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士光
(陜西師范大學西北歷史環(huán)境與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研究院,陜西西安 710119)
今年是譚其驤先生、侯仁之先生誕辰110周年,明年是史念海先生誕辰110周年。再加上他們的老師顧頡剛先生,他們在歷史地理學領域有創(chuàng)立之功,是盡人皆知的,大家都非常敬佩。這四位中,除了顧頡剛先生是在19世紀出生,后三位都在1911—1912年出生。
譚、侯、史三位實際上卻又有師生關系。譚先生是顧先生的學生;侯先生和史先生也是顧先生的學生,同時也是譚先生的學生。譚先生跟史先生才相差一歲,跟侯先生同年。侯先生和史先生都講過:他們把譚先生當作老師看待,那是真心實意的。
雖說他們有師生之誼,但又情同手足。侯先生、史先生對譚先生尊敬有加,譚先生對侯先生、史先生在多方面也是關照非常。譬如,譚先生在中風之后,侯先生請譚先生到北戴河休養(yǎng)。又譬如,侯先生當時要主編一部《中國古代地理名著選讀》,就請譚先生對《漢書·地理志》進行注釋,譚先生工作繁忙,還是滿口答應了,而且做得非常認真、出色。還有,史先生曾兩次請譚先生來開會,譚先生都來了。譚先生還為史先生的《河山集》第四集寫了序。他們有著一種共同的學術追求,又同樣是在顧頡剛先生的指引之下,以一種高度的自覺精神走上了歷史地理學的治學道路,所以關系也十分親密。
我是侯仁之先生帶進歷史地理學領域的。1962年秋,我還在中山大學自然地理專業(yè)讀五年級。那年夏天我們系接受了中國科學院的一個考察任務,到海南島西南部進行科學考察,我也參加了?,F(xiàn)在大家對海南島的印象非常好了,但那時候海南島西南部是有沙漠的,這恐怕大家都沒有想到??疾旖Y束之后,1962年的秋天,我看到侯先生在《北京大學學報》上發(fā)表的《歷史地理學芻議》這篇文章。文章認為,在我們生存環(huán)境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中,“人的締造經(jīng)營,占了最重要的地位,如果不是因為人的活動而引起的周圍地理的變化,在這幾千年的歷史時期中那是非常微小的”。我結合對海南島西南部環(huán)境變遷實地考察的體驗,對侯先生的論述非常贊同,十分佩服,也完全接受。
1963年春,我抓住國家放開自愿報考研究生的機會,報考了侯先生的研究生,并且考上了。到了北京大學之后,侯先生為我做了精心的安排。我是在1963年畢業(yè)分配前夕收到北京大學研究生辦公室的錄取通知的,能夠如愿以償我很高興。1963年夏季我準備啟程去北京的時候,趕上華北平原海河流域發(fā)生水災,京廣線不通了。當時,廣州市教育部門把我們這些要到北京工作的畢業(yè)生以及讀研的學生組織起來,不是經(jīng)過我的家鄉(xiāng)武漢到北京,而是到株洲以后到南昌,再從杭州到上海,還在上海外國語學院等了好幾天之后,坐輪船到天津,從天津再坐火車到北京。侯先生當時正好要到烏蘭布和沙漠考察,久等我不來,他們只好按計劃出發(fā)。但他給我留了一封信,對我到校以后的學習生活做了很周密的安排。他把這封信交給了北京大學研究生辦公室的一位老師,我就按照侯先生信中的安排上課。到了1964年暑假,我又跟隨侯先生到毛烏素沙漠去考察。侯先生口才好,經(jīng)常到北京的很多學術團體及單位作報告,基本都會把我?guī)希晕沂芩挠绊懸卜浅I睢?/p>
侯先生是我的導師,在他滿80歲、90歲、100歲的時候我都參加了慶?;顒?。侯先生在2013年以102歲高齡與世長辭,應該算是我們歷史地理學界幾位前輩先生里最長壽的了。我在過去的一篇文章里曾談到他的三大治學風范,即:開創(chuàng)的精神、開放的胸襟和開闊的視野。這些都是很值得我們尊崇和學習的。侯先生20世紀30年代在燕京大學上學,聽了顧頡剛先生的中國疆域沿革史和譚先生的中國政區(qū)沿革史等課程,接受了這方面的教育,隨后多方面加以開創(chuàng),推動了這門學科發(fā)展。1962年,侯先生在《北京大學學報》上發(fā)表了《歷史地理學芻議》,這篇文章可以說創(chuàng)建了現(xiàn)代中國歷史地理學的理論基礎。侯先生本來是歷史學出身,但他推動歷史地理學發(fā)展,不僅限于歷史學范圍,也吸收借鑒了地理科學、考古學等的一些學科理論、研究方法和學術成果。比如,在做烏蘭布和沙漠歷史地理考察的時候,他就主動請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的老師參加。
