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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人之爭與漢武帝對匈奴政策的轉變
——以君主的執(zhí)政體驗為中心

2021-11-24 09:41崔建華
社會科學 2021年12期
關鍵詞:武帝漢武帝匈奴

崔建華

關于漢武帝早年對匈奴的國策轉變問題,學界接受最為廣泛的一種觀點是國力決定論,(1)這個觀點古已有之,如《藝文類聚》卷一二載曹丕《典論》:“孝武承四世之遺業(yè),遇中國之殷阜,府庫余金錢,倉廩畜腐粟,因此有意乎滅匈奴,而得清邊境矣?!睔W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31-232頁?,F代學者如安作璋、黃今言的個人論著,以及著名學者朱紹侯、晁福林主編的高等學校歷史教材皆沿用此說。參見安作璋:《秦漢史十講》,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8頁;黃今言:《秦漢史文存》,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90頁;朱紹侯等主編:《中國古代史》(上冊),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18頁;晁福林主編:《中國古代史》(上冊),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0頁。相對而言,從政治文化嬗變的角度來把握這一問題,是一種比較新穎的思路。(2)如陳蘇鎮(zhèn)認為,“《公羊》家主張‘太平’之世當‘治夷狄’,使‘天下遠近小大若一’,較傳統儒家更為積極,對武帝開邊事業(yè)起了推動作用”。陳蘇鎮(zhèn):《〈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41頁。不過,依筆者拙見,上述兩類宏觀分析固然都很有道理,但國力、思想等因素均需要通過具體的歷史參與者而發(fā)揮其作用,如果忽視對漢武帝個人成長軌跡的考察,對這段歷史的解釋就難稱完備。因此,本文擬以漢武帝的執(zhí)政體驗為線索,就漢武帝初期對匈奴政策轉變的過程進行梳理,希望于學界有所裨益。

一、內政受挫與漢武帝的心理創(chuàng)傷

在漢武帝轉變對匈奴政策基調的問題上,最為學界關注的是發(fā)生于元光二年(前133)的馬邑之謀。有學者甚至認為,“馬邑之役不僅是漢武帝對匈奴政策轉變的開端,而且自馬邑之戰(zhàn)后,展開對匈奴的進擊,其影響擴展及政治、軍事、經濟與社會各個層面,的確是近世一大巨變”。(3)逯耀東:《抑郁與超越:司馬遷與漢武帝時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77頁。如果純粹以國力決定論來解釋這一巨變,就會出現一個疑問:馬邑之謀發(fā)生的元光二年,已經是漢武帝登基的第九個年頭了,近十年的帝王生涯在國策轉變中究竟發(fā)揮著怎樣的作用呢?筆者以為,這個階段的漢武帝實際上處于認知形勢、感受國力的過程中。經歷這個過程,漢武帝方才逐步將施政的重點由對內轉向了對外。

史家曾言漢武帝即位時的情形:“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4)《史記》卷三○《平準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420頁。可見,漢武帝所接掌的確為一個經濟實力空前強大的國家。然而,他并未立即將國家富足的經濟優(yōu)勢兌現為漢匈關系中的政治、軍事攻勢。在漢匈關系問題上,當時的漢武帝其實沒有明顯的個性化主張?!稘h書·匈奴傳》曰:“武帝即位,明和親約束,厚遇關市,饒給之。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边@說明漢武帝最初的對匈政策是蕭規(guī)曹隨,繼承先帝時代的基本精神而已。這應當與漢武帝的成長經歷有關。他十六歲即位,而其父漢景帝在位十六年,這就意味著,漢武帝即位之前完全成長于漢景帝時期。而對漢景帝時代的漢匈關系,《漢書·匈奴傳》曰:“終景帝世,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5)《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764-3765頁。也就是說,景帝時代的漢匈兩家總體上相安無事。在這樣的形勢下,漢武帝很難形成解決匈奴問題的緊迫感。

