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選去當群眾演員,毫無疑問地最初是由于他那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父親的胡子留得很長,長及上衣第二顆紐扣??傮w銀白。誰見了都對我說:“梁曉聲,你老父親的一把大胡子真帥?!?/p>
父親第一次當群眾演員,在《泥人常傳奇》劇組那時候,他已經74歲……
父親演的盡是迎著鏡頭走過來或背著鏡頭走過去的“角色”。說那也算“角色”,是太夸大其詞了。不同的服裝,使我的老父親在鏡頭前成為老紳士、老乞丐、擺煙攤的或挑菜行賣的……不久,便常有人對我說:“哎呀曉聲,你父親真好。演戲認真極了!”但那也算“演戲”嗎?我每每地一笑置之。然而聽到別人夸獎自己的父親,內心里總是高興的。
一次,我從辦公室回家,經過北影一條街——就是那條舊北京假景街,見父親端端地坐在臺階上,而導演們在攝影機前指手畫腳地議論什么,不像再有群眾場面要拍的樣子。時已中午,我走到父親跟前,說:“爸爸,你還坐在這兒干什么呀?回家吃飯吧?!备赣H說:“不行。我不能離開?!蔽覇枺骸盀槭裁矗俊备赣H回答:“我們導演說了——別的群眾演員沒事兒了,可以打發(fā)走了。但這位老人不能走,我還用得著他!”父親的語調中,很有一種自豪感似的。父親坐得很特別,那是一種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員服,是一件褐色綢質長袍。他將長袍的后擺,掀起來搭在背上。而將長袍的前擺,卷起來放在膝上。他不依墻,也不靠什么。就那樣子端端地坐著,也不知已經坐了多久。
父親不肯離開,我只好去問導演。導演卻已經把我的老父親忘在腦后了,一個勁兒地向我道歉……
那兩年內,父親睡在我的辦公室。有時我因寫作到深夜,常和父親一塊兒睡在辦公室。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聲驚醒,翻了個身,黑暗中,恍恍地,發(fā)現父親披著衣服坐在折疊床上吸煙。我好生奇怪,不安地詢問:“爸,你怎么了?為什么夜里不睡吸煙?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黑暗之中,但聞父親嘆了口氣。許久,才聽他說:“唉,我為我們導演發(fā)愁哇,他就怕這幾天下雨……”
父親一生認真做人,認真做事,連當群眾演員,也認真到可愛的程度。父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父親曾是一個認真的群眾演員?;蛘哒f,父親是一個“本色”的群眾演員。
以我的父親為鏡,我常不免問我自己——在生活這大舞臺上,我也是演員嗎?我是一個什么樣的演員呢?就表演藝術而言,我崇敬性格演員。就現實中人而言,恰恰相反,我崇敬每一個“本色”的人,而十分警惕“性格演員”……
(選自《梁曉聲文集 散文4》,青島出版社2018年版)
賞析
梁曉聲回憶父親當群眾演員的經歷,用父親的工作態(tài)度被人夸贊、父親因導演隨口一言久久等待、父親深夜為導演憂心這三件小事,將一個認真到可愛的老人家?guī)У阶x者眼前。
這篇散文語言質樸、簡練。平直的敘述,透出作者對父親深深的思念和敬愛。梁曉聲深受“本色”父親的影響,在生活的大舞臺上,總以認真的父親為鏡,時刻反思自己。這正是前篇楊絳先生所說的“身教”的力量。
(賞析撰寫: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