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德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陳維崧(1626—1682)一生著述甚富,詩、詞、散體文、駢體文兼擅,但他卻自認為“薄長尤在儷體”(1)曹亮武:《陳檢討集序》,陳維崧:《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陳振鵬標點、李學穎校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815頁。,以駢體文為“吾擅場之體”(2)陳維岳:《陳迦陵文集·跋》,《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09頁。,而且親自編錄成集,擬付剞劂(3)參見毛際可:《陳其年文集序》,《安序堂文鈔》,卷五,《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29冊,影印清康熙間刻增修本,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548頁;毛先舒:《與吳志伊書》,《思古堂集》,卷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影印清康熙間刻《思古堂十四種書》本,第805頁。??梢韵胍姡夡w文在陳維崧的心目中的確具有至高無上、甚至無可替代的價值。
在清初,陳維崧駢體文的成就是有口皆碑的。早在順治十六年(1659)稍前,友人汪琬就評價道:“陳處士(維崧)排偶之文,芊綿凄惻,幾于凌徐扳庾?!彼聲跏慷G時,還略帶夸張地說:“唐以前某所不知,蓋自開、寶以后,七百余年無此等作矣。”(4)汪琬:《說鈴》,《叢書集成續(xù)編》,第215冊影印本,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529-530頁。按,此書卷首有順治十六年自序??滴醭跄辏瑓莻I(yè)也說:“四六家在今日,當推其年為第一?!?5)陳維崧:《龔介眉湘湘笙閣詩集序》,評語,《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272頁。直到清中后期,當人們回顧清初駢體文時,仍然給予陳維崧以極高的評價。官方定論如乾隆間四庫館臣說:“國朝以四六名者……平心而論,要當以維崧為冠。”(6)紀昀等:《陳檢討四六》,提要,《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三,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24頁。民間評價如光緒間陳康祺說:“國朝駢體,自以陳檢討為開山,由其才氣橫逸,澤古淵醰,而筆力又足以駕馭之?!?7)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796頁。
關于陳維崧駢體文的成就及其在文學史上的意義,尤其是在清代駢體文繁興歷程中的獨特地位,學界已多有論述(8)如陳耀南:《清代駢文通義》,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7年版;昝亮:《陳維崧駢文試論》,杭州大學古籍研究所、中文系漢語教研室編:《古典文獻與文化論叢》,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陳曙雯:《論陳維崧駢文特征及對清代駢文復興的意義》,《柳州師專學報》,2007年第2期;張仁青:《中國駢文發(fā)展史》,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曹虹、陳曙雯、倪惠穎:《清代常州駢文研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張明強:《陳維崧與清代駢文復興》,《學術論壇》,2013年第5期;楊旭輝:《清代駢文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路海洋:《清代江南駢文發(fā)展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呂雙偉:《陳維崧駢文經(jīng)典地位的形成與消解》,《文學遺產(chǎn)》,2018年第1期。。