侯先生的學術功績也是多方面的,我曾將之概括為三點。第一,是他跟譚先生、史先生一起創(chuàng)建了中國歷史地理學科。侯先生最為具體的貢獻,是為學科打下了理論基礎。第二,是開創(chuàng)了歷史城市地理學和歷史沙漠地理學這兩個分支學科,并且成就卓著。侯先生在英國利物浦大學的博士論文題目就是《北平歷史地理》,這在歷史城市地理學方面有首創(chuàng)之功。他也是歷史沙漠地理學開創(chuàng)者。1958年侯先生曾參加過一次治理沙漠大會。時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竺可楨先生倡導“向沙漠進軍”,侯先生備受鼓舞,他覺得我們歷史地理學工作者在研究沙漠、改造沙漠方面也應有所作為。有些人認為茫茫沙海沒有多少人類活動,歷史地理學者起不了多大作用,也不會有太大收獲。但侯先生獨具慧眼,認為歷史沙漠地理研究是很有可為的,于是他毅然決然先到烏蘭布和沙漠,后到寧夏的河東沙區(qū)進行考察,并都寫了相關論文。后來他又對毛烏素沙地進行考察,我也參加了。進入沙漠后,侯先生發(fā)現(xiàn)了很多人類活動遺跡,充分說明他所考察的地區(qū)之所以形成為沙漠并不完全是自然的原因,與人類活動也有很大關系。這方面研究印證了歷史地理學的理論,同時又把歷史地理學的理論推廣到了沙漠研究方面。第三,就是推動了我國加入《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chǎn)公約》。1984年侯先生到美國訪學時,聽到聯(lián)合國通過了《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chǎn)公約》,覺得這對我們國家非常有意義,但當時國內沒有響應。他回國后,利用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身份,在政協(xié)會議的時候聯(lián)合了幾位委員,倡議我們國家應該加入該公約,很快得到了中央批準。之后我們國家能夠不斷地申報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chǎn)并獲得成功,侯先生功不可沒。
史念海先生是經(jīng)由侯先生介紹知道我的。我在1976年冬參加了在西安由史念海先生承辦的《中國自然地理·歷史自然地理》的審稿會,在會上經(jīng)由侯先生介紹認識了史先生。1979年又參加了中國歷史地理學界“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次全國性的學術研討會。當時這個會由侯先生主持,也由史先生承辦。在我們送侯先生回北京的軟臥車廂里,侯先生就向史先生提議:“把士光調到陜師大來工作,讓他專業(yè)歸隊?!笔废壬敿幢硎緵]有問題。在他的努力下,1982年春,我順利地從陜西省水土保持局調入陜西師范大學工作。沒有史先生的大力幫助,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還有關于古都學研究的事情。1983年,史先生組織創(chuàng)立了中國古都學會,他建議我也參加古都學的研究。我當時想,雖然我在水土保持局工作期間寫了一些和歷史地理學有關的文章,但畢竟不是在歷史地理學的專業(yè)崗位上寫出來的,和歷史地理學還有一定的距離,于是我向史先生表示更愿意繼續(xù)專心致志地從事我基礎較好的歷史自然地理學的研究,就不參加古都學的研究了。史先生不同意,他說:“你的導師侯先生,又搞歷史沙漠地理,又研究北京古都,你不該向他學習嗎?”他這樣一說,我表示當然要向侯先生學習,也就參加了古都學的研究。這樣一來,我的研究領域就被大大擴展了,這對于我來講是很大的幫助。
