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安小我
摘句:珍愛之物應(yīng)屬于珍愛它的人。
她是天生的硬骨頭,一輩子都在斗。與人斗,與天斗,與無可奈何的命運相斗。
可如果,他就是她的命運呢?
初、
很久以后,辭任館長時,賀望還能回憶起,那是共和國27年,滬上新年的春天。對已在市中心博物館接待過成千上萬民游客的一名普通講解員而言,他不曾預(yù)料過,在那看似尋常的一天里,他遇見了一生中最難忘的訪客。
彼時他還是一名初入大學(xué)的新生,因長輩的要求在滬上博物館兼職。其實,他本無緣于命運般的那一日,只是博物館接待了因天氣原因臨時更改行程的加州舊金山文博考察團,輔修外語的他被指明做翻譯,他只好把和小女友的約會改為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加班。
小女友哭鬧著要分手。戀人的怨言縈繞耳畔,導(dǎo)致已多次想過離職的他在講解途中不時走神,直到一行人抵達博物館珍藏的一面聞名海外的古銅鏡前。此鏡背面鐫刻些許紋飾,并無特殊之處,唯有交錯其間的銘文“見日之光,長毋相忘。羽陽千歲,昭明青房”可稱得雅致。
古銅鏡自是珍貴,然而最具價值的并非如此,若將光芒匯聚于鏡身,銅鏡背后的墻面會別無二致拓印出鏡背的銘文,仿佛蘊藏著無限魔力。
考察團對其議論紛紛。透光鏡享譽國際,其形成原理也在近年被逐步破解,賀望解釋著奇妙原理的同時,偶然注意到了人群中唯一靜默的華人面孔。
此人并不年輕,鶴發(fā)松姿,但眼仍亮如鷹隼,可見盛年時的風(fēng)姿。這位氣質(zhì)卓絕的老夫人給他一種別樣的熟悉感。他很快回憶起,她正是講解前匆匆掃過的資料卡里僅有的女性“歸國華裔、著名文物修復(fù)專家”顧有容女士。
片刻后,顧有容與他對視。
考慮到她的華裔身份,賀望心頭一緊,暗道:“莫非她需要我?guī)兔︶屃x這段銘文?”
他略為緊張,即便不考慮古典詩文的韻味,僅從字詞準確性來翻譯,其難度也不小。然而箭在弦上,他硬著頭皮張口,顧有容卻掃過他的工作卡,問了一個與她的身份、考察目的毫不相干的問題:“你是賀家人?”
她字正腔圓。
賀望呆呆地點頭,下意識地隨著顧有容的目光看向透光鏡附近的捐贈人銘牌,“賀云存”三字赫然在目。她也微微頷首,沒有繼續(xù)追問他的身份,只道:“這面銅鏡是否曾一分為二,經(jīng)歷修復(fù)后才呈現(xiàn)如今模樣?”
這倒使他吃驚了。
“見日之光”銅鏡的修復(fù)不是秘密,但鮮有人知曉它破鏡重圓前殘損的模樣,他能了解這個秘密是因為賀云存,可這位老夫人,她與賀家……
賀望忖度片刻,直言顧有容不愧為文物修復(fù)大師,畢竟鮮有人憑借肉眼看出這面銅鏡的過去,又嘆惋銅鏡在過去未得顧有容這般知音相識,才風(fēng)霜歷盡,備遭劫難。然而,優(yōu)雅的老夫人聽此贊譽后卻微微凝滯,難以維持肅穆的神態(tài)。
她整理片刻后,失笑:“不是我慧眼如炬?!?/p>
“賞鏡懷古,睹物思人。若我沒有想錯……”
她沉凝半晌,道:“這面銅鏡就是被我摔毀的?!?/p>
01、
民國7年,槐陽街,顧宅。
“滾開!你這個討債鬼!”
