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弛
明清時期,以中國為核心的東亞國際秩序發(fā)展至成熟時期,明、清中央王朝與朝鮮、越南、琉球等周邊國家都建立了比較穩(wěn)定的國際關系。朝鮮與明、清兩朝之間的關系尤其緊密,是中國與周邊國家國際關系的典型代表,中朝關系的穩(wěn)定存續(xù)對當時東亞秩序的穩(wěn)定意義重大。然而,朝鮮與明、清中央王朝的關系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明清鼎革之際,朝鮮王朝的對華觀曾經歷過劇烈的震蕩,這一觀念的轉變甚至持續(xù)了約百年之久。對于這一轉變,國內外學術界雖已有不少著述曾進行過研究①,但對其背后的原因剖析和歷史啟示的反思尚有進一步考察的空間。本文擬在回顧19世紀之前清朝與朝鮮關系發(fā)展史的基礎上,展示朝鮮對華觀嬗變的整個過程及其特征,剖析這種變化背后的原因,并闡釋朝鮮王朝對華觀的轉變對中朝關系的深遠影響。而19世紀之后,隨著西方列強的入侵,傳統(tǒng)東亞秩序逐漸走向衰落和瓦解,朝鮮王朝對清朝的觀念認識也因之發(fā)生了一些新的變化,這一段歷史則暫不列入本文的考察范圍。
早在朝鮮王朝建立之始,開國之君李成桂即遣使赴明,尋求明朝對新生李氏政權的認可與支持。明太祖朱元璋以“朝鮮”國號賜予李成桂。在此期間,有明一代,明朝和朝鮮關系發(fā)展穩(wěn)定,尤其是明太祖親賜國號的“大造之恩”,明神宗出兵援朝、平定壬辰倭亂的“再造之恩”和明毅宗(崇禎帝)在皇太極親征朝鮮之際發(fā)兵東援的“拯救之恩”的所謂“三大恩”,使朝鮮對明朝傾心歸附、“虔誠事大”,甘奉明朝為天朝上國。然而,隨著明末東北女真勢力的崛起,明和朝鮮關系先后受到后金政權和清政權的沖擊。在經歷了丁卯、丙子兩次“胡亂”之后,朝鮮在清軍兵臨都城、旦夕失陷的情況下被迫與清朝簽訂城下之盟,仁祖國王被迫首次以“朝鮮國王臣姓諱,謹上書于大清國寬溫仁圣皇帝陛下”②的行文方式,正式承認清朝的宗主國地位。此后,雖然清軍入關、明朝覆滅,中原實現(xiàn)了新舊王朝的更替,但朝鮮對已經入主中原的清朝并非心悅誠服。表面上,朝鮮對清朝“恭謹事大”,但內心里仍“尊明貶清”,以“蠻夷”視清朝,原來朝鮮對明的“事大觀”因此逐漸變?yōu)閷η宓摹叭A夷觀”。③在清軍入關和初定中原的過程中,朝鮮對清朝的軍事征調、使節(jié)迎接等方面的托詞推諉、行動懈怠,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其難以接受清朝承襲“中華正統(tǒng)”的真實寫照。
鑒于元朝不足百年而亡的經驗和正統(tǒng)中華意識的根深蒂固,朝鮮堅信“胡無百年之運”④,清朝統(tǒng)治不會長久。而清初各地反清斗爭的此起彼伏、“三藩之亂”的爆發(fā)以及清朝邊疆地區(qū)的不穩(wěn)固,進一步激發(fā)了朝鮮君臣“反清復明”的心理,“北伐”思想一時間成為朝鮮對清朝認知的主流。
1.“北伐”計劃與“反清復明”思想的傳承
在皇太極親征朝鮮、建立清和朝鮮的宗藩關系后,仁祖國王雖表面上對清朝行屬國之禮,但在國內仍行崇禎年號、避行郊迎清使之禮。仁祖薨逝后,孝宗李淏繼位。孝宗在“丙子之役”之后曾與其兄昭顯世子一起被押往盛京充當人質,直至順治二年才被獲準東歸。⑤不過,不同于昭顯世子對清朝秉持相對務實的態(tài)度,孝宗抱持著非常堅定的“反清復明”思想。特別是他繼位之時,南明尚未滅亡,臺灣鄭氏集團等反清勢力不可小覷,清朝在中原的統(tǒng)治根基未穩(wěn),孝宗積極策劃“北伐”清朝。
孝宗一上臺便重用“反清復明”派代表金尚憲、宋時烈等人,而將所謂的“親清派”人士金自點等或殺或斥,并召集大量山林學者,商討“北伐”計劃。⑥尤其是在順治十六年,孝宗在與宋時烈的“幄對說話”中,他不僅基于自身經歷、遼沈情況和清朝形勢對“北伐”的可行性進行了深入分析,而且初步擬定了一個十年養(yǎng)兵十萬、伺機出征的計劃。⑦
