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稼雨

大約從漢代開始，中國士人階層風(fēng)靡一種叫作五石散（又稱寒食散）的藥物，可是說來奇怪，這種藥物很難說它對某種病有什么特殊療效?？墒谴蠹覅s趨之若鶩、爭先恐后地來效法和實踐。到了魏晉時期，這股風(fēng)潮更是達到了頂點。一時間，人們把服藥看成是門閥世族時髦的外在特征。不服藥，好像就今天的人們不會用手機、不會上網(wǎng)一樣土里土氣。那么這究竟是一種什么藥，人們?yōu)槭裁磳λ绱饲橛歇氱娔兀?/p>

五石散（寒食散）是什么藥？

服藥是魏晉上流社會的流行風(fēng)俗，對風(fēng)俗的其他方面也有制約作用。這種藥名五石散，又稱寒食散。五石散的名字是就其藥的原料來說的。唐孫思邈《千金翼方》有五石更生散之方，主要為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鐘乳、石琉黃等五石。以這五味藥為主，再配以其他原料，并按不同需要，略加增減，遂有五石更生散、五石護命散、三石散、侯氏黑散、紫石寒食散等方。但主要原料離不開這五味。寒食散的名字是就服用方式而言的。據(jù)皇甫謐的《寒食散論》，五石散是一種劇毒藥，服用后伴隨毒力發(fā)作，產(chǎn)生巨大的內(nèi)熱，因此需要一整套極其細微而煩瑣的程序，將藥中的毒力和熱力散發(fā)掉，即所謂“散發(fā)”。如果散發(fā)得當，體內(nèi)疾病會隨毒熱一起發(fā)出。如果散發(fā)不當，則五毒攻心，后果不堪設(shè)想。即使不死，也將終身殘疾，欲死不得。所以散發(fā)得當與否是服用五石散的關(guān)鍵所在。而散發(fā)的重要一點是必須在服藥后多吃冷飯，故稱寒食散。除了吃冷飯之外，還要注意多外出步行運動，稱為“散動”或“行散”。還要注意多喝熱酒、好酒，每天飲數(shù)次，使身體“醺醺有酒勢”，即處于微醉狀態(tài)。如果飲冷酒或劣質(zhì)酒會送命或終生殘疾。裴秀就是因服散后飲用冷酒而致命（見《晉書·裴秀傳》）。另外服藥后還要用冷水浴（即便在嚴冬）來將藥的毒力和熱力散發(fā)掉，并不能穿過多過暖的衣服。除了這幾條基本原則外，還要注意六反、七急、八不可、三無疑、十忌等細則。所以孫思邈說：“凡是五石散，先名寒食散者，言此散宜寒食，冷水洗取寒，惟酒欲清熱飲之，不爾，即百病生焉。服寒食散，但冷將息，即是解藥熱?！保ㄒ妼O思邈《千金翼方》卷二十二）許孝崇也說：“凡諸寒食草石藥，皆有熱性，發(fā)動則令人熱，便冷飲食，冷將息，故稱寒食散?！保ㄒ姟夺t(yī)心方》卷十九引）

寒食散的藥方，自漢代已經(jīng)有了，一般認為發(fā)明者是張仲景?；矢χk《寒食散論》說：“寒食藥者，世莫知焉，或言華佗，或曰仲景?？贾趯崳⒅ⅲ筋悊问?，而仲景經(jīng)有侯氏黑散，紫石英方，皆數(shù)種相出入，節(jié)度略同。然則寒食草石二方，出自仲景，非佗也。且佗之為治，或刳斷腸胃，滌洗五藏，不純?nèi)畏揭?。仲景雖精不及佗，至于審方物之候，論草石之宜，亦妙絕于醫(yī)。”但現(xiàn)存的文獻材料，極少見到漢人服用寒食散的記載，說明漢代服用此散者不多。它的廣泛流行是從魏何晏服用見效，加以推廣后開始的?；矢χk接著說：“近世尚書何晏，耽好聲色，始服此藥，心加開朗，體力轉(zhuǎn)強。京師翕然，傳以相授，歷歲之圍，皆不終朝而愈。眾人喜于近利者，不睹后患。晏死之后，服者彌繁，于時不輟?！睂Υ?，《世說新語·言語》有所記載：