事實上,漢武帝初年的施政重心在內政,一個重要表現便是武帝登基之初即熱衷于封禪?!妒酚洝し舛U書》:“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元年,漢興已六十余歲矣,天下艾安,搢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也,而上鄉(xiāng)儒術,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為公卿,欲議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諸侯。草巡狩封禪改歷服色事未就。”(6)《史記》卷二八《封禪書》,第1384頁。通常來說,封禪的前提是天下太平。剛剛即位便欲行封禪大禮,這意味著在當時的漢武帝心中,匈奴問題并不妨礙太平盛世的建構。他覺得只需要專心致志地通過盛大的儀典將太平局面展示給臣民,匈奴問題不必太在意。

然而,漢武帝的禮制改革被其祖母竇太后扼殺了。張羅禮制改革的竇嬰、田蚡、趙綰、王臧等人“隆推儒術,貶道家言”,而竇太后“好黃老言”,最終“乃罷逐趙綰、王臧,而免丞相嬰、太尉蚡”。(7)《漢書》卷五二《田蚡傳》,第2379頁?!熬U、臧自殺,諸所興為皆廢。”(8)《史記》卷二八《封禪書》,第1384頁。初生牛犢的銳氣突然遭到壓制,漢武帝情緒之低落是不難想象的。甚至可以說,這次挫折在他心里成了一個終生揮之不去的陰影。

漢武帝晚年欲立鉤弋夫人之子劉弗陵為太子,卻將鉤弋夫人處死,這種立子而殺母的極端行為引起眾人非議,但漢武帝自有其顧慮:“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后邪?”(9)《史記》卷四九《外戚世家》,第1986頁。雖然這里被點名的女主是呂后,但這已經是百年前的故事了。實際上,漢武帝自身所遭遇的女主“莫能禁”的切身體會,應當是他實施極端做法更為直接的深層驅動因素。漢武帝一生遭遇的女主有兩位,其中一位是其母親王太后。在竇嬰、田蚡兩代外戚的爭端中,王太后袒護兄弟田蚡,武帝迫于太后的壓力,處死了竇嬰,此事令武帝耿耿于懷。不過,這畢竟是一場政治傾軋性質的人事糾紛,不牽涉國家的大政方針。若論女主干政,太皇太后竇氏帶給漢武帝的壓力更大,因為她否定的是漢武帝理政的基本思路,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皇帝執(zhí)政能力、資格的質疑。

處在祖母的陰影下,漢武帝只得收斂鋒芒,暫時擱置了宏大的禮制改革,轉而從事建設陵寢、“置茂陵邑”等更多體現個體生命關懷的常規(guī)事務。但帝王人生畢竟剛剛開啟,對于富于春秋、精力充沛的漢武帝而言,萬年吉宅的營建并不能妥帖地安撫這個年輕人內心的躁動,于是,他開始熱衷于微服私行,并顯示出一種玩世心態(tài)?!稘h書·東方朔傳》記載,改革失敗后次年,漢武帝“微行始出,北至池陽,西至黃山,南獵長楊,東游宜春”。為了更好地服務于微行,漢武帝“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壽王除以為上林苑,屬之南山”。東方朔諫阻:“今規(guī)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yè),棄成功,就敗事,損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而長養(yǎng)麋鹿,廣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虛,又壞人冢墓,發(fā)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又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堤之輿,是其不可三也?!币勒諙|方朔的說法,廣開苑囿乃無道昏君所為。但是,漢武帝并不忌諱所謂的三不可,“遂起上林苑”。(10)《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第2847-2851頁。由此觀之,漢武帝頗有欲放棄帝王道德規(guī)范之嫌,這種不乏一意孤行、自暴自棄色彩的行為,很大程度上應當源自其對祖母的叛逆。(11)建元六年(前135)竇太后死,漢武帝立刻任命田蚡為丞相,韓安國為御史大夫。朱維錚認為這就是漢武帝“對目無天子權威的祖母實行報復”。朱維錚:《中國經學史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81頁。

然而,客觀來說,竇太后深居宮中,無論性別角色,抑或年齡條件,都決定著她不可能包辦一切政務。對于漢武帝而言,他在形式上既然被賦予了帝國政治終極裁決者的角色,馳騁游獵就不可能占據他的全部生活,總有一些政務的處理是需要他在場的。前車之鑒表明,只要祖母尚在,雄心勃勃的禮制改革就只能留待以后,而越人之爭的發(fā)生,則為漢武帝治國理政的實踐提供了試驗田,并且給他提供了取得成功的希望,使他在苦悶中有可能覓得些許成就感。