“反清復明”派亦積極支持孝宗的“北伐”大計,如宋浚吉上書稱:“竊聞帝室之胄,尚有偏安于廣、福之間,天下大統(tǒng),不全為魏賊之所竊?!薄敖竦钕马沧废戎荆瑠^發(fā)圖功,日夜竢天下之有事,而彼之形勢,亦已為天之所厭,實有難久之兆?!雹嘈⒆诩俺家环矫嫱ㄟ^中朝兩國來往的使臣主動打探清朝內部的消息,一方面又通過來朝漢商、漢民了解相關情報,上下動員,策劃“北伐”。然而,籌備大計尚未有成,孝宗病故升遐,他的“北伐”計劃不得不暫時擱置。
孝宗雖逝,但是朝鮮的“北伐”之志并未喪失。肅宗繼位后,清朝發(fā)生“三藩之亂”,一時間國內大震,朝鮮君臣得知后欣喜若狂,“北伐”言論再次在朝鮮國內掀起一波高潮。尹鐫在上疏中指出:“吳起于西,孔連于南,韃伺于北,鄭窺于東。剃發(fā)遺民,叩胸吞聲,不忘思漢之心。側聽風飆之響,天下之大勢可知也已?!雹釟v陳朝鮮應順勢出兵,倡天下之大義。即便“三藩之亂”平定過程中尚、耿二藩相繼投降后,朝鮮朝堂上鼓動肅宗出兵的言論依然不絕,認為清朝與吳三桂相持日久,國力大耗,“我以全盛之國,士卒精銳,當此之時,聲大義,率大眾,乘虛直搗,則乃彼國滅亡之日也”⑩。
不過,對于清朝和朝鮮之間實力的懸殊,肅宗和務實派朝臣還是有比較清醒認識的,并沒有被“北伐”派的理想主義狂熱所煽動而貿然出兵。《肅宗實錄》評論尹鐫“蓋鐫外假伐胡之名而出腳,故強為此高談以掩人耳目,非實語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肅宗一朝雖承襲“北伐”之志,但慎于“北伐”之行的一種相互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隨著后來康熙帝平定“三藩之亂”和收復臺灣,清朝的統(tǒng)治愈加鞏固,經濟發(fā)展也呈現(xiàn)欣欣向榮的跡象,肅宗對明朝的復興也開始缺乏信心,哀嘆:“自古兇奴之入處中華者,皆不能久長,而今此清虜,據(jù)中國已過五十年,天理實難推知也?!?/p>
朝鮮國內的“反清復明”意識和“北伐”聲音雖并未完全消失,但是逐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國內“尊周思明”活動的舉行。肅宗三十年(1704),即明朝滅亡一甲子之際,肅宗興建大報壇,以報答明神宗的“再造之恩”。英祖李昑繼位后,認為朝鮮“君臣上下,皆當尊奉圣祖之遺訓,勿忘尊周之大義也”,進一步擴建大報壇,使之形成明太祖、明神宗、崇禎帝三皇并祀之格局?!氨狈ァ焙汀胺辞鍙兔鳌钡乃枷胱?yōu)橐砸环N比較隱晦和間接的方式繼續(xù)在朝鮮國內傳承。
2.“利用厚生”與“力學中國”思想的勃興
進入18世紀后,清朝進入“康乾盛世”時期,國力達到鼎峰。而明朝滅亡也過了兩個甲子,再興的希望已十分渺茫。盡管朝鮮對清朝還是存在一定的偏見,但是清朝氣運將盡,對其徹底否定的聲音也逐漸失去市場。朝鮮國內一些知識分子,尤其是朝鮮出使清朝的使臣,由于能更容易地吸收到清朝文化,成為了引領“北學”思潮、力主向清朝學習“厚生之學”的先驅。在這些人之中,洪大容、樸趾源、樸齊家是“北學派”中的代表人物。
洪大容是清朝前期朝鮮對華觀從“北伐”走向“北學”過程中承上啟下的人物。一方面,他曾于1765年隨朝鮮的燕行使團入清,對當時中國的實際情況有著真切的直接認識;但另一方面,他在家學、師承、從游、交友等方面又與堅持文化正統(tǒng)性和強調華夷有別的“老論”派關系密切,因而也繼承了“老論”派的一些傳統(tǒng)觀念。所以,“傳統(tǒng)一面”和“進取一面”共同勾勒出洪大容的既矛盾又統(tǒng)一的對清觀。
洪大容在行記中,表現(xiàn)出了與以往朝鮮使臣對清朝不一樣的印象,他對清朝的描述不再是“腥膻”或是“陸沉”,而是“巍然,煥然,真是天王之宮廷也”?!爸袊敼戎?、機智之巧,可窺其一斑矣”。同時,他對清朝統(tǒng)治下中國秩序之穩(wěn)固以及日用器物之精巧頗為贊嘆,稱“來往二千里,所與語者數(shù)百人,終未見中身以上無子者,中國運氣之旺,可知”。中國所造之井蓋,洪大容亦認為,“華俗之綜密,可法也”。不過,洪大容雖在行記中表示出對清朝的好感,但仍受限于“華夷相分”的大前提,他認為清朝制度和器物之所以可取,主要是因為保存了“中華舊制”,清朝統(tǒng)治下的中國,仍有“中國之內實”。而滿人依然是“胡”,“法華”并不等于“法清”,這是洪大容對清朝觀念中相對比較保守的一面。
