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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陵道

2021-11-21 09:34胡性能
長江文藝 2021年11期
關鍵詞:窯灣如玉剪影

胡性能

1

晨光中,大風像無形的水流從村莊里沖刷而過,那些風化了的膠片和紙片從屋子里躥出,被一股氣流裹脅著急速旋轉,仿佛被空中一根無形的管道吸食。強悍而蠻橫的氣流拂過村莊上空,有如無形的手試圖將剪影戲殘存的痕跡擦除,令人想起在電視上看到的龍卷風從曠野掠過的情景。這詭異的一幕究竟是真實發(fā)生,還是被人在想象中無限放大,許多年以后已經無法查證。但我知道盡管時間的腐蝕性比硫酸還強,無數(shù)記錄往昔的文字在它的浸泡下變得字跡模糊,我還是預感到歷史這本大書中一些隱秘的章節(jié)已被悄悄打開。由此,一個失蹤七十多年的藝人,將重新回到我們的視線中。

2018年春天,我去江蘇省新沂縣,查找丁汝成的下落。失蹤之前,丁汝成生活在運河邊的古鎮(zhèn)窯灣。但在這個地方,幾乎沒有人知道丁汝成這個名字,只有幾位耄耋老人,年少時在鎮(zhèn)上的光明劇場看過剪影戲,但是當我提及丁汝成,他們都搖頭說不知道,更不知道丁汝成是剪影戲的創(chuàng)始人。

1940年晚春的一天,丁汝成晚飯后像往常那樣出門散步,從此杳無音信,去向成謎。失蹤前,他開辦的窯灣光明劇場,每隔一個晚上,就會放映剪影戲《馬陵道》;另外一個晚上,他的戲班則開唱《千金記》,后者講的是西楚霸王項羽與虞姬生離死別的故事。為何他的戲班每隔一天就要唱一次《千金記》?有人說主要是虞姬的老家離窯灣只有幾十公里,唱的人和聽的人都會覺得虞姬的故事近在咫尺。只有丁汝成的妻子赫如玉知道,丈夫在娘胎里就聽這出戲,直到她那沒有見過面的婆婆突遭橫禍暴斃之前,丈夫每天都會聽他的母親哼幾句。今天的人們當然不知道,當年,丁汝成的戲班也唱其他戲,比如徐渭的《雌木蘭替父從軍》、關漢卿的《關大王獨赴單刀會》,但自從1938年日本人進駐窯灣以后,這兩出戲不讓演了。

丁汝成失蹤后,光明劇場的生意每況愈下,剪影戲《馬陵道》放了一段時間,也被日本人禁了。而《千金記》,因為缺少了丁汝成這個老戲骨,就像是大名鼎鼎的川菜水煮肉片,剔除了辣椒和花椒,滋味就淡了。原本忠實的聽眾,都跑到鎮(zhèn)上的“綴錦閣”和“蓼風軒”去了,光明劇場在經歷了十來年的繁榮后衰落下來。日本人投降前,赫如玉將劇場賣了,戲班遣散,把剪影戲《馬陵道》的拷貝小心收拾,放在出嫁時從娘家?guī)淼哪侵惶茨鞠渥永铮靡话雁~鎖鎖上。變賣劇場的錢,一部分用來遣散劇場里的伙計,剩下的她添置了一百多畝地,加上之前購買的幾十畝,一家人就靠地租過活。

有一種說法,七十多年前,丁汝成失蹤后去了馬陵山,藏在了山上的泉潮律院,削發(fā)為僧。當時的泉潮律院是蘇北最有影響的佛教圣地,數(shù)百名僧侶,整天在香火繚繞的寺廟里,誦讀經書;還有一種說法,說丁汝成與馬陵山碧霞宮的比丘尼靜塵私奔,去了上海。后面一種說法基本不可信,丁汝成失蹤的那一年已經四十歲了,而大他十多歲的靜塵早已年過半百。還沒有聽說過如此年長的比丘尼與人私奔的,要私奔,早在出家之前,兩人就私奔了。

在馬陵山一帶查訪期間,我從當?shù)鼐庉嫷奈氖焚Y料叢書里,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馬陵山志》第二百零一頁,有這樣一段文字:“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5月,日偽軍聯(lián)手焚燒了泉潮律院,歷時三天,將寺廟化為一片瓦礫”。城門失火,日本人順帶還燒毀了一側的碧霞宮。

面對那冊散發(fā)著油墨氣味的志書,我不知道日本人當年之所以要將馬陵山上的寺廟燒毀,是不是真與丁汝成有關?自從鑒真和尚東渡日本,將佛教傳到那個島國之后,日本人對寺廟大多心懷敬畏,甚至將侵華戰(zhàn)爭宣傳為“弘揚佛教的圣戰(zhàn)”。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1940年5月,泉潮律院沖天的火光,一定映紅了日軍少佐大垣一雄長滿粉刺的臉。許多年以后,我站在馬陵山上想象當年的那場大火,想象丁汝成從古鎮(zhèn)窯灣逃亡到馬陵山的情景,我似乎看到氣急敗壞的日偽軍將山上的泉潮律院團團圍住,發(fā)誓掘地三尺也要把丁汝成搜出來!最終,日本人一無所獲,大垣一雄惱羞成怒,下令燒毀了山上的所有寺廟。

2

經過艱難而漫長的尋找,直到2018年春天,當我走遍馬陵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村莊,最終才在一個叫“花廳”的村子,找到剪影戲創(chuàng)始人丁汝成的后人。在我所進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調查里,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窯灣一帶流行的剪影戲在歷史上是個空白,甚至在地方的文史資料里也沒有什么記載。一場大火后,當年在大運河沿岸讓人津津樂道的剪影戲便每況愈下,以至于后來成為一個只聽說過卻沒見過的傳說。時間的大風迅疾而猛烈,不但將剪影戲吹得無影無蹤,也將它的傳承人像紙屑一樣刮得不知去向。不過,說丁汝成的那些后人是剪影戲的傳人并不準確,因為他們沒有誰以剪影戲為生。讓我意外的是,每當提到剪影戲,他們都諱莫如深,仿佛那是他們整個家族需要共同維護的一個秘密。

花廳村離今天的新沂市只有十多公里,在馬陵山最高點五華頂?shù)奈鞅泵?,三十年前的一次發(fā)掘,讓這個村莊在考古界聲名遐邇。一大批隨葬的玉器、陶器和骨器被厚土掩埋了五千年后重見天日,生命繁衍與消亡的秘密有一部分有幸被揭開,而花廳考古墓地,也因此被學界譽為“東方的土筑金字塔”。

如今住在花廳村的丁家騏是丁汝成的長子,其余的兩個兒子丁家駒和丁家驥分別住在馬陵山下的王莊和小余莊,還有一個女兒是遺腹子,現(xiàn)居住在新河鎮(zhèn),隔著運河與窯灣遙遙相望。丁家騏所住的是一幢二層小樓,墻體沒有粉刷,房前的院子雜亂,進門左手邊有一口巨大的陶缸,半人高,里面裝著蘇北一帶用來過冬的腌菜。院子邊是紅磚砌成的圍墻,兩米來高,墻頂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片。院子的一角,還有一棵掉光葉片的柿子樹,春天的大風刮過,一只粉紅色的塑料袋掛在樹枝上獵獵作響。盡管小樓看上去有五六成新,但院子卻給人一種衰敗遲暮的印象。

提到剪影戲,丁家騏的口風極嚴,讓我懷疑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被他刻意隱藏。為了讓他放松,我掏出一包重九煙,抽了一支遞給他。我發(fā)現(xiàn)丁家騏夾著香煙的手在點火時抖得厲害,以至于我捧在手中的火苗差一點燎到他的眉毛。而讓我感到意外的是,與他身體反應遲緩形成反差,丁家騏的思維敏捷,對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他都有所防范,常常要深吸一口煙,想清楚了再回答。整整一個下午,我?guī)缀跏且粺o所獲。丁家騏說他從來不知道什么剪影戲,是人們的謠傳。提及他的父親丁汝成,丁家騏說他只是早年在劇場扮過小生,后來做了酒生意,在窯灣開了個很小的酒鋪,賣當?shù)禺a的綠豆燒。

我找到丁家騏的時候,丁汝成的這個兒子已經八十多歲,看上去是一位貌不驚人的老頭兒,緊縮的五官,布滿皺紋的臉警覺而多疑,在與我交談的那個下午,他一直心事重重,目光里充滿了審視。我還發(fā)現(xiàn),在我們交談的兩三個小時里,院子里除了我和他之外,再沒出現(xiàn)過其他的人。我問過他,丁家騏回答說他的老婆前幾年過世了,而子女們都在外地打工,只是春節(jié)回來住上幾天。也就是說,一年中的絕大部分時間,丁家騏都獨自一人生活。

花廳村的三月,大地一片蕭瑟,土地大多裸露在外,灰黑色,只有少許的田地生長著綠色的麥苗。在丁家騏那兒,我一無所獲,這令我感到沮喪。離開丁家騏家已近黃昏,西墜的太陽透過不遠處的一排楊樹照耀過來,帶著幾分溫情。此刻大地還沒有徹底回暖,那些楊樹形銷骨立,還沒長出新年的葉芽。我站在村口,看到有幾只喜鵲在樹梢間跳竄,不時傳來喳喳喳的鳴叫。離開花廳村之前,我穿過村莊,看到村后有一塊面積幾百畝的土地被剝開,露出下面黃褐色的肌理。隔著幾十米遠,我還看到一塊石碑孤獨地立在道路一側,我當時就猜測那應該是發(fā)掘地。走過去一看,果真是,石碑上雕刻著“花廳遺址”幾個字,顏體,凹陷,用紅色油漆涂抹過。

那一瞬間,我感到時間其實就像是透明的泥土,隨時隨地以變形、扭曲和篡改的方式,對往事進行遮蔽和覆蓋。也許,有關剪影戲的一些秘密,也會像花廳村那些被泥土掩蓋起來的殉葬品一樣,等待著重見天日的機緣。那天下午,對丁家騏的采訪讓我備受挫折,但也激起了我一探究竟的決心。我隱隱約約感到,除了1940年的那場大火,一定還有其他原因導致剪影戲日漸衰落。早夭的孩子,生命短促,沒來得及留下劃痕,就在它的出生地銷聲匿跡。

離開花廳村返回縣城的賓館時,我駕著租來的本田越野車,先經過一段凹凸不平的泥路,最終才駛上寬敞平坦的柏油馬路。血色的太陽懸浮在遠方的山崗,紅色的弱光像油漆那樣潑灑在大地上,寧靜而溫暖。車窗外,公路兩旁的柏楊樹一閃而過。我暗自祈禱,希望自己也能像發(fā)掘花廳文化遺址的那些考古隊員一樣好運,我渴望剪影戲消失的秘密,能夠重新浮出時間的水面。

3

那年春天,正當我在窯灣尋找剪影戲線索的時候,幾十公里外的新沂市區(qū),“大運河之春”非物質文化遺產特展正在一個新建的城市綜合體里舉行。冥冥之中有種暗示,我總覺得會在特展上獲得剪影戲的線索。我去的時候是中午,稍顯安靜的四樓,被隔成一個個面積大小不等的展區(qū)。七巧燈舞、草橋柳編、東路柳琴、新沂剪紙、窯灣綠豆燒……總有一些東西穿越數(shù)千年的歷史頑強存活,但它們中沒有剪影戲。

紙藝展區(qū)門口,一個穿白底藍花長裙的年輕姑娘坐在桌子后面,專注地刷著屏。她身后的墻上,是一排排松木制作的展示臺,上面放著大大小小裝框的剪紙作品。黑色的塑料框,中間是黃色的襯紙,右上角有“中國剪紙”字樣,而下面,則是剪紙師特制的印。那些精美的剪紙作品夾在襯紙和玻璃之間,有造型各異的十二生肖、有農耕時代的勞動場景、有婚喪嫁娶的地方風俗、也有馬陵山的自然風光。讓我意外的是,在那些剪紙作品里,我還看到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歷史故事:馬陵之戰(zhàn),霸王別姬,梁紅玉擂鼓退金兵……剪紙的右下端有個篆刻,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剪紙師的名字叫馬冰清。我原以為她一定是個歷盡滄桑的老人,可當我以買剪紙作品的借口向坐在門口的姑娘打聽,才知道馬冰清其實只有三十多歲,剛結婚不久。

幾個小時以后,我按約定的時間去了人民路的“香韻”茶室。還沒有進茶室,就有鋼琴的聲音像湖水一樣從屋子里彌漫出來。是我熟悉的《水邊的阿狄麗娜》。進門,見到一位年輕姑娘坐在茶室里靠窗的地方,應該就是馬冰清。打過招呼以后,我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這時我注意到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大約只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身材修長,有著這個年紀的姑娘才會有的緊致。在我既往的印象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大都和文物一樣蒼老。但馬冰清不是,她的臉膚色光潔,看上去很精致,眉毛絞過,如同兩片柳葉從眉骨向兩翼舒展開,眼睛明亮、有光,穿著一件紫色的高領薄毛衣和絳紅色的棉布長裙,胸部的輪廓圓潤而飽滿,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我在展覽上看到你的剪紙作品,很棒!”

“與我外曾祖母比,我十分之一都不及!”馬冰清靦腆一笑,“老人家要是活到今天,她才應該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

“你是跟你外曾祖母學的剪紙?”

“嗯,”馬冰清點了點頭說,“我小的時候跟老人家在了一段時間,外曾祖母去世前,寒暑假我都跟著她?!?/p>

茶室外面,車來車往。西下的陽光照耀在對面的那排建筑上,我當時并不知道,有一扇門,正在為我徐徐打開。回過頭來,我盯著馬冰清的手仔細看,想象著那些構圖繁復的剪紙,是怎樣在眼前這雙手中漸漸成形的。我眼前這雙捧著青花瓷杯的手,纖細、潔白,指甲上偶爾會晃過亮光,那是指甲油在燈光照射下特有的效果。茶童偶爾過來,揭開碗蓋,手中的茶壺放在身后,用一招“蘇秦背劍”,往盅里加滿開水,出水收水一氣呵成,有極強的形式感。

交談中,當我得知教馬冰清剪紙手藝的外曾祖母,竟然就是剪影戲創(chuàng)始人丁汝成的妻子赫如玉,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這么說丁家騏是你……”

“是我舅爺爺!”馬冰清的聲音里有早春的涼意,“我外曾祖母生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那女兒就是我的祖母?!?/p>

“前幾天我還去花廳村找你舅爺爺了解剪影戲的事呢,可惜他什么都不愿意說,總是把話題岔開?!蔽覠o奈地搖了搖頭。

“他當然沒有臉說,”馬冰清低頭看了一眼茶杯。

那個下午,馬冰清對我查找丁汝成的事很好奇,眸子深處有光透了出來。

“很遺憾,剪影戲沒有成為一種特殊的藝術形式保留下來,可惜了!”我說。

“你問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馬冰清異乎尋常地坦誠,“我才不會像我那幾個舅爺爺那樣掖著藏著!”