二、自近者始:越人之爭對于漢匈關系轉變的意義

建元年間,漢朝應對了兩次越人之爭。據《漢書·武帝紀》,第一次在建元三年(前138),“閩越圍東甌,東甌告急。遣中大夫嚴助持節(jié)發(fā)會稽兵,浮海救之。未至,閩越走,兵還”;第二次在建元六年(前135),“閩越王郢攻南越。遣大行王恢將兵出豫章,大司農韓安國出會稽,擊之。未至,越人殺郢降,兵還”。(12)《漢書》卷六《武帝紀》,第156、160頁。從邏輯上分析,漢朝應對越人紛爭的兩次勝利,必然會對帝國修訂邊疆政策產生一些刺激作用。因為越人在當時邊疆秩序中的地位比較特殊,大致介于漢匈之間,處理越人事務,實質上就是武帝不斷摸索邊疆政策的過程。

李樹化的《勞動舞曲》在音樂風格上可以說是中西結合的表達:主題材料“夯育”的聲調顯然來自中國勞動者的呼喊,而其他音樂主題卻基本上是西方式的,和聲更為西化。李樹化的追求是“調和中西藝術”,而這首鋼琴曲則是他試圖表現“勞動者呼聲”的一次大膽的努力。

漢武帝處置的越人紛爭涉及三批越人,分別是閩越、東甌、南越。關于閩越、東甌與漢朝建立聯系的過程,《史記·東越列傳》記載,閩越王無諸、東甌王搖是因為“從諸侯滅秦”,“漢擊項籍,無諸、搖率越人佐漢”。劉邦稱帝后,封無諸為閩越王?;莸蹠r,“舉高帝時越功”,又封搖為東甌王。相較于二者,首任南越王趙佗并沒有參與滅秦,也沒有追隨劉邦,而是趁中原大亂,“自立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為中國勞苦,故釋佗弗誅。漢十一年,遣陸賈因立佗為南越王,與剖符通使,和集百越”。(13)《史記》卷一一三《南越列傳》,第2967頁。

盡管三批越人與漢帝國聯系的緊密程度存在一定差異,但有一個共同點,即都接受了漢帝國的冊封。當時的人是如何看待這種關系的呢?《史記·南越列傳》敘漢武帝滅南越之前的形勢曰:“漢數使使者風諭(南越王)嬰齊,嬰齊尚樂擅殺生自恣,懼入見要用漢法,比內諸侯,固稱病,遂不入見?!庇州d“元鼎四年,漢使安國少季往諭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內諸侯”,王太后“即因使者上書,請比內諸侯,三歲一朝,除邊關”,漢武帝許之,“除其故黥劓刑,用漢法,比內諸侯”。(14)《史記》卷一一三《南越列傳》,第2971-2972頁。有學者指出,秦漢史料中并沒有“外諸侯”之稱,“內諸侯”也只見于《史記·南越列傳》,因此,“漢代是否有內外諸侯之制,尚不能肯定”。但在時人的意識中,“當時諸侯有內外之分”。(15)陳蘇鎮(zhèn):《〈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第78頁。越人應屬于外諸侯的范疇。

而在傳統的服制中,越人也有屬于自己的位置。《尚書·禹貢》有所謂五服制度:

五百里甸服:百里賦納總,二百里納铚,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諸侯。五百里綏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奮武衛(wèi)。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蠻,二百里流。(16)阮元??蹋骸妒涀⑹琛?,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53頁。

要服中有夷,荒服中有蠻,而司馬遷曾說:“越雖蠻夷,其先豈嘗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17)《史記》卷一一四《東越列傳》,第2984頁。據此,將越人及越地歸入要服、荒服中,必定不錯。但更具體地說,似應歸入要服。理由有二:其一,元狩六年(前117),漢武帝封劉胥為廣陵王,賜策曰:“於戲!小子胥,受茲赤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南土,世為漢藩輔。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間,其人輕心。楊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政。’”(18)《史記》卷六○《三王世家》,第2113頁。而據《尚書·禹貢》,揚州境內有所謂“島夷”,按照策文中“楊州保疆,三代要服”的觀念,揚州夷人自當屬要服。其二,《史記·周本紀》:“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wèi)賓服,夷蠻要服,戎翟荒服?!?19)《史記》卷四《周本紀》,第136頁。蠻夷與戎狄有別,被明確歸為要服。