本文擬著重論述陳維崧之所以鐘情駢體文、專攻駢體文,同他自覺而鮮明的身份意識有著密切的關系(9)路海洋對這一點已有所論及,但未能充分展開,見其《論宗風家學與師友交游對陳維崧的影響——兼談古代文學研究的立體視角》,《蘇州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蔣景祁為陳維崧駢體文集作序時說:“若儷體,學儉不足以供揮灑,氣縮不足以縱闔闢,茍且自好者無敢過而問焉,間涉其籓籬,亦自量不克登作者之堂……是谫材薄植者不得竊,而徐、庾諸公之聲價至今在也……”(10)蔣景祁:《陳檢討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12頁。此處所謂“學儉不足以供揮灑”說的是駢體文書寫根基于豐厚的才學,“氣縮不足以縱闔闢”說的是駢體文書寫驅動于磅礴的氣勢,“谫材薄植者不得竊”說的是駢體文書寫蘊含著深沉的精神。而陳維崧駢體文書寫中的豐厚才學、磅礴氣勢和深沉精神,正是他世家子弟身份意識的鮮明表征,并且造就了他駢體文獨特的文化價值。
陳維崧一生中雖然經(jīng)歷了貴介公子、江湖布衣、翰林詞臣等社會身份的轉變(11)參見周絢?。骸蛾惥S崧傳論》,《陳維崧年譜》,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77頁。,但是他卻始終保持世家子弟的身份意識,強調(diào):“余本王、謝兒,鄙性惡拘系。”(12)陳維崧:《將發(fā)如皋留別冒巢民先生》,《湖海樓詩集》,卷一,《陳維崧集》,第562頁。他對自身家世的顯赫和榮耀極其自豪:“仆家珥貂蟬,世叨恩澤。丹輪絡繹,人傳王、謝之門;白塵連翩,世曰袁、楊之裔?!?13)陳維崧:《與芝麓先生書》,《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192頁。在為友人作詩、詞、文序或壽序時,他也常常稱頌其“門第高華,家聲通顯”(14)陳維崧:《儲太翁九十征詩啟》,《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三,《陳維崧集》,第229頁。又見同書《蔣京少梧月詞序》、《葉桐初詞序》、《鄧孝威詩集序》、《胡智修詩序》、《遂安方氏健松齋記》、《壽劉太母韓恭人九十序》、《楊圣期竹西詞序》等。,自覺地從當代世家子弟集群中尋求知音,確認自我,從而進一步強化自身的身份意識。
江蘇宜興陳氏家族的遠祖,可上溯至南宋乾道進士、著名學者陳傅良。元初,陳氏由永嘉(今浙江瑞安)遷徙宜興,此后代有聞人,時稱世家望族。陳維崧的祖父陳于廷登萬歷二十三年(1595)進士,官至南京左都御史、加太子少保,剛正不阿,直聲震動朝野(15)參見吳應箕:《太子少保左都御史陳公傳》,《樓山堂集》,卷一八,《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88冊,影印清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69-572頁。。陳維崧一生中,常常以“我亦東吳少保孫”自詡、自勵(16)陳維崧:《顧尚書家御香歌》,《湖海樓詩集》,卷一,《陳維崧集》,第557頁。。陳維崧的父親陳貞慧雖僅為一介諸生,以布衣野老終其生,但卻既秉賦儒士氣節(jié),又兼具名士風流,直接濡養(yǎng)了陳維崧作為世家子弟的身份意識(17)參見周絢?。骸蛾惥S崧傳論》,《陳維崧年譜》,上卷,第7-8、20-21頁。。