真是柳暗花明。也許我從花廳村返回那天的祈禱起了作用,從馬冰清這兒開始,我對剪影戲的調查變得順利起來。馬冰清告訴我,早在二十多年前,一個叫大垣峻實的日本人曾來過馬陵山,找到了她的大舅爺爺丁家騏了解過剪影戲。如果馬冰清所說屬實,那么二十多年前,那個日本人到花廳村的時候,丁家騏并不回避自己是剪影戲的傳人,他甚至私下決定,要把母親保存完好的剪影戲拷貝賣掉。為此,他們幾兄妹發(fā)生過嚴重的沖突,以至于后來幾乎沒有什么往來。

二十多年前,是否因為花廳古文化遺址被發(fā)現(xiàn),才讓那個叫大垣峻實的日本人尋跡而來?馬冰清說,日本人來是要購買剪影戲唯一的拷貝《馬陵道》。那是一份相當特殊的拷貝,透明的膠片上,粘貼了上萬幅精致的剪紙。

時間要返回到1996年夏天,馬冰清被父親送外曾祖母家。暑假,那個時候的假期作業(yè)少,父親樂意見到女兒跟她的外曾祖母學習女紅,但老人在教馬冰清女紅的同時,也教她剪紙,從剪最簡單的花鳥魚蟲學起。馬冰清有悟性,很快就能上手。正是在外曾祖母的家里,馬冰清見到了那個叫大垣峻實的日本人。

“三十多歲的樣子,理著個短發(fā),人顯得很精神,”馬冰清微笑地偏著頭說,“當時他想出一百萬,買我外曾祖母楠木箱里裝的拷貝。但那筆錢即使到手了,他們也不會分給我奶奶,因為她是嫁出去的人?!?/p>

“二十多年前,一百萬,是筆大錢呢!”我說。

“所以我的幾個舅爺爺才迫不及待想賣嘛,他們想錢想瘋了!”提起往事,馬冰清的言語中依然有一些情緒。

“我去過花廳村你大舅爺爺家,”我坦誠地告訴馬冰清,“我感覺他家的經濟情況并不寬裕,不像是掙了大錢的人。

“最后沒交易成!”馬冰清開心地說,“本來一切都談妥了,還交了定金,可生意最后黃啦!”

“怎么,是你大舅爺爺反悔啦?”

“他才不會反悔呢!”馬冰清的表情有些不屑,“是我外曾祖母不同意,我奶奶也不同意,但在當時,她們都阻止不了?!?/p>

1996年的馬冰清只有九歲,大垣峻實來購買剪影戲拷貝的那幾天,馬冰清恰好在花廳村,她也因此見到了此生最匪夷所思的一幕。

4

那件事發(fā)生之前,馬冰清從來沒有看過《馬陵道》的演出,她當時對幾千年前發(fā)生在自己故鄉(xiāng)的馬陵之戰(zhàn)也一無所知。她只是一個九歲的小姑娘,與外曾祖母睡在一張床上。事隔二十多年,馬冰清還記得賣拷貝的頭一天,黃昏時分,整個村子的蟬仿佛都飛了過來,停歇在她大舅爺爺家屋外的楊樹上。那些蟬不停地鳴叫,聲嘶力竭,讓人聽了心里瘆得慌。夜幕降臨,蟬鳴聲才漸漸低弱下來。

“我們都不知道,那會是我外曾祖母的最后一個夜晚?!瘪R冰清說。

氣候炎熱,大地中了暑,直至午夜才漸漸退燒。那時的花廳村,八十六歲的赫如玉住在自已的瓦屋里,裝有剪影戲拷貝的紫檀木箱,就放在她的床腳。那是只大木箱,一米長,半米寬,兩尺高,是她十七歲嫁到丁家時,娘家的陪嫁。

“老太太舍不得。紫檀木箱明天就要被人抬走了,老太太晚飯后留在屋子里,將那只紫檀木箱摸了又摸,”馬冰清說,“我記得當時她手背上的皮膚又薄又皺,上面還有許多老年斑,血管在皮下滑動,像蚯蚓一樣?!?/p>

我們的交談讓馬冰清重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夜里,她曾被驚醒,她先是聽見一陣陣狂風吹過,帶著囂叫,就像是置身于冬天的曠野里。不是幻覺,也不是夢境,黑暗中,馬冰清看見睡在床那頭的外曾祖母披著衣服坐在枕頭上,一對眸子在黑暗中隱隱閃著光。

“炎熱的夏天,怎么會有大風刮過,而且是在幾近密閉的屋內?”許多年以后,馬冰清一臉疑惑地對我說,“至今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那天夜里,花廳村的丁家,大風刮過時凄厲的尖叫,馬冰清聽得清清楚楚。但她的睡意很快就上來了,等她夜里再次醒過來時,風聲早已消失,靜寂中,她聽見有一個聲音在黑暗中傳來,那是《馬陵道》里的唱詞:想著咱轉筆抄書幾度春,常則是刺股懸梁不厭勤。你今日踐紅塵,只愿你此去呵功名有準,早開閣畫麒麟……聲音清越,好像從屋里傳出,又仿佛在極遙遠的地方。

“哪兒的聲音啊?”馬冰清問。

“箱子里的。”赫如玉說。

鼓聲在黑暗里響起,二胡的弓在琴弦上短促滑動,由遠及近,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外曾祖母在黑暗中幽幽地對重外孫女說,這用的是跳弓。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有千萬只馬蹄踏在草原,踏在曠野,踏在通州達縣的馬路上,濺起的塵土遮天蔽日,遙遙無邊。馬隊漸漸遠去,突然,它們像是集體駐足,高高地揚起前蹄,馬的嘶叫聲傳了過來?!斑@是你外曾祖父的絕技?!焙杖缬裨诤诎抵袑χ赝鈱O女說,“只要用左手指快速滑向琴弦的高音處,再用顫指向上滑動,你外曾祖父就能讓二胡發(fā)出戰(zhàn)馬的嘶鳴?!?/p>

馬冰清那時還不太聽得懂。她只是覺得馬叫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安靜一會兒之后,赫如玉又說:“拉弓的右手,要由重到輕,輕到只有一根羽毛的重量,甚至更輕……這是你外曾祖父當年告訴我的?!?/p>

“唉,”過了一會,赫如玉長嘆了一口氣對她的重外孫女說,“你外曾祖父一直嫌棄我不能上臺和他唱戲,其實他哪里知道,嫁給他之前,我常常去他的劇場聽戲,戲里的那些唱詞,沒有我不會唱的!”

馬冰清告訴我,那是一個奇特的夜晚,屋子里時而喧鬧,時而寧靜,有時感覺千萬人擁擠在那個屋子里,有時她又覺得是置身于無人的曠野。馬冰清說她害怕極了,就爬過去與外曾祖母睡在一起,頭靠在她的大腿上。兩人就那樣依偎著聽箱子里傳出的唱詞。

“我當時還聽得不太懂,有時候外曾祖母會停下來,對我作一些解釋,我就大體明白是一個叫龐涓的人陷害了一個叫孫臏的人,把他的兩條腿弄殘,后來孫臏逃到了齊國,設下了陷阱準備報仇。”馬冰清說。

“不會是你外曾祖母在那口裝剪影戲的箱子里放了一臺錄音機?”我對屋子里傳出神秘的唱詞表示懷疑,便提醒馬冰清。

“不可能!”馬冰清說,“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也證明了根本沒有什么你懷疑的錄音機?!?/p>

在馬冰清的描述中,下半夜,那聲音變得急促起來,好像有兩軍在狹窄道路上廝殺,有戰(zhàn)馬的叫聲、兵戈的碰撞聲、慘叫聲、咒罵聲、人跌倒的聲音,甚至長矛刺進身體里“撲哧”的聲音也清晰可聞。馬冰清告訴我,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甚至聞到了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直到這一切安靜下來,才聽見遠處傳來一個人的仰天長笑:再言語豁了這廝口,再言語截了這廝舌……

二十多年前發(fā)生在馬冰清外曾祖母屋里的那一幕,好似一卷緊致的畫軸,在我的眼前緩緩打開來:

黎明時分,屋子安靜下來。曲終人散的劇場,所有人都離去了,只有一個人還環(huán)視著滿地狼藉的劇場——丁汝成的妻子赫如玉。馬冰清困頓至極,她再次睡過去,夢里風清月明,她一直睡到太陽高照才醒過來。

她的外曾祖母正打掃著屋子,盡管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但赫如玉的身子骨依然健朗。屋門大開,陽光照射進來,在泥地上留下門板那么大的一塊光亮,眩目,安靜。屋外的院子里,馬冰清的三個舅爺爺已經聚齊,他們正在等候那位叫大垣峻實的日本人。

之前的幾天,大垣峻實就曾在丁家騏家里,當著赫如玉的面,打開過那個顏色發(fā)暗的紫檀木箱。他屏住呼吸,輕輕地捧起一卷《馬陵道》拷貝,透明的膠片上粘貼的,是當年赫如玉花了兩年時間才剪完的一幀幀剪紙,每一幀剪紙都一寸左右長寬,剪紙的刀口干凈、清晰、果斷,大垣峻實愛不釋手。的確像他祖父所說的,是紙藝里的精品。

一早起來將屋子清掃干凈,是赫如玉保持了數(shù)十年的習慣,就好比一個人早晨要洗臉和嗽口。收拾完屋子,她坐在床邊的木椅里,等待著那個日本人來把陪伴她七十年的紫檀木箱抬走。就像是要送一送自己即將出嫁的女兒,赫如玉在那天早上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己,她銀白的頭發(fā)梳得溜光,往后攏了攏,在腦后綰成個發(fā)髻,并用一支銀簪固定住,曾經裹過又放開的腳有些變形,包在一雙黑絨面料的鞋子里。身上,是藍布制作的新衣,那是去年冬天馬冰清的祖母給她買來布,她親手縫制的。新衣合身、熨帖。

大垣峻實進院子的時候,提著一個皮箱,進來以后就與馬冰清的三位舅爺爺在院子里交談。馬冰清站在外曾祖母的身旁,看到她的三個舅爺爺微微彎著身子,在那個日本人面前不停地點頭。

“日本人咿哩哇啦說些聽不懂的話,我的三個舅爺爺像雞啄米一樣點頭,其實他們根本聽不懂!”馬冰清說。

然后,丁家騏就領著他們,一道走進赫如玉的房間。

紫檀木箱被從床腳移了出來,放在房間靠門的陽光下,丁家騏哆嗦著手,掏出系在腰上的鑰匙。老式的銅鎖,原配,鎖體上有篆書“百年好合”四個字,陽文微微凸出。也許是內心過于激動,鑰匙費了好大勁,才插進鎖孔?!斑青币宦?,銅鎖開了,丁家騏用手扶著箱蓋,慢慢打開。

當紫檀木箱的箱蓋完全打開,上午的陽光照耀著箱子里靜靜躺著的拷貝,一卷又一卷,重疊著。大垣峻實的眼里欣喜異常,他蹲在丁家騏身邊,看他小心翼翼從箱子里捧起拷貝。突然,從屋外刮進來一陣旋風,紫檀木箱里那些透明膠片以及上面的剪紙紛紛碎裂,瞬間爭先恐后躥出木箱,像一條巨蟒試圖飛上高天,在屋子上空瓦解,零碎的尸骨飄灑在屋頂、院子以及附近的田地里。

大垣峻實還有赫如玉的三個兒子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們站在門邊,驚駭?shù)赝切┘埿夹D著飄向天空,又紛紛揚揚灑下,張大嘴不知所措。那個時候,只有馬冰清注意到自己的外曾祖母,她端坐在椅子上大睜著眼,突然身子往前一傾,嘴中噴出一口鮮血。

5

有關剪影戲,一切都得從馬冰清的外曾祖父丁汝成十二歲那年出逃時說起。

1912年,中國歷史的風云正在古老的大地上激蕩。年初,清朝皇帝黯然退位,繼而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tǒng)一職,一代梟雄袁世凱粉墨登場。而在馬陵山下的土城,也許是由于命運的咒詛,兄弟相殘的悲劇再次上演。

丁汝成的出生地土城,位于馬陵山一側,乃是春秋時期鐘吾國的都城。公元前515年,吳國王族發(fā)生內亂,公子光在伍子胥的策劃下,以“魚腹劍”的方式刺殺了吳王,這讓出征在外的燭庸有家難歸,只好避難到北方的鐘吾國。公子光如愿以償?shù)巧贤跷?,即吳王闔閭。為了斬草除根,他派兵攻打鐘吾國,殺了自己的親兄弟燭庸。

年少時,丁汝成對發(fā)生在土城的故事耳熟能詳,但他沒有想到這樣的悲劇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十二歲那年,做棉紗生意發(fā)家的父親不幸中風,從此躺在床上,再也沒能下床。也就是從父親病重的時候開始,敏感的丁公子已聞到彌漫在家中的不祥氣息。成親以后,丁汝成告訴自己的妻子赫如玉,說他在出逃之前的那段時間,總覺得天是陰的,時時刻刻都像是生活在黃昏里。

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來說,那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日子,就像是等待著村里關圣宮大殿外的那口鑄鐵大鐘有一天會掉落下來。每天,當母親前去照看父親的時候,丁汝成就獨自跑到后院坐在樹蔭下。石板鑲嵌的院子里,左右有兩個種滿菊花的方形花臺。圍墻邊的陰影里,將軍草瘋狂生長,蟋蟀和壁虎爬進爬出。偶爾有一兩只鳥快速驚過空中,身影倉皇,丁汝成聽見寂靜的深處傳出一種奇怪的鳴叫,仿佛是去年槐樹上的蟬鳴傳到今天。