按照不同的歸類標準,越人或被視為外諸侯,或被歸于要服。但在漢代的政治秩序中,兩種歸類其實也具有一個共同含義,即越人的地位總體上介于漢帝國與匈奴之間。而這一地位,決定著處置越人越事會對漢帝國后續(xù)的邊疆策略形成啟發(fā)?!妒酚洝て綔蕰罚?/p>

嚴助、朱買臣等招來東甌,事兩越,江淮之間蕭然煩費矣。唐蒙、司馬相如開路西南夷,鑿山通道千余里,以廣巴蜀,巴蜀之民罷焉。彭吳賈滅朝鮮,置滄海之郡,則燕齊之間靡然發(fā)動。及王恢設謀馬邑,匈奴絕和親,侵擾北邊,兵連而不解,天下苦其勞,而干戈日滋。(20)《史記》卷三○《平準書》,第1420-1421頁。

這段話所涉諸邊事,時間順序頗為顛倒,比如開西南夷、滅朝鮮,皆后于馬邑之謀而發(fā)生,但敘事卻置于前。如此文法表明,太史公非常清楚漢匈關系最為關鍵,其余諸事相對邊緣。由邊緣而漸及關鍵,最合乎敘事邏輯,至于時間先后,要讓位于“邏輯真實”。(21)有學者即指出,“《史記》的卓越,就是不拘泥于追求虛無縹緲的‘絕對真實’,而致力于在從事宏大敘事時呈示‘邏輯真實’”。黃樸民:《今宵酒醒何處》,岳麓書社2018年版,第186頁。如果拋去那些發(fā)生于馬邑之謀之后的邊緣事件,那就不難發(fā)現,在司馬遷的歷史認知中,“招來東甌,事兩越”,與“王恢設謀馬邑,匈奴絕和親”,兩事存在著前后相繼、逐步外延的邏輯關系。而這種邏輯關系,也與經典所描述的中國傳統施政邏輯相一致?!洞呵锕騻鳌烦晒迥?前576):“《春秋》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為以外內之辭言之?言自近者始也?!?22)阮元??蹋骸妒涀⑹琛?,第2297頁。由內及外,自近施遠,這是經營天下的重大原則。當漢武帝對攸關國運的漢匈政策做出調整的時候,如果沒有應對越人之爭的成功經驗,那是不可想象的。(23)后來,漢武帝消滅了南越,派郭吉出使匈奴。郭吉對單于曰:“南越王頭已懸于漢北闕下,今單于即能前與漢戰(zhàn),天子自將兵待邊;即不能,亟南面而臣于漢。何但遠走,亡匿于幕北寒苦無水草之地為?”(《漢書》,第3772頁)所言仍透露出乘勝越之威而使匈奴臣服的政治思路。或許還可以反向思考,假如兩次對越處置以失敗告終,還會有接下來的馬邑之謀嗎?

三、有征無戰(zhàn):應對越人之爭的心理體驗

第二次越人之爭順利解決后,嚴助代表漢朝以恩主的姿態(tài)出使南越國?;赝局校涍^淮南國。由于淮南王劉安曾反對朝廷的對越政策,嚴助便代表皇帝“諭王意”:

漢為天下宗,操殺生之柄,以制海內之命,危者望安,亂者卬治。今閩越王狼戾不仁,殺其骨肉,離其親戚,所為甚多不義,又數舉兵侵陵百越,兼并鄰國,以為暴強……故遣兩將屯于境上,震威武,揚聲鄉(xiāng)。屯曾未會,天誘其衷,閩王隕命……此一舉,不挫一兵之鋒,不用一卒之死,而閩王伏辜,南越被澤,威震暴王,義存危國,此則陛下深計遠慮之所出也。事效見前,故使臣助來諭王意。