伴隨孩童歇斯底里的驚叫,顧有容把幼弟從椅子上推下去。小男孩的腦袋磕在了桌角,頓時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哭聲。
零星幾個仆從一擁而上,混亂的場面在母親拖著病體來到內(nèi)室,看見小兒子額頭上的淤青后抵達了高潮——她虛弱地哀鳴一聲,懨懨暈了過去。姍姍來遲的父親見此破口大罵:“亂七八糟的成何體統(tǒng)?!顧有容!你又對弟弟做了什么好事!你給我滾出來,我今天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許久無人應(yīng)聲,他見小兒子光溜溜的腦殼甚至沒有破皮,看著是無大礙,便又從內(nèi)室偷摸出幾件物品,從后門溜了出去。而顧有容毫不理睬他說的“喪門神掃把星”“明天便把你許配出門”之類的謾罵,她回到了小院子里獨屬自己的一塊靜謐之地,隨后才小心翼翼從懷里取出一件東西,借著正午的烈焰,仔細看了起來。
“你在做什么?”
纖長的影子罩在她的頭頂,她被嚇得一哆嗦,懷里的銅鏡差點跌落在地。
顧有容著急地攬住,方才因幼弟打鬧,這件古物被她失手摔了一回,鏡面已添了一道銀線般的裂紋。匆匆檢查過后,即使裂紋很幸運地沒有擴大,她依舊氣得很,當即不客氣地回應(yīng):“賊忒兮兮,儂腦子瓦特啦!”
語畢,她仍是不解氣,又接上幾句粗鄙的俚語。罵完方感神清氣爽,可一抬頭,她身前的人正俯著身,過近的距離,又因她過急起身無法避讓——她猝不及防撞進了一汪寂邃的潭水里,霧靄靄昏藍,幽深得能把人溺斃。
她險些跌倒。
那人忙扶住她,可由于慣性,她栽倒在他的胸腔上,猝不及防聽見了一陣有規(guī)律的聲響。她的臉一熱,正想繼續(xù)開罵,他像窺探到了她的心聲,道:“不要說臟話?!?/p>
顧有容腹誹,這不知從何處冒出的男人算得上老幾,管得真寬,竟想要求她聽從他的話!但不知為何,在這個面目柔和,看起來好脾氣易相處的男子面前,她竟然罕見的猶豫了幾下。
或許是因為,僅僅是這短暫的一照面,她便認識到他與自己相識的所有人都不同,不像終日酗酒的父親,不像常年自怨的母親,他那雙湖藍眸子看她的眼神……顯然,面對她的粗鄙挑釁還能保持體面,他絕對是個周正的人,然而他身上又存在一股說不出的違和感。
顧有容敏銳察覺到危險,不過暫且她還辨不分明。但她可以確定,往日那些發(fā)瘋裝傻都不會對他起作用。
顧有容滿腹怨氣不甘心地堵在喉嚨里,男人沒理會顧有容發(fā)出的“咕嚕咕?!钡墓忠?,反倒問:“你不好奇我是誰?”
他是誰?
顧有容撇嘴,總歸不會是喜歡她的人。
沒等到她的回答,那人也不惱,只將右手從大褂的袖筒里探出來。她一驚,每逢父親要揍她,便會這么一抖袖,緊接著揚出手臂。幸而父親嗜酒如命,眼睛花得看不清人影,她更不會乖乖站著任由他打罵。只是長期養(yǎng)成了習(xí)慣,一見這姿勢,她便要逃跑,眼下更是覺得這人因先前的侮辱生了氣,決意教訓(xùn)她了。
她趕忙閃身,可那人的動作比她還要快。
被捉住手臂時顧有容還在懊惱,怎么搞的,他看著清瘦,力氣卻一點也不小,輕易掙扎幾下,便傳來一陣綿密的痛感。
那人蹙眉:“你的手——”
顧有容回過神,這才發(fā)覺左手的隱痛并非這人的使勁,而是她虎口處猙獰的血痕。細看可以辨認出是一圈齒印。
他若有所思,望向顧有容藏在懷中的東西:“你弟弟咬的?你是為了那面銅鏡才把他推開……”
“關(guān)你什么事!”