就像是一團血掉落在宣紙上洇開一樣,發(fā)生在土城丁家的血腥殺戮從棉紗商人中風摔倒在天井的當天就開始了。丁汝成的父親被人抬進臥室,醒來之后,左邊身子失去了知覺,感覺像是有一半身子永遠浸泡在冬天的冰水里。每一天,他都覺得自己的身子又向土里埋進了一截,直到離世,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張床。房間外面,妻妾之間的爭斗早已展開,最終還是大娘的手段更高一籌——她買通家中的廚子,將自己刺向對手的刀子掩蓋得沒有一絲痕跡。結果是,棉紗商人還沒有去世,他寵愛的小妾如同陪葬一般,在他前面暴斃而亡。在丁汝成的記憶中,離家出逃前的那段時間,他已經嗅到了丁家大院里彌漫的死亡氣息。每一天,都有成群結隊的烏鴉飛臨丁家大院的上空,那些嗅覺敏銳的大鳥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使,它們盤旋、翻飛,傳來的啼鳴讓人毛骨悚然。

母親死后,父親又不能動彈,也無法言語,丁汝成束手無策,只能聽人擺布。他母親的葬禮是大娘操持的,她給自己的對手用了最好的棺木,請了泉潮律院的和尚做法事超度,葬禮隆重而熱鬧,丁汝成的大娘也因此為自己掙得了好名聲。但是,走南闖北的棉紗商人見多識廣,已從小妾突遭的橫死中發(fā)現(xiàn)端倪,商人的精明讓他意識到當家的大娘不會放過丁汝成,但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兒子趕快逃命。

丁汝成記得逃亡的那天夜里,父親讓下人把他悄悄叫進臥室,抖動著手遞給了他一封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去窯灣,找開酒鋪的吳子期伯伯!”之后,父親試圖伸手摸兒子的后腦,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手放在丁汝成的頭上。像是祝福,又像是不舍的告別。

“跑吧,兒子!”棉紗商人沙啞而含混的聲音不是從他嘴里發(fā)出,而是從他嗓子里擠出來的。之前一直懵里懵懂的丁汝成一夜之間就醒了,懂事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殺氣像夜幕一樣,從他的頭頂令人膽寒地罩了下來。

他想起幾天前,母親出喪的時候,是他舉著靈牌,跟隨著送葬的隊伍去的墓地。他的身后,八個壯漢抬著母親漆黑的棺木,引導著送葬的隊伍緩緩地出了土城。每逢到了路口和橋頭,背著紙錢的阿貴就會扔出一疊紙錢,圓形的紙片在空中突然散開,再紛紛揚揚灑落下來,白色的紙錢在泥地上觸目驚心。周家喇叭班的人吹的喇叭,聲音凄涼……隱隱約約,丁汝成仿佛聽見一種奇怪的唱腔回蕩在自己的腦子里,帶著哭音,就像是有人在一個極遙遠的地方,獨自唱著《馬陵道》。他太熟悉這出戲的唱詞了,從在母親肚子里就開始聽。但這一次,他從《馬陵道》的唱詞里,聽出了隱藏其中的殺氣。

此時站在床榻面前,丁汝成與父親驚恐的眼神對視,明白了其中的緊迫和深意。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短短的幾個月,父親像是變了一個人,身體浮腫,蒼白的臉上色斑醒目??吹剿淖齑讲煌t鈩?,丁汝成把耳朵湊近,卻只能聽見父親的喘息聲。不過丁汝成心里明白,他必須像孫臏那樣,連夜從眼下的土城逃走,卻沒有想到這次出逃,竟成為他這一生的縮影。

《私人手冊7 號》李邦耀鋁板、數(shù)碼刻線、亞克力2019年

6

1912年春天的那個夜晚,丁汝成借著微弱的星光,打開丁家大院的側門,像一只穿過陰影的野貓,悄無聲息地逃了出來。午夜的村莊靜寂異常,熟悉而又陌生。他沿著村里曲折的巷道,從那個叫土城的村子穿過,瘦小的身子像個夢境。身后,狗的叫聲追了過來。

從馬陵山下的土城到運河邊的窯灣鎮(zhèn),有很長一段路是過去馬陵山里的古驛道,有的地方鑲嵌著兩千年前的石板,經過販夫、兵卒、僧侶以及馬蹄常年的打磨,石板變得光滑,在暗淡的星空下反射著微弱的亮光,就像涂抹上了桐油。從小聽母親唱《馬陵道》,丁汝成對孫臏與龐涓的故事了然于心,他甚至熟悉鬼谷子、魏公子、田忌等人的唱詞和獨白。正是因為對那個故事太過熟悉,以至于后來,當他對自己的妻子赫如玉說起逃亡路上所經歷的詭異之事,他都弄不明白究竟是想象中的故事,還是現(xiàn)實中的經歷。

一百多年前的那個逃亡之夜,丁汝成穿過土城村外的石板路,穿過白天人來人往的大道,他能看見模模糊糊的古道消失在馬陵山的皺褶中。夜幕深沉,身后的土城早已看不見蹤影,狗吠的聲音也遙遠得若有若無,這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在孤單行走,焦急、倉促,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就回蕩在耳邊。

進入一條幽深的山谷之后,突然就起了大霧,道路消失,周邊的樹木消失,視野里山的輪廓也消失,一切可參照的東西都不見了。四周混沌一片,僅只是回過頭去望了一眼,腳步晃動,他就無法判斷來時的方向。丁汝成伸出右腳,前后左右試探,觸及到的地面沒有一點暗示,他只有摸索著在原地坐了下來。原來,安靜就像是沙粒悄悄滑落的聲音。過了片刻,隱隱約約地,他聽見,遠處,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響,密集而瑣碎,慢慢地,他聽清了,那是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像洪水一樣,席卷了過來。

人們傳說的“陰兵過”被丁汝成遇到了。之前,馬陵山的山谷里有陰兵廝殺的傳聞已經流傳了多年。置身于兩千多年前的古戰(zhàn)場,丁汝成還是暗暗心驚。那該是多么龐大的一支隊伍從附近經過啊,無數(shù)的馬蹄敲打在驛道的石板和泥地上,有的聲音清脆,有的則實篤,感覺眼前的霧氣,是萬千鐵蹄濺起的泥土。丁汝成能夠清晰地聽見兵器碰撞的聲音、戰(zhàn)馬嘶鳴的聲音、人的吶喊聲,它們仿佛近在咫尺,卻又因這大霧帷幕的遮擋,蹤跡難尋。

突然,喧囂的聲音暗淡下去,卻有清晰的聲音傳了過來:

此處莫不有埋伏的軍馬么?不中,我只索倒回干戈,領軍去也。

龐涓,你哪里去?大小三軍,與我圍定了峪口者。休教走了龐涓!

兀的不唬殺我也!高阜處說話,好似我孫臏哥哥。

叫我的是誰?

是您兄弟龐涓。

你叫我怎么?

多時不見哥哥,我心中好生想你也!

這是兩個完全陌生的聲音。一個渾厚,另一個尖厲,與父母唱和的聲音完全不同。年幼的時候,丁汝成常聽父親母親唱《馬陵道》,土城棉紗商人的宅院,晚飯后時常響起二胡、皮鼓和鐃鈸的聲音。丁汝成的父親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戲迷,他能開嗓唱,還能熟練地耍弄各種樂器。只是棉紗商人肯定想不到,他與小妾玉香枝的唱和,每一句唱腔以及家里下人的叫好聲,都像是一片片飛刀,越過丁家大院靜默的瓦脊,傳到備受冷落的大娘耳中。

由于受困馬陵道無法行走,丁汝成只能仔細聆聽天地間突然出演的這出戲。這出戲,他再熟悉不過,知道接下來的每一句唱腔和獨白,一直等他聽到龐涓說:罷、罷、罷,大丈夫睜著眼做,合著眼受。這也不必說了,只可惜那六甲天書還不曾傳授……這時,狂風突然竄起,囂叫著從深谷中穿過,氣流帶來的樹葉、沙石打在臉上,感覺剛才在大霧中廝殺的兩軍,像潮水一樣從他面前退了下去。四周再次安靜下來。無法看清道路,丁汝成寸步難行,只能等待著霧氣散去和黎明的到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霧氣是散去了,天空卻依舊黑暗,道路模糊向兩頭延伸,卻一時不知道哪頭通向土城,哪頭通向窯灣,而夜里所經歷的一切,經過睡夢的過濾,也變得似幻似真。

此后,丁汝成每當想起夜晚穿行于馬陵山的經歷,總覺得兩千多年前的那場廝殺,就是他記憶里的一部分。他后來甚至能夠隱約回憶起那天夜里龐涓的模樣,也能回憶起孫臏夜宿的羊圈,面對饅頭與污穢時的猶疑,還有刖足的疼痛讓孫臏一臉扭曲的表情。

7

五十多華里路,丁汝成走了整整一夜。當他到窯灣鎮(zhèn)的時候,天已大亮。之前,棉紗商人曾經不止一次帶兒子到窯灣,但當時丁汝成不是坐轎就是騎馬,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不知道步行的艱辛。逃亡的這天夜里,幾十里路把他的腳底磨起了好幾個大水泡,到了后來每挪一步都是鉆心的疼痛。

一跛一拐地從北門橋進了窯灣鎮(zhèn),丁家大少爺形單影只來到北門大街上,像一個華麗的乞丐??拷卵罉驎r,他看到有十多個穿青灰色洋裝的年輕人站在橋頭,有好幾個人手中提著剪子。丁汝成當時還留著長長的辮子,看到他過來,那些年輕人的眼睛立即發(fā)亮。讓丁汝成記憶深刻的是,那群年輕人中,竟然有穿學生裝的姑娘。這個從馬陵山來的少年暫時忘卻了內心的恐懼,他滿眼新奇,東張西望,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與父親之前帶他來時完全不同了。過去,寫著“北門鎖鑰”的碉樓上,掛著的是黃龍旗,現(xiàn)在黃龍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五色旗。

突然,有人從身后拉著他頭上的辮子,丁汝成心里一驚,以為是大娘派來的人追來了,他拼命掙扎,嚇出一身冷汗。身后的人卻把他的頭發(fā)抓得更緊,他偏著頭,身體僵硬,眼睛的余光瞥見了一個姑娘的腳。幾個人的交談聲、剪刀一張一合的磨擦聲,鋒利、刺耳,只聽見咔嚓咔嚓的聲音,丁汝成感覺到他的頭像是被誰從脖子上砍了下來。

發(fā)現(xiàn)頭上的辮子被剪掉,這個十二歲的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他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辮子,雙手捧著,一路來到了鎮(zhèn)上的吳家酒莊,這才發(fā)現(xiàn)酒莊里的所有伙計,包括父親要他找的吳老板,也都剪了辮子,丁汝成這才破涕為笑。

丁汝成就這樣做了吳家酒鋪的小伙計。他模樣端莊、聲音清脆,干不動重活,就站在西大街的店門口,每當看到有人走過來,他就會脆脆地吆喝一聲:“好水好地好藥酒,運河窯灣綠豆燒啊!”聽過他吆喝聲的人都說,這孩子有一口好嗓子,要是不唱戲,可惜了。

盡管朝代更迭,但1912年的窯灣鎮(zhèn)依然繁榮異常,運河上船來船往,風帆起起落落。每一天,南哨門外面的碼頭都會卸下大量的貨物:洋油、織布機、自行車、棉紗、裝在木箱里的電池和火柴,堆在碼頭上用油布蓋著的食鹽、糧食,絲綢和各種山貨也會被運走。正對著碼頭,有一個木質結構的牌樓,門楣上面,有著斗大的四個字:窯灣碼頭。兩側的牌柱上,雕刻有一副對聯(lián):船中爭日月,水上度春秋。

緊靠著運河大堤,有一些狹窄的巷道通向窯灣鎮(zhèn)上喧囂的戲班與彌漫著脂粉氣味的妓院。偶爾,有大型船隊停泊在鎮(zhèn)子外面的駱馬湖上,就會有歌妓抱著琵琶、月琴、二胡等樂器上船演奏。夜幕降臨,商船的燈光映射在水里,一上一下的光亮隨著水波晃動。偶爾,有清脆的唱腔隔空傳了過來,掠過水面,驚飛了歇息在岸邊草叢里的水鴨。

剛到窯灣鎮(zhèn)的時候,丁汝成時常迷路。按照“奇門遁甲”修建的古鎮(zhèn),“S”形的狹長街道順著運河蜿蜒。太極生兩儀——窯灣鎮(zhèn)便建了南哨門和北哨門;兩儀生四象——大運河、沂河、護城河、后河,使得窯灣得以四面環(huán)水;四象又生八卦——城墻上設了八方炮臺,通向“S”形大街的十二條深巷,這建鎮(zhèn)構思中的“十二地支”是一個迷宮,讓初來乍到的人暈頭轉向。只有生活的時間長了,才會熟悉這座古鎮(zhèn)上的一條條道路,以及這些街道上的旅店、米鋪、作坊、飯館、酒肆、醫(yī)院、教堂、藥店……

棉紗商人在丁汝成離開土城的第三天一命歸西。消息在一個多月以后才傳到窯灣的吳家酒鋪,年少的丁汝成躲在后院的糧庫里哭了一個下午。悲傷像潮水般在心頭上漲,一直淹沒到了喉頭,緩慢降落之后又復襲而來。他看見太陽照在院子里晾曬的糧食上,紅色的高粱和黃色的玉米,酒坊里的一個工友赤裸著上身,每隔半個鐘頭,就用竹筢翻動一次糧食,竹筢的端頭像人的手指一樣,從地上拖過后,在晾曬的糧食上留下了道道溝痕。