“世家”一詞,原指門第高貴、世代為官的人家,后來泛指世代顯貴的家族,又用來指稱以某種社會身份世代相承的家族,如“科第世家”、“詩禮世家”之類。陳維崧身為世家子弟的自豪感,更多地不是來源于地位的尊貴和財富的雄厚,而是根基于文化積淀的豐厚。因此他由衷地認同世家子弟能詩擅文的文化身份,稱道:“紛披粉墨,本自門風;蕭灑才情,實緣家學?!?18)陳維崧:《米紫來始存詞集序》,《陳維崧儷體文集》,卷七,《陳維崧集》,第373頁。
陳維崧為宜興友人徐渭文撰寫贈序時指出:在“天下無事”之時,作為“名家子”,“渭文徜徉于隱囊麈尾間,平流而進,亦當取青紫如拾芥。此即昔人所云‘王家子弟劣,猶當作尚書郎’耳?!比欢鴷r值亂世,仕進無門,徐渭文只能“厭薄世趨,捐棄帖括,游戲于書畫翰墨”。陳維崧感慨地說:“若夫今日者,士生斯世,其地高,其勢險。平流而進為庸士,塊磊自異為奇人。吾見夫斗雞走狗、浮沉時闬者矣,將猶不失為王、謝家風,況夫才性瑰麗,以詩文書畫自表異者乎?”(19)陳維崧:《贈徐渭文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三,《陳維崧集》,第78頁。像徐渭文、陳維崧這樣“才性瑰麗”的世家子弟,在太平盛世時,原本應以“取青紫”而克承家業(yè),彰顯家風;但是時逢板蕩,他們希圖始終“不失為王、謝家風”,就不能不另辟蹊徑,“以詩文書畫自表異”。
無論一生處境如何、遭際如何,陳維崧始終葆有“不失為王、謝家風”的身份意識,決不會改變自身“名家子”的世家身份。易言之,他恰恰是以“紛披粉墨,本自門風;蕭灑才情,實緣家學”的身份意識和自我形象,作為個人安身立命的文化根基,進而作為優(yōu)游于世以躋身士人集群的文化資本。所以他清醒地說:“諸君子以維崧素稱家學,薄有浮名,收之品類之中,賜以齒牙之末,謬矣謬矣!徒以析膽剖肝,誓言頗重;乘車戴笠,義分猶隆。勉飾菲封,上承高厚,絕未嘗敢自相離異,致來諄切也。”(20)陳維崧:《答毗陵友人書》,《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201頁。對于陳維崧來說,身份意識就是一種自我意識。借助于對所屬群體的歸屬與認同,身份意識既可以使自身的社會地位和社會價值得以“自明”,也可以使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持守得以“自明”,還可以使自身的生命存在和生命延續(xù)得以“自明”。
胡獻徵稱陳維崧為文“素淵源于家學”(21)胡獻徵:《陳迦陵散體文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02頁。。而陳氏“家學”最鮮明地體現(xiàn)為“折節(jié)嗜讀書”的家族傳統(tǒng)(22)陳維崧:《敕贈征仕郎翰林院檢討先府君行略》,《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104、108頁。。陳貞慧即使在入清以后動蕩的時局中,隱居山村危樓,還在“樓之上庋《十三經(jīng)》、《廿一史》各一部,余則雜列《樓山堂集》、《雅實堂制藝》、《壯悔堂文集》、陳黃門遺詩、吳梅村樂府,朝夕吟誦,聲震林木,寒暑不輟,以為常?!彼€諄諄教導陳維崧兄弟說:“若知祖、父之所從來乎?讀書明大義,幸無忘若祖、父為也。”(23)陳維崧:《敕贈征仕郎翰林院檢討先府君行略》,《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104、108頁。
陳維崧“自就傅時,屈首家學”(24)陳維崧:《與宋尚木論詩書》,《陳迦陵散體文集》,卷四,《《陳維崧集》,第89頁。。他自幼讀書成癖,廣閱博覽,而且終其一生,持之以恒。他自稱:“經(jīng)史并墳索,散佚手自匯。秦漢迄六朝,櫛比分經(jīng)緯。博依纂童謠,考物注百卉。南朝慕徐、庾,北朝重邢、魏。”(25)陳維崧:《古詩十首》之九,《陳維崧集補遺》,卷三,《陳維崧集》,第1675頁。據(jù)傳類書《兩晉南北集珍》出自陳維崧之手,《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六該書提要云:“此書采南北朝故實,各加標目,蓋即以備駢體采綴之用?!?