顧有容惡狠狠打斷他的話,往后倒退一步,居然輕易掙脫了男子的束縛。她自覺兇狠地瞪著他,可不知為什么,眼眶卻發(fā)紅了。
02、
顧有容當然知道他是誰。
母親生產(chǎn)她后便落下病根,十多年來孕育的幾個孩子都早早夭折,最后總算平安等來了活蹦亂跳的弟弟,可她的身體也虛弱到回天乏術(shù)了。中藥大把喝下去不見成效,父親決定讓最時髦先進的西醫(yī)來替她“治一治”。
想來他就是那個很有本事的西醫(yī)了。
男子從隨身藥箱里取出碘酒,為顧有容的傷口消毒,接著替她簡單包扎。這些動作在她看來很新奇,她天性好動,又蠻橫無理,因此少不了與人爭執(zhí),磕磕絆絆常添傷疤。大多時候她都置之不理,或是按土方子涂抹點唾沫了事。她頭次遇上這樣“小題大做”的人,一時竟不知采取怎樣的態(tài)度才好。
趁著男子專注于她的左手,她偷偷端詳他,很快發(fā)覺了那股違和感從何而來。他年紀輕輕,穿著打扮卻沒有半點青年人的朝氣。父親提過他是留洋回來的大學(xué)問家,可他卻穿著前朝的長袍馬褂,完全不似顧有容在街頭巷口碰見的那些西裝革履,抹著頭油的洋氣少年,活像個老古董。
包扎間隙,男人隨口道:“方才我都看見了,那個小男孩與你搶奪銅鏡。爭執(zhí)間他摔下椅子,你并非有意捉弄他?!?/p>
“哼!”顧有容輕撫懷中的硬物,想起弟弟看中銅鏡后搶奪無門,一口咬在她左手的痛感,便感到陣陣牙酸。她才不屑與那小屁孩計較。
他又發(fā)話了:“顧小姐,一面舊鏡子而已。必要的時候,還是要以自己的身體為重?!?/p>
“你懂什么?這可是罕見的透光鏡,至今無人能解它的奧秘。”明知他在安撫她,她還是習(xí)慣性抬杠,“我父親說了,這種銅鏡現(xiàn)世留存不過十件,既然它成了我的聘禮,我肯定要好好保護它的!”
“你的聘禮?你已有心許之人?”或許是顧有容錯覺,男子勾了勾嘴角。
哪里談得上心許之人。她撇撇嘴:“媒妁之言而已,我可不會嫁!”
因為顧有容從未在槐陽街見過此人,料想以后也無交集,所以并無戒心:“是我父親自作主張收下的聘禮,我根本沒見過與我有婚姻的人家,自然不可能嫁給他的。所以這聘禮遲早得退回去,我現(xiàn)在偷偷取出了這面銅鏡研究,若是保管不妥當,被我弟弟弄壞了,以后就不好交代了!”
其實顧有容所言非是。她拼命保管偷取出的銅鏡,不是為了什么“往后完整退還聘禮”的理由,而是她父親已拿著那些聘禮去換錢買酒了。她實在不愿見到這件珍貴的寶物落得這么個下場,才瞞著眾人,偷摸著把它從箱篋里搶救出來的。
“若你喜歡,送給你又何妨?”
男子打了個工整的結(jié),顧有容驚愕收回手,一時半會兒難以反應(yīng):“你開什么玩笑!透光鏡有市無價,是傳家寶一樣的存在。況且我聽門房們說,與我定親之人是個輕浮孟浪的男人,性情又極是偏私狹隘。既然要退掉這門親事,人家怎么肯讓我白撿便宜???”