丁汝成再也沒有回過土城。父親入殮他沒有回去,也不敢回去。就算到后來成了光明劇場的老板,他也沒有回去過。哪怕他后來回馬陵山上的寺院,或者去給自己的父母掃墓,他都有意繞開土城。當年,是古鎮(zhèn)的繁華沖淡了少年內心的哀愁。白天,他替吳氏酒莊干雜活,夜晚,他就睡在后院馬廄的樓上。窗子外面的狹窄巷道,一頭通向運河的大堤,一頭通向鎮(zhèn)里最繁華的西大街。入夜,尋歡的水手和船主從碼頭下船,沿著這條巷道,消失在窯灣鎮(zhèn)的夜色里。所以每天晚上,丁汝成都是在調笑聲中進入夢鄉(xiāng)的。爾后,他又在晨市小販的吆喝聲中醒來。

8

終于有一天,丁汝成日漸舒展開來的身子,能夠裝下其他東西了。于是在晚飯過后,等吳氏酒莊打烊,丁汝成得空了,他就開始往戲班跑。只要鼓鈸聲一響起,他的心里就發(fā)癢。他還小,對戲班里的風月之事不甚清楚,卻迷戀戲班里傳來的吟唱和器樂聲。一十七家戲班,其中,“秦淮之家”是山西人開設的,里面?zhèn)鱽淼氖嵌勺?、四股弦、小三弦配板胡的聲音,舒緩,像是傍晚時分輕拂運河大堤上柳條的暖風;福建人開的“綴錦閣”,遠遠的就能聽到裹著棉布的松木敲打在大鑼上的聲音。很快,窯灣鎮(zhèn)上的十多家戲班,丁汝成都摸得個門清,他聽“藉香榭”的《琵琶記》、“紫菱州”的《雌木蘭替父從軍》、“翠文齋”的《打漁殺家》……幾乎每個戲班,隔一段時間都會演一出《千金記》,約定好了似的,那是因為虞姬就出生在離窯灣幾十里外的地方。

年少的丁汝成隱瞞了母親的身世——她雖曾是窯灣鎮(zhèn)活躍一時名角,畢竟終年與男人們打情罵俏,也不是光彩的事情。雖然已經到了民國,戲子們的地位有所提升,卻依舊被人看輕,有時去雇主家唱堂會,他們都只能從側門進家。

每一年,吳家酒鋪老板的父母過生日,都會請戲班來家里唱戲,有時請“怡紅院”戲班唱《拜月亭》,或者請“柳花閣”唱《墻頭馬上》,只要窯灣鎮(zhèn)有人家請唱堂會,丁汝成就會去蹭戲聽。沒兩年,一十七家戲班的看家節(jié)目,丁汝成都能哼個十之八九。但在所有的戲班中,丁汝成最迷“秋霞閣”的旦角小桃紅,她只要一開口,丁汝成的身子就酥軟。尤其是她唱《千金記》,那悲戚的聲音攝人魂魄,讓他的心發(fā)軟又發(fā)慌。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在歌聲的余音中,邊舞邊唱的小桃紅舉起寶劍,在香頸上一抹,寒光乍現(xiàn),婀娜的身子癱軟在臺上,觀眾席就會響起一片抽泣聲。

當時,鎮(zhèn)上只有江西人開的“蓼風軒”唱《馬陵道》。班主越玉生不知道丁汝成是他師姐的兒子,但他喜歡吳家酒莊清秀的小二,覺得他天生就是唱戲的。四折《馬陵道》,其他小生唱了兩三年還時常出錯,這個孩子一教就會,身形、唱腔、真假嗓的轉換,做得都很到位,就像是前世的某個名角投胎,沒有喝孟婆的迷魂湯,仍然保持著過去的唱功,尤其是念白時大小嗓的結合,其間如水銀瀉地般的過度,有時連他這樣的老戲骨都聽不出來。

十四歲的時候,丁汝成入了“蓼風軒”戲班,跟隨師父越玉生唱戲。老班主走南闖北那么多年,還沒有碰到一個孩子有如此好的唱戲天賦,因此也把心著力地教他。越玉生只知道丁汝成父母早亡,是個孤兒,以為是上天垂憐,才給了他如此好的嗓子。尤其是唱《馬陵道》,一張嘴,這孩子就把外部的世界全都給忘了,他只活在戲里,活在角里。當他唱“孫臏機謀不可當,龐涓空使惡心腸,兩個刖足之仇何日報,少不得馬陵山下一身亡”時,越玉生覺得這個孩子活脫脫就是兩千多年前的孫臏轉世。

那幾年,感覺除了窯灣鎮(zhèn),外面的世界亂成一鍋粥。先是都督程德全宣告獨立,進而鄰省的白朗造反,遠在地球那邊的許多個國家也打了起來。緊接著,袁世凱當了皇帝,云南有一伙人不服,揮兵北上打了起來……窯灣鎮(zhèn)似乎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船只該來還來,該走還走。戲班照舊每晚唱戲,商鋪照樣每天營業(yè)。戲院里的客人,來自天南海北,聚在一起,常常把演出前的劇場,開成了一個個新聞發(fā)布會,真真假假的消息就從那里傳了出來。

進了“蓼風軒”戲班,當年瘦弱的丁汝成就像是枯萎的木耳碰到了雨水,身子慢慢打開,漸漸地,要形有形,要樣有樣了。不久,名聲傳了出去,有些商幫、船幫和大戶人家辦堂會,沖著他的唱腔便請了戲班,這讓班主越玉生非常欣慰,覺得自己沒有看走眼。后來,只要知道他某天晚上唱《馬陵道》,如果有空,連“秋霞閣”的當家旦角小桃紅都會跑來聽。此時的丁汝成骨架有了,再著上戲服,臉上又化了妝,倒真看不出他還是個孩子。

或許是因為從小跟著唱戲的母親生活,有一天,當丁汝成與小桃紅的眼睛對上的時候,他的心里“咯噔”了一聲。就像是一個石頭被扔進了平靜的池塘,一個十六歲男孩子的心,一下子亂掉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戀母情感,一下子找到了寄托對象。此后,他在臺上扮孫臏,面對觀眾時,他的眼睛,總是在人群中搜尋小桃紅。冥冥之中自有感應,丁汝成總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就鎖定小桃紅,只要她在,丁汝成就唱得特別賣力,這一點,連他的師父越玉生都感覺出來了,每每敲打他,是不是開蒙啦?

心亂的豈止是丁汝成。見慣秋月春風的小桃紅,年紀雖然不大,卻也算得上閱人無數(shù)。那些傾慕者中,有一擲千金的土豪,有浪漫的文人,也有蠻橫的軍閥,但偏偏是這個孩子讓她的心跳無由加快。兩個人的不倫之戀當然遭到窯灣鎮(zhèn)上所有人的反對,包括丁汝成的師父越玉生?!八粋€大你十來歲的過來人,究竟是怎么狐媚到你了?”師父聲色俱厲地說,“真想找了,把戲唱好,這窯灣鎮(zhèn)上的大戶人家,娶個千金回來也有可能!”

9

2018年的春天,為了調查失傳的剪影戲,我來到了窯灣古鎮(zhèn)。盡管高速公路、鐵路、航空這些更為便捷的交通消解了窯灣作為京杭運河中轉站的作用,但我依舊能夠從這座古鎮(zhèn)的建筑規(guī)模和鱗次櫛比的商鋪中看到它昔日的繁榮。在西大街,我甚至見到開辦于1903年的“大清窯灣郵局”。郵局大門的右側,有一個很多年沒見的綠色郵筒,上面有插口,郵筒的下部,還有老式的插鎖。不知道如果真丟一封信進去,會不會有人在遠方收到。郵局的內部,結構與一百多年前沒什么兩樣,我花了兩元錢,在右邊的柜臺買了一個信封,賣信封的是位漂亮姑娘,她在信封右上側1.2元郵票上面,用力蓋上了圓形的“大清窯灣郵局”的郵戳,可在郵戳下端的日期上,顯示的卻是2018.4.11。大清,數(shù)字2018,這樣的組合給我?guī)砹艘环N奇異的穿越體驗。

來到窯灣,站在如今修葺一新的大堤步行道向運河眺望,寬闊的水面上,遠處有貨船發(fā)出“噗噗噗”的聲響。運河開通幾百年了,窯灣鎮(zhèn)有如一只小獸,吮吸著運河的乳頭,然后漸漸長大。能夠想象,許多年前,天南地北的人順著運河而來,最后又有許多人借助運河離開,卻在這座古鎮(zhèn)上,留下了無數(shù)的典當、錢莊、布店、工廠和槽坊。百余年前,當丁汝成來到窯灣的時候,運河大堤上甚至還有外國人開設的酒吧和咖啡屋,來自美、英、法、意等十來個國家的洋人在此淘金,他們與當?shù)氐闹袊寺?lián)合開設了一家家公司,有中美合資的美孚石油公司、中英合資的亞細亞石油公司、中法合資的五洋百貨公司……我懷疑那個時候的窯灣,那些長著中國面孔的年輕人,見面時的問候也許不再是“吃了?”而是說“How? are? you?”

當年,運河上的那些帆船,有的來自京津,有的則來自蘇杭,每一只船都有每一只船的故事,也有它們各自的命運。是小桃紅告訴丁汝成,從窯灣坐船可以抵達上海。當然不完全從運河走,到了鎮(zhèn)江,船要駛入長江。曾經,她坐在教堂外面的運河堤上,向丁汝成描繪過上海的虹口、江灣以及外灘,告訴他在那座遙遠的城市里,男女戀愛了可以手拉著手,在寬闊的馬路上走來走去。這應該是小桃紅的暗示,她或許是盼望著能夠與丁汝成私奔,逃往一座自由的城市,開始隨心所欲的生活。但丁汝成顯然沒有做好準備,他還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面對迷茫的未來,缺乏足夠的勇氣。

隔著百年光陰,我想象當年的窯灣,想象小桃紅和丁汝成坐在1917年的運河大堤上,想象小桃紅瞇著雙眼凝視著煙波浩渺的遠方。傍晚時分,落日在運河上撒下了萬頃金光,水面一片燦爛,但終究,那些金光和小桃紅心中曾經豐盈的期盼一樣,漸漸暗淡下去。

晚風拂來,帶著這個季節(jié)固有的涼意。丁汝成與小桃紅在大堤上坐到日暮時分,他能夠聞到小桃紅身上脂粉的香味,這讓情竇初開的丁汝成心如鹿撞,他真希望就這樣與小桃紅在運河邊坐到地老天荒,但晚上還有演出。分手的時候,小桃紅告訴丁汝成,“夜貓子集”開的時候,她會去采買一些酒菜,如果丁汝成愿意,散場以后可以過她那兒去喝喝酒。

“夜貓子集”是窯灣的夜市,已經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夜半開張,天明罷市”,南北來的商船??吭诟G灣,腳夫們在夜間裝卸貨物,船上的水手也需在此采買生活用品,等到天明,一切便了無痕跡。當三更梆響,城門吱呀一聲打開,吊橋徐徐落下,鎮(zhèn)上商家像是約好似的,燈一盞盞亮了,店鋪噼里叭啦打開。而天黑時就趕往窯灣的農民早已等候在城外,此刻他們一擁而進,帶來自家種的菜蔬和養(yǎng)殖的雞鴨。渡船開啟,船上的桅燈映照著水面。鎮(zhèn)上的石板路上,運送貨物的大車駛過,屋外傳來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和車軸轉動磨擦出的嘰咕聲。當年的窯灣,很多時候,夜晚的交易甚至超過了白天。

我想象一百年前的某個夜晚,三更之后,來不及卸妝的丁汝成夾雜在趕集的商販、農民、船夫中間,悄悄穿過街巷,來到小桃紅的住處。是臨巷的那種小院,僻靜,低調,但進了門之后別有洞天。二樓的燈早已亮起了,是一種召喚,也是一種誘惑。拐進小巷的丁汝成毫無約會經驗,他忐忑不安,站在小桃紅的門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用彎曲的食指指骨,輕輕敲擊了兩下木門。作為邀請者和過來人,小桃紅顯然比丁汝成有經驗得多,她算定這個年輕人會來,算定了時間候在了木門的后面,當敲門聲猶疑著響起,她迅速把木門打開,讓丁汝成閃入,再迅速關上。小巷又安靜下來,就像一個石子沉入水中,細小的水紋散去,水面又恢復了平靜。

酒菜是早已擺好了的,蘇北一帶尋常人家里常見的那種圓桌,周邊是鏤空的雕花,凳子隔著圓桌相對而放,沒有過多的客套和言語,兩人分頭坐下。小桃紅說了聲謝謝你能來,她端起酒杯,舉過眉頭,仰頭,喝干。喝的是窯灣產的綠豆燒酒,味甜,容易入口,可也容易上頭。等酒勁上來后,是丁汝成主動把凳子挪了過去,挨了小桃紅坐在一起。四更天,遠處的夜市依然熱鬧,丁汝成的頭,靠在了小桃紅的頸窩里。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小桃紅柔婉的嗓音如水銀瀉地,讓人聽了心里泛起陣陣漣漪。

那天夜里,丁汝成夢見自己成了西楚霸王。

10

即使是像窯灣這樣領風氣之先的重鎮(zhèn),在上個世紀初,也很難接受小桃紅與丁汝成那樣的姐弟戀。都說“女大三,抱金磚”,但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丁汝成這樣的小伙子,真要找一個大自己十多歲的歌妓,還是會讓鎮(zhèn)上的人不太習慣。關鍵是,身子尚單的丁汝成也缺乏勇氣和信心,最終,心灰意冷的小桃紅歸隱佛寺,去了馬陵山上的碧霞宮,脫離紅塵,與青燈為伴,做了一名比丘尼。

當年,也許是因為年少失恃失怙,才會讓丁汝成對小桃紅產生特殊的依戀之情。皈依碧霞宮的小桃紅離開窯灣,走得無聲無息,卻把丁汝成的魂帶走了。有那么幾年,喧囂熱鬧的窯灣鎮(zhèn)對于丁汝成來說,就像是一座死鎮(zhèn),毫無生機。一切都提不起他的興趣,丁汝成神思恍惚,演出時唱腔常常走調,好幾次都遭到觀眾的噓聲,連班主越玉生都以為他要從此沉淪下去。

直到大赫五家的如玉出現(xiàn)。

以前不是沒見過如玉,是沒注意過。位于河北街的赫氏蠟染房,丁汝成經過的次數(shù)不下一百次。前店后坊的結構,染房在后面的院子里,前面則是一個蠟染布店。那時,受限于紡織技術,布店賣的布,大多是靛藍染的布和白布。除了華麗的絲綢,蠟染算是高檔的布料了。每當天晴的日子,赫氏布店外面,高高的晾架上會垂落下來一匹匹蠟染布,有青色的花紋和紅色的花紋,與顏家鐵匠鋪窗楣上掛著的鐵器一樣,這些蠟染布都是活廣告。