揣摩嚴助這番話,可以明顯感覺到,漢武帝及其親信對樹立漢朝權威的迫切心情。而“不挫一兵之鋒,不用一卒之死”的完勝,則被認為是漢武帝“深計遠慮”的表現。尤其是嚴助最后說“事效見前,故使臣助來諭王意”,用白話來說意思就是:事實證明皇帝是完全正確的,特此向你說明!得意洋洋的神態(tài)溢于言表。遭到訓誡后,淮南王謝曰:“雖湯伐桀,文王伐崇,誠不過此?!?24)《漢書》卷六四上《嚴助傳》,第2787-2789頁。一個父輩的諸侯王將皇帝比作商湯、周文王,在形式上,漢武帝執(zhí)政的合法性得到了空前提升。在如此大好形勢下,是否可以嘗試再一次以極小代價贏得邊事勝利,是一種很自然的執(zhí)政欲望。(25)有學者認為,“如果說長期侵略中原、勢力強勁的匈奴是秦漢王朝‘心腹之患’的話,那么實力遠遜于匈奴的南越對中原的威脅不過是‘癬疥之疾’,兩者自然不能等同而論。不過,南越北胡幾乎同時在秦漢之際崛起,并存近一個世紀,頗有南北相互呼應之勢,迫使秦漢王朝在處理與兩者關系之時不能不南北兼顧”。宋超:《“癬疥之疾”與“心腹之患”——南越匈奴與秦漢王朝關系比較研究》,載宋超《秦漢史論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9頁。此說注意到,對于漢帝國而言,越人問題與匈奴問題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二者之間存在關聯。由于越人問題的處理難度較小,匈奴問題難度較大,解決的對象先易后難,這也是通常的做法。

漢武帝處理越人之爭后的膨脹心態(tài),在后來發(fā)生的馬邑之謀中得到了體現?!皩⑷f眾屯馬邑谷中,誘致單于,欲襲擊之”,(26)《漢書》卷六《武帝紀》,第163頁。這是馬邑之謀所采取的核心戰(zhàn)術。由該戰(zhàn)術可知,漢武帝頗有畢其功于一役的念頭,對漢匈對峙的長期性缺乏客觀認知,對解決匈奴問題的艱巨性缺乏充分的心理準備。漢代即流傳的武帝親征馬邑之說,也有助于一窺漢武帝實施馬邑之謀時的心態(tài)。西漢劉向的《新序·善謀下》載:“孝武皇帝自將師伏兵于馬邑,誘致單于?!?27)石光瑛校釋:《新序校釋》,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398頁。此說不見于《史》《漢》,邢義田認為:“愚意《新序》或為實錄,而《史》、《漢》有所諱也?!敝劣凇妒贰贰稘h》為何隱諱,邢先生亦有疑問:“又或謂高祖征匈奴,敗于平城,士卒歸者不過什三,高祖幾不得脫,漢人于此無所諱;馬邑之圍,未損兵折將,無所獲而已,又何須深諱?”思考之后,他給出這樣的解釋:“必臆度之,或與高祖、武帝二人心態(tài)有關。高祖創(chuàng)天下,征戰(zhàn)無數,或勝或敗,已為常事。”“沙場老戰(zhàn)于得失之間,或較能淡然處之?!薄拔涞蹌t不然。一則武帝血氣正盛,元光二年不過二十四歲,患得患失之心必較高祖為甚。二則自平城之敗,漢室子孫引為奇恥大辱,必報之而后快?!薄拔涞奂次?,亦以雪恥為職志?!薄皠t其當年嘗親赴馬邑,實甚可能?!毙舷壬目捶ǖ玫搅艘恍W者的支持。如阮芝生說:“蓋此是何事,只有漏寫、不寫,決不至憑空捏造,無中生有也?!薄叭获R邑之謀,師勞無功,武帝大失顏面,私心恨恨,故欲誅王恢以謝天下,罪安國以掩己羞也。有此忌諱,故知而不寫,不敢正面寫,尚合情理。若無親征之事,而于事后推測、虛構,此人活得不耐煩乎?況是劉向!”嚴耕望亦認為邢說“入情入理,應可謂幾于定論”?!皠⑾蛑缎滦颉贰ⅰ墩f苑》當在成帝世。西漢末年,朝廷政治氣候似較開放。向編集舊聞,固不妨能存真像。明帝刑名察察,顯言為臣者當‘頌述功德’。班固此時撰史,自必兢兢業(yè)業(yè),況史遷已不書武帝親征,若班固加此一筆,則更罪加一等。其從史遷諱之,固宜?!?28)勞榦反對邢說,他認為,“《新序》所說只是一個‘孤證’。在《史記》和《漢書》中,找不到一點漢武帝‘親征’的消息出來。《史記》是一部在作者生前不準備公開的書,對漢高帝平城之圍,一點也不諱飾,對武帝迷信及心理不正常在《封禪書》中描寫得十分露骨,也毫不諱飾。至于馬邑之役,只是單于逃走,漢兵并未挫敗,比平城之役輕松得多,似乎《史記》無諱飾的必要。而況《漢書》成于東漢,東漢皇室乃長沙定王之后,并非孝武子孫,更不必為此事諱莫如深。如其劉向不加諱飾,班固更不必諱飾。我想《漢書》為史書,史筆必需嚴謹,《新序》為子書,作子書者不必那樣嚴格”,“審核史料,子書標準就要差些”。邢說及諸人意見皆見邢義田《漢武帝在馬邑之役中的角色》一文,載邢義田《天下一家:皇帝、官僚與社會》,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39、146-149頁。筆者以為,太史公《封禪書》不敘馬邑之謀,主要應在于馬邑之謀與封禪在內容上關聯不大。并不能因敢于“露骨”的《封禪書》不載武帝親征馬邑,就推斷親征一事不存在。但勞先生說《新序》是子書,以史料的標準來衡量,“要差些”。這一點也確實需要重視。就目前的討論程度而言,武帝親征馬邑之事是否存在,還無法決斷。