樸趾源是真正意義上的“北學”思想奠基之人。不同于洪大容仍受“華夷之別”的拘束,樸趾源認為朝鮮士大夫抱殘守舊的陳腐思想成為朝鮮貧窮落后的重要根源。他主張對“中華之法”和“夷狄之制”進行雜糅,指出兩者并不對立,即所謂“為天下者,茍利于民而厚于國,雖其法或出于夷狄,固將取而則之。而況三代以降,圣帝明王漢唐宋明固有之故常哉”,“然若其功利之享,雖其法之出乎夷狄,集其眾長,莫不以精一為師也。故向所謂才智力量震動天地者,所以成中國之大”。所以,樸趾源認為即使朝鮮要行“尊王攘夷”之大事,也須先向中國學習以強大自身,尤其是要學“利用厚生”之學,主要包括工商流通和生產工具革新,如“通工惠商”“水輪便利”“耕蠶陶冶”“農家之車”等。這些內容,涉及社會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學習的程度不可謂不深。不過,樸趾源對中國的關心與向中國學習的呼吁雖然堅定,但他對清朝仍保持一定的警戒??梢哉f在內心中,他對清朝位置的設定仍處于一種搖擺不定的狀態(tài)。
樸趾源的學生樸齊家進一步將學習中國的主張明確化,疾呼要“力學中國”。在他的北學思想中,首先,“尊周思明”的慷慨悲憤之情較之于他的先輩洪大容、樸趾源等人已然平淡許多。即使有些許“思明”情緒的流露,也更多地是為“力學中國”做鋪墊,如“若復為前明復仇雪恥之事,力學中國二十年之后,共議之未晚也”。其次,他對清朝認知較之于以前北學派諸君,有更加認同的情感流露。如他在詩中,已有“西域番王來乞字,滿洲天子親宣醞”“陪臣到處蒙天賜,克食頻宣上副房”等語?!皾M洲”取代“夷狄”“胡虜”,以及“天賜”等詞的使用,透露出他對清朝的態(tài)度更為積極。最后,樸齊家尤其重視“經世濟民”,主張學習清朝,跳脫理學“重義輕利”的桎梏,使朝鮮走上富國強兵的道路。樸齊家的代表作《北學議》的要點主要包括技術論、農業(yè)論、政治論、制度論等內容,對中國的車船牛馬之具、城墻宮室之式、農蠶冶造之技、科舉官祿之制等都做了詳細介紹??梢哉f,樸齊家的“北學”思想對當時及后世都影響深遠,他不僅進一步推動了朝鮮王朝對清觀的轉變,而且他的多樣主張為后來朝鮮許多思想家所接受汲取,運用于經世之學的開展過程中,成為近代朝鮮“開化派”的先導。
綜上可見,隨著清朝在中原統(tǒng)治的日益鞏固,朝鮮的對華觀經歷了一個約百年的痛苦磨合與轉型的過程:從最初被迫屈服清朝而迸發(fā)出強烈的“反清復明”意識,暗中積極籌劃北伐;到逐漸意識到明朝復興難再,轉而重新審視清朝并學習其先進知識與文化。這一歷程不僅說明了朝鮮的對清觀由理想主義轉向現(xiàn)實主義,也反映出清代前期中國國力的提升和科技、制度、文化的部分優(yōu)勢對周邊國家仍有強烈的吸引,這種力量是“華夷相分”的傳統(tǒng)觀念所難以阻擋的。即使是深受明朝“厚恩”且儒家文化情懷深厚的朝鮮王朝,也不得不在國家現(xiàn)實利益的基礎上,重新思考其對清觀念,重構其對清關系。
朝鮮在“丙子之役”后被迫臣服于曾視之為蠻夷的清朝,內心的屈辱和痛苦難以抹煞,且清朝消滅了南明的殘余勢力,取代朝鮮心中“上國”“天朝”的明朝成為中原之主。這些對朝鮮來說,不僅種下了切齒之恨,而且埋下了復仇之心。然而,在后來的約百年時間里,朝鮮對清朝的態(tài)度卻逐漸從“北伐”走向“北學”,不只從內心里承認了清朝作為朝鮮王朝的宗主國的地位,恭行朝貢典禮儀范;而且認識到了清朝在器物、制度等方面較之于朝鮮的優(yōu)越性,轉而向過去曾蔑視的“胡虜”學習。這一轉變是由多重原因造成的。
首先,清朝統(tǒng)治的穩(wěn)固和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是促使朝鮮對清朝的認識走向務實的根本原因。從時間上看,朝鮮國內“北伐”意識勃興的時代恰在清朝的統(tǒng)治由亂趨穩(wěn)的過程之中。
“北伐”的第一個高潮是孝宗時期,清朝則是順治在位期間。當時,盡管清朝入關占據(jù)北京,但李自成、張獻忠等明末農民軍的勢力仍在,殘明在長江以南地區(qū)又建立福王、魯王、唐王、桂王等政權,擁兵數(shù)十萬,整個中國最終的形勢走向尚未可知。尤其清朝在與南明政權的交戰(zhàn)中,曾數(shù)次敗北,朝鮮君臣認為清朝有覆滅之兆,故積極謀劃“北伐”。