平時,店里看不到大赫五,他在后面的作坊里指揮工人們漂染,害怕有人把他家傳的技術偷了去,用蠟刀蘸蠟液在白布上繪畫的這一道工序,大赫五向來親自做。畫的除了幾何圖案外,就是一些花鳥蟲魚,這本不難,難的是蠟液涂抹的厚薄與多少,這直接關系到冰紋形成的效果。坐在店里的,通常是大赫五的妻子以及他的女兒如玉。

關于丁汝成與赫如玉的相識,馬冰清曾經聽她的外曾祖母赫如玉親口說過:“當年的窯灣,你外曾祖父不但戲唱得好,長相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也許是命里注定的姻緣,那年春天,丁汝成在路過赫家染房時,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晾架上的布料翻卷起來。害怕布匹被風吹走,赫如玉慌忙從店里沖出來,伸手去拉晾架上的蠟染布,但大風卷起的布匹,像蠶繭一樣把她裹了起來,她什么也看不見,小姑娘跌跌撞撞,根本站不穩(wěn),是丁汝成過去幫她把布匹收回店里的。

大赫五從后面的院子出來,熱情地邀請丁汝成坐一會兒,還讓如玉給他上了一杯茶。尋常的茶盅,如玉端過來的時候,她的一雙手讓丁汝成的心里緊了一下。自從小桃紅離開窯灣以后,還從來沒有什么東西能夠讓他的心臟猛地一縮。那一雙手讓丁汝成的身體突然有一些僵硬,表情也不自然起來。

像是從漫長的冬眠中蘇醒過來,丁汝成聞到了空氣中一種奇怪的味道,那種味道讓他突然有一些慌亂。本來,作為“蓼風軒”戲班里的當紅小生,丁汝成可以說是泡在脂粉堆里長大的,見到年輕的姑娘并不怯場,但在赫如玉這里,他變得緊張,嘴笨,說話結結巴巴。

進入戲班唱戲十多年了,遇到有大型的船幫??吭诟G灣鎮(zhèn)邊的大運河上,或者商會有重大的活動,常常會有幾個戲班同時被邀請去唱戲,所以窯灣鎮(zhèn)上的那些戲班、小生和花旦彼此都很熟悉。戲班里也有長得乖巧的姑娘,她們較早接觸風月,與普通的良家女子相比,早早就掌握了一套撩人的把戲,但是眼風、身姿和暗示,在丁汝成這兒都不起作用。當然,時常用身子撩撥丁汝成的,還是鎮(zhèn)里幾個妓院的花魁,她們風情萬種,自信能搞定天下所有的男人。有時碰到那種有情調的客人,入夜之前愿意做一些鋪墊渲染一下氣氛,她們就會提出去“蓼風軒”聽《馬陵道》,曲終人散,丁汝成穿著戲裝下來答謝來客,那些姑娘甚至能夠當著她們恩客的面,公開挑逗丁汝成,伸手去捏捏他粉嫩的腮幫,或者用灑了香水的手帕扇在他的臉上,只要見到丁汝成躲閃和窘困的樣子,她們就非常開心。

赫如玉的模樣談不上長得好,當然也不能說長得差,普普通通的一個姑娘,普普通通的長相。但她的那雙手一直讓丁汝成著迷。纖細又豐潤,潔白又有生機,小巧、靈活,無論動和靜都是那么妙不可言。有時,丁汝成會想,這雙手要是配在小桃紅的身上,那真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美妙絕倫。

婚期很快就訂了下來。過門的那天,赫如玉的嫁妝,無論是箱籠、茶盤,還是臉盆、鏡子,都貼上了她的剪紙,有二龍戲珠、八仙慶壽、觀音菩薩坐蓮花,尤其是裝被褥的紫檀木箱上,貼著的是《白蛇傳》故事,許仙、法海、白娘子和小青,每個人都像是活了似的。赫如玉告訴過自己的重外孫女馬冰清,按照窯灣人的習俗,大婚的這天,是要請戲班來唱戲的。以往,都是丁汝成唱給別人聽,這天他大喜,只能與如玉在洞房聽“秋霞閣”的伍云唱《西廂記》。

小桃紅走了以后,在窯灣,除了伍云能夠唱《西廂記》里的崔鶯鶯,“紫菱洲”戲班一個叫李秋蘋的小姑娘也能唱,但兩個人的唱腔比起小桃紅差遠了。在那個遙遠的洞房花燭之夜,丁汝成聽到那熟悉的唱詞,想起了馬陵山上與青燈作伴的小桃紅,也許會感到一種難以排解的惆悵。

11

馬冰清的祖母丁臘梅是個遺腹子,她出生以后從來沒有見到過父親,有關父親丁汝成的一切,均是母親赫如玉告訴她的。

或許是當年在大運河邊聽小桃紅說從窯灣坐船可以抵達上海。二十七歲那年,丁汝成坐上了洋人的小火輪,順著大運河,一路往東南,去了當年的十里洋場。第一次去到遠比窯灣鎮(zhèn)繁華的大都市,漫長的水路行程,丁汝成時常想起小桃紅來。千里水路思緒萬千,到鎮(zhèn)江后,丁汝成轉乘通往上海的大船,江面變得寬闊起來,寬闊到兩岸的小鎮(zhèn)和村莊看上去都是那樣的模糊。

在上海虹口上的岸。蘇州河上,乍浦路橋正在修建,橋身已經建好,兩側的支架尚未拆除,它龐大的體量讓丁汝成吃了一驚,抬頭再看四周的高樓,挺拔、雄偉,都不知道是怎么修建起來的,難怪窯灣鎮(zhèn)只能被稱為“小上?!薄?/p>

沿途尋找住處,走過了乍浦路、天潼路、熙華德路,最后住進了百老匯路口的禮查飯店。命運在那時已經有了暗示。途經熙華德路時,丁汝成看到九大藥坊的房頂上有高高的晾架,他猜測藥坊的后面一定是個染房,那個晾架搭來有如古代皇帝戴在頭上的冠冕,色澤鮮艷的藍印花布從上面垂落下來。丁汝成駐足眺望,眼前的布匹讓他想起了窯灣赫家的染房,想起晾架上垂落下來的那些蠟染布匹,甚至短暫想起了赫家那位時常去“蓼風軒”聽他唱戲的小姐。丁汝成只是沒有想到不久之后,他竟然會成為染房老板大赫五的女婿。

找到落腳之處,安頓下來的丁汝成迫不及待出了禮查飯店,在大街上東張西望。這座城市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新奇,難怪當年小桃紅會對它那樣向往?;蛟S是由于職業(yè)原因,那天晚上,丁汝成走進了離駐地不遠的虹口大戲院。他發(fā)現(xiàn)這兒的戲臺與窯灣的不同,觀眾的座位比戲臺要高,這讓丁汝成覺得別扭。在窯灣,他所在的“蓼風軒”戲班的戲臺,不僅比觀眾坐的地方要高,而且木制的屏風將前后臺分開。每一次進戲院,一抬頭,丁汝成就能看到戲臺上端的直匾,上面顏體書就“半入云”三個大字,端正、莊重,匾額的四周,雕飾有各種龍鳳花卉。左右兩側的臺柱上,那副對聯(lián)丁汝成一直銘記于心:天地無私,貴賤皆為角色;古今如夢,往來只換衣冠。

而上海虹口大劇院的戲臺,上面空空如也,只拉了一塊大大的白布,看上去有些簡陋。

盡管在戲臺上唱了十多年的戲,但是當默片《盤絲洞》開始放映時,丁汝成還是大吃一驚。他想不通幕布上的人為何會動,像真人一樣。早些年,他剛到窯灣的時候,西大街臨近運河的空地上,正在興建一個規(guī)模巨大的天主教堂。主持教堂修建的德國神甫在丁汝成看來,完全就是一個怪物,個頭高大不說,還一頭卷曲的頭發(fā),藍色的眼珠,高高的鼻梁,手臂從黑色長袍下裸露出來的時候,還能看到上頭密密麻麻金黃色的汗毛。

神甫從遙遠的德國帶來了一架“西洋鏡”,是一個四面都有兩只鏡洞的大箱子,就放在界牌樓前,只需交一個銅板,就能從兩個玻璃孔洞中見到里面的幻燈片。一旁的黑板上,粉筆寫著的是:今日上映海外大片《貓與老鼠稱兄弟》《大鯉魚逮小鳥》。后來,入鄉(xiāng)隨俗,西洋鏡里的幻燈片增添了中國故事:《豬八戒背媳婦》《武松打虎》,但鏡子里的內容單調,又沒有聲音,只能靠幻燈片下面的那行文字來解說。

默片《盤絲洞》給丁汝成帶來的沖擊遠比第一次看到“西洋鏡”還要大,他發(fā)誓要搞清楚唐僧師徒為什么能夠爬到幕布上不掉下來。就為這個原因,他在虹口大戲院待了幾天。一開始,他懷疑唐僧師徒四人是不是藏在白色幕布后面,但是悄悄繞到幕布后,丁汝成發(fā)現(xiàn)戲里的人,還是掛在幕布上,就像是幾個人的魂魄在幕布上顯靈,神奇得如同一個魔術。

直到他用兩塊銀元,賄賂了戲院的放映師,那個一直拒絕丁汝成進入屋子的放映師才和顏悅色起來,他讓丁汝成看了他視為寶貝的百代9.5毫米手搖電影放映機,還讓他摸了摸?!胺▏a的呢!”放映師很自豪地說,“新鮮玩意兒,可寶貴了,阿拉上海,現(xiàn)在就只有這一臺?!?/p>

但對小膠片上那些隱約的圖案,怎么會變成幕布上會動的人,丁汝成把腦袋想疼了也找不到答案。兩塊銀元終究還是起了作用,他被允許留在放映室里,看放映師是如何裝片,換片,放映,并加以解釋,這才漸漸明白了這個新鮮玩意不是魔術,而是電影。

從大戲院回到禮查飯店,丁汝成一直難以入睡。影戲《盤絲洞》帶給他的震撼太強烈了,以至于一閉上眼睛,就是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情景。而他在大劇院里看到的美人蕉留聲機,更是令他開了眼界:一個旋轉著的碟片,聲音從巨大的喇叭里傳出來,有《四郎探母》《捉放曹》《洪洋洞》,就像是那個小小的黑匣子里,躲藏著無數(shù)的小生和花旦。這讓他想起了十二歲離開土城的那個夜晚,在馬陵道上,大霧中,他聽見的兵戈聲。

那一年,丁汝成在上海待了一個多星期,離開時,他已經從默片《盤絲洞》里看出了端倪,并為此深深著迷。他發(fā)現(xiàn)幾天前讓他大惑不解的電影,其實就是一張張閃過的幻燈片?!耙幻腌婇W過16幀?!狈庞硯熀軆刃械卣f,“銀幕上見到的人就會像真人一樣?!?/p>

應該是24幀。幾年以后,丁汝成在窯灣琢磨他的剪影戲,一遍遍地試驗,他發(fā)現(xiàn),一秒鐘得閃過24幀,銀幕上的人,動作才能與現(xiàn)實中的一樣快慢。

12

如果不是娶了蠟染布鋪老板的女兒,丁汝成不會想到去弄剪影戲?;楹?,赫如玉帶來的嫁妝上所貼的剪紙,已經讓丁汝成感到意外。運河流到窯灣一帶,無論是鎮(zhèn)上還是鄉(xiāng)村,剪紙都是姑娘出嫁前,除女紅之外需要掌握的一門技術?;ú蒴~蟲、日月星辰,都會有姑娘剪得不錯。

結婚之后,每天晚上,丁汝成還去越玉生的“蓼風軒”唱戲,但他時常會想起婚前的上海之行。赫如玉出神入化的剪紙,讓他想到,有沒有可能創(chuàng)造一種剪影戲?丁汝成找到窯灣美孚石油公司的經理顧·彼德,他是個法國人,天主教徒,禮貌、和藹,遇到稍微熟悉的人就先笑,每個星期天都會到大教堂去禮拜。丁汝成托他從法國返回的時候,給買一臺電影放映機,另外還要一些透明的膠片。

兩個人當時還沒有孩子,赫如玉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按照自己在戲班聽到的故事,用一把金黃色的小剪子,剪紅娘、剪崔鶯鶯、剪虞姬和竇娥。除了剪紙和伺候丁汝成,赫如玉的其他時間,就用在吃齋念佛上。

一直沒懷上孩子,赫如玉什么偏方都試過了,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丁汝成不急,赫如玉卻非??鄲?,她甚至建議丁汝成娶個小妾,百年之后有人承續(xù)香火,但被丁汝成拒絕了。對于自己的家世,丁汝成曾經對赫如玉講過。事隔許多年了,每當他想起大娘來,身子還會不停地發(fā)抖。

“我這輩子是不會納妾的!”他擁著赫如玉說道。

兩人臥室的右邊,是一道窗子,左手進門有一塊空地,赫如玉先是剪了一幅送子觀音像貼在墻上,后來覺得不夠恭敬,又在鎮(zhèn)上的廟里請了一尊觀音菩薩回來,木雕的,請人做了供臺,每天都敬香,敬水果。赫如玉很虔誠,每次在觀世音菩薩的像前跪拜,她都會凈手,換上潔凈的衣服。

“弟子現(xiàn)在受到苦惱,祈愿觀音菩薩,千眼照見,千手護持。加持弟子能求得福德智慧之子,弟子發(fā)愿以后每天念《普門品》……”每一天,都能聽到赫如玉跪在蒲團上低聲祈求。

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訴她,馬陵山的碧霞宮燒香靈驗,赫如玉才第一次去了那個地方。恰好是春天,萬物復蘇,路邊不時能見到開得繁盛的桃花和李花。兩個轎夫抬著,使嘴的丫鬟步行跟在轎子后面,赫如玉還從父母的染坊要了個年輕的伙計跟著。一路上,赫如玉不時掀起轎簾,往外面眺望。丈夫十二歲從馬陵山逃到窯灣鎮(zhèn)的事給她講過多遍,她擔心從馬陵道經過的時候,也會碰到大霧彌漫和過陰兵。