如果親征馬邑為實,那么,漢武帝對馬邑之謀的必勝信念是顯而易見的,他之所以親征,意在畢其功于一役,借此建立天子權威,根本沒想過會失算。不過,筆者以為,目前的討論尚不足以確證武帝親征馬邑一事。對于武帝親征馬邑一說,更值得考慮的一個問題是,此事既被錄入《新序》,那就意味著西漢晚期的一些士大夫對此是相信的。為何會相信?一種可能是當時的人尚能接觸到原始材料。即便沒有原始材料,他們也可能通過邏輯推理而選擇相信。至于推理的路徑,古今應有相通之處,或側重于武帝的性情,類似于邢義田所謂武帝年紀尚輕,“血氣正勝”,“以雪恥為職志”;或側重于武帝委過于人的事后表現,如同阮芝生特別指出的,“武帝大失顏面,私心恨恨,故欲誅王恢以謝天下,罪安國以掩己羞也”。但實際上,這兩種推理所能說明的只是漢武帝為何對匈奴轉守為攻,并不能說明漢武帝曾親征馬邑。它們是否合理,均應置于武帝對越處置的歷史背景中進行評判。

《孫子兵法》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因此,“主不可以怒而興師”。(29)駢宇騫等譯注:《武經七書》,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5、73頁。軍事斗爭“一切以現實利害為依據,反對用任何情感上的喜怒愛憎”“來代替或影響理智的判斷和謀劃”。(30)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77頁。具體到漢匈關系,有學者指出,“將漢王朝征伐匈奴這種大規(guī)模的民族戰(zhàn)爭的發(fā)生原因,解說為帝王個人‘感情受到重創(chuàng)’于是‘決心復仇’,顯然也是偏離了歷史的真實”。(31)王子今:《漢武英雄時代》,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0頁。從這個角度來看,漢匈關系的根本轉變還需要在帝王性情因素之外尋求解釋。而對越戰(zhàn)爭的連續(xù)勝利,作為一種非情感性軍事經驗,無疑將使帝王敢于為自身性情的宣泄打開閘口。至于漢武帝事后決定誅殺王恢,歸根結底是為了保存帝王自身作為軍政終極裁決者的顏面,這一點,無論親征是否存在,都是無可置疑的。欲誅王恢這一態(tài)度足以表明,漢武帝對信從王恢頗為懊悔,為何信從,原因雖不一而足,但兩次頗為輕松的對越處置,使得年輕的漢武帝有些飄然,滋生了輕視匈奴的浮躁心態(tài),這個因素顯然不容忽視。