第582頁)他的中表兄弟曹亮武回憶道:“少穎異,好讀書……甫弱冠,于古今圖書載籍靡不窺,縱橫畋漁,鉤奧獵怪,用以電駭輩流,鵲起名譽?!?26)曹亮武:《陳檢討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14頁。中年時周游江湖,陳維崧仍然“于書若嗜欲,無不漁獵”,“所歷南舟北轅,檣危馬駭”,總是“日手一卷書”,“咿吟自如,未嘗釋卷”(27)儲欣:《陳檢討傳》(代蔣永修作),《在陸草堂文集》,卷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27冊,影印清雍正元年(1723)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97頁。。友人王士祿曾對子弟稱說:“吾嘗見舊家子某,熏衣剃面,種種極其華飾,而面目殊為可憎。陳其年(維崧)短而髯,不修邊幅,吾對之,只覺其嫵媚可愛,以伊胸中有數(shù)千卷書耳?!?28)宋犖:《筠廊二筆》,卷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14冊,影印清康熙間刻本,第754頁。同是“舊家子”,陳維崧雖然其貌不揚,卻因“胸中有數(shù)千卷書”,而令人覺得“嫵媚可愛”。
正因為“胸中有數(shù)千卷書”,陳維崧養(yǎng)成了錦心繡口的才學,對此他毫不掩飾地自詡與自豪,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白:“十歲慕書史,揮霍恣游刃?!?29)陳維崧:《雜詩四首》之二,《陳維崧集補遺》,卷三,《陳維崧集》,第1680頁?!坝嗄晔司牛櫺韵蔡S。出語每排奡,作人鄙文弱?!?30)陳維崧:《哭故友周文夏侍御五言古詩一百韻》,《湖海樓詩集》,卷三,《陳維崧集》,第665頁。腹笥飽藏的“書史”,使他可以任意揮霍,縱情書寫。友人稱許他:“好讀秘書,能識奇字。作為詩文,洸洋自恣。合組列錦,驚艷絕麗。鴻筆之人,海內(nèi)寡二?!?31)尤侗:《公祭陳其年檢討》,《尤太史西堂全集·西堂雜組三集》,卷八,《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9冊,影印清康熙間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391頁?!凹捌錇槲模瑒t飚發(fā)泉涌,奇麗百出,天下知與不知,無不稱為才子云?!?32)徐乾學:《陳檢討志銘》,《憺園文集》,卷二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2冊,影印清康熙間刻冠山堂印本,第693頁。而且,陳維崧明確地以“肥腸滿腦”的才華和學養(yǎng)作為世家子弟的身份象征,與其他不同身份的社會集群加以區(qū)隔,他說:“蓋余年十五六而為賢豪長者游,已四五年矣。肥腸滿腦,輒大罵里中兒,戒閽者勿與通。”(33)陳維崧:《吳湛傳》,《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112頁。
正因為陳維崧富于“潘江陸?!卑愕膶W養(yǎng)與才華,駢體文書寫便成為他最佳的用武之地和最好的展示之場。他說:“雕蟲末技,壯夫之所羞稱;刻鵠微長,高人之所不錄。而崧猥以一室居貧,十年少賤。豪門戩谷,輒憑翰墨為兕??;貴客添籌,聊飾文辭為羔雁。紫絲步障,半綴蕪篇;青瑣華軒,恒懸鄙作。”(34)陳維崧:《壽閻再彭先生六十一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八,《陳維崧集》,第412頁。而駢體文書寫也為他帶來了極高的聲譽,他說:“南朝金粉,夙標綺麗之名;北地燕支,雅擅雕華之譽?!?35)陳維崧:《胡智修詩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303頁。陳僖為陳維崧儷體文集作序,贊不絕口地稱道:“今觀家兄其年所著,錦心繡口,玉佩瓊琚,思若涌泉,辭如注水。心手之調(diào),詞意之屬,一字一句,皆別開生面,使人讀之,覺齒頰香而心目豁者。此集出,凡辭人才子,駢黃儷綠,曳玉敲金,人握靈蛇之珠,家抱荊山之玉,皆當焚筆硯矣,豈非絕技也哉!”(36)陳僖:《陳維崧儷體文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07-1808頁。