其實顧有容的描述亦是夸張。她只聽說那人是個流連花叢的公子哥,似乎是因什么急事才匆匆找上他們結(jié)親。她想想也是,既然能送來這些貴重的聘禮,何必找上他們這個衰敗家族的小門小戶呢?定是那公子品行惡劣到了極致才會如此吧。
“顧小姐,你知道我是誰嗎?”他不以為意,重復(fù)了一遍問題。
顧有容才意識到,先前的不協(xié)調(diào)感不只出于這人本身矛盾的氣質(zhì),而是從不顧家的父親居然破天荒地為母親請來西醫(yī)看病,這個不尋常的舉動分明透露著整件事的古怪。他開口:“還未自我介紹?!?/p>
正午的陽光很好,他被籠罩在金燦燦的光芒中。
“我是受顧伯父之托看望令慈,但此行最主要的目的,還是商討賀顧兩家的婚事?!彼麤]有停頓,“我叫賀云存,是賀家目前的掌家人。我做主把鏡子送給你,又輪得到誰來置喙?”
“珍愛之物應(yīng)屬于珍愛它的人。”
03、
顧有容“不經(jīng)意”將未來可能與自己結(jié)親的人諷刺一番,還厚臉皮收下了他贈予的銅鏡。后來幾月,每次撞見賀云存為母親問診,顧有容都感覺臉熱心跳,不敢直視他,只低頭詢問母親情況。
賀云存說她情形尚好,只是憂思過重,拖垮了軀體,顧有容聽完便走。
幾次過后,賀云存終究好奇,顧有容并非初見時展現(xiàn)的頑劣無教,分明也是關(guān)心著母親的,可她為何不像幼弟那樣服侍在側(cè)?她倔強抬頭:“我出生時,有位老先生替我摸骨,說我耳后枕骨凸起,克父克母克親克友,親緣淡薄,是孑孓此生的命數(shù)。因此從小無人與我親近,我也不屑與他們共處?!?/p>
雖然這么說,顧有容卻緊張起來,怕賀云存被她的反骨“克”走。好在賀云存始終待她如初,但或許是因為顧有容對兩家聯(lián)姻的抗拒,他沒再提“聘禮”有關(guān)的事。她有心問問他與父親所談的婚事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又總是別扭。
相處下來,顧有容覺得賀云存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在外習(xí)得了最先進的醫(yī)術(shù),卻扭頭專研起毫不相干的國學(xué);在西洋歷法習(xí)俗盛行的當下,他偏要反其道行之,推崇被世人大肆抨擊的古禮。賀家底蘊深厚,祖上以制造銅鏡發(fā)家,曾是皇室御貢,而顧家則是受其蔭蔽的一個小家族。百年后的現(xiàn)在,賀家雖然落寞了,常需研磨的銅鏡也比不上時新的玻璃水銀鏡,但仍可拿出“透光鏡”這樣的珍奇。只是,即便是以造鏡為專長的賀家,也破解不了銅鏡的謎團。
顧有容收下銅鏡,完全出于一時好奇。因她對銅鏡的喜愛,賀云存時常與她探討一二。
他見多識廣,貫通古今中外,帶來了很多顧有容聞所未聞的新鮮見聞。
他圍繞銅鏡,講南陳樂昌公主“破鏡重圓”的典故,講其婚嫁、祭祀、陪葬的風(fēng)俗。他??滟濐櫽腥萋敺f,還談起他在留學(xué)中碰到的一位異國文物鑒賞導(dǎo)師,直言若是有機會為顧有容引薦,他必定也會極為喜愛她的。他甚至還詢問她是否想出上??纯矗灰龢芬?,他一定帶她游玩。
顧有容心生向往,骨子里的叛逆讓她早有離家的想法,只是缺少一個契機。但畢竟是頭回出游,期待之余則是擔(dān)憂:“外頭那么大,我與你走散了怎么辦?”