四、邊人言邊事:應對越人之爭的用人經驗

對越勝利除了使?jié)h武帝在邊疆問題上心態(tài)膨脹,也使?jié)h武帝對自己的用人模式頗為自信。

越人紛爭的消息抵達中樞后,武帝倚重的不少政要秉持保守態(tài)度。首先是武帝的舅舅田蚡,《史記·東越列傳》載:“建元三年,閩越發(fā)兵圍東甌。東甌食盡,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天子問太尉田蚡,蚡對曰:‘越人相攻擊,固其常,又數反覆,不足以煩中國往救也。自秦時棄弗屬?!?32)《史記》卷一一四《東越列傳》,第2980頁。另有謁者汲黯,是武帝做太子時的僚屬。“東越相攻,上使黯往視之。不至,至吳而還,報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33)《史記》卷一二○《汲鄭列傳》,第3105頁。此類觀念在當時似乎比較普遍,比如淮南王劉安曰:“越,方外之地,翦發(fā)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帶之國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與受正朔,非強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34)《漢書》卷六四上《嚴助傳》,第2777頁。群情如此,漢武帝最終決定出兵,其實是力排眾議,頗有乾綱獨斷的味道。

需要說明的是,所謂的乾綱獨斷,絕不等于毫無理性的剛愎自用。在漢武帝決策出兵的過程中,他還聽到另一種意見。針對田蚡的不干涉理念,中大夫嚴助質疑道:“特患力弗能救,德弗能覆;誠能,何故棄之?且秦舉咸陽而棄之,何乃越也!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天子弗振,彼當安所告訴?又何以子萬國乎?”漢武帝是在聽取了兩方的意見之后,才斷言:“太尉未足與計”,隨后“遣莊助以節(jié)發(fā)兵會稽”。(35)《史記》卷一一四《東越列傳》,第2980頁。顯而易見,漢武帝在兩種對立意見中選擇了少數派。此類支持少數派的決策模式,通常來說,是天子本已秉持與少數派相一致的態(tài)度,而少數派意見的公開化,只不過使天子的決策顯得更為合理。換言之,經歷此次越人紛爭,漢武帝會發(fā)現另外一種支持力量。在邊疆政策上,這支力量既不同于以往的黃老無為,亦不同于文化革新派的安分守己,而是主張積極進取,在邊疆事務上謀取仲裁權,建立漢王朝的權威性。正是在這股政治力量的支持下,再加上不戰(zhàn)而勝的喜人成果,對防御性基本國策做出調整便逐步成為漢武帝政治實踐的明確方向。

如果稍加注意便不難發(fā)現,漢武帝在對越處置中所依賴的支持力量出自一個比較特別的區(qū)域,筆者姑且稱之為“邊人言邊事”。比如,積極主張介入越人之爭的嚴助為“會稽吳人”,出仕渠道為“郡舉賢良,對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對,繇是獨擢助為中大夫”。(36)《漢書》卷六四上《嚴助傳》,第2775頁。無論是籍貫,抑或進階途徑,嚴助與反對干涉越人之爭的田蚡、汲黯、劉安等人皆不同。就籍貫來說,會稽郡與求救于漢朝的東甌毗鄰,這就意味著,嚴助成長于漢帝國的邊越地帶,他對越人越地的實際情形更為了解。而田蚡、汲黯出自漢帝國的核心統治區(qū),故土及為官之地距離越地甚遠,他們很難體會到越人動蕩與帝國的切身利害之間有什么關系,因此,他們對越人之爭淡然處之,實不足為怪。再說淮南王劉安,雖然他的封地與越人相鄰,對越地社會情狀比較了解,但他作為諸侯王,具有較強的獨立傾向,因為不愿意讓中央軍事力量涉足其封地,他也對朝廷干預越人之爭的決策持反對態(tài)度。就進階之途來說,嚴助通過地方選舉的方式被提拔到漢武帝身邊,他的存在,代表著漢帝國中央政府與邊郡之間的從屬關系,他既能夠因武帝的格外賞識而聽命于武帝,又能夠站在邊郡士人的特殊立場為漢帝國的邊疆事務出謀劃策。相比較而言,田蚡是武帝的舅舅,汲黯是武帝為太子時的舊人,劉安是漢武帝的叔父,這些特殊關系導致他們對漢武帝并非言聽計從,反而敢于時常發(fā)表與武帝相左的意見。