兩個轎夫在這條道上走了許多年,熟悉這條路的每一道坡坎,他們告訴赫如玉,陰兵從馬陵道上過的事,通常只發(fā)生在晚上。大白天,他們走過幾百次了,從來沒有遇到過。

碧霞宮的凈塵,赫如玉小的時候見到過。她還是“秋霞閣”當家花旦小桃紅的時候,唱虞姬,唱崔鶯鶯,還唱過《玉簪記》中的陳妙常。陳妙常原為金陵女貞觀的尼姑,與趕考書生潘必正一見鐘情,歷經磨難最終修得正果。小桃紅扮陳妙常時,也許沒有想到,此生后來會去碧霞宮削發(fā)為尼。赫如玉還有印象,有那么一段時間,丁汝成與小桃紅的事弄得窯灣盡人皆知,成為鎮(zhèn)上戲迷們飯后的談資。赫如玉婚前也曾在意過這件事,后來問過丁汝成,丈夫不愿多談,漸漸的她也不再掛在心上了?,F(xiàn)在去碧霞宮燒香,赫如玉一門心思在懷孩子上,已經不太在意丈夫與那個老尼的傳聞。

不知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還是如今的凈塵有了非凡的法力,當赫如玉一行人來到碧霞宮前,凈塵已經等在那里了。與記憶中的小桃紅判若兩人,眼前的凈塵面皮白凈,超凡脫俗。轎夫被打發(fā)走了,隨行的伙計被安排住去了泉潮律院,碧霞宮只給赫如玉和隨行的丫鬟安排了庵房。已是黃昏,碧霞宮一片靜謐,太陽西下,陽光在地上投下廟檐長長的影子。凈塵把赫如玉帶到大殿觀音菩薩的圣座前,跪在蒲團上。凈塵手持佛珠,低聲禱告:“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有施主受到求子困擾,祈求您加持,《華法經》說,若有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闭f完,她伸手撫摸了一下赫如玉的頭頂,轉身出了大殿,輕輕地把門帶上了。

赫如玉在碧霞宮住了三天,每天禱告結束,凈塵都帶她逛馬陵山?;氐礁G灣鎮(zhèn)以后,赫如玉用剪刀記錄了她去馬陵山求子的過程,有碧霞宮善男信女趕廟會的情景,有山頂泉潮律院鱗次櫛比的建筑,有三仙洞,有乾隆爺御題的“第一江山”,還有凈塵比丘尼的剪影。雖說赫如玉曾看見小桃紅在戲臺上扮演虞姬已過去多年,但她還是在一張三尺紅紙上,將虞姬歌罷自刎剪得活靈活現(xiàn),尤其是虞姬的側影、身姿,一看就讓人想起鼎盛時期的小桃紅。

本以為會很快懷上孩子,可肚腹依然緊湊,沒有一丁點兒人們所說的懷了孩子的跡象,不想吃酸東西,也不發(fā)嘔,一切和往常沒什么兩樣,赫如玉不由得沮喪萬分。后來,還是丁汝成幫她解開了心結?!拔覊舻接^音菩薩了,”一天早晨,丁汝成醒來,對正跪著念《普門品》的赫如玉說,“菩薩說了,你只要幫我剪完《馬陵道》,就賜兒子給你?!?/p>

以前,赫如玉也曾跟著母親去聽過戲。她喜歡聽的是《西廂記》和《牡丹亭》一類的故事,對于《馬陵道》,在嫁給丁汝成之前,她雖然聽過,卻沒有認真聽它的唱詞。在她看來,《馬陵道》講的,是一個師兄弟反目成仇的故事,血腥、殘暴、兇巴巴的,聽過之后害怕,晚上連覺都睡不好。但成婚之后,丁汝成固執(zhí),執(zhí)意要教會赫如玉《馬陵道》的唱詞,每當有《馬陵道》演出的時候,他必定帶赫如玉一起去聽?;藘扇旯し?,赫如玉不僅能夠用小生的聲調唱《馬陵道》,她還真給丁汝成用紙剪出了《馬陵道》。按透明膠片的尺寸剪的,同一個場景里,每一禎都相似,但又有些細微差別,丁汝成粘貼的時候數(shù)過,有上萬張之多。

如愿以償,赫如玉果真在完成《馬陵道》的剪紙后懷上了孩子。

13

1940年以前,窯灣鎮(zhèn)沒有人知道湘記百貨店的老板朱廷湘是日本人,名字叫伊藤正夫。他多年前來到了窯灣,在中寧街上開了湘記百貨。店面雖然不大,卻是五臟俱全,除了賣搪瓷盆、口缸、刀剪、洋皂、洋火等日用百貨外,還賣綢布。他賣的綢布,色澤鮮艷,布上的那些海棠、月季、荷花以及玫瑰,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樣,引得窯灣有錢人家的女人,做夢都在逛湘記百貨店。當然,價格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消費得起。朱老板的百貨店,不二價。他告訴窯灣人,他有渠道,能從當時上海最大的先施百貨公司進到各種流行的東西。

朱老板的生意紅火,他雇的幾個店員也特別敬業(yè),所以百貨店也不要他操太多的心。平時,他胸前掛著一個徠卡相機,在窯灣周邊游蕩,偶爾抬起相機來拍幾張照片。幾年時間,他摸清了窯灣鎮(zhèn)上每一家商號、酒肆、糧行、錢莊的營業(yè)情況,掌握了數(shù)以百計各種作坊的產出,了解了窯灣鎮(zhèn)以及周邊張樓、王樓和運河對岸胡圩、黃墩的各種物產。舉個例子,鎮(zhèn)上最有名的趙信醬園店,他對它在南京和鎮(zhèn)江兩個分號的收支,甚至比店主還清楚。此外,他還成功地為丁汝成買到了一臺西門子發(fā)電機,帶回來的那天,鎮(zhèn)上的人都來看稀奇,尤其是夜晚,發(fā)動機轟鳴,劇場臺子上懸垂著的那只燈泡,可比馬燈亮得太多了。那是一臺一千瓦的小型發(fā)電機,專供電影放映用。那是1933年,窯灣鎮(zhèn)商業(yè)繁榮,每天都有數(shù)以千記的人沿著運河而來,像魚群一樣,消失在窯灣這座聲名遠播的溫柔鄉(xiāng)。丁汝成的光明劇場開設在戒賭橋的那一邊,位置比較偏僻。但是這個稀奇的玩意兒還是讓窯灣人趨之若鶩。唯一的遺憾,是幕布上的圖像與幕布下那個開著巨大喇叭花的留聲機里發(fā)出的配音,總是很難完全同步,但是好奇心讓絕大多數(shù)的人忽略了它的不足。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歌舞升平的窯灣,人們認為朱廷湘是個脾氣溫和的生意人,他會說武漢話,還是個戲迷,熟悉窯灣一十七家戲班里的每個老生、小生和旦角,當然也熟悉另外十多家妓院的營生。1938年,日本人進駐窯灣后,他還做了一樁在當時引起轟動的皮條生意:一次性介紹一百多位年老色衰的娼妓去徐州充當軍妓。為此,他的湘記百貨店受到“皇軍”的特別保護,在許多商人關門逃走之后,湘記百貨店仍然正常營業(yè),而且生意越發(fā)紅火,成為窯灣鎮(zhèn)當時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的典范。

江蘇整體淪陷的那一年,日本人沒有費一槍一彈就占領了窯灣。幾乎是一夜之間,運河大堤北邊的青色磚墻上刷滿了標語:日華親睦、日華滿兄弟民族一致團結、天皇萬歲、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短暫的動蕩之后,這座古鎮(zhèn)又恢復了往日的平和,并且呈現(xiàn)出一種虛假的繁榮。日本人有意將這個水陸碼頭建成大東亞的治安典范,盡管生意相對之前已經冷清不少,往來窯灣的商賈也驟減,但主政窯灣的日本人大垣一雄少佐要求,不管生意如何,每一家戲院都要照常營業(yè),偶爾,他還會帶著他的日本兵去捧場。

占領窯灣的日本人,征收王家的當鋪做了維持會的辦公地點,而五十多個日本兵的營房,與丁汝成的光明劇場就只有一墻之隔。都說衙門口無生意,窯灣本地有人過來看剪影戲的時候,碰到幾個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兵,他們抬槍就打,所幸酒喝多了,眼線吊不準,沒有給打中。自從日本人來了之后,光明劇場的生意日漸暗淡,盡管如此,為了討好大垣一雄,日本人剛駐扎過來的時候,丁汝成還專門給他們放了專場,放的自然是剪影戲《馬陵道》。

第一次看剪影戲,那些臉上稚氣未脫的日本兵看得津津有味,東方大國發(fā)生的古老故事,一些受過教育的日本兵偶有所聞。尤其是大垣一雄,他迷戀上了剪影戲,不時就會摸過光明劇場來聽戲。門票,丁老板自然是不敢收,還得給他專門騰個雅座,配些瓜子、點心和茶水。

大垣一雄對《馬陵道》拷貝上的剪紙贊嘆不已,稱贊是他見過的最為精美的紙藝杰作。尤其在得知那些剪紙出自丁汝成的妻子之手后,大垣一雄抱過來一厚疊紅紙,讓赫如玉給他剪《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里的人物。逢到元日,也就是中國的春節(jié),他還會要求赫如玉給他剪窗花,一副入鄉(xiāng)隨俗的樣子。因此窯灣鎮(zhèn)上,人們都說湘記百貨的朱老板、光明劇場的丁老板,兩人都是皇軍的紅人。

14

與光明劇場日漸冷落的生意形成反差,湘記百貨的生意絲毫沒有受到戰(zhàn)亂的影響,生意比日本人到窯灣前還興隆,盡管價格高得離譜,但有些東西是生活必需品,還得買。所以,朱老板情理之中就做了維持會的會長。在他的大力維持下,窯灣鎮(zhèn)上那幾家洋人開設的商號也照常營業(yè),只要他們有本事弄到緊缺的洋油,豬鬃、醫(yī)療藥品、布匹和稀有金屬,朱會長總是能讓那些來源神秘的物資順利出手,并讓那些提供貨物的商家獲得豐厚的利潤。直到1945年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前,湘記百貨店的功能,實際上就是通過窯灣繁榮的商貿,替日本人組織必要的軍需物資。

后來,丁汝成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如魚得水的朱會長在大垣一雄面前極為謙卑,每說一句話,他的身子都要矮一下,滿臉還堆著諂媚的笑,大垣一雄則做出倨傲的樣子。但只有兩人在的時候,情況似乎顛倒過來。在維持會,丁汝成親眼看到大垣一雄雙手給朱會長敬煙,給他點煙時也一臉的仰慕,完全沒有了人前趾高氣揚的作派。直到有一天,他聽到兩人用流利的日本話交流,站在屋外的丁汝成才像是悟過什么來。

發(fā)現(xiàn)丁汝成偷聽的,是朱會長。但是出門查看的,卻是大垣一雄。那一次丁汝成到維持會,是想請朱會長幫他買點洋油。美孚的戴維斯、亞細亞的威廉、五洋的享利都說,他們的洋油只能賣給朱會長。沒有油,發(fā)不了電,丁汝成的光明劇場就要關門,他心急如焚,貿然闖入。他沒有想到大垣一雄會在維持會,更沒有想到朱會長能說一口流利的日本話。

更為尷尬的是,丁汝成的出現(xiàn),讓大垣一雄被迫迅速改變角色,但他還沒有從剛才的語境里擺脫出來,因此在告辭的時候,他稱呼的不是朱會長,而是伊藤君。是聽到朱廷湘的鼻音后,他才慌忙改口稱朱會長的。

簡短說明來意,朱會長很干脆,答應給丁汝成弄幾桶洋油。他的臉上堆滿笑意,一如既往讓人感到親切,還發(fā)了支哈德門香煙給丁汝成點上。他簡短地詢問了光明劇場的營業(yè)情況,感慨亂世,什么生意都不好做。

日本人來到窯灣以后,《打漁殺家》是不能再演了,因為里面反抗的味道太濃,而《四郎探母》則是每一家戲班都必須演的,原因當然是有利于中日親善。當時的窯灣小學,日本人對老師教什么不教什么作了嚴格規(guī)定。丁家騏就記得小的時候寫過的作文《日慰信》,主要的內容就是皇軍圣戰(zhàn)辛苦,大東亞共存共榮什么的。

從維持會長的辦公室出來,跨門的那一瞬間,丁汝成狐疑地回過頭去,恰好看見朱會長陰鷙的眼神盯著他的后背,他當即身子僵硬,嚇出了一身冷汗。

也就是從偶然知道朱會長是日本人的那天開始,丁汝成就預感到要出事,但不知道會出什么事。他的緊張和不安傳遞給了妻子,使得赫如玉每天都跪在蒲團上求觀音菩薩保佑。念的不再是《普門品》,而是《金剛經》或者《大悲咒》,自從幫丈夫制作完《馬陵道》的剪影戲后,她的肚子就再也沒空過。短短的幾年時間里,她生了三個兒子,眼下肚子里還懷著一個。赫如玉希望是個女兒,布店出生的女人,有一手好女紅,她夢想著能夠給女兒縫制好看的衣服。

終于有一天,大垣一雄再次登門來了,這是丁汝成意料到了的。他十二歲離家來到窯灣鎮(zhèn),年紀輕輕寄人籬下,這讓他比一般人更敏感,也更懂得察言觀色。在丁汝成的堂屋,賓主在八仙桌的兩旁坐定,得到示意的下人還專門泡了一壺明前的龍井,用的是景德鎮(zhèn)天義華瓷坊產的青花玲瓏瓷,杯體上有一些半透明的米粒,大垣一雄感到很神奇,將那只裝了茶水的杯子放在手中認真把玩。

“丁老板是位尊紀守法的良民哪!”大垣一雄低頭喝了一口茶,抬起頭來時滿臉笑意,“應該為建設大東亞共榮圈做點貢獻,您說是不是?”