史先生的功績,自也是非常突出的,我也同樣羅列三點:
首先,是他在陜西師范大學創(chuàng)建了歷史地理學研究機構,建設了歷史地理學研究隊伍,這在當時是很不容易的。在60年代的時候,偏處西北的西安還是很落后的。這個學科在陜師大不斷壯大:先在歷史系里建立歷史地理研究室,后來脫離出來,這步甚至走在了北京大學前面。從歷史系獨立出來之后,成立歷史地理研究所,先和唐史研究所在一起,后來又分開,專門成立了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史先生培養(yǎng)了很多學生,大大地充實了隊伍。我們陜西師范大學的歷史地理學科能成為國家級重點學科,又能夠被批準為教育部重點研究機構,與史先生打下的基礎直接相關。
其次,是他創(chuàng)辦了《中國歷史地理論叢》。當時經(jīng)費都沒有保證,史先生為了籌措經(jīng)費想了很多辦法。剛開始的時候,只能自辦發(fā)行,為了爭取郵局公開發(fā)行,他也跑了很多路,好在大家還是一直堅持下來了。在之后由復旦大學和中國地理學會主辦的《歷史地理研究》問世之前,《中國歷史地理論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國內唯一的一本歷史地理類期刊。這實在是史先生一個很大的貢獻。
再次,就是他主持成立了中國古都學會。1983年在太原召開的一次地方志會議上,史先生和一些朋友、同行及一些地方志專家提到這個事情,大家都表示同意。于是在1983年9月20日,史先生就主持召開了中國古都學會第一次會議。當時陜西師范大學周邊條件很差,只能請那些外地知名專家住到西安城里省政府旁邊的人民大廈,開會的時候用車拉到陜師大來,晚上再送回去。學會創(chuàng)辦起來后,史先生就被公推為首任會長,一直做到了1999年。到2023年,中國古都學會就成立40年了。在近40年中,學會基本堅持每年開一次學術性會議。這其中,史先生是功勛最為卓著的。
我和譚其驤先生的接觸要早于史先生。1964年時,我就在北京大學聽了譚先生的學術報告。會后,譚先生很忙,所以只是見了面,沒有多談。當時譚先生五十歲剛過沒幾年,正值壯年,喜愛昆曲,看起來風度翩翩,我印象很深。后來的一次見面就到了1976年。當時我奉命協(xié)助西北農學院老院長辛樹幟先生撰寫《中國水土保持概論》,已有四五年。到1976年時,辛先生已經(jīng)82歲了,還帶我們到南方考察。我們先到成都,然后到昆明、桂林、長沙,后來又到上海。他在上海的老朋友很多,我們去拜訪譚先生,去了他的辦公室,結果沒見著。譚先生后來又很恭敬地回訪,我就是在那時再次見到譚先生的。1982年春我專業(yè)歸隊,我到上海復旦大學開會,這之后和譚先生見面的機會就又多了些。
譚先生在學術上的功績我由衷地感佩。他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是學術史上的一座豐碑,不僅在中國學術界,在世界學術界都有重大影響;并且會有長期的、歷史性的影響。很多學者談到譚先生,都認為他擅長的是歷史疆域、政區(qū)地理,并為他僅出三本論文集沒有其他學術專著感到惋惜。但一個人的學術成就,不能光看數(shù)量,還要看成果的水平。誠如張偉然教授所述,三本《長水集》一共117篇文章,他認為其中有24篇“五星級”文章;而一個學者一生有三五篇“五星級”文章都不簡單了。我也深以為然。例如譚先生1962年寫的《何以黃河在東漢以后會出現(xiàn)一個長期安流的局面》,他自己也在《長水集》的序里提到:“我自以為這才是一篇夠得上稱為歷史地理學的研究論文?!蔽覍@篇文章有深刻的印象。我在陜西省水保局工作的時候,經(jīng)常在陜北一帶跑,榆林、延安兩個地區(qū)大部分的縣我都跑過,對黃土高原水土流失的情況及其成因與變化,有很多親身體會。我覺得譚先生這篇文章的分析實在是太精準,太深刻,說到了問題的癥結上。另外,譚先生對中國的一些重要湖泊和海岸線變遷也有很多獨創(chuàng)研究,這些文章都是高水平、高質量的文章。所以,譚先生不光在《中國歷史地圖集》的編繪方面有歷史性的貢獻,在歷史人文地理學方面成就卓越,在歷史自然地理學方面也有突出的成就!