賀云存道:“我會看緊你的?!?/p>
“只是我必然無法時刻守在你身側(cè),若你害怕,見銅鏡便如見我?!?/p>
雖然她喜愛銅鏡,卻也不至于隨身帶著它吧!她當即反應(yīng)過來,他是化用了樂昌公主與丈夫分別后以銅鏡相認的故事。
賀云存是用他們比擬他和她嗎……她將銅鏡收起,鏡沿輕碰在桌角,發(fā)出幾聲清脆的聲響,直直透進了她心底。
04、
某日到訪,賀云存給她送來一本沈括的《夢溪筆談》,其中有介紹:“世有透光鑒,鑒背有銘文,凡二十字,字極古,莫能讀。以鑒承日光,則背文及二十字皆透,在屋壁上了然分明?!贝笠馐钦f從古時便存在透光鏡,其后的銘文晦澀難懂,古人應(yīng)該有特殊的制作方法。
顧有容翻閱后道:“古時的銅鏡刻有銘文,這面透光鏡上也是有的。”
賀云存已教授過她辨認古文,她有過目不忘之能,學(xué)習(xí)起來更是有發(fā)瘋般的狠勁,她被刻意埋沒忽視的天賦在逐漸顯露。思索一會兒,她繼續(xù):“外圈的‘見日之光,長毋相忘,這是說看見鏡子便不要忘記我,這句話很好理解。但里圈‘羽陽千歲,昭明青房,是說記載透光鏡制作的地點?”
賀云存搖頭:“羽陽千歲出自秦羽陽宮瓦拓片,昭明青房是指昭明宮內(nèi)舉行婚禮的建筑物。整句話連起來,應(yīng)是對新人的新婚祝福?!?/p>
顧有容短暫失望,卻又激動道:“之前你說過,南朝時期的一本逸聞集中記載,一書生與少女彼此一見傾心,他贈予少女銀鈴,少女還之以銅鏡,后來兩人結(jié)為夫妻,銅鏡就成了這件婚事的信物。些許這面透光鏡也有這樣的用途呢!”
話畢,她意識到了什么,偷偷睨向賀云存,正見他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
剎那間,她心間仿佛有千頭小鹿蠻撞,顫動得讓她慌張。自打拿到銅鏡,訂婚這件事已好久沒在他們二人中提起。他實在是個好脾氣的人,與傳言中的輕浮的風(fēng)流毫不相干,卻另顯一種截然不同的翩翩風(fēng)度,更何況,他是頭個愿意親近她的人。
顧有容緊緊捏著銅鏡,她不是不愿意與他待在一塊兒的。
賀云存是怎么想的呢?不曾聽說他與槐陽街的哪家姑娘親密,既然他選擇與顧家聯(lián)姻,應(yīng)也對她……
賀云存起身:“時候不早了,我與你父親還有要事相談?!?/p>
他抽出一張船票:“后天港口,我游學(xué)時的導(dǎo)師與同窗都會前來,你與我同去,一起開開眼吧。”
離去時他摸摸她的顱頂,這是個很親昵的動作,她的臉瞬間紅透了。
是她想的那件事嗎?她仔細收好船票,午飯時間到了。
顧有容恍惚地走向廚房,正撞上弟弟從里頭扎出來,兩人一起摔在地上。爬起來的顧有容習(xí)慣性用父親罵她的討債鬼教訓(xùn)這個煩人的家伙,弟弟聽后果然像往常一樣與她對罵,統(tǒng)共不過那些翻來覆去的舊話,只是這次加了句新詞:“反正以后再也不用見你了,你馬上就要死了!”
05、
“別對阿姐瞎說!”母親狠狠皺眉,拎著食盒,帶走了弟弟。
童言無忌,但事出皆有因。母親臉上有無法掩飾的慌亂,顧有容在原地靜靜站立,一股透徹骨髓的寒冷遍布周身。環(huán)境的影響是巨大的,她不相信一個懵懂的稚童會無緣無故詛咒她“死掉”。除非是有人對他說了什么,或是他聽見了什么,才有樣學(xué)樣。那么,是要發(fā)生什么事,才會使她迅速“死亡”呢?
