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
1.
工業(yè)風與濃郁文藝氣息雜糅的紡織谷,是噴漆發(fā)燒友鐘情的墻壁涂鴉圣地之一。暮夏的熱風縱情穿過紡織谷,大片大片的夏花如雨滴一般洋洋灑灑落入無人問津的院墻里。
白色瓦墻上,卡通版鱷魚不愛洗澡,紅色噴漆不斷描摹著它口中的火球形狀,隨時噴向不遠處落荒而逃的一只小小白兔。
就差最后幾筆,這一幅耗時兩三天的墻壁涂鴉便大功告成。
可是就在下一秒,四周原本寂靜無人的空曠地帶忽而傳來一陣騷亂,少年如墨色的劍眉微微蹙起,不得不停下來環(huán)顧著四周。
驀地,頭頂忽而吹來陣陣大風,橘黃色相間的滑翔傘滑過頭頂,就這么精準降落在無人的空地上。
少年低頭看了一眼因這陣妖風而散落了一地的噴漆罐,又轉(zhuǎn)望向橘黃色傘面上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小錦鯉,了然于心道:“同學,你這是和我的噴漆有仇嗎?”
聞及,少女抬起裹在黑色頭盔下的一張清麗小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哦,對不起啊。”
2.
“我的噴漆罐又不見了!”
算上這一次,這是魚兆南本學期以來第三瓶無緣無故消失的噴漆罐,怒氣沖沖的他將教室里有可能的地方來來回回翻了個遍。既然一遍找不到那就兩遍,直到第三遍搜尋也同樣未果后,他只得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正準備走回座位,卻一不小心撞到了剛剛接水回來的谷芯蕊。
坦白說,雖然是高一新開學,但他對面前的這個少女并不陌生,不僅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鄰居關系,而是因為他曾在少兒頻道的青少年滑翔傘錦標賽上,有幸看見過她滑翔的樣子。
年僅十六歲的谷芯蕊有著一股沖勁,逆著風奔跑在廣闊的草場上,繼而又飛身滑入浩瀚的山海中,整套動作干凈利落,看得出來她曾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系統(tǒng)訓練。
這樣的女孩渾身皆鋒芒,叫人不敢直視。
“抱歉?!濒~兆南輕聲說道。
就在他正欲匆匆走回座位時,身后的少女突然喊住了他,秀眉微微蹙起,不耐煩道:“喂!我聽說,你是有東西丟了,對嗎?”
噴漆罐丟失的事,他沒有和任何人說起,因為就連他愛好墻壁涂鴉這件事也鮮少有人知曉。
魚兆南回過頭來,淡淡掃過她眼底的不善,頓了幾秒才問道:“你怎么知道?”
這個女生看起來……貌似很討厭他。
“那個……我可以幫你找到。”谷芯蕊的眼睛飄向了不知名一處,暗自捏緊了校服一角。
討厭他還要幫他,她可真奇怪。這是他對她的第二印象,他勾了勾嘴角,饒有興致地回道:“那敢情好啊?!?/p>
沒多久,面前的這個少女好似真有兩把刷子,僅憑一段時間軸和一些神乎其神的口訣,成功在三個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噴漆罐。
從那之后,魚兆南簡直“佩服”她到五體投地,直呼她斷然是學習了某些老祖宗傳下來的法術,一有空就會逮著她分享一些秘籍與他。
躁動的青春期,稍有風吹草動便如火舌咬上野草。久而久之,班里免不了多了一些調(diào)侃二人的閑言碎語,四十雙眼睛只要一看見魚兆南有跡象靠近谷芯蕊,就會不約而同地爆發(fā)出一陣起哄聲。
每每這時,谷芯蕊的臉便會黑到無以復加,直到有一天忍無可忍才理睬了一回這個陰魂不散的家伙:“你這人怎么這么討厭,我不會法術也沒有尋龍尺,我能找到你的噴漆罐只是因為我……”
“什么?”其實真相魚兆南早已心知肚明,心底的小人笑著直打滾,面上仍然佯裝好奇地問道。
少女撇了撇嘴,烏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周圍,反復確認沒人能聽到她接下來的話后,她才很小聲很地說道:“因為我有超能力,可以聽到錦鯉說話?!?/p>
兩人湊得近,近到魚兆南可以看見她的眼尾處有一顆可愛的小小黑痣。
“原來如此。”他作恍然大悟狀,笑著說道,“那這樣好了,明天我們可以一起去月湖公園。”
“去那做什么?”她狐疑道。
“當然是,聽你和錦鯉聊天兒啊。”
3.