“北伐”的第二個高潮在肅宗繼位之初,清朝時值“三藩之亂”,東南海疆和蒙古地方亦是不穩(wěn),朝鮮認為清朝有土崩之勢,恰是其“除殘去穢,扶弘義、灑大恥”的良機,朝內“北伐”之論又開始爆發(fā)。不過,后來清朝蕩平各種敵對和叛亂勢力,基本完成全國統(tǒng)一,康雍乾三帝的勵精圖治又使清朝經濟文化水平達到新高。朝鮮不得不正視明朝復興無望、清朝統(tǒng)治穩(wěn)固的現(xiàn)實,對清朝轉而采取比較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
其次,清朝入關后興儒崇文的政策得到了朝鮮的認同。清初在武力統(tǒng)一中國的過程中,八旗軍隊在征服過程中的殺戮較重,滿漢矛盾比較尖銳。然而,隨著其定鼎中原、成為中國之主,清廷為了緩和漢族和周邊國家對滿人的偏見,并塑造自身從明朝手中接續(xù)中華正統(tǒng)的形象,積極推行儒學政策,興文尊儒。一方面,清帝在入關后為明朝諸帝修陵,親率文武百官前往祭祀,撫慰前明遺民舊臣,主動彌合滿漢之分;另一方面,順治之后諸帝皆尊奉儒學,追封孔子為“大成至圣文宣先師”,親往祭孔,并下令編纂儒學典籍,仁政之風大盛。至乾隆年間,朝鮮君臣也不得不承認:“清人雖是胡種,凡事極為文明。典章文翰,皆如皇明時,但國俗之簡易稍異矣。”韓國全海宗教授直言,清中葉之后,朝鮮許多文人開始尊重清朝,并不是因為其有強大的政治和軍事實力,而是清朝已成為儒家文化的繼承者。
再次,入關后清朝對朝鮮的懷柔政策對改變朝鮮對清朝觀念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康熙之前,清朝對朝鮮仍具有相當?shù)牟恍湃胃?,所以有意采取了一些高壓政策以震懾朝鮮君臣,如要求繳納歲貢,派遣質子,征兵助戰(zhàn),嚴禁犯越,懲治違制,肅宗甚至因錯曾被清廷罰銀。不過,康熙之后,為緩和清和朝鮮間的關系,樹立懷柔天下的宗主國形象,清朝開始更多地推行撫慰朝鮮的政策。一來康雍乾三帝多次減免朝鮮歲貢,至乾隆年間,歲貢已不再是對朝鮮的苛求而只具有一種宗藩關系的象征性意義。二來清朝削減使行次數(shù),減輕朝鮮負擔。順治帝將皇太極時定制的朝鮮每年四次進賀并為一次,雍正更令朝鮮于謝恩時不必另獻禮物。清朝赴朝鮮的敕使次數(shù)亦逐漸減少,清廷的許多詔書、咨文轉由朝鮮使節(jié)順附回國,減少了朝鮮接待清使的壓力。三來清朝對朝鮮施行諸多優(yōu)待禮遇。如對國王王妃厚加賞賜,數(shù)量規(guī)模均在各藩屬國之上。高規(guī)模接待朝鮮來使,令使者感到“彼之視我便同一國之人”。賑濟朝鮮災荒,撫慰朝鮮漂民等。這些行動都在一定程度上獲取了朝鮮對清的好感,部分地改變了其固有觀念。
最后,18世紀之后朝鮮國內“祛文務質”之風的興起也推動了其對清朝的看法發(fā)生轉變。李氏朝鮮自立國之初,將文治視為立國之本,“自我太祖踐祚以來,列圣相承,辟異端、尊孔氏,禮樂文物,侔擬中華”,文治成為朝鮮引以為榮的資本和特質。不過,過度追求文治而產生的“文勝之弊”亦導致朝鮮軍事力量的虛弱,以至于屢屢敗北于清朝,被迫成為臣屬。進入18世紀后,朝鮮士人開始反思“文勝之弊”,甚至連英祖都承認:“文明盡好,而其流之弊,終歸于無實”。
同時,朝鮮也開始重新審視過去高麗的國策,認為“麗之支撐者,專賴于尚質之效也”。有鑒于此,英祖朝開始改變“啟三百年文化之運”的傳統(tǒng)國策,轉而“以實質立國”。而在“祛文務質”的轉型過程中,朝鮮注意到清朝積極“務質”的一面,一些開明士人對清初“由文返質”的過程頗為欣賞,這種欣然向往和主動學習的意識的出現(xiàn),也成為了助推朝鮮對清朝觀念改變的重要動力之一。
總的來說,朝鮮對清朝觀念的轉變可以說是受內外雙重因素驅動的,從外部來講,一方面清朝統(tǒng)治的鞏固和國力的蒸蒸日上迫使朝鮮不得不認清現(xiàn)實,承認“反清復明”無望;另一方面,清前期成功的儒化政策和對朝鮮的懷柔也博取了朝鮮對清的好感。從內部來講,從孝宗到英祖近百年的歷史中,朝鮮的國策逐漸走向“祛文務質”,“北學”之風隨之興起,對清朝觀念也因之大有改觀。