何平叔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保▌⑿俗ⅲ骸刎┫唷逗成⒄摗吩唬骸昂成⒅诫m出漢代，而用之者寡，靡有傳焉。魏尚書何晏首獲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尋也。”）

從此以后，五石散便為魏晉風(fēng)俗及魏晉文化的主旋，增加了一個新的聲部。

寒食散在漢代已經(jīng)出觀，而服用者寡，是因為在漢代它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生長的土壤。這種土壤卻在魏晉時期得以生成。當時社會文化的很多方面，都對寒食散的盛行，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影響。

趨之若鶩的服藥風(fēng)氣

服藥對社會風(fēng)氣也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較早服用寒食散的人，都是些社會名流，何晏、嵇康，以至后來的王羲之、王恭、謝安等人，莫不屬此。他們的行為在社會上有極大的號召力，人們爭相效仿謝安洛生詠一事，便是明證。而且，服藥往往可以說明一個人的經(jīng)濟地位。這些藥品多為貴重的上藥，非一般經(jīng)濟實力者可以經(jīng)常服用。如梁彥光的父親得了重病，醫(yī)生給開了五石散的藥方，卻搞不到紫石英一味。梁彥光為此而憔悴。后來感動了上天，讓他在園中拾到一塊?？梢娮鲜⑦@味藥極難得到。同時，吃藥后要多喝上等酒，多吃好飯菜，處處要人照顧，一般平民顯然負擔不起。所以能服得起寒食散，便標志著一個人屬于上流階層。即使在路旁躺倒散發(fā)，也像今天頸上戴滿了金首飾一般顯得富貴。

北魏孝文帝時，王公貴族都服用寒食散。發(fā)熱行散，稱為“石發(fā)”，有些沒喝過這副湯藥的人也詐稱“石發(fā)”，在路上搖頭晃腦，以示自己在行散。有個窮書生躺在鬧市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大叫熱得受不了。人們競相圍觀，同伴問他怎么了，此人答道：“我石發(fā)。”同伴問：“君何時服石，今得石發(fā)？”答道：“我昨在市得米，米中有石，食之，乃今發(fā)?！北娙舜笮Γㄒ姟短綇V記》卷二百四十七引《啟顏錄》）。

模仿服藥的風(fēng)氣不僅在北方盛行，南方的士流為了追隨中原文化，也把服藥作為學(xué)習(xí)中原的方面之一。葛洪《抱樸子·譏惑篇》曾指斥這種現(xiàn)象：“又聞貴人在大哀，或有疾病，服石散，以數(shù)食宣藥，勢以飲酒為性命;疾患危篤，不堪風(fēng)冷，幃帳茵褥，任其所安?！边@也是北方中原政治上的勝利轉(zhuǎn)變?yōu)轱L(fēng)俗方面的征服的有力證明。