見母親往議事廂房走去,一陣被掩藏已久的危險感從心底襲來,顧有容還來不及想會發(fā)生什么,躡手躡腳跟了上去。
里頭正是賀云存,其余二人是裝容正式的父親以及垂首在側(cè)的母親,弟弟不知所蹤。顧有容附耳傾聽,只聽得模糊的交談,父親催促賀云存盡快定下婚期,賀云存卻沒什么興致。見他毫不熱衷的模樣,父親勃然大怒,怒斥賀家不仁不義,說顧家已經(jīng)拿出了最大的誠意,舍得把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一個快不行的病秧子,他居然還推三阻四。
顧有容很了解,定是父親把收到的聘禮花光了,又見賀云存態(tài)度不明,害怕償還不起那巨額開銷,才拼命要求賀家盡快完婚。
可賀云存好端端坐在那里,哪有病得快死的樣子?
只見他沉下臉,低聲說了句什么。顧有容完全沒有聽見,卻見父親面色死灰,僵坐在椅子上,兀自嘟囔。
賀云存冷笑:“所謂反骨,真不知是誰克誰,誰吸誰的血呢?”。
顧有容大驚失色,沒想到他竟然會將私下的體己話在對此百般信奉的家人面前說出。
她心中涌起大片不安,父親聽此,更是如散盡籌碼的賭徒,徹底佝僂下去。像是萬般無奈,他以更低的聲音湊近賀云存。她屏氣凝神,見賀云存怒目而斥,甩袖離開,而父親躺了許久,才被母親扶走。她溜進廂房,見弟弟躲在桌布下睡著了,她拿著蜜棗把他喚醒:“告訴我,賀先生說了什么?”
“他說他的哥哥今早因病去世,他不想和我們結(jié)親了?!?/p>
他吧唧嘴,這個小男孩天資聰慧,亦能過目不忘能,是槐陽街有名的小神童,因此他一字不差地復(fù)述:“他還說你命硬,爹爹聽了就給他賠不是,說沒想到你不僅克顧家,現(xiàn)在沒過門就把未婚夫給克死了。他心懷愧疚,能想到的就是讓你下去給賀大爺?shù)置?,希望賀先生能成全兩家人,繼續(xù)做體面親家?!?/p>
他天真無邪道:“阿姐,為什么你的未婚夫去世了,你一點也不難過呀?”
06、
難怪!
難怪最初相見時,賀云存反復(fù)追問她是否知曉他是誰,原來這場邂逅從頭到尾就是錯認!賀云存是與她定親的賀家掌家人,卻不是與她定親的那位賀先生!
或許父親害怕她知道所嫁之人并非良人,便模糊了賀云存兄弟才是她未婚夫婿的事實,賀云存也沒有言明他究竟是何人。然而她又怎能心存幻想,以為上天終于眷顧于她。
是啊,舉止有理的留洋醫(yī)生賀云存,怎么可能是傳言中沉溺于問花尋柳并染病臥床的賀先生呢?最初的危險原來不是錯覺,卻因她誤解了賀云存的溫柔,命運從此天翻地覆。
父親威脅:“賀家不計較你的命數(shù)已是萬幸,你必須以身抵債?!?/p>
母親拭淚,好言相勸:“阿娘對不起你,可你父親持家無度,你弟弟往后又需要無數(shù)開銷,操持家族不是易事,你體諒阿娘吧!”
姍姍來遲的賀云存登場:“你不愛慕我嗎?為什么要逃走呢?嫂嫂?”
顧有容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此刻距離偷聽過去了一整日,她身處槐陽街數(shù)里路之外,藏身鄉(xiāng)野農(nóng)戶家的稻谷垛。許是家犬嗅出了生人的氣味,正對著草垛狂吠,直把她從噩夢的深淵中喚醒,又陷入了全然真實的地獄。
一日一夜,翻天覆地。她駭?shù)枚度缈泛Y,卻不敢尖叫。
她沒有比現(xiàn)在更恨當年云游到她家附近的老先生,他為什么要給一個陌生的嬰孩摸骨判詞,從此判定了未來無數(shù)光陰。她更氣賀云存,他究竟懷著哪種心思接近她,如果最初便要退婚,何必溫柔以待,害她真心交付。最后仍要退婚,何必輕易將那句困擾她的判詞說出,難道他不明白,那個賭徒般的父親真的會讓她抵命,兩家結(jié)為陰親后再收一筆聘禮?