翌日是周末,谷芯蕊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出房門覓食。
可千算萬算沒算到魚兆南的好記性,彼時的他端端正正坐在沙發(fā)上,與頂著雞窩頭的她四目對視。
“魚兆南,你沒事來我家干嗎?!”谷芯蕊早就將昨天說過的話拋之腦后,瞪圓了一雙水靈靈的杏眼。
話音落下,不等魚兆南開口,谷媽媽舉著鍋鏟就從廚房里探出了頭:“谷芯蕊,你怎么說話呢?!你看看你那樣子,還不趕緊收拾收拾和南南一起去月湖公園?”
“我……”谷芯蕊拒絕的話在嗓子眼里打了個滾最終還是咽回了肚子里,用惡狠狠的目光又一次瞪了瞪沙發(fā)上的少年,“是,我現(xiàn)在就和南南去月湖公園?!?/p>
她簡直想不通,這世界上怎么可以有人討厭成這樣?
自打魚兆南搬來,和她成為鄰居之后,每一周的家庭會議說來說去都不會缺席的別人家孩子就變成了魚兆南,上至他考到年級第一的數(shù)學,下至他考年級第五的英語,無一不是谷媽媽心中優(yōu)秀學生的典范。
少年時期的討厭向來沒有道理,也因此,她開始討厭起這個除了不會滑翔傘,什么都比她強的魚兆南,討厭他念起書來這么用功,討厭他總是高高位居英雄榜榜首。
前去月湖公園的一路上,谷芯蕊一直處于一個易燃易爆炸的心情狀態(tài),偏偏一點眼力見都沒有的魚兆南話還賊多,每每路過一個路口都會問道:“我們什么時候到???”
正午的陽光透過車窗落在少女白皙的面頰上,她伸出食指掏了掏耳朵,閉著眼睛不耐煩道:“閉嘴?!?/p>
“你怎么只會說閉嘴?。俊濒~兆南的語氣聽起來很是委屈,可他接下來的話愣是讓她垂死夢中驚坐起,“那待會兒我們從月湖回來碰上谷阿姨,萬一她問我們路上聊了什么,我就和她說谷芯蕊只會讓我閉嘴?!?/p>
“你……”谷芯蕊氣得不輕,就這么直愣愣地看著他一雙無辜的眼睛,然后無可奈何地繼續(xù)說道,“還有五分鐘。”
聞及,魚兆南過分漂亮的黑眸轉(zhuǎn)而看向窗外,下顎線條流暢清晰,無論怎么看他其實都生得極好,他忽而輕輕喊了一聲:“谷芯蕊?!?/p>
“又怎么了?!”她忍無可忍道。
“我不太合群,你是第一個和我去公園的同學?!鄙倌暾f著,收回了疑似欣賞風景的視線,黑眸再次定定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所以,你真的能聽懂錦鯉說話嗎?”
這兩句話囊括了兩個毫不相關的話題,跨度之大,一時之間,谷芯蕊不知該思考前者還是后者。
其實,她根本沒有所謂可以聽到錦鯉說話的特殊能力,她只不過是想捉弄他才把那三瓶噴漆罐偷偷藏了起來,但又狠不下心來眼睜睜看著他找得焦頭爛額,所以才編造出了這么一個破洞百出的謊。
見她回答不上來,魚兆南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默默說道:“我突然不想去了,我突然想起數(shù)學習題還沒做,下一站我們就下車吧。”
谷芯蕊愣了愣,明明心里松了一口氣,卻還是惡狠狠地說道:“愛去不去!”
4.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魚兆南忽然臨時變卦,但谷芯蕊更頭疼的還是谷媽媽下令他們兩個人一起寫作業(yè)。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魚兆南的家,也是她第一次看見那樣高大而寬闊的圖書架,上面排列著密密麻麻的古典書籍,燙金的英文字母險些晃瞎她的眼。
隨堂數(shù)學習題對于魚兆南而言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不消半小時,一份解題思路清晰、卷面整潔工整的卷子便新鮮出爐。做完作業(yè)后,少年隨手拿過書上的一本書,伸著腰懶洋洋道:“今天的數(shù)學題好簡單,我寫完了,你還在寫什么?”
