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海
櫟生家是書香門第,他出生時,天庭飽滿,眉清目秀,相士說此子必得大富大貴,龍躍于眾生之上。其父母皆驚,生怕招來殺身之禍。
然而百日抓周之時,他對先人的玉笏視而不見,扔掉母親偷偷塞在面前的算盤,選了一串佛珠。父母雖稍有不滿,卻覺得這總比孩子以后造反滿門抄斬要強,遂送他入佛寺以求心安。
及至十二歲還家,櫟生已熟讀佛經(jīng),知菩薩有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每每念及朱門之外的凍死餓骨,常常心不得安,便發(fā)愿和菩薩一樣,以救濟蒼生為己任。
櫟生建寺廟、救貧民、開善堂、修佛心,不為己甚,及至六十歲,散盡家財,仿釋迦故事,只攜一缽上路,但凡見到自己能幫助的,莫不主動趨前,日行一善。
某日,天降大雨,道路泥濘,櫟生又冷又餓,見路邊有一戶人家,屋頂齊整、倉廩豐厚,應(yīng)有小康之富,便上前敲門。
開門的是一農(nóng)夫。櫟生見到他高興無比,因這農(nóng)夫幾年前本將餓死,得了櫟生一碗粥的救助,方才活了過來。如今見櫟生如此落魄,必能救急。
然而櫟生識得農(nóng)夫,農(nóng)夫卻并不認(rèn)識櫟生,彼時他衣冠泥濘,渾身惡臭,便要趕他走,及至櫟生說出往事,以雨水洗面,農(nóng)夫才認(rèn)出他來,忙禮敬入房。
農(nóng)夫讓妻子送上熱粥,并說櫟生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直至身體恢復(fù)一些再走亦可。其妻屢屢遞來眼色,農(nóng)夫視而不見,并讓妻子給櫟生準(zhǔn)備一桶熱水,好好洗個澡,暖暖身子。
櫟生本無所謂臟與不臟,但身處別家,如此惡臭似也不妥,便接受了農(nóng)夫的好意。
待櫟生洗完換衣之時,卻聽到了農(nóng)夫妻子的抱怨,說這么一個臟和尚,丟兩塊餅就行了,何必請他進屋喝粥?還說什么愛住多久住多久,有那個錢去廟里多燒幾炷香,不比在家供個和尚強?農(nóng)夫解釋道,櫟生原本是大善人,數(shù)年前曾救過自己,現(xiàn)在不報恩會遭天譴。妻子反駁說,當(dāng)年他舍你一碗粥,那只是富貴人家的大發(fā)慈悲,而今你還他一碗粥,已經(jīng)兩不相欠,還送了他一桶熱水,更是對他有恩了。農(nóng)夫說,既然如此,那天晴之后我就送他走,他既是出身富貴,總歸要點臉面,不至于弄得太難看。
櫟生越聽越氣,他行善多年,從未奢求過任何回報,現(xiàn)如今只是在落魄之時討一碗粥喝,卻遭這蠢夫愚婦如此排揎。其時,一只蟑螂正好匍匐于櫟生腳下,他恨從心起,將其一腳踩爛,碾成肉泥,方才稍解心中之氣。
櫟生穿好自己的舊衣,向著農(nóng)夫鞠了一躬,便奪門而去了。
之后的兩年間,櫟生和之前一樣,日行一善,只是再也未曾求人施舍,若被幫助的人有心,便有些許吃食,若無心,櫟生也無所謂。如此,雖日日心曠神怡,身體卻漸漸消瘦,最后死在了某處菩提樹下。
死前的櫟生神態(tài)安詳,全無世人的驚懼之態(tài),因為他知道此生功德無量,必當(dāng)往生極樂。
然而,事情卻并非櫟生想的那么簡單。
因為他去的地方,刀山火海、石磨銅鋸,分明就是無間地獄。
櫟生極為不平,以頭搶地,大喊天地不仁,佛陀不公。
佛陀聞聲而來,對櫟生說,天下殺生者不知凡幾,卻大都是些愚夫愚婦的愚蠢行徑,他們殺生時只是想著要填飽肚子,而汝熟讀佛經(jīng),深知眾生平等,卻起一念之惡,以致于斯,是故墮汝于無間地獄。櫟生委屈至極,想要抗辯,卻只見佛陀乘祥云而去。
自此,櫟生于地獄之中,每日受刀山火海、石磨銅鋸之刑。
地獄之中,亦有生門。在刀山之頂,有一高臺,傳聞只要爬上高臺,便得享往生極樂。然則那高臺有十尺之高,立身于刀山之上本已不易,更不要說爬上這十尺高臺了。除非有人能在高臺之下托住另外一人,方有機會登上高臺,可是如果以這樣的方式托舉,自身必將被腳底的刀割得粉身碎骨,魂魄飛散,所以一直以來,從未有人脫身過。
櫟生因受不公,怨憤在心,每每見到有人嘗試攀爬,便會想盡辦法使其失敗,滾下刀山。由是,不知多少魂魄被他害得再也無法超生。
這天,櫟生見到一個童子亦受刀山之刑,異常痛苦,便問其原因。童子說,他見一螞蟻出入于洞,便想取水來灌,豈料河邊濕滑,因而溺死,只不知為何要受此刑罰。
櫟生大怒,心想這童子雖有淹螞蟻窩的心,但并未做成其實,更無善惡之觀,卻要受此惡刑,實在不公。于是櫟生于刀山之頂,奮力托起童子,讓他爬上高臺,往生極樂。
剎那間,千花俱開,萬果得實,天空中布滿了蓮花,爭奇斗艷。佛陀踏著蓮花緩緩而來,告訴櫟生,這是對他的考驗,這童子乃是農(nóng)夫之子,代父受過,卻沒想到櫟生確有大慈悲,即便在地獄之中,亦能有舍己為人的一念之善。
說罷,一朵蓮花在櫟生腳下盛開,緩緩浮起,要帶他去極樂世界。
櫟生朝著佛陀大笑,再沒有說什么,只從蓮花上跳下,直落于刀山之上,粉身碎骨,魂魄飛散,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