沒有好結(jié)果,為何要相識?
退親本就是他一句話的事,如果他最初便是這樣打算,他往返賀顧兩家,處處照拂她,是為什么呢?
顧有容不信父親容忍賀云存隨便與待嫁的女兒接觸,他一定心存“偷梁換柱”的想法,讓賀云存代替他將死的兄弟,成為顧有容的夫君,對他而言是最好的結(jié)果。畢竟做賀家家主的岳丈,與垂死之人的岳丈,那差別太大了。只是賀云存沒有答應(yīng)。
雞鳴漸起,犬吠漸消,顧有容從稻谷垛鉆出來。
她灰頭土臉,滿身狼狽。
是的,光風(fēng)霽月的賀云存,前途大好的賀醫(yī)生,斷然不會容忍她父親齷齪的手段??伤灰?,她的父親便會把她許配給別人,也許會比賀大公子的情形好,卻也可能比這更糟糕。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為了避免即將降臨的悲慘,她只能逃跑,逃離無法掌控的命運。
過去、現(xiàn)在、將來,她絕不會受任何一人擺布!
07、
顧有容趕向碼頭,匆忙離家,她只帶了一點點銀錢,沒有衣食路費,要想徹底擺脫槐陽街,依仗的只有賀云存給她的船票。
她在賭,離家一日,忙于兄長喪事的賀云存沒機會發(fā)現(xiàn)她逃走的事,她必須要在最后一次的見面中問清楚,他是否故意欺瞞她,還有那千萬分之一的私心——他做著兄長的替代,將意義非凡的銅鏡獨贈予她,是否有一絲喜歡她呢?
登船的時間快截止了,顧有容惴惴不安,忘記了賀云存也許根本不會來!
不論賀云存是否喜歡過她,他那樣守禮的人,怎會容許自己娶未過門的兄嫂?何況他與她近似師生,除了一個若有若無的輕撫,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半點逾矩。她從懷里拿出銅鏡,這是她與他最深的羈絆,亦是她最貴重的禮物,氣急之下,她恨不得把銅鏡扔進海里。卻還是舍不得。
收回手的瞬間,顧有容瞥見了一抹長衫的身影。
她著急去看,卻有一大波登船的游客蜂擁而至,銅鏡跌落在地上,頃刻裂成兩半。她被人群裹挾著后退,尖叫著跪伏在地尋找,那面貌不驚人的鏡子卻被踢得越來越遠。人群消散后,鼻青臉腫的她蜷縮在角落,有個穿長衫的影子在她面前蹲下了,他把只剩一半的銅鏡遞給她:“這是你的東西吧?”
他的輪廓肖似賀云存,但左臉頰的酒窩使他明媚燦爛,與賀云存全然不同。他的年紀與顧有容相仿,講話甜津津:“一面舊鏡子而已,小姐還是要以身體為重?!?/p>
“你是顧有容吧。我是賀云存的表弟,他在處理本家的喪事,所以拜托我來陪你。”
顧有容怔怔地望著他。再回首,航船已揚帆起航,岸邊的人們揮手告別,無數(shù)的祝福被遙遠的海風(fēng)裹挾而來,沒有一句是屬于她的。
她再沒有見過賀云存。
08、
原來顧夫人還與長輩有那么一段過往,半個世紀后的現(xiàn)在,聽著顧有容娓娓道來,賀望唏噓不已。他小心翼翼地詢問:“所以,您借著那次機會,前往加州,最后終于學(xué)有所成。”
他其實想問:“您終于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嗎?”