“閉……關你什么事?!”谷芯蕊的筆尖差一點將脆弱的草稿紙劃開一個大口子,皺著眉白了他一眼,“我在思考。”
明明這天的習題難度加大,一般學生最起碼半個小時起步。
她暗戳戳地想,難怪班上的同學們都不大喜歡他,這么顯而易見的凡爾賽文學誰會喜歡?。?/p>
聞言,身后的少年忽而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淺淡的薰衣草香緩緩充盈著鼻腔,他伸手拿過她握在手里的筆,皮膚之間無意識的觸碰卻勝似打翻伊甸園的紅蘋果,他蹙著眉道:“所以,你思考到現(xiàn)在都沒發(fā)現(xiàn)第一步就寫錯了嗎?”
少女的心跳陡然快到無措,極強的自尊心又令她氣急敗壞地遮住了自己大片大片空白的卷面,兇巴巴道:“美女的事你少管!”
魚兆南看了她一眼:“所以我才要管你。”
“你!”谷芯蕊氣得夠嗆,索性不再多言,繼續(xù)在這張比她臉還白凈的卷子上瞎寫瞎畫。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少年靠坐在一旁的棕皮辦公椅上,切鉆水晶吊燈將他淺褐色的瞳仁折射出流光溢彩的色澤,他的手中依舊抱著那本封面印有《The?Crowd(烏合之眾)》的外文書籍,連一個余光都懶得施舍給別人。
面前的卷子依然慘白,谷芯蕊終是向數(shù)學投降,為了更好地聊到她的數(shù)學習題,開始顧左右而言他:“那個……你在看什么書啊?”
“一本心理書,中文名叫《烏合之眾》?!辈煊X到她好奇的眼神,魚兆南耐著性子接著解釋道,“大致在講,當一個人融入群體后,那么他的所有個性都會被這個群體所淹沒,他不懂得有異議,久而久之也會降智?!?/p>
“難怪你智商這么高,所以可以教我寫作業(yè)嗎?”其實這整段話谷芯蕊都聽得云里霧里,她只聽懂了最后一句,繼而順勢厚著臉皮問道。
少年仿佛早有預感,他先是低下頭偷偷彎了彎嘴角,然后起身將書放回書架上,再踏著悠哉游哉的步調(diào)氣定神閑地向她走來:“筆給我,紙拿來。”
某一瞬間,谷芯蕊錯以為自己仿佛見到了楊過大俠的真人版,只可惜她不是小龍女。
那兩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在魚兆南的筆下簡直遠比1+1還要簡單,他做題不喜歡拖泥帶水,習慣性跳步驟,但是一想到她又要開始嘴硬裝明白,他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將所有的步驟都寫給她看。
在“少”字當頭的女孩們心中,會寫數(shù)學題可以是加分項,眼睛好看可以是加分項,會寫數(shù)學題并且眼睛還好看的話其實可以酌情考慮加入一點附加分。
所以,這天的谷芯蕊悄悄在心里給魚兆南打了個相當漂亮的等第。
5.
時間長了,谷芯蕊發(fā)現(xiàn),這個叫作魚兆南的少年根本沒有想象中的討厭,他學習努力認真就應該站在英雄榜的最頂端。
不僅如此,他還有著同齡男孩子鮮有的耐心,就一道連著講了三遍的數(shù)學題,他都會不厭其煩地再為她講一遍。所以,她非但開始不討厭魚兆南,還有點想和他交個朋友,可是他會想和她成為朋友嗎?