同其自覺的身份意識息息相關,陳維崧的駢體文書寫可謂“清辭不少,麗句偏多”(37)陳維崧:《胡智修詩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303頁。。江南和州(今安徽和縣)友人戴移孝,字無忝,明湖州推官戴重次子,布衣終老,其家世生平與陳維崧極其相似??滴跏拍?1680),陳維崧為他的詩集作序,首先極力稱頌戴氏作為文化世家的“家學”傳統(tǒng):“歷陽戴無忝者,鸝砭名家,雞碑妙裔。文章清麗,青霞紺雪之辭;體制遙深,白鳳蒼龍之筆。魏郎弄戟之歲,酷嗜風騷;黃童對日之年,雅耽典籍。南牙門地,預簉英流;西府人才,夙參華選?!崩^而敘寫易代之際戴移孝流離動蕩的遭遇:“時則王頗綺歲,已作流人;李燮韶年,翻成孤子。賣珠乞活,擊筑為傭,時鬻畚于草中,每弄丸于市上。烏生八九子,非無帶血之雛;猿叫兩三聲,大有斷腸之母。何來女子,猶識韓康;除是友人,或憐豫讓。”最后說明自己作序緣由:“仆本衛(wèi)玠之多愁,近更屈平之被放。摯虞淪薄,已罷觴歌;束晳艱辛,久疏文筆。屬擊汰以將離,遂吮毫而撰序。吟成越弄,依稀莊舄之哀;曲奏楚音,仿佛鐘儀之調(diào)。歸逢康樂,行念陳琳?!?38)陳維崧:《戴無忝詩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299-300頁。世家子弟原本“酷嗜風騷”、“雅耽典籍”,具有豐厚的歷史文化修養(yǎng),而陳維崧駢體文中滔滔不絕的綺麗辭藻和豐富典故,恰恰與這種文化身份若合符契箎,相得益彰。
對辭藻與典故的偏愛,甚至滲透到陳維崧的散體文中。收入《陳迦陵散體文集》中的《宋楚鴻古文詩歌序》、《劉沛玄詩古文序》、《杜輟耕哭弟詩序》、《董文友文集序》、《陸麗京文集序》、《與張芑山先生書》、《答康小范書》、《與蔣大鴻書》、《上龔芝庵先生書》、《與方與三敦四書》、《與侯彥窒書》等篇章,大多詞藻華麗,駢句疊出,實為散體文之變體(39)張舜徽以為《宋楚鴻古文詩歌序》、《陸麗京文集序》等文,“直四六之文耳,焉得目為散體耶?”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卷二“湖海樓文集六卷”條,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48頁。。
其實,對于陳維崧來說,“學富五車”的學識和“潘江陸?!钡牟湃A,并不僅僅是一種書寫的資源或一種形象的修飾,而是他作為世家子弟的身份意識的鮮明呈示,更是他賴以生存的生命要素。才學既是文化世家的身份標志,更是文化世家的血脈傳承。才學是世家子弟源遠流長、與生俱來的文化基因,不僅先于每一個個體而存在,并且標識每一個個體的生命指數(shù),建構每一個個體的生命價值。
順治八年(1651)、九年(1652),在吳門、云間、常、潤 “四郡名士畢集”的“文會”中,二十七、八歲的陳維崧“時作記、序,用六朝俳體,頃刻千言,鉅麗無與比,諸名士驚嘆以為神”(40)儲欣:《陳檢討傳》(代蔣永修作),《在陸草堂文集》,卷三,第197、198頁。。陳維崧一生擅長且欣賞“鉅麗無與比”的“六朝俳體”,以此證明世家子弟無比光榮的身份,展示世家子弟才華橫溢的特性,他說:“北齊才調(diào),獨數(shù)崔;東晉門風,共推王述?!薄澳巳羧昴贤澹貌徘?;江左名流,只鐘羅綺?!?41)陳維崧:《周鷹垂詩集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274-275頁。