清朝前期,朝鮮對清朝的認知經歷了一個約百年的轉變過程,到了英祖時期,朝鮮“北伐”反清的思想基本上已歸于虛無,在不否認明朝和私下承襲對明朝懷念活動的基礎上,朝鮮正式認可了清朝對中國的統(tǒng)治,并由對清朝文化的嗤之以鼻轉向“北學”清朝。這種認知的轉變不僅對清代中朝關系的穩(wěn)定,而且對東亞秩序的穩(wěn)固都發(fā)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同時,朝鮮對清觀念的轉變也促進了雙方之間頻繁而密切的經濟、人文交流往來,增進了兩國間的感情與友誼,使清朝與朝鮮之間的關系成為清代東亞宗藩關系中的典范。
一來由于清朝和朝鮮宗藩關系是在武力征服的基礎上建立的,最初朝鮮對清朝并不認同并懷有強烈的雪恥與復仇情結,而清朝也對朝鮮心懷戒備,所以在清初,兩國之間雖沒有大的沖突,但小的齟齬不斷。如多爾袞在朝鮮強征貢女引發(fā)了朝鮮國內的反彈,朝鮮在派兵助清作戰(zhàn)上的曖昧態(tài)度導致清朝的不滿,清朝借邊民犯越事件嚴厲敲打朝鮮等。不過,隨著朝鮮對清朝觀念逐漸走向務實,朝鮮君臣對清朝和朝鮮宗藩關系的接受和認可度日益提升,在朝貢禮儀、交互往來、使節(jié)接待等方面都遵循了前明的舊制,而清朝也相應放寬了對朝鮮的監(jiān)督和管制,甚至默認了朝鮮私下的思明活動。這不僅排除了兩國關系發(fā)展中的障礙,也為兩國在明清鼎革后的國力恢復和國內建設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環(huán)境。
二來對清朝觀念的轉換推動“北學”思潮的勃興加快了兩國之間的文化交流,客觀上促進了朝鮮經濟文化的進步,并對朝鮮近代的開放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對清朝觀念的現(xiàn)實主義回歸,使朝鮮認識到清朝生產方式和文化的優(yōu)越性,在對外交往有限的背景下,向清朝學習是朝鮮提升自己經濟文化水平的重要路徑。清代中國器物技術在朝鮮的傳播,以及通商貿、興市場觀念的擴散,也有利于朝鮮國內資本主義萌芽的成長。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北學”思想在朝鮮思想史發(fā)展脈絡上,可以說是開港后開化思想得以迅速形成的基礎。從樸趾源到樸珪壽再到金玉均一系祖孫、師徒之間的傳承關系可以發(fā)現(xiàn),“北學”思想在近代進一步演化為增進對外開放、尋求富國強兵之路的開化思想,推動了朝鮮近代社會的變革。
三來對當時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封貢體系而言,朝鮮對清朝觀念的轉變也引領了其他國家與清朝關系的正?;?。在東亞地區(qū),朝鮮、日本、越南等國都與中國有著共同的文化基礎,東亞國家的文化多源于或受中國文化的影響。然而明清鼎革導致的華夷之變使中國周邊國家心生糾結,如越南的黎朝就對清朝文化高度否定,視“滿人”為“胡虜”。在各藩屬國中,朝鮮與中國的關系向來最為密切,中國對朝鮮的待遇較其他屬國也更為優(yōu)渥。中朝關系可以說在維護東亞諸國與清朝關系中具有指標性意義。朝鮮對清朝觀念的改變,也為其他屬國樹立了典范,從而確保了東亞秩序在一定時期內的繼續(xù)穩(wěn)定運行。
朝鮮與中國山水相鄰,關系密切,受中國文化影響深遠,在古代中國對外關系之中始終居于特殊地位。尤其在明代,在程朱理學的熏陶下,“事大尊明”的觀念在朝鮮國內發(fā)展到頂峰。不過,“丙子之役”后皇太極以武力迫使朝鮮與清朝建立了宗藩關系,導致原本文化上具有高度自信的朝鮮產生了深深的心理落差。明朝的滅亡令朝鮮認為“中華”正統(tǒng)在中原地區(qū)已經中斷,剃發(fā)易服下的中原地區(qū)已不再是禮樂文明之所,反是偏居一隅的朝鮮成為“小中華”,代表了傳統(tǒng)的中華文化。雖然朝鮮艱難地承續(xù)著華夏文明,但在國際上卻不得不臣服于文化上遠不如自己的清王朝。