對越處置的成功自然會給武帝造成一種印象,即“邊人言邊事”是行之有效的。那么,照此辦理,對于解決匈奴問題會不會也有奇效呢?事實證明,漢武帝在決策馬邑伏擊時采取的正是這個用人模式。大行王恢是馬邑之謀的首倡者,其乃“燕人也,數為邊吏,習知胡事”。(37)《史記》卷一○八《韓長孺列傳》,第2861頁。據《漢書·百官公卿表》,大行令職責為“掌諸歸義蠻夷”,而王恢出任此職的時間是建元五年(前136)。(38)《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第730、768頁。也就是說,漢武帝在第二次越人之爭發(fā)生前,即已任命北方邊地人士來負責邊疆、民族事務。此舉已透露出對匈奴政策轉向的信號。(39)宋超認為,建元三年張騫出使西域,“實際上意味著漢匈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序幕即將揭開”。宋超:《“癬疥之疾”與“心腹之患”——南越匈奴與秦漢王朝關系比較研究》,載《秦漢史論叢》,第39頁。但需要注意的是,漢武帝聯合月氏以圖匈奴,此屬漢匈兩個對立政權之間的外事較量,距離雙方的實質性決裂還有一段距離。相對而言,漢帝國內部主管邊疆事務的人事布局能更為切近地反映漢匈關系的走向。王恢任大行次年,為應對閩越與南越之間的紛爭,武帝即“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農韓安國出會稽,皆為將軍”。而勝利后,王恢曰:“所為來者誅王。今王頭至,謝罪,不戰(zhàn)而耘,利莫大焉?!?40)《史記》卷一一四《東越列傳》,第2981頁。這些跡象表明,大行王恢應當是此次對越處置的主導力量,他與漢武帝在對越問題上有了一次相當愉快的合作。這也就難怪王恢會在此后極力主張討伐匈奴,而漢武帝也力排眾議聽信于他。(41)何焯曰:“史遷作《匈奴傳》,深疾徼權納諂以便偏指,人主因以決策,建功不深而歸本于擇任將相。假使馬邑始禍之時,丞相即能為弱翁(漢宣帝時丞相魏相,字弱翁)之納諫,何為有三十余年兵連不解之患哉!” 何焯:《義門讀書記》,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18頁。何氏顯然將王恢定性為“徼權納諂以便偏指”之人,認為其政治道德有瑕疵。如此一來,漢武帝聽信王恢,便是惑于佞人。筆者以為,對武帝、王恢君臣之間的一拍即合進行道德譴責,對于解釋馬邑之謀何以發(fā)生并無實質幫助。畢竟,此前的用人經驗表明,以邊人言邊事,的確是行之有效的。(42)邊人常對開邊表示支持。除了本文涉及的會稽嚴助、燕人王恢,后來的司馬相如亦屬此類?!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罚骸笆袢怂抉R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使相如以郎中將往喻,皆如南夷,為置一都尉,十余縣,屬蜀。”(第2994頁)毗鄰匈奴的燕人支持對匈奴采取攻勢,這一來自前線的意見,難道不應該被重視嗎?

結 語

馬邑之謀落空后,漢匈之間展開了長達數十年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激烈沖突的漢匈關系必然導致漢武帝意識到,帝國尚未太平,即位之初極度熱衷的巡狩封禪事只能繼續(xù)擱置。直到元封年間,漢武帝舉行封禪大典,似有考慮轉進攻為守文的跡象。但這次轉變終究未能及時付諸實施,而是被拖延到了發(fā)布輪臺詔的漢武帝晚年。為何會拖延?田余慶先生認為,其中的一個原因在于,“漢武帝對開邊之事心里無數,不知道該在什么地方適可而止”。(43)田余慶:《論輪臺詔》,載田余慶《秦漢魏晉史探微》,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4頁。也就是說,漢武帝在邊政問題上并非事先就有明確規(guī)劃,他的邊政決策過程是在具體而現實的政治環(huán)境中展開的。這一點,就漢武帝初年對匈奴基本政策的轉變而言,亦是適用的。只不過,那個時期的漢武帝不僅僅是“對開邊之事心里無數”,而是一切都在摸索中,甚至在最初的一段時間他可能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開邊的必要性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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