陳維崧稱道同為世家子弟的宋思玉說:“五茸綺麗,代產(chǎn)文人;《九辨》纏綿,世生才子??蛠砟蠂?,相傳金粉之篇;居本東鄰,大有玉釵之句。何況肩吾父子,遞擅雕華;孝綽弟兄,俱稱麗則。論家風于河北,此是崔、盧;敘門地于江東,斯真顧、陸者哉!”(42)陳維崧:《宋楚鴻文集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六,《陳維崧集》,第336頁。在陳維崧看來,像庾肩吾、庾信父子和劉孝綽兄弟子侄這樣的文化世家,怎能不以“遞擅雕華”、“俱稱麗則”著稱于世呢?堅守文化世家的傳統(tǒng),弘揚文化世家的榮耀,這就是陳維崧何以畢生追求和展示才學的原因所在,也是陳維崧珍視以麗藻與典實著稱的駢體文書寫,將之作為“擅場之體”而“自喜特甚”(43)儲欣:《陳檢討傳》(代蔣永修作),《在陸草堂文集》,卷三,第197、198頁。,希望能傳于后世的原因所在。
當然,陳維崧清醒地認識到,如果沒有生命的體驗和情感的抒發(fā),而僅僅憑借辭藻的堆砌和典故的“獺祭”,這不但不能提升駢體文的審美價值,反而會降低駢體文的審美價值。他認為,與散體文相比較,駢體文素以才學辭藻見長,“是故珊瑚筆格,互說庾、徐;翡翠書床,交推溫、李?!币虼耍靶責o故實,笥鮮縹緗”,無疑是駢文書寫的弊端。但是,如果“僅解蟲鐫,差工獺祭”,則更會將駢體文書寫導入歧途:“徒組紃笙簧之是侈,將風云月露其奚為?”(44)陳維崧:《吳園次林蕙堂全集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六,《陳維崧集》,第319頁。
有鑒于此,陳維崧尖銳地批評道:“自古文人,彌耽詞賦。風騷一道,踵事增華。然而旨不外夫飛深,義惟關于月露。藝文載之,君子無取焉。無他,越人關弓,壯士不為之變色;日中掉臂,貞夫寧以之輸懷。強笑者不歡,而假寐者恒覺也。”(45)陳維崧:《杜輟耕哭弟詩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一,《陳維崧集》,第35頁。千百年來那些缺乏真情至性的駢體文書寫,盡管“藝文載之”,然而“君子無取焉”。所以他深深地感慨:“上下數(shù)千年,屈、宋以來,徐、庾而后,雖鴻文麗制,不絕于時,而亮節(jié)驚才,罕聞于世。”由此,他對摯友吳兆騫推心置腹地說:“況我足下,素愛王充之論,極憐庾信之哀,仆所以愿同深詣,共扶絕業(yè)者矣!”(46)陳維崧:《與吳漢槎書》,《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200頁。而陳維崧“所以愿同深詣,共扶絕業(yè)者”,則是這種文質(zhì)相兼、氣勢飛揚的駢體文:“爾其為體也,或磊落以見才,或嵯峨以植旨,或首尾以溫麗,或締搆之縝密?;蛭霓o簡要,情片語而已該;或思理淹通,氣百函而彌厲?;蚺R池詳慎,細蟠楮里之蠅;或握管飛騰,橫跳天門之虎。鏗鏘可聽,涂山之玉帛萬重;藻繢堪觀,赤城之云霞十丈。入劉家之《世說》,即是蘭苕;登蕭氏之高齋,無非琬琰。”(47)陳維崧:《周櫟園先生尺牘新鈔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六,《陳維崧集》,第315頁。
的確,陳維崧的過人之處,就在于他的駢體文在滔滔不絕、紛至沓來的麗辭駢句之中,始終灌注著一種“神龍夭矯”的磅礴氣勢。毛際可在閱讀陳維崧駢體文時,得到的就是“駢體中原有真古文辭行乎其間”的深切感受,他說:“余偶披篇首,已見其稜稜露爽。繼諷詠纏綿,窮宵達晝。言情則歌泣忽生,敘事則本末皆見。至于路盡思窮,忽開一境,如鑿山,如墜壑,如驚兕乍起,鷙鳥復擊,而神龍夭矯于雨雹交集之中,為之舌撟而不能下?!?48)毛際可:《陳其年文集序》,《安序堂文鈔》,卷五,第548-549頁。