細細想來,她除了擅長滑翔傘,好像就沒有什么值得引以為傲的優(yōu)點了。為此,苦惱的她特地詢問了一兩個男同學,他們告訴她,男生們都很喜歡和稍稍女孩子一點的女同學成為朋友。
這話把她著實氣得夠嗆,可是一想到魚兆南的樣子也就默默壓下了這通無名的怒火。
最近學校舉辦校慶表演,女孩子們都會穿著亮閃閃的蕾絲裙站在舞臺上翩翩起舞,谷芯蕊說不出大道理,只是覺得那兩個男生有一絲絲膚淺,這種想法一直到她穿上合身舞裙扭捏地站在鏡子前時也是這么認為的。
那天的演出,是經(jīng)過幾周排練才得以放在校慶這樣大的場合,演出非常成功,不少老師給她們的節(jié)目打了高分,可是谷芯蕊一點也開心不起來,悶悶不樂的她抱著禮服在回家路上遇到了魚兆南。
少年穿著簡單素凈的白藍校服,琉璃球一樣透明干凈的眼睛望向了她。
“你……覺得我今天的表演好嗎?”谷芯蕊終于問出了這天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本來她參加這個演出就是為了告訴他,其實她也可以是有女孩子的那一面。
魚兆南默了默,盡量放柔語氣道:“好是好,我只是覺得那不適合你,相比起來,我還是更喜歡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穿著滑翔服的樣子?!?/p>
畢竟這世上,不是每個女生都需要成長為一個模樣。
聞及,撲面而來的莫名委屈好像滾滾浪潮拍打在礁石上,谷芯蕊癟了癟嘴,她越想越委屈,索性直接蹲在了地上,帶著一絲隱忍的哭腔道:“那你怎么不早點說啊,我以為你會喜歡我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呢,我以為那樣你才會想和我做朋友呢?!?/p>
其實,早在前去月湖公園的那趟公交車上,魚兆南就開始把她當作的自己的朋友了。
只不過,她沒問,他也沒說。
少年無奈了,跟著她一齊蹲在了單元樓前蔥蔥郁郁的草地旁,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伸手輕輕擦掉了她眼角的淚:“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你對我來說不算是朋友呢?”
“所以啊,請堅定地繼續(xù)做谷芯蕊?!?/p>
6.
和魚兆南成為朋友的那段日子,是谷芯蕊高中以來最快樂的青蔥歲月。既然是朋友,她很希望他能來觀看她的滑翔傘比賽。
臨上場前,少女笑著從風中跑來,食指和中指并攏著點了點太陽穴的位置:“等著我,等著我把獎杯贏來送給你?!?/p>
她是那樣的張揚恣意,像是匯集了所有神明憐愛的山海少女,有且僅有再難得。
也因此,他才會本能地靠近,本能地笑著回答道:“好啊?!?/p>
從一開始起,他僅僅是覺得這個小姑娘還挺有意思,想整他又下不了狠心只得幫著他把那三瓶噴漆罐找回來。
本次青少年滑翔傘錦標賽,谷芯蕊獲得了區(qū)域一等獎,獲得的獎杯如約定作為禮物送給了魚兆南??墒且馔饩桶l(fā)生在接下來的幾天后,那時因種種原因,魚兆南不得已只好暫且將獎杯存放在了教室后的個人木柜里,他原打算第二天便把獎杯帶回家好好收藏起來,卻沒想過反被一些人鉆了空子。
翌日的木柜空空如也,少年的面色一瞬間如冷若寒霜的冰面,不等他有更多的動作,那些人中的某一個人便急眼跳了出來:“嘖嘖,好學生的東西又丟了啊,既然你和谷芯蕊是好朋友,那你就讓她幫忙再找一次啊?!?/p>
不知是誰說過,案發(fā)當場第一個說話的人很有可能是兇手。
但魚兆南當然沒有那么多閑情判案,他只是冷冷一笑,漂亮的黑眸漸漸藏有鋒芒:“不是好學生還真是可憐啊,一旦金額達到兩千元便已構成盜竊罪,難道你不知道嗎?”
“誰……誰會偷??!”
坦白說,那個獎杯確實價值不菲,但確切的價值誰也說不清楚,可誰在乎呢,只管有人心虛。
此話一出,參與這件事的男生們面面相覷,壓根不知道無形之中犯下滔天大罪,隨后便趁著下午大課間悄悄將獎杯歸還。
看上去整件事已然回歸原點,但谷芯蕊知道遠遠不是,她陷入了一種非常矛盾、擰巴的狀態(tài),害怕和膽怯令她無法將有關于那三瓶噴漆罐的真相告訴魚兆南,同樣也不想承認他們之間是由一個謊言開始。
如果現(xiàn)在的他們不是朋友,那她可以毫不避諱地承認,只可惜現(xiàn)在的她做不到。
粉橙疊加漸變的黃昏落在學校外的林蔭道上,一路默默無言的谷芯蕊嘗試了好久才開口說道:“下次他們再欺負你的話,你就告訴我,我?guī)湍憬逃査麄??!?/p>
“可萬一,還是藏東西呢?”他掀了掀眼皮,語氣平平道。
“誰會這么無聊?。俊彼@然沒了底氣。
可是這一回的魚兆南遠沒有那樣好糊弄,不依不饒地追問道:“那你打算怎么幫我找到?還是聽錦鯉的聲音嗎?”