歷經(jīng)百年發(fā)展,現(xiàn)在我國歷史地理學的分支學科日臻健全,研究隊伍也不斷壯大,研究成果的學術價值與社會效益日益顯著,在國內外學術界的影響也非常廣泛,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門現(xiàn)代的成熟學科了。當然也要看到,這個學科內部各個分支之間還有一些不平衡,也有一些薄弱之處。
當前,我們國家社會主義建設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我們歷史地理學科應該怎么樣進一步更好地發(fā)展?我有一些粗淺的見解和建議:
第一,還是應該加強我們的學科理論與學科體系建設,這是基礎性的工作。當然,進行歷史地理學學科理論建設,不能泛泛而論,而應該建立在5 000年傳統(tǒng)文化、近百年來歷史地理學的發(fā)展實踐以及新時期現(xiàn)實發(fā)展的需要之上。這一方面,我們應該借助《歷史地理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等刊物,把新的歷史地理學理論建設的一些成果及時地加以宣傳和傳播,以此來更好地發(fā)揮它理論指導實踐、推動實踐發(fā)展的積極功能。理論建設是個基礎性的工作,雖然我們將主要的工作精力放在了實際問題的研究上,但也不該忽視對理論的概括,哪怕是點滴的真知灼見,也應該把它們很好地揭示出來,加以總結。
第二,是在全面鼓勵各個分支學科發(fā)展的同時,也可以根據(jù)當代國家發(fā)展的需要,重點支持一些分支學科取得更大的發(fā)展。尤其對歷史自然地理來講,有必要通過一些方式加以重點鼓勵和扶持。
第三,歷史地理學新的研究方法和技術手段,應該大力倡導,深入研究,廣泛推廣。
第四,還應該更好地發(fā)揮國內歷史地理學界的集體力量,將歷史地理學由現(xiàn)在還是歷史學下屬的二級學科晉升為一級學科。首先,如若晉升為一級學科,學科屬性的矛盾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其次,當前國家的建設對歷史地理學各個分支學科也提出了更高、更為殷切的要求。學科升級,可以更多地培養(yǎng)人才,更好地來開展對具體問題的研究,從而為國家所用。第三,我們的研究隊伍已基本符合了條件。20世紀60年代的時候,按照陳橋驛先生的觀點,我們國家歷史地理學研究只有三個重鎮(zhèn),即復旦大學、北京大學和陜西師范大學;而如今已是滿天星斗,國內大量研究院所和高等院校都有歷史地理學的機構或人員配置。所以現(xiàn)在可謂“條件俱備,只欠東風”。我們要學習我國考古學和世界史學科的經(jīng)驗,積極申請和推動歷史地理學由二級學科晉升為一級學科,使它成為我國當代的一門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