“一雄太君的意思是……”丁老板摸不清楚這個日本少佐來的意圖,他心懷忐忑,一頭霧水。

大垣一雄說他來到窯灣后,對中國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尤其是看了多次《馬陵道》,也聽了《馬陵道》的戲,他有了一個想法。

“丁老板,你說孫臏與龐涓本是師兄弟,為何后來非要弄得個你死我活?”大垣一雄說,“我的士兵們來到中國,不是為了戰(zhàn)爭,而是為了和平,為了大東亞共榮而來!”

“太君的意思是……”丁汝成心里打鼓,不知道這個日本人口袋里賣什么藥。

“我在你的劇場看過《馬陵道》,能不能不要那么血腥和暴力?”大垣一雄微笑著說,“再過一個月,就是天皇的生日,那是我們每個得到天皇護佑的人的節(jié)日,所以,我準備在窯灣隆重慶祝天長節(jié),為此我準備請丁老板的戲院,為窯灣的良民放映你的《馬陵道》,只是結尾恐怕要修改一下?!?/p>

“怎么改???”這個提議讓丁汝成不知所措。

“是這樣,”大垣一雄放下茶杯,“你看,這個是孫臏,這個是龐涓,”他把自己的左手右手握在一起接著說,“兩個人雖然有點誤會,可最后冰釋前嫌,像我的左手和右手一樣,又成為朋友?!?/p>

“這怎么可能改呢?”丁汝成解釋說,“歷史上發(fā)生的故事,就是孫臏受了陷害,最后在馬陵道上殺了龐涓報仇的嘛!”

“歷史也是人寫的嘛,”大垣一雄說了一句相當有哲理的話,并且為自己的這句話感到得意,“你的,不覺得,我們正在改寫歷史?”大垣一雄說我們的時候,用右手食指點著自己的胸口。

丁汝成知道,大垣一雄嘴里所說的我們,并沒有包括他這個中國人。

15

院子里很安靜,天井右側的圍墻邊,金屬水龍頭,每隔五秒鐘就有一滴水掉落下來,水管下面的銻盆里,已經盛了半盆水,水滴落下,波紋向四面散開,好像是水中有一顆透明的小心臟在跳動。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屋檐下,她戴著一副老花眼鏡,一頭燙過的卷發(fā)已經發(fā)白,給人感覺安靜而平和。

午后時分,太陽當空,天井中陽光朗照的地方像一個梯形,特別耀眼,而瓦當與瓦槽投在地上的剪影也格外清晰。兩個小時之前,我提著馬冰清為祖母買的糕點尋找到了這里,我講明了來意,然后坐下來陪孤獨的老太太聊天,引導她回憶傳聞當中的丁汝成。

老太太就是丁汝成的女兒丁臘梅,如今住在運河對岸的新河鎮(zhèn),自從母親赫如玉去世以后,她就很少再去馬陵山,去了,也不與自己的哥哥丁家騏聯(lián)系。老人七十多歲,曾經做過新河鎮(zhèn)小學的老師。據(jù)馬冰清說,她奶奶一輩子謹小慎微,不善與人交往。

我對老太太說,這段時間我一直在馬陵山和窯灣一帶查找她父親丁汝成的信息,想了解他當年創(chuàng)造的剪影戲。

“老人家,你不覺得它與剪紙動畫片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嗎?”我說,“可惜它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現(xiàn)過一陣就消失了?!?/p>

“我是遺腹子,對父親沒印象,”丁臘梅說道,“你說的剪影戲我聽母親說過,但我從來沒有看過?!?/p>

“剪紙動畫片呢?剪紙動畫片《豬八戒吃西瓜》看過嗎?”我問老太太。

“沒有?!崩咸珜⒈橇荷系难坨R扶正說。

“《金色的海螺》呢?”

“這個看過,‘文革前看的?!?/p>

“那是1963年拍攝的剪紙動畫片,第二年還獲得了亞非電影節(jié)的盧蒙巴獎,”我不無遺憾地告訴丁臘梅,“老人家,您父親可惜了,他要不那么早就過世,那他發(fā)明的剪影戲,一定會進入中國電影史的?!?/p>

丁臘梅望著我,似乎陷入到對往事的追憶中:“你說的剪影戲,其實我母親出的力更多,上萬張的剪紙,花了她兩年多的時間才剪完?!蓖A艘粫?,丁臘梅又說,“母親告訴過我,說如果不剪出《馬陵道》,她就懷不上孩子。”

“如果剪影戲保留下來,您母親也會因為它進入中國電影史的。”我說。

“我母親只負責剪紙,”丁臘梅瞇起雙眼,仿佛這樣一來,她就能看到身后早已遠去的時光,“曾經有日本人來,要重金買我母親剪的《馬陵道》,說我母親的剪紙了不起。”

“那是!您母親的剪紙真是精美,我在您孫女馬冰清那兒見到過幾張,很難想象那么復雜的圖案,她是怎樣用一把剪刀剪出來的。”

“不是一把剪刀就可以的,”丁臘梅告訴我說,“剪紙會用到不同規(guī)格的剪刀,還需要刻刀和墊板,有時還得借助圓規(guī)、尺子、鉛筆、橡皮擦甚至訂書機?!倍∨D梅做過小學老師,對這些教學用具如數(shù)家珍。

“您老也是剪紙的高手吧?”

丁臘梅的臉上突然有些羞赧,“我從來沒學過,母親也沒教過我,不會剪,還不如我的孫女呢,她剪得好?!?/p>

丁臘梅是遺腹子,父親失蹤半年后,她才出生。也許是從來沒有見過生父,她對父親格外好奇,年少時,她就有些偏執(zhí)地收集關于父親丁汝成的一切,他的照片、用過的煙斗、毛筆抄寫的《馬陵道》劇本、他留下的日記、早已失聲的百代牌手搖電唱機……還有父親點點滴滴的傳聞。

正是因為丁臘梅的講述,我對丁汝成上個世紀在窯灣的生活才有所了解,從而也有了想象的依托。按照丁臘梅的說法,她父親丁汝成是1900年出生的,大她的母親赫如玉剛好十歲。

在來新河鎮(zhèn)之前,我不但去找過丁家騏,也去找過丁家駒和丁家驥,但都沒有得到什么有價值的信息。在新沂市的香韻茶室,馬冰清對我說,她奶奶家的歷史一團亂麻,恩怨情仇根本理不清楚。她的大舅爺爺丁家騏,在她外曾祖父失蹤的那年只有七歲,在窯灣鎮(zhèn)上的初級小學上二年級,是從他的口中,日本人才得知丁汝成離開窯灣古鎮(zhèn)后,去了馬陵山。等后來長大,每當有人提及馬陵山,提及上面的泉潮律院,提及1940年初夏馬陵山上的那場大火,丁家騏就會變得沉默。在他的另外兩個兄弟看來,如果不是他透露消息,他們的父親就不會死于那場大火,而他們的童年,就不會遭受那么多曲折。

“他們都不知道實情!”當我再次見到馬冰清的時候,她告訴我說,她的外曾祖父當年失蹤其實另有隱情!

16

回到1940年的春天。盡管丁汝成明白東洋人大垣一雄的意圖,卻不愿意為他修改《馬陵道》的情節(jié)。第二次再談這件事的時候,就不是在丁汝成的光明劇場了,而是在王家當鋪,也就是當時的窯灣維持會。當鋪的窗口,正對著大門,柜臺內外的高差很大,大垣一雄坐在里面的高凳上,丁汝成站在柜臺外面,他揚起頭來,只能看到大垣一雄的下巴。話還是上次說的那些話,可聽起來就是覺得那么別扭。當然,既有彼此位置高差懸殊帶來的壓力,更重要的是,這次大垣一雄的口氣聽上去不像是交談,而是命令。

我后來查訪過大垣一雄的信息。那個當年駐扎在窯灣的日軍少佐曾在中國東北生活了多年,他的父母是日本第一批開拓團的成員,民國四年離開北海道,來到了黑龍江的方正縣,住在伊漢通鄉(xiāng)的吉興村,也算是個中國通。當他以命令的口吻要丁汝成在天長節(jié)前把《馬陵道》修改完,丁汝成就懷疑,是不是大垣一雄在聽戲的過程中,把老是侵略鄰邦地界的魏國,想象成日本了?丁老板當時還沒有想到要離開窯灣,他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假意答應大垣一雄,說改動劇情,需要一段時間排練,銀幕上的影子倒好調整,但是唱腔,都唱過幾百上千次了,要改過來,的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丁臘梅告訴我,她母親為此還新剪了不少紙,但還來不及按修改的劇情將剪紙粘貼在透明膠片上,就出了事情。

1940年3月的一天中午,就在窯灣熱鬧的西大街,離維持會不遠的地方,朱會長被人刺殺了。據(jù)當時西大街的一些目擊者說,他們看到朱會長從東邊一路過來,不時還與碰到的熟人打招呼,可就在過了郵局不遠,還沒走到界牌樓,他就捂著腹部癱倒下來,手中提著的一個洋瓷口缸掉到了石板路上,叮叮當當?shù)穆曇袅⒓匆鹆嗽S多路人的注意。

人們圍了過去,這才注意到朱會長灰色的長衫下面,有血淌了出來,順著石板與石板連接的縫隙,流向了街邊的低凹處。他頭上的黑色禮帽滾落在一旁,斜靠在路邊的沿坎上。陽光照耀著朱會長發(fā)白的臉,他的額頭抵在光滑的石板上,眼睛半睜,一臉困惑?!皻⑷死玻 币粋€女人的尖叫聲像警笛一樣響起,就像朱會長是一顆即將暴炸的炸彈,圍觀的人群轟的一聲散去,逃至街道兩側的房檐下,他們看到朱會長的腳一下又一下地抽搐,仿佛在費勁地蹬著一輛看不見的自行車。

窯灣淪陷兩年之后,運河邊這座人來人往的古鎮(zhèn)和以往有了一些不同。能夠感覺到波瀾不驚的水面下,幾股力量正在暗中較勁。有日偽特務,有軍統(tǒng)的殺手和新四軍的秘密情報人員。除此之外,還有那些痛恨漢奸而且不按常理出牌的江湖豪俠。朱會長命喪何人之手,在當時是個謎,后來也一直是個謎。因為直到抗戰(zhàn)勝利,也沒有人站出來為這樁刺殺案負責。直到死,人們都以為朱會長是個漢奸,而不知道他其實是個日本人。

消息傳到憲兵隊,大垣一雄下令封鎖了窯灣鎮(zhèn)的所有出口,開始清查嫌疑人。但就像是一粒沙子混進了一堆沙里一樣,要將刺客從數(shù)以萬計的人中尋找出來,這成了大垣一雄幾乎不能完成的任務。他堅信,一定是有人透露了朱會長的日本人身份,才導致伊藤正夫遭人暗殺,因為附近無論是邳州、睢寧,還是宿州和沭陽,都還沒有碰到維持會長遭刺殺的事情。

丁汝成是大垣一雄懷疑的人之一。之前他一直覺得丁汝成就是個唱戲的,膽小,怕事,像女人那樣長得細皮嫩肉。伊藤正夫曾經告訴過大垣一雄,說早在他到窯灣做生意之前,丁汝成就在這兒的戲班里駐唱了,聽說以前還與一個大他許多的花旦鬧得沸沸揚揚。但當伊藤正夫被人刺殺之后,大垣一雄總是覺得丁汝成哪兒不對,他懷疑是否是那天,他與伊藤正夫在維持會里商量事情時,丁汝成發(fā)現(xiàn)朱會長是日本人。大垣一雄設下了一個圈套,他故意放風出去,說朱會長的死與丁汝成有關,然后派人秘密監(jiān)視丁汝成,如果丁汝成不跑,那他的嫌疑可以排除,如果跑的話,那就脫不了干系。

戲院老板這個職業(yè),接觸的人三教九流,人來人往中,丁汝成的身份也變得撲朔迷離。隔著七八十年的時光,伊藤正夫的死更是成為了一樁懸案,在我調查的過程中,丁家騏三兄弟都愿意相信當年維持會的朱會長被人刺死與他們的父親有關,那樣的話,丁汝成當年真在馬陵山上的泉潮律院被燒死,就帶了幾分英雄主義的氣息。但是我翻閱窯灣、馬陵山以及現(xiàn)在新沂的許多歷史資料,也無法確定丁汝成死于1940年馬陵山上的那場大火。

17

我能夠想象得到,維持會的朱會長,也就是日本人伊藤正夫被人暗殺以后,就有一把劍懸垂在丁汝成的頭上,讓他寢食難安。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丁汝成決定找個地方避上一段時間。之前的半個月,他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夢里,黑壓壓的蝗蟲像烏云一樣,順著運河飛過來,遮天蔽日。那些昆蟲振動著羽翅,密密麻麻落在了窯灣鎮(zhèn)上。醒過來的丁汝成把惡夢告訴給了赫如玉,他擔心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

做出離開窯灣的決定后,丁汝成開始秘密準備,他布下疑陣,放風說自己要去上海購買新式的電影放映機,又說準備搭船沿運河北上去北平學電影拍攝,而當丁汝成失蹤以后,赫如玉曾悄悄對孩子們說,他們的父親去了馬陵山上的泉潮律院出家做了和尚。

當年,為了迷惑日本人,丁汝成是動了點心思的。他在逃離窯灣時,選擇的是出南哨門,給人的印象是丁老板晚餐后出門散步,不久就會返回。那是1940年4月一個平常的黃昏,丁老板吃過晚飯后,他離開劇場,來到鎮(zhèn)里的中寧街。途經顏家鐵匠鋪的時候,他還停下來,問店里的伙計能不能打一根大門的插梢。鐵匠鋪寬闊的門楣上,掛著打制好的鐵器,有鐵勺、板鏟、鋤頭、鐮刀、耙齒以及船上用的鐵錨與鐵鏈。這些鐵器,有的是專門定制的,打好以后,顧客還沒來拿,就掛著當廣告。屋子的一角,風廂呼哧呼哧鼓著氣,極有節(jié)奏,爐里的火舌一伸一縮,舔著炭堆里的鐵器。