劇烈的心跳聲可以讓所謂勇敢的人淪為不敢說出真相的膽小鬼,谷芯蕊低著頭,只能看見夏末初秋交界的微黃葉子變成一點點破裂的碎片。
少年的眼底滑過一絲失望,他輕輕道:“谷芯蕊,你真的不打算承認嗎?”
在外人看來的魚兆南是個每天只會死學習的書呆子,但那只不過是他保護自己的另類方式,本質(zhì)上的他仍然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壞人”。至于那一次中途未遂的月湖公園,他到底是忽而良心發(fā)現(xiàn),及時挽救了她那一顆瀕臨破碎的自尊心。
但是,他希望她勇敢一點,至少可以勇敢地向他承認這一切。
即便而后有過多少次后悔,這一刻的谷芯蕊仍將自己放進了名為失語的黑屋子里,錯肩而過時只拋下了一句話:“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p>
逃避雖可恥,但的確有用,可不料,這一逃避,就是三個月。
7.
對于魚兆南而言,偷藏他的東西遠比欺騙更叫他無所適從,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一度成為他幼時的夢魘,以至于這種幼年陰影一直伴隨至今。
可是,他為什么會對她一次次動了惻隱之心呢?
老實說,這個答案遠沒有擁有一套標準答案的數(shù)學習題更為簡單容易,甚至難以回答超出他所可以解題的能力范圍。
他只知道,自從那一天之后,他們之間有什么東西“啪”的一下摔的稀碎。
興許,驕傲的女孩和固執(zhí)的男孩,暫時仍無法學會磨平棱角。而后在學校里遇見,四目交匯的瞬息,兩種不同頻率的心跳聲只有他們自己能聽到。
這種悄無聲息的改變,連谷媽媽都說不清所以然。
再然后,飛逝而過的日子將過往徹底分割,讓許多無疾而終的話鎖進日記本,時間如猛烈的颶風推著人一步步向前走,而轉(zhuǎn)眼到來的文理分班更是為青春增添了一抹灰色。
高二之后,谷芯蕊去了文科班,魚兆南則去了理科班。
一層天花板的距離是那個年齡所不能接受的最遠距離,谷芯蕊不愛為賦新詞強說愁,但還是無可避免地小小傷感了一把,她總是和好友趴在走廊邊上看著另一側(cè)的理科班:“你說,魚兆南會和班里的女同學說話嗎?”
好友翻了個白眼:“你去問他啊,你問我干什么?”
谷芯蕊一嗆,眨了眨眼說道:“我這不是看你是百事通嘛?!?/p>
好友顯然不吃這一套,一山更比一山高:“那你還和魚兆南是好朋友呢?!?/p>
可惜現(xiàn)在不是了。一想到這個事實,谷芯蕊話到嘴邊硬生生咽了回去,斂了斂眉眼道:“你說的也是,我晚上放學去問問他?!?/p>
然而到了放晚學的時候,她按計劃偷偷跟著魚兆南所在的理科班隊伍一路走出校門口,一直跟到空空蕩蕩的車棚時卻反被對方無可奈何地抓了個正著。
魚兆南放下開鎖的手,轉(zhuǎn)過身來看向了她:“谷芯蕊,你很閑嗎?”
見他神色不耐,谷芯蕊一口氣不帶喘的,說完了一整句話:“我的好朋友于小彤想問你以后想去哪里上大學?”
少年略微沉吟片刻,答非所問道:“于小彤是誰?我不認識她。”
自打分班之后,他再也沒有和谷芯蕊外的第二個女生講過話。
這一點,他歸結(jié)為是班上女同學太文靜。
谷芯蕊心里的小人突然開心到撒潑打滾,可是面上依舊風平浪靜,這些天來她認真想過了他們之間關于三瓶噴漆罐的事,相比于沒有面子,她還是更加舍不得失去這樣一個好朋友。
那么朋友是什么呢?
谷芯蕊索性眼一閉心一橫道:“好嘛,我承認我之前偷偷藏了你的噴漆罐,魚兆南,對不起嘛,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吧?!?/p>
魚兆南望著她,一時有些束手無策,抿了抿唇道:“我沒有生氣……”
“可是你當時很兇啊。”谷芯蕊回憶著他那天的表情,有板有眼的學著腔調(diào),“谷芯蕊,你真的不打算承認嗎?”