在隨后的約百年之中,朝鮮對清朝的觀念經歷了一個痛苦轉型的過程。從對清朝的鄙夷、仇視,寄望于不切實際的“胡無百年之運”的傳說,暗中策劃“北伐”,到逐漸意識到清朝統(tǒng)治的鞏固和制度文化上的優(yōu)越,最后真正接納清朝與朝鮮之間的宗藩關系,并對清朝采取務實的“北學”態(tài)度,積極從清朝吸納先進的科學技術和制度文化。就這一轉型的背后動因來講,固然朝鮮國內“祛文務質”的國策調整推動了朝鮮認知的嬗變和對外政策的現(xiàn)實主義回歸,但清朝前期的國力進步與經濟繁盛,以及清政府推行的興文崇儒、懷柔遠人的國家政策,才是扭轉朝鮮對清朝態(tài)度的主要原因。清朝在取代明朝之后,盡管仍保持著部分少數(shù)民族固有的傳統(tǒng),但更多地吸收了中原地區(qū)的文化,很快完成了儒化的過程,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繼承甚至超越了明朝,使中國封建社會的生產力發(fā)展到頂峰。在此情況下,朝鮮王朝對清朝的認識不得不從理想主義回歸現(xiàn)實,逐漸認清“反清復明”已是幻夢,接受清朝統(tǒng)治的事實,并采取與對明朝幾乎相同的態(tài)度來對待清朝,進而與清朝關系保持持續(xù)穩(wěn)定地發(fā)展。
當前中國正面臨著國際社會“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經濟社會的發(fā)展需要良好的周邊環(huán)境作為外部支撐。因此,取得周邊國家對中國的積極認同對構建有利國際環(huán)境極為重要。朝鮮對清觀百年嬗變史給予我國周邊外交工作以重要啟示,只有對內繼續(xù)深化改革、擴大開放,推動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對外實施“親、誠、惠、容”的周邊外交政策,才能真正使周邊國家對中國更親近、更尊重、更理解,使中國良好的國家形象在周邊國家落地生根。
注釋
①關于清前期朝鮮王朝對華觀的既有研究著作,可參見陳尚勝:《朝鮮王朝(1392—1910)對華觀的演變》,山東大學出版社,1999年;黃枝連:《朝鮮的儒化情境構造——朝鮮王朝與滿清王朝的關系形態(tài)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孫衛(wèi)國:《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1637—1800)》,商務印書館,2007年;孫衛(wèi)國:《從“尊明”到“奉清”:朝鮮王朝對清意識之嬗變,1627—1910》,臺大出版中心,2018年,等等。②《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三十四,仁祖十五年正月辛酉,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③陳尚勝:《朝鮮王朝(1392—1910)對華觀的演變》,山東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79—309頁。④桂濤:《論“胡無百年之運”——17、18世紀朝鮮士人認識清朝的基本框架及其瓦解》,《史林》2019年第1期。⑤《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四十六,仁祖二十三年四月戊寅,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⑥鄭玉子:《理解朝鮮后期的歷史》,一志社,1998年,第70—72頁。⑦宋時烈:《幄對說話》,《宋子大全拾遺》卷七,《韓國文集叢刊》卷116,民族文化推進會,2000年,第138頁。