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曉虹

小耳朵從一片灌木叢后鉆了出來。

這是四月，五房深處的大山植被繁茂，各種各樣的植物都冒出了嫩葉。

一陣雨后，油桐花落了一地，像極了潔白的翅膀覆蓋在大地上。

小耳朵提著竹籃子走到村莊前，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站在三叔家的石榴樹前。但小耳朵一點也不害怕，這個青年男子和林大哥一樣。

林大哥什么模樣呢？小耳朵在腦海里描摹出來：五官平常，唯有一雙眼睛，藏著熊熊燃燒的堅毅和力量。

小耳朵往前走幾步，他的眼睛忽然一亮，林大哥從三叔的屋子里走出來。

“小耳朵?！绷执蟾缏曇羯硢　?/p>

小耳朵高興地跑了過去。

林大哥寬厚的手掌在他頭頂上摩挲了幾下。

那個青年男子也走了過來，笑容爽朗，“小耳朵，你膽子大得很呀，見到了陌生人也不躲一躲?！?/p>

“我看到‘狼也不躲。”小耳朵挺了挺腰板。

“有志氣?！鼻嗄昴凶迂Q起了大拇指，但又說，“躲未必是因為害怕，有時候躲是一種智慧?！?/p>

“記住了嗎，小耳朵?！绷执蟾缬H昵地說。

小耳朵重重地點了點頭。

林大哥和青年男子并肩走了。

“五房村地勢險要，是潮安、揭陽、豐順三處的交界，是很好的滋養(yǎng)根基。五房村的上牛坪是我們的交通聯(lián)絡站，這兒的每一戶幾乎都是革命的堡壘戶?！绷执蟾缫贿呑咭贿呎f。

“就像小耳朵，雖然小，卻是我們的希望、我們的火種?！鼻嗄昴凶由钜詾槿弧?/p>

被表揚的小耳朵臉漲得通紅，腰挺得更直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遠去的這兩個人。

在小耳朵看不見的地方——猴牯溜山的深處，一場會議正在舉行。

猴牯溜山地勢險峻，山林植被繁盛，山上多有巨石，是四區(qū)農(nóng)軍守營基地。

基地為了掩人耳目，只有幾間簡陋的木棚。

一只松木制的桌臺年份久遠，桌臺上擺著幾個喝水的杯子。杯子里泡著的是五房深山的炒茶。

如果小耳朵在，就能一眼認出其中一個正是他進村遇到的青年男子。他是中共潮梅特委書記沈青。

林大哥坐在一側(cè)，神色激動。

參會的還有秘書長徐克家、省共青團潮梅巡視員龐子謙等。

他們在討論一場革命行動。時間過得飛快，革命行動的地點時間、參與人物、行動步驟在熱烈的發(fā)言中逐漸完善、深化。

兩個小時過去了，雖然疲倦，然而難掩眾人的神采和決心。

深夜，大家夜宿頂壩村守菁寮。

寮是潮汕特色的建筑，一般用原木、竹子、茂草、紅白藤等為材料建筑而成，在山林之中渾然一體。

這個夜晚極其寂靜，只有夜風一陣一陣地吹過。

示警來得很突然。

林運盛來不及披上外衣，他從床上翻身起來，沖出了房門，有幾個同志已經(jīng)在院子里，神色凝重。

在那密密的山林中，繁茂的枝丫后，有多少狼呢？

他們是什么時候被泄露了行蹤？

來不及多想了，林運盛瞧了瞧他的戰(zhàn)友、他的伙伴。他抓住一個同志，“你帶著沈青書記他們從后邊走?！?/p>

“那你呢？”

林運盛沒有回答，他沉著地說，“你們先走！這是命令！”

林運盛沖了出去，唯恐惡狼不知道他的位置一般，他搖動著樹枝發(fā)出聲響，他的腳步沉重有力，他朝著身邊大吼。

紛沓的腳步聲在他的身后沉重了起來。

那是新亨警察所黃貴守和他招來的國民黨軍。

包圍圈在收窄。樹枝刺傷了他的手背，腳掌扎到了什么鋒利的東西，痛入心肺。一塊攔腳石絆倒了他，他從斜坡上滾了下來，額頭流下了血，模糊了視線。

林運盛用手一抹，繼續(xù)往著和戰(zhàn)友相反的方向跑。

槍聲近在咫尺。

一顆子彈擦過了他的耳朵，他感到撕心的痛。林運盛咬了一下舌頭。不！他不能倒下，他還要繼續(xù)往前跑，他要拉著更多的惡狼上鉤，他要給正在轉(zhuǎn)移的同志們爭取時間。

無數(shù)的子彈從他的周圍竄過。

一顆子彈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捂著冒出汩汩鮮血的手臂跑著。

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大腿。

他瘸著一條腿繼續(xù)往前沖。

一顆子彈從他的后背穿了過來。

他倒向了身邊的一棵大樹。

大樹肅穆，樹干無聲地頂住了他撲倒的身軀。

低垂的云層籠罩了大山，黑暗掩蓋住了一切，鮮血浸透了這一片土地，沸騰了山川。

山林在這一瞬間醒來，林運盛靠在樹干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他的神情如這座大山一樣肅穆而寧靜。

許多許多年之后，小耳朵依然記得他的林大哥。

——林運盛，揭陽漁湖江夏村人，1928年4月7日，為了掩護戰(zhàn)友，壯烈犧牲。

這是死亡，也是新生。

林運盛（1899～1928年），又名隨生，烈士，廣東省揭陽漁湖江夏村人，揭陽縣農(nóng)運領導人之一。

青年時期受革命黨人的影響，憎恨統(tǒng)治者的壓迫和剝削，投身革命、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1924年（民國十三年）因受海豐農(nóng)民運動的影響，與顏漢章、張秉剛、盧篤茂、彭名芳、陳卓然等在漁湖的江夏、白宮、仙陽等地秘密組織農(nóng)會小組。1926年（民國十五年）偕同其他革命黨人在江夏村春澤公祠召開會議，成立第一區(qū)（漁湖）農(nóng)民協(xié)會，領導農(nóng)民向地主作斗爭，宣傳革命道理，寫貼革命標語，發(fā)送宣傳資料。同年，任揭陽縣臨時政府財糧工作負責人?！八摹ひ欢敝?，林運盛更積極參加革命斗爭，為組織迎接“南昌起義”軍南下作出貢獻。1927年（民國十六年）9月13日，中共揭陽縣委在江夏村“友梅軒”書齋召開黨代會，與會代表20名，選舉產(chǎn)生了中共揭陽縣委會，林運盛被推選為組織部長。11月23日，縣委又召開擴大會議，林運盛當選為縣委委員，兼任組織部長。1928年（民國十七年）4月7日，在陪同中共潮梅特委書記沈青、秘書長徐克家、省共青團潮梅巡視員龐子謙及交通員等到新亨鎮(zhèn)五房村猴牯溜山參加干部會，布置革命暴動，當晚宿于頂壩守菁寮時，被新亨警察所黃貴守偵悉，即會同國民黨軍包圍襲擊，林運盛為了救護其他同志，有意引敵火力，在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年僅29歲。他的名字最早鐫刻在揭陽革命烈士紀念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