服藥與性格變化

服藥的副作用還會使人性格變得暴躁無常。服藥以后，如散發(fā)不當，會使一個人的性格變得暴躁、驚悸、喜怒無常。皇甫謐言：“服散失節(jié)度，或食不復(fù)下，晝夜不得寐，愁憂恚怒，自驚跳悸恐，恍惚忘誤?！庇盅裕骸胺灿泻成⑺幷?，雖素聰明，發(fā)皆頑嚚?！北蔽禾嫱匕汐暦幒笠恢辈灰娦?，在他的太醫(yī)死后，其后遺癥也就愈加嚴重，加上災(zāi)變頻繁出現(xiàn)，其性格變得喜怒無常，經(jīng)常憂愁、郁悶、不安，幾天幾夜不吃不睡。猜忌群醫(yī)，對誰也不信任。把曾經(jīng)得罪過他的人統(tǒng)統(tǒng)殺掉。大臣中凡有臉色異常，喘息不均，走路不協(xié)調(diào)以及說話欠妥的人，都被拓跋珪認定是心懷不滿者，因而遭到拓跋珪本人的親自毆打和殺戮，并陳尸于天安殿前。于是，搞得人人自危，朝廷各部門無法正常工作，社會管理失調(diào)，盜賊橫行，全國一片混亂。他連自己的妻子賀氏也不放過;將她囚禁于幽宮，并準備殺掉她，只是因為天色已晚才沒有執(zhí)行。賀氏秘密地向兒子拓跋紹求救。紹連夜帶人闖入禁宮，殺死了父親，救出了母親（見《魏書·太祖紀》）。后秦的帝王姚興，也是因為服藥后身體不好，喜怒無常，而引起了國內(nèi)的動亂（見《晉書·姚興載記》）。還有的人因遵循服藥規(guī)則而忘乎所以，以至犯人家諱，得罪于人。如前文所述王忱服用了五石散后帶著醉意去看望桓玄。桓玄以酒宴相待，沒想到王忱服用五石散后不能喝冷酒，就頻頻告訴侍從說：“溫酒來！”王忱雖然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的，但他只記得自己服了藥，不能喝冷酒，卻忘記了桓玄的父親名字叫桓溫，他反復(fù)讓人“溫”酒，正是犯了桓玄家諱，如果不是桓玄通達，顯然又要不歡而散（見《世說新語·任誕》）。除此之外，前面所舉若干文人的暴躁、怪癖事例，如王述食雞子，王忱王恭在宴席上大打出手等，恐均與服藥有關(guān)。

服藥的副作用

人們天真地把服藥作為求長生、求美譽、求享樂的手段，但是由于五石散本身藥物的毒性和散發(fā)難度之高，真正收到這些效果的人微乎其微，多數(shù)人都因為服用方式不當引起各種疾病，甚至死亡?；矢χk曾論及服藥不當所生之弊：“或暴發(fā)不常，天害年命。是以族弟長互，舌縮入喉，東海王良夫，癰疽陷背，隴西辛長緒，脊肉爛潰，蜀郡趙公烈，中表六喪，悉寒食散之所為也。遠者數(shù)十歲，近者五六歲。（言服寒食散后，有至數(shù)十年而后死者，有五六年即死者。）余雖視息，猶溺人之笑耳。而世人之患病者，由不能以斯為戒。失節(jié)之人（謂服散而違其節(jié)度者），多來問余。乃喟然嘆曰：今之醫(yī)官，精方不及華佗，審治莫如仲景，而竟服至難之藥，以招甚苦之患，其夭死者焉可勝計哉？”（見巢元方《諸病源侯總論》卷六引）

皇商謐本人就是服藥不當?shù)氖芎φ?。他三十五歲時因患中風(fēng)病，半身不遂，后來服用寒食散來治療，由于“違錯節(jié)度”（散發(fā)不當），而落下一身重?。骸奥《闾皇潮?，當暑煩悶，加以咳逆，或苦溫瘧，或類傷寒，浮氣流腫，四肢酸重。于今困劣，救命呼噏，父兄見出，妻息長訣?！鄙踔痢皣L悲恚，叩刃欲自殺，叔母諫之而止”（均見《晉書·皇甫謐傳》）。由于寒食散具有如此危險的后果，所以它對人們的社會生活產(chǎn)生了多種影響。

