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韻
我非常懷念那個時候一家人圍坐在桌旁包餃子的情景,特別是來了親友時。我最喜歡的一個人,是徐叔叔。
常常,提前幾天,父親說:“媽,老徐星期天來家里吃飯,包餃子吧?!?/p>
徐叔叔特別喜歡吃我們家的餃子,他說,誰家的餃子都不如我奶奶包的好吃。這話,我認為不是客套話。我也認為,誰家的餃子,都不如我奶奶包的好吃。
首先,奶奶會用水把肉餡打得鮮嫩,兌醬油、料酒和蔥姜末煨出來。其次是菜和肉的比例,摻多少菜進去,奶奶總是拿捏有度。她最愛的是豬肉白菜的經(jīng)典搭配,若是春韭時節(jié),會加一些韭菜進去,冬季則加黃芽韭。奶奶拌餃子餡,從不加五香粉這一類奪味的調(diào)味品,只加鹽、醬油、少許白糖和香油,味道既鮮且香。而奶奶搟的餃子皮,不硬不軟,厚薄適宜,吃起來很筋道。所以,關(guān)鍵的這幾道程序:拌餡兒、和面、搟皮,以及煮餃子,都是奶奶親力親為。而我們做的,就是包餃子。
徐叔叔也總是和我們一起包,一邊包,一邊聊天兒。
徐叔叔是北京人,一口京腔,說話抑揚頓挫,我和我弟都特別喜歡聽徐叔叔說話。徐叔叔和我父親一樣,學(xué)醫(yī),專業(yè)是影像學(xué),骨子里卻充滿藝術(shù)氣息。他在學(xué)校里演過話劇,據(jù)說演的還是女角。他會唱美聲,喜歡文學(xué)、藝術(shù),讀過很多書。在那樣困頓的年代,聽他和父親聊天,是一大樂事。他們的話題中,沒有眼前的茍且,而是那些遙遠美好的事物,比如雨果、巴爾扎克,比如托爾斯泰、普希金,比如《桃花扇》和《紅樓夢》。我就是從徐叔叔那里,知道了法國的巴比松畫派,并喜歡上了他們,也是從他那里,第一次聽到《竇娥冤》里那段呼天搶地的《滾繡球》:
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聽得我真是心驚肉跳。他最喜歡《桃花扇》里的套曲《哀江南》,常背來給我們聽:
你記得跨青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
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他還喜歡講畫,他說有幅畫很有趣,只畫了一個襁褓和一支紅燭,題詞卻是“除夕生的小弟弟,過了一天長一歲”。我一直在想象那幅畫會是怎樣的色彩、筆調(diào),作者又是誰。我猜測了幾十年,至今,也無緣得見。只是在最近,我得知了,這幅畫的作者原來是豐子愷先生。也對,只有豐子愷先生,有這樣的赤子之心和童趣。
一次,聽徐叔叔說管教小孩子,引的是元春帶信出來與父母說的話:“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苯Y(jié)論是,好頭疼。
徐叔叔只有一個兒子。孩子沒有媽媽。
徐叔叔的妻子,我沒有見過,只是聽我媽說,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子,一個美麗的女醫(yī)生,和徐叔叔既是同學(xué)又是同事。什么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璧人?人們說,看徐醫(yī)生和李醫(yī)生就知道了。
1966年,有一天,有人來找李醫(yī)生談話了,談話內(nèi)容十分嚴肅,責(zé)令她必須在第二天的全院批斗大會上,揭發(fā)她的一個朋友,以此和他劃清界限。否則,后果自負。她知道那叫“最后通牒”,她也知道大多數(shù)人會怎么選擇。但她不是“大多數(shù)人”,她是李醫(yī)生,一個完美主義者,一個美人,她不能容忍自己變丑,所以,她沒得選擇。
那一夜,徐醫(yī)生恰巧值班。而他們五歲的小兒子,在上全托幼兒園,只在周六回家。第二天一早,徐醫(yī)生值完夜班回去,發(fā)現(xiàn)妻子服用了安眠藥,救不過來了。她看上去很安靜,衣著整潔,穿了一件她最喜歡的白色泡泡紗布拉吉,美如仙女。
徐醫(yī)生就讓她穿著那件仙女的衣服上路了。
這最后的形象,一刀一刀,刻在了徐叔叔的心里,刻得太深太深,血肉模糊,結(jié)了疤,永不能平復(fù)。
姑娘,姑娘,他死了,一去不復(fù)來;
頭上蓋著青青草,腳下石生苔。
殮衾遮體白如雪,鮮花紅似雨;
花上盈盈有淚滴,伴郎墳?zāi)谷ァ?/p>
后來,等我看朱生豪先生譯的《哈姆雷特》,讀到奧菲利婭自殺前吟誦的這段歌謠時,心里想起的,是李醫(yī)生最后的遺容。
后來,徐醫(yī)生被下放了。從他供職的省城大醫(yī)院,被下放到鄉(xiāng)下。李醫(yī)生出事后,他們的孩子就被送到在北京的奶奶身邊,所以,赴鄉(xiāng)下的也只是徐叔叔一人。星期天和徐叔叔一起包餃子的樂事,就此終結(jié)。直到20世紀70年代后期,他重新回到我們這個城市,去了郊外一家職工醫(yī)院。又過了幾年,聽說他再婚了。那時,我奶奶已經(jīng)去世,我也已經(jīng)成家,聽我母親說他帶著新人來我家拜訪過,可惜我沒見到。據(jù)說那天是我媽給他們包了餃子。至于那餃子是不是徐叔叔記憶中的味道,就不得而知了。
他和我父親保持了一生的友誼。20世紀八九十年代,堪稱我父母、徐叔叔這一輩人職業(yè)生涯,或者說事業(yè)的第二春,他們都在忙自己的工作,偶爾,他還會來看望我父母。那時,我女兒在我父母家住,他一來,就叫我女兒:“來來來,給徐爺爺背一段?!蔽宜奈鍤q的女兒,再大些,六七歲的女兒,就會噔噔噔跑過去,站在他面前,一點兒不猶豫,朗聲背道:
山松野草帶花挑,猛抬頭秣陵重到。
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那是《哀江南》。
你記得跨青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
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這全套《哀江南》,她能從頭背到尾。是我父親教她的吧?反正不是我。會不會是徐叔叔?我沒問。只是,她的《哀江南》,是歡天喜地的。她歡天喜地地一直背到“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徐叔叔也笑呵呵地鼓掌,這種時候,我父母,還有笑呵呵的徐叔叔,心里一定百感交集吧?
徐叔叔比我父親小幾歲,卻走在了父親的前面。
我想念他。
(洪 柯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北方廚房》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