暮夏的熱風吹過耳郭,他下意識地莞爾一笑,他忽而在她靈動的杏眼里發(fā)現(xiàn)了那個原本無解的答案。
“我們和好吧?!彼牭阶约赫f。
其實那個承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此刻,他們?nèi)匀豢梢岳^續(xù)說話。
他也是后來才知道,于小彤就是他們班所謂的文靜女同學,只不過很可惜,一直到臨近高考,他們都沒有說過超過五句話。
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高中三年以來,他所有能說的話都說給谷芯蕊聽了。
8.
他們高考的那三天,是難得的好天氣,處處洋溢著盛夏的草木香。
考完之后,他們尚未走出考場便有位迎難而上的男同學拉著谷芯蕊一起去唱K,說是有話要對她講,當時魚兆南恰好也在一邊,他不由分說便將她擋在了身后,面色格外和善道:“有什么話先和我說好了,我轉(zhuǎn)達?!?/p>
男同學看了看谷芯蕊,又看了一眼魚兆南,隨后就臨時改口說是KTV沒包廂了。
谷芯蕊一臉茫然地目送著這位朋友倉皇而逃,也扭頭看了一眼魚兆南:“他害怕什么?你帥得很依舊啊,真是沒禮貌。”
聽著這話,魚兆南格外受用,他挑了挑眉,摸了把自己的臉:“可能是自卑吧。”
“……”谷芯蕊不打算就他的顏值繼續(xù)探討下去,她突然好奇地問道,“你說,這個男同學會有什么話想和我說呢?”
“讓我想想。”
“你能想到嗎?拜托,你估計只會解題?!惫刃救锖敛涣羟榈胤藗€白眼,全然沒想過給自己留條后路。
可是,就在他們聊天頓住的大片空白里,她的腦海里其實閃過了許多個冒著粉色泡泡的心動瞬間,那些七零八落的記憶片段最終都拼接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并在文章的最后點明了全文唯一的主旨,那就是——
她其實,是喜歡他的。
不是因為他的眼睛好看還會寫數(shù)學題這種淺顯的理由,也不是因為他為了保護她岌岌可危的自尊心而半路反悔不去月湖公園,而是因為他會鼓勵她成為自己。
尚未點亮的燈塔被四處漂泊的船家搶先一步預判,魚兆南快步走到了她的正前方,轉(zhuǎn)身俯下了身子:“谷芯蕊同學,我其實……喜歡你呢。”
可是這句話,是那個男同學想說的話,還是她所希望的那種呢?
谷芯蕊的小腦袋瓜子一時間亂成糨糊,眨巴著眼睛想了好一會兒,除了慣性逃跑沒有更好的辦法。所以,她邊跑邊口不擇言道:“我突然想起來數(shù)學作業(yè)還沒做完,我先走了!”
9.
翌日不是周末,但是高考結(jié)束后的第一天,谷芯蕊勢必不睡到日上三竿絕不起床,再然后,她迷蒙著睡眼,又一次在沙發(fā)上看見了魚兆南:“魚兆南,你沒事來我家干嗎?!”
不等谷媽媽開口,魚兆南張口就來:“谷芯蕊,怎么說話呢?還不收拾收拾和我一起去紡織谷?!?/p>
猶記得那是某一年的暮夏,不驕不躁的熱風穿堂而過,少女穿著滑翔防護服在紡織谷里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叫作魚兆南的少年。那時的她暗想,她一定要偷走他寶貝的所有噴漆罐。
可是呢,不是每個女孩都會游泳,但是每個女孩都有可能墜入愛河。
彼時的他們一起站在一面瓦墻前,新的一副墻壁涂鴉代替了鱷魚和小白兔,墻壁上身穿滑翔服的少女隔著一片片隨風翻揚的夏花與手拿噴漆罐的少年遙遙對視。
少年不知從何時起便悄悄握緊了她的手,漂亮的眼眸盯向她:“這件事我曾幻想過九百九十九次,但第一千次我正在和你經(jīng)歷。”
“所以,你以為,你還跑得了嗎?”
聞及,她迷迷糊糊地想,這個夏天真是人生第一次,所有的暗戀都能變成熱戀呢。
從公交站臺到紡織谷恰好是高二時一節(jié)大課間的時間,那時候的少男少女們從不懼歲月長,所有難以明說的隱晦心意都將乘著暮夏的晚風吹到某某的窗前。
不過所幸的是,他都聽得到。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