服藥與美容

服藥還與當時士人階層的許多生活和風(fēng)俗有關(guān)，比如人物品評風(fēng)氣。講究儀容之美是人物品評的一個重要標準，而服藥大約對人的面色紅潤，神明開朗，會大有好處?！段何渑c皇甫隆令》說：“聞卿年出百歲，而體力不衰，耳目聰明，顏色和悅，此盛事也。所服食施行導(dǎo)引，可得聞乎？若有可傳，想可密示封內(nèi)?！笨磥聿懿賹矢β∫蚍扯皖亹偵?、耳聰目明十分羨慕，所以不恥下問地討教方法。在他們看來，服藥是否可以達到長壽的目的，這要由將來去證明，而從現(xiàn)時看，服藥確實可以起到面色紅潤的作用，使人看起來顯得更加青春煥發(fā)、更加健康了，這也是長壽的一種象征。所以何晏說：“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倍幒?，其容貌又的確征服了世人。據(jù)《世說新語·容止》，何晏姿儀俊美，皮膚靚白。魏明帝先是懷疑何晏臉上擦了白粉，于是就在一個酷暑的日子把何晏喊來喝滾燙的熱湯餅。一碗熱湯下肚，何晏臉上大汗淋漓，于是便用紅色的衣袖擦拭汗水，只見臉上還是那么白凈。《魏略》也說何晏“性自喜，動靜粉帛不去手，行步顧影”。這些對面容的修飾贏來了人物品評的較高評價。人們品評服藥的天師道徒王羲之“飄如游云，矯若驚龍”，王羲之見了杜弘治，也嘆曰：“面如凝臘，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毙l(wèi)玠也因“玉人”的美稱而被看殺致死（均見《世說新語·容止》）。不能把他們美容的功勞全歸于服藥，但起碼服藥是重要的因素之一。

此外，服藥還與貴族文人的放蕩生活有關(guān)。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他們以服藥美化容貌，以取悅于女人。以何晏為例，這個小白臉整天“行步顧影”與他的好色是分不開的。他雖然娶了曹操的女兒金鄉(xiāng)公主，成為曹魏的女婿，但是并不安分，經(jīng)常去勾引別的女人。使得金鄉(xiāng)公主醋意大發(fā)，跑到何晏的母親沛王太妃那里去告狀：“晏為惡日甚，將何保身？”何母笑道：“汝得無妒晏邪？”（見《三國志·魏志·曹爽傳》裴松之注引《魏末傳》）從何母的話中，可以看出她對兒子平日的放縱行為是寬容默許的，也是何晏這類行為的說明。而他整天生活在婢妾環(huán)繞的圈子里，過著不能沒有女人的生活，也當然會把取悅女人作為一個注意事項?！端螘の逍兄尽氛f：“魏尚書何晏，好服婦人之服?！本驼f明了這一點。二是他們把服藥作為房中術(shù)的手段之一。房中術(shù)本為漢代方士的方術(shù)之一，后來便融入了道教之中。道教又將服藥作為房中術(shù)之一。《抱樸子·微旨》說：“凡服藥千種，三牲之養(yǎng)，而不知房中之術(shù)，亦無所益也?！薄侗阕印め寽酚终f：“房中之法十余家，或以補救傷損，或以攻治眾病，或以采陰益陽，或以增年益壽，其大要在于還精補腦之一事耳。此法乃真人口口相傳，本不書也，雖服名藥，而復(fù)不知此要，亦不得長生也。人復(fù)不可都絕陰陽，陰陽不交，則坐致壅閼之病;故幽閉怨曠，多病而不壽也。任情肆意，又損年命。唯有得其節(jié)宣之和，可以不損。”可見道教是把服藥和房中術(shù)其他方法相輔而行的。何晏服用寒食散，正與此有關(guān)?；矢χk的話中，已經(jīng)明說：“何晏耽情聲色，始服此藥?！笨梢娝幣c縱欲有關(guān)。而憑他的白面書生之體，顯然難以從容地應(yīng)付，那便要借助于藥力的作用。所以蘇軾《東坡志林》說：“世有食鐘乳烏喙而縱酒色以求長年者，蓋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貴，故服寒食散以濟其欲，無足怪者。彼其所為，足以殺身滅族者日相繼也。得死于寒食散，豈不幸哉！”余嘉錫《寒食散考》也說：“夫因病服藥，人之常情，士安謂之耽情聲色，何也？蓋晏非有他病，正坐酒色過度耳。故晏所服之五石更生散，醫(yī)家以治五勞七傷。勞傷之病，雖不盡關(guān)于酒色，而酒色可以致勞傷。觀張仲景所舉七傷中有房室傷，可以見矣。晏雖自覺神明開朗，然藥性酷熱，服者輒發(fā)背解體，雖亦幸而僅免耳。管輅曰：‘何之視候，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鬼幽者為火所燒。據(jù)其所言，晏之形狀，乃與今之吸毒藥者等，豈非精華竭于內(nèi)，故憔悴形于外歟。”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