氣溫日漸升高,再過幾天就立夏了,鋪子里的伙計們上身都只圍了一塊圍腰,赤裸的雙臂強壯有力,他們揮開手臂,叮叮當當,火星從鐵砧上四濺開來,明亮而短促,像流星。沒有見到鐵匠鋪老板顏家駒,他是剪影戲的老戲迷,每個月,都會來聽一出《馬陵道》,他最喜歡的唱腔是楔子里的“腹隱神機安日月,胸懷妙策定乾坤”這兩句,得意的時候還會搖頭晃腦哼一哼。一個鐵匠,還“腹隱神機安日月”,丁汝成搖了搖頭,微笑著離開了鐵匠鋪。

落日的余光從南哨門那邊斜射過來,陽光一點點往左邊的木墻上退縮。按照奇門遁甲設計的窯灣,街道走向有如迷宮一般,常常會把不熟悉窯灣地形的外地人引向原地。仰賴大運河上千年的庇佑,這座古鎮(zhèn)商賈云集,店鋪林立,會館錢莊比比皆是,鼎盛時期,周邊的有錢人,常常乘船沿大運河來,在此逍遙幾天,又意猶未盡地離去。

偶爾碰到迎面走過來的熟人,丁老板就與人家笑笑,問候一聲,沒有一丁點要失蹤的跡像。等他穿出南哨門來到窯灣碼頭時,幾百米外的天主教堂,塔樓上的鐘聲突然傳了過來。空靈,激越,向四周悠揚地擴散開去。站在碼頭上,丁老板注視著眼前蜿蜒千里的京杭大運河,到窯灣這兒恰好半程??諝庵袕浡还赡嗤恋男任叮藭r,與運河融為一體的駱馬湖上,波光粼粼,丁老板看到一些木船已停止航行,另外一些帆船,船工們正陸續(xù)將船靠在岸邊,他們降下船帆,將鐵錨拋在水里固定船位,隨即,有炊煙在船上裊裊升起。

這是民國二十九年農歷三月二十五日的傍晚,也是窯灣鎮(zhèn)的人最后一次見到丁汝成的日子。

在碼頭那兒站了一會兒,丁汝成無限留戀地環(huán)望了四周。有幾個船夫說著話從他身后走過。眼前的駱馬湖,湖對岸已經模糊。自從大運河開通,這里便日過桅帆千桿,夜泊舟船十里。夜里三更后的“夜貓子集”,還得五六個時辰后才開始。當太陽從運河流來的方向徹底隱沒,駱馬湖的水面暗淡下來,依稀能見到湖面的帆船上,透射出來的點點燈光。等暮色像條厚重的棉被覆蓋了窯灣,丁汝成沿著運河大堤繞了個大彎,悄悄出了北門橋,消失在了通往馬陵山的驛道上。

他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18

關于七十多年前丁汝成離開窯灣前往馬陵山避難的情景,沒有當事人的口述,一切只能通過想象去還原。

月亮升起來了。殘月,消瘦、冷清,第一次獨自從這條古道上走過的時候,丁汝成只有十二歲,從馬陵山腳的土城倉皇出逃,帶著他父親彌留之際寫的一封信函,投奔幾十里開外窯灣鎮(zhèn)開酒肆的老板吳子期。

逃亡前,丁汝成的母親突然暴病而亡。唱柳琴戲的母親,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二角梁子”,相當于京劇中的花旦,最后選擇嫁給了丁汝成的父親。不是正室,是做妾?!颁较泯S”的當家花旦宛轉的唱腔,讓走南闖北的棉紗商人難以忘懷。面對豐厚的聘金和聘禮,“浣香齋”的班主無法拒絕。再說了,唱到二十八歲的玉香枝還是個破了身的老姑娘,再不嫁,也許此生最后的歸宿將是某個尼姑庵。不過,最讓玉香枝動心的,是棉紗商人家里雖然有正室,但只生了三個姑娘,沒有兒子。雖然做妾,但萬一提前給棉紗商人生個兒子,在丁家,玉香枝就能夠子貴妻榮了。

玉香枝的肚子也的確給自己爭氣。嫁到丁家的第二年,她真給棉紗老板生了一個兒子,也就是丁汝成。那一年天下不太平,先是義和團在運河以北殺洋人和教眾,后來是八國聯(lián)軍進攻北京,老佛爺不顧顏面,帶著光緒帝倉皇西逃。受惠于“東南互?!眳f(xié)議的簽訂,當北邊一片血光時,棉紗商人的生意依舊興隆。長子的出生讓他大喜過望,滿月的時候,他在家中大宴賓客,還專門請了窯灣江西會館的“蓼風軒”戲班來慶祝。當天唱的戲就是《馬陵道》。看戲的時候,襁褓里的丁汝成被大娘抱在懷里,而他的生母卻只能空著手偏居一隅。一直長到有模糊的記憶,丁汝成都弄不清楚,大娘二娘,誰才是自己的親娘。

真是有招弟的命。過了幾年,大娘再次懷孕,竟然給他生下了一個弟弟,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丁汝成敏感地意識到大娘對他的冷落。

丁汝成年少的時候,棉紗商人一年中有大半的時間在外面做生意,回到馬陵山下的土城時間很少,每當娘倆受了委屈,娘就會坐在馬燈下,給他唱《馬陵道》。元曲里的《馬陵道》,講的是孫臏與龐涓同在鬼谷子手下學藝,手足兄弟,最后反目為仇的故事。小的時候,丁汝成不明就里,他是后來發(fā)明了剪影戲,第一次演出《馬陵道》時,才體會到母親內心的悲苦和不安的。

想起母親,她臨死前的模樣像烙鐵一樣,在丁汝成的大腦里留下深深的印跡。聲音宛轉的母親突然失聲,她沙啞著聲音告訴兒子,她的脖子那兒像是卡住了一塊燒得通紅的火炭,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等她開始嘔吐的時候,整個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爛大蒜的味道,令人窒息。母親是被人下了毒,許多年以后,他在參加完吳家大少爺?shù)幕檠?,與窯灣鎮(zhèn)上懸壺堂的諸葛醫(yī)生一塊兒散步時,才從他嘴里知道,母親當年的癥狀極似砒霜中毒。此后,每當他的戲院演出《馬陵道》,當小生郭長河唱道:“我飲過這香噴噴三盞兒安魂酒,則被你閃殺我也血淥淥一雙腳指頭。刀落處鼻痛心酸,皮開肉綻,筋骨相離,鮮血澆流”,丁汝成就會想起母親臨死時的表情。

母親暴病而亡,父親癱瘓在床。母親安埋的當晚,丁汝成連夜出逃的情景,的確與古時孫臏從龐涓的掌控下逃到齊國有幾分相似。只是丁汝成當年沒有想到,二十多年以后,在他不惑之年,他又不得不離開窯灣,遠走他鄉(xiāng)。

從窯灣通向馬陵山的道路隱約可見,晚春的蘇北,田野里的麥苗已長有尺余高,夜幕籠罩,道路兩側的楊樹影影綽綽。古驛道,與二十八年前丁汝成從這條路上走過時沒有太大變化。此后,丁汝成在這條路上又走過多趟,但再也不是夜里行走。尤其是做了光明劇場的老板后,他每年都要去兩次馬陵山的泉潮律院,順便他也會去律院旁邊的碧霞宮。一次是農歷三月十五,三天的廟會,碧霞宮外筑臺唱戲,丁汝成和他的戲班會受邀前來,在馬陵山上唱《馬陵道》。

低矮的平原,隆起的馬陵山算是可以俯看方圓百里的一處高地,碧霞宮的位置最高,站在戲臺上的丁汝成一如既往地唱孫臏:“想當初在云夢山中把天書習,定道是取將相能容易。誰知有這日,生把俺七尺長軀打滅的無存濟。哎喲!天那!甚日得遂風雷?也吐出俺這三千丈虹霓氣?!狈迱?、凄婉、悲愴,他是唱給天地聽,也唱給兩千多年前的龐涓與孫臏聽,更是唱給山下土城里逼他出走的大娘聽。自從十二歲離開山下土城老家,他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只有聲音回去,他的委屈與詛咒回去。

當然,丁汝成的《馬陵道》還唱給碧霞宮里的比丘尼聽,唱給宮里的住持凈塵聽?!笆钔畞泶簭颓铮﹃栁飨滤畺|流。將軍戰(zhàn)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丁汝成的聲音清越,穿過了寺廟里重檐疊柱的阻隔,傳到了凈塵的居堂。容顏像秋霜一樣暗淡的凈塵,閉著雙眼,左手立掌于胸前,右手則敲打著椿木雕刻的木魚。有一會兒,她從眼前的情景中游離出去,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在窯灣“秋霞閣”的戲臺上,她替代虞姬唱出的絕望與無奈:“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凈塵手中的魚錘突然一用力,敲偏,從木魚側身滑下,禪桌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丁汝成其實很想與當年的小桃紅再唱一次對手戲。凈塵皈依之前,他在唱孫臏之余,曾悄悄學唱西楚霸王,但他的聲音行家聽上去還是帶了幾分稚氣,缺乏項羽的那種雄渾。唯一的一次,西大街的天主教堂落成,德國神甫早幾天就貼出告示,說星期天一早,可以去領圣餐。戲院里的人都去看好奇去了,丁汝成去到了“秋霞閣”,換上了西楚霸王的戲服,與小桃紅在戲臺上唱了一出《千金記》,秋水為神,小桃紅的眼波不時蕩來,柔腸百轉的丁汝成唱得結結巴巴,惹得悲悲戚戚的虞姬也忍不住用長袖掩嘴而笑。

那是丁汝成第一次著妝唱《千金記》,也是最后一次唱。

夜里的馬陵道上靜寂無人,由南而北,當年的孫臏逃出龐涓的掌控,也正是讓人偽裝出西門,而他卻從東門潛逃成功,方才有馬陵山里一雪前恥。丁汝成的這一招,學的也是孫臏,想象大垣一雄派兵圍住他的劇場,抄個底朝天也找不到他,丁汝成就覺得那個日本人倒像是惱羞成怒的龐涓。丁汝成忍不住笑了,他停下腳步,對著黑暗的夜空唱了幾句:“一聲喊將征塵蕩起,急飐飐搠旌旗,撲冬冬操畫鼓,磕擦擦驅征騎……”丁汝成的唱音戛然而止,他思忖,自己一個唱戲的人,只能在戲臺上想像領兵百萬,現(xiàn)實中卻拿大垣一雄沒有一點辦法。

如果丁臘梅所說的接近丁汝成失蹤的真相,那么當年她父親離開窯灣去馬陵山的泉潮律院躲避,只是丁汝成的又一次金蟬脫殼。自從做了光明劇場的老板之后,除了三月十五,每年九月十九他也來,觀音菩薩的生日,他來進香祈福,也帶來布施的米和油。他與泉潮律院的當家主持登善是多年的好友,聽他說要來律院靜修一段時間,登善自是表示歡迎。

那一年,參加完“碧霞宮”三月十五的廟會回到窯灣,丁汝成就已經準備離開窯灣。只身出走并不難,難的是自己走了之后,如何安排劇場里的人應付接下來的麻煩事,為此他傷透了腦筋。

每一天,從運河上往來的帆船數(shù)以百計,任何一艘,都能帶他遠走高飛。但丁汝成還是耐心等到夜幕降臨,等到西河街的巷道里傳來妓女與客人的調笑聲,他才踏上北去的驛道。那是先秦時期就開通的驛道,順著它前行,天亮前,丁汝成就能抵達馬陵山。

許多年以后,丁臘梅告訴我說,她的父親當年逃到了馬陵山的泉潮律院,但只住了短短的幾天就離開了。至于他離開之后去了哪里,丁臘梅說也許只有她的母親赫如玉清楚。

不過,有一個信息也許值得重視。當馬陵山上的泉潮律院以及一旁的碧霞宮遭到日本人焚燒之后,有消息傳回說丁汝成葬身于大火,但赫如玉并不怎么悲痛,她甚至連火災現(xiàn)場都沒有去,理由是她已身懷六甲。到了第二年春天,那時丁臘梅已經半歲多,她后來聽人說,整個夏天,她的母親赫如玉每到夜晚就傷心哭泣,然后沙啞著嗓子唱《馬陵道》,唱腔凄楚。

在白底黑字的歷史書里,1941年1月6日,離窯灣數(shù)百公里外的安徽涇縣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丁臘梅說,她懷疑父親當年一定是離開了馬陵山,而且很有可能在第二年發(fā)生的皖南事變中犧牲了。

這個秘密,我如今無法向赫如玉求證。遙想她當年在夏夜的垂淚,我猜測,也許是事變過去幾個月,丁汝成犧牲的消息才輾轉傳到她的耳中。

“孫臏機謀不可當,龐涓空使惡心腸,兩個刖足之仇何日報,少不得馬陵山下一身亡?!?/p>

我仿佛又聽到七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赫如玉悲憤的聲音傳了過來。也許在她看來,丁汝成不是死在日本人手里,而是死在皖南事變中,相當于活生生又演繹了一遍《馬陵道》,而且這種喪夫的痛苦還無法訴說,只能夠借唱《馬陵道》來抒發(fā)心中的悲傷。

因為丁汝成失蹤,大垣一雄想用改編的《馬陵道》為天皇慶生的念頭也只能打消,也許那個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伊藤正夫的死與丁汝成有關。既然伊藤君能夠以朱老板的身份在窯灣潛伏多年,丁汝成未必就不會是新四軍的諜報人員?他當時以為只要抓住丁汝成,他心中的疑問就能解開。

這是掩埋在時間湖底的秘密。多年以后,丁汝成的身份倒底是什么已經不重要了。但我沒有想到,當年作為占領軍的大垣一雄,戰(zhàn)爭結束以后回到日本,竟然會惦記著丁汝成發(fā)明的剪影戲,惦記著《馬陵道》的拷貝上粘貼的那上萬張剪紙作品。

遺憾的是,丁汝成發(fā)明的剪影戲最終沒有被列入蘇北地區(qū)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沒有了實物,也沒有傳承人,曾經在窯灣紅極一時的剪影戲消失在歲月的風塵中,幾乎沒有留下什么有價值的痕跡。幾個月的調查與采訪,丁汝成這個人在我記憶的水面時沉時浮。感覺就像是灰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被誰拉開了一條口子,讓人短暫瞥見云層后面的藍天,但還沒有看清晰,撕開的云層就迅速合攏,留下似是而非的傳說,以及破碎而難以捕捉的往日留痕。

責任編輯? 喻向午

《大木作》傅中望木尺寸可變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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