顧有容道:“那次旅程,本以為是我擺脫徹底擺脫過去的契機。沒有人知曉我的命運,我從此將得到平等的對待??上也恢篱g的險惡,受賀云存之托照顧我的表弟,成了我最大的磨難。善意的笑臉是偽裝,世間所有惡行他無一不通,花光自己的銀錢后便偷我藏起來的銀兩,并對我拳打腳踢,支使我去船上做勞工。下船前,他不知從哪兒聽聞我的半面銅鏡是稀世珍寶,便以帶我見賀云存的導(dǎo)師為由,把它騙走了?!?/p>
海中航船數(shù)月,無疑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可她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后來我才知曉,他欠了很多錢,想用透光鏡抵債??上О朊骁R子不值錢,追債的人也不懂這些古董的價值所在,于是,他自己逃走了?!?/p>
異國他鄉(xiāng),賀云存表弟的債務(wù)被歸屬到她的頭上,利滾利滾利,永不止休。
顧有容崩潰、絕望、憤怒,她恨死了賀云存,他把這樣一個大麻煩帶給了她。她日復(fù)一日磋磨在債務(wù)中,有一天,她在一戶人家的門口做工,因疲憊睡著了,醒來時卻躺在了臥床上。
從此之后,她的生活驟然好轉(zhuǎn),收留她的人是一位文物大師,追債的人也消失了。她從最開始的清掃工作到被收徒又過去數(shù)年,盡管幼時再如何聰穎,可此時的她年過五旬,磋磨太久。
此后又是數(shù)十年,她成為享譽世界的大師,也確如預(yù)言所判,六親分別,孑然一身。太多往事隨風(fēng)而去,可心中仍有遺憾——若是當年沒有遇見賀云存,沒有碰見他的表弟,她會有怎樣的人生?
“沒想到,竟然在落葉歸根時看見它破鏡重圓。透光鏡的原理已被破解,完全是出于鑄造產(chǎn)生的應(yīng)力,在那個時代生產(chǎn)的銅鏡,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都會成為神奇的透光鏡。依然珍奇,但不獨一了,正如我和他……”顧有容道,“不知賀云存這些年如何?”
賀望道:“其實……賀云存,我舅伯他過得并不好?!?/p>
賀望說了他的故事。
賀望從小在賀家長大,舅伯對他悉心培養(yǎng),卻不喜歡他。他聽說是因為亡故的生父無惡不作,騙走了舅伯重要的人。
關(guān)于舅伯有很多傳言,說他與兄長的未婚妻牽扯不清,說他險些與一名風(fēng)評極差的少女私奔,儼然是個風(fēng)流人物,然而有人說他其實深愛一人,終生未娶。
直到賀望發(fā)現(xiàn)舅伯藏在箱子里的兩片碎裂銅鏡。正害怕私自的窺探招來舅伯的責(zé)罵,舅伯卻告訴他,他曾真心愛慕一人,原先出于兄長病危,與她不相配的緣由,解除了兩家的婚約;可后來他畏首畏尾,在最后的赴約中只拾到了碎裂的半片銅鏡,往后憑此慰藉。
他看著茫然的賀望,嘆道:“唉,對你這個小孩子說這些有什么用呢?”
可現(xiàn)在分明有兩片銅鏡???
等賀望稍大一點,才知道當年舅伯囑托父親照顧他的友人,結(jié)果父親身負重債,只留下那個可憐的姑娘在大洋彼岸,從此不知所蹤了。
舅伯托很大力氣買回了另外半面殘鏡,并說終于找到了她的下落,替她繳納債款,拜托了新的教授。他邊覺得無顏相見她,邊盼望有朝一日重逢,可突如其來的疾病帶走了他的生命。
臨走前,他只能叮囑賀家將銅鏡捐贈給博物館,并要求賀望學(xué)習(xí)相關(guān)的知識,萬一,萬一……
沒有萬一。
是他安度了她的下半生?可他以為這就能彌補之前的事了嗎?
顧有容咬牙,可還是落下此生第一滴淚,為那給予她希冀又將她徹底毀滅,最終又賦予她新生的人。怨懟、驚愕,百般滋味皆難道盡,她終是借著他的力,走出了一條屬于她自己全然不同的道路。她記起年輕歲月的對話——
“外頭那么大,我與你走散了怎么辦?”
“我會看緊你的。只是我必然無法時刻守在你身側(cè),若你害怕,見銅鏡便如見我?!?/p>
可重圓的破鏡,終是不新。他與她也散落于人海,無處可尋。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