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去抹藍色門牌上歲月的痕跡。然而,無論我如何擦拭,藍色門牌都不復當年的嶄新發(fā)亮。
我好想知道,那些曾經真真切切屬于這里的,那些幸福的人,那些快樂的事,那些蓬勃的日子,到底都到哪里去了。
記憶里,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坐在簡陋的小飯桌邊,看陽光穿過杯子里的清水,變成明亮的光圈,投射到被炊煙熏黑的墻壁上去。最親愛的家人就坐在我對面,明亮的光圈在他們身后一閃一跳,像放電影。幾只母雞咕咕叫著在我們腳下尋食,鋁制的房門把手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我悄悄把這個中午的這些細節(jié)記了下來,這是我對時間的第一次留意。
據(jù)父母說,四個上學的孩子加上不輕的債務,讓他們一度非常拮據(jù)??墒俏宜驯橥甑挠洃?,不知道什么叫拮據(jù),只覺得每一天都那么新鮮有朝氣。
我們的小院種滿了蔬菜,絲瓜開花是黃色的,扁豆開花是紫色的,生機勃勃。父親曾經異想天開地在院子里種滿小麥,還用漂亮的花蛤殼裝飾門外那條窄巷子。母親則每晚在縫紉機前一邊干活一邊哼唱著,一兩天就能做好一身衣服。母親除了會做衣服,別的事情也做得很好,蒸饅頭時為我捏的面喜鵲栩栩如生。
那時,父母正值盛年,把平凡的日子過得熱氣騰騰的。我們幾個孩子,一直不知道家里很窮,不知道什么叫自卑,相反,我們一直以為自己是天底下生活得最好的人。
時間邁著步伐,走向一個又一個明天。那天,我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二哥手里新添了一把吉他。悠揚輕快的琴聲混合著棗花的香氣在院子里流淌,全家人都喜氣洋洋的。
那一刻,我輕易就原諒了時間,因為它讓哥哥長大了。哥哥開始像父親那樣工作,掙工資,也終于買到了自己想要的樂器。我們熱愛音樂的一家人,終于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欣賞現(xiàn)場版的表演,而不是通過信號不佳的收音機去收聽斷斷續(xù)續(xù)的音樂了。
棗樹一年年長大,遮住了我們空闊的院子。我們也陸續(xù)長大,像分叉的樹枝把生命伸向另一片天空。樹下聽琴的日子已成遙遠往事,時間像一把巨大的掃帚,轉眼就把那些生動的聲音、表情、眼神打掃得干干凈凈。在更新鮮、更忙碌、更美好的日子撲面而來的時候,我們來不及惆悵,追隨著時間的腳步,一路前行,很少顧得上回頭。
直到有一天,母親永遠退出了我們的生活。那一天,我才知道,屬于家庭的最完美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那些尋食的母雞、盛著清水的杯子、開著黃花紫花的蔬菜,還有滿院的麥子,再也回不到我的生活中來了,我也再不能聽到母親的哼唱了。我不知道在神秘的時空中,要經過怎樣煩瑣的組合,曾經的一家人,才有機會再次成為完整的一家人。
此刻,我與巷子相對而望,沉默無語??占诺男∠锞镁脹]有第二個人來,秋葉一片又一片落在我肩膀上,帶著令人痛楚的時光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