⑧《朝鮮王朝實錄·孝宗實錄》卷十九,孝宗八年十月甲午,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⑨《朝鮮王朝實錄·顯宗改修實錄》卷二十八,顯宗十五年七月癸亥,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⑩《朝鮮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六,肅宗三年十一月壬午,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朝鮮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十一,肅宗七年一月丁卯,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冻r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十七,肅宗十二年十一月庚戌,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冻姓喝沼洝肪砣?,英祖二年五月二十三日,韓國民族文化促進會,1994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jw.history.go.kr/main.do。所謂“厚生之學”是指明清之際的一部分士大夫為了“濟世”“救民”,反對程朱理學和陽明心學的“空談”,倡導以“經世致用”為特征的務實之學,務實之學在經濟領域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所謂的“厚生之學”,即使人民生活豐足之學。參見步近智:《明清之際實學思潮中的“厚生利用”之學》,《孔子研究》1996年第2期。柳奉學:《燕巖一派的北學思想研究》,一志社,1995年,第79—86頁。洪大容:《太和殿》《燕記》《湛軒書》外集卷九,《韓國文集叢刊》卷248,民族文化推進會,2000年,第290頁。洪大容:《京城制》《燕記》《湛軒書》外集卷九,《韓國文集叢刊》卷248,民族文化推進會,2000年,第290頁。洪大容:《京城記略》《燕記》《湛軒書》外集卷八,《韓國文集叢刊》卷248,民族文化推進會,2000年,第280頁。洪大容:《器用》《燕記》《湛軒書》外集卷十,《韓國文集叢刊》卷248,民族文化推進會,2000年,第311頁。樸趾源:《驲汛隨筆》《熱河日記》《燕巖集》卷十二,《韓國文集叢刊》卷252,民族文化推進會,2000年,第177頁。樸趾源:《關內程史》《熱河日記》《燕巖集》卷十二,《韓國文集叢刊》卷252,民族文化推進會,2000年,第201頁。閔斗基:《中國近代史研究》,一潮閣,1973年,第64頁。樸齊家:《北學議》,李佑成編:《楚亭全書·尊周論》(下),亞細亞文化社,1992年,第562頁。樸齊家:《玉河館絕句》,《貞蕤閣》三集,《韓國文集叢刊》卷261,民族文化推進會,2000年,第525頁。安大會:《楚亭思想的成立背景及其影響》,實是學舍編:《楚亭樸齊家研究》,成均館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93—101頁。《朝鮮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二,肅宗元年正月己巳,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朝鮮王朝實錄·英祖實錄》卷四十七,英祖十四年二月丙申,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全海宗:《清代中朝朝貢關系考》,轉引自費正清編:《中國的世界秩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04頁?!冻r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十七,肅宗十二年閏四月壬午,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金指南:《同文館志》卷九,《本朝與中國交聘考二》,首爾大學奎章閣韓國學研究院,2006年,參見首爾大學奎章閣網站:https://kyudb.snu.ac.kr/book/text.do。宋慧娟:《清代調整中朝關系措施初探》,《白城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胡婷:《康雍乾時期清與朝鮮關系研究——以朝鮮王朝對華觀演變?yōu)橹行摹?,陜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38頁。李柙:《燕行紀事》,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第53冊,東國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94—195頁。王崇實:《朝鮮文獻中的中國東北史料》,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219頁?!冻r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三十三,肅宗二十五年三月甲戌,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冻r王朝實錄·世宗實錄》卷六十八,世宗十七年五月辛卯,韓國國史委員會,1971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illok.history.go.kr/。《承政院日記》卷三十九,英祖六年十二月十六日,韓國民族文化促進會,1994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jw.history.go.kr/main.do?!冻姓喝沼洝肪砣?,英祖六年十二月十七日,韓國民族文化促進會,1994年,參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站:http://sjw.history.go.kr/main.do。桂濤:《“祛文務質”:18世紀文質視野下朝鮮本國觀與清朝觀的轉變》,《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清初,由“文”返“質”占據(jù)了思想界的主流。對士人而言,雖然在文化上占據(jù)著對滿族的心理優(yōu)勢,但是在軍事和政治的實際對抗中的失敗使他們不得不對晚明做出深刻的檢討和反思,所以代表質樸的滿族人生活形態(tài)獲得了一定認可。對清朝統(tǒng)治者而言,“務崇儉約”是其治理的基本風格,對“質”的推崇也是“防止自身受漢人文化腐蝕的一種自衛(wèi)姿態(tài)”。參見桂濤:《“祛文務質”:18世紀文質視野下朝鮮本國觀與清朝觀的轉變》,《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唐烈:《朝鮮王朝與清朝外交關系的構建及其影響研究(1623—1776)》,延邊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129—130、129頁。劉為:《試論攝政王多爾袞的朝鮮政策》,《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3期。張杰:《明亡清興過程中的朝鮮因素》,《社會科學輯刊》2020年第4期。劉為:《清代中朝使者往來研究》,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8—39頁。樸性淳:《朝鮮后期的對清認識與“北學論”的意味》,《史學志》1998年第31輯。李憲昶:《樸齊家經濟思想的結構與特質》(Ⅱ),《韓國實學研究》2006年第11期。西嶼定生:《中國古代國家與東亞世界》,東京大學出版會,1983年,第89頁。劉永連、劉家興:《明清鼎革后東亞文化共同體內各國的中國觀——以安南使人對“薙發(fā)易服”的態(tài)度為視角》,《世界歷史》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