陳維崧“駢體中原有真古文辭行乎其間”的磅礴氣勢,首先表現(xiàn)為別出心裁而且豐富多變的句式構成。陳維崧駢體文喜用非常規(guī)的長句式,如“單句相對”中的九字句、十字句、十一字句,“隔句相對”中的四八四八式、八四八四式、四九四九式、九四九四式、四十四十式、六七六七式、七六七六式、六八六八式、九五九五式、六九六九式、六十六十式等。如此“穿插長句后,駢文便如詩之古體,有古樸厚重之感”,“使文章有夭矯跳蕩之姿”(49)參見陳曙雯:《論陳維崧駢文特征及其對清代駢文復興的意義》,《柳州師專學報》,2007年第2期,第6-7頁。。更有甚者,陳維崧駢體文還常用極長的句子組構文章,就像韓愈的散文一樣,“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50)韓愈:《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答李翊書》,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71頁。。如《佳山堂詩集序》寫道:
且夫言以旌心,文原載道。若使情弗篤乎君王,志不存乎民物。色工朱紫,徒成藻繢之容;韻合宮商,未便克諧之奏??v復博綜正變,雜撰高深,審音者例之自鄶無譏,觀禮者嘆為既灌而往。蓋自昔興文,要于養(yǎng)氣;從來立德,方許著書。辭須能達,此言鬯自宣尼;思貴無邪,其說原于《魯頌》。必膏深而光沃,斯理沛而詞昌。往說雖多,斯言不易。(51)陳維崧:《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276頁。文中重點號為筆者所加。
就語義而言,用“且夫”二字領起,從“若使”以下,以“言以旌心,文原載道”一義貫穿始終,凡三度轉折,諸多駢句,連翩而下,似斷實連,一氣呵成。
進一步看,陳維崧“駢體中原有真古文辭行乎其間”的磅礴氣勢,還表現(xiàn)為“真古文辭”式的篇章結構。從“文義”的角度,張明強曾總結陳維崧駢文“入題—敘事—自述—明旨”的迦陵范式和對話體駢序(52)張明強:《陳維崧與清代駢文復興》,《學術論壇》,2013年第5期。。我們還可以從“文法”的角度來考察。如《吳初明雪篷詞序》,以連接詞“儻若”—“則”—“無如”—“此則”—“然而”—“或者”—“亦可”—“而乃”—“意者”—“于是”等行文(53)⑦ 陳維崧:《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七,《陳維崧集》,第392-393、400-402頁。,通篇環(huán)環(huán)緊扣,氣勢一貫。又如《樂府補題序》,在概述作者、詞調(diào)之后,以“粵自……”描述時世風貌,以“則有……”提點詞人心態(tài),以“此則……”描述文本內(nèi)涵,以“于是……”說明集刻過程,以“然而……”追想此集影響,全文敘事清晰,層次井然。這樣的篇章,打破了駢體文擅長橫向鋪敘的行文傳統(tǒng),代之以散體文講究縱向延深的行文方式,構成一種“散體式的駢體文”,堪稱“迦陵體”或“迦陵范式”的典型。林云銘等評論說:“駢體中行以議論,轉折不窮,此近世所難,其年獨以斯事擅場”(54)毛際可:《陳其年文集序》,評語,《安序堂文鈔》,卷五,第549頁。。
陳維崧的駢體文“以雄博見長”(55)紀昀等:《林蕙堂全集》,提要,《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三,第1521頁。,學界對這一特征的形成原因已多有論述,而從本文的主旨出發(fā),還可以補充一點,即陳維崧駢體文這種“神龍夭矯”的磅礴氣勢,同他雖遭逢坎坷,卻始終堅守強烈的世家子弟身份意識密切相關。
陳維崧一生始終保持世家子弟不甘下人的自尊、自貴和自重,他曾自稱:“陳子結發(fā)慕晉時阮籍、溫嶠之為人,行不問清濁,肆志而已。父老憐之,以為清狂;當世誚之,以為朽物?!?56)陳維崧:《錢礎日史論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三,《陳維崧集》,第63頁?!熬S崧,東吳之年少也,才智誕放,骨肉躁脫,當涂貴游,目之輕狂?!?57)陳維崧:《上芝麓先生書》,《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四,《陳維崧集》,第87頁。這種“肆志”、“清狂”或“誕放”、“輕狂”的品格,既受到晚明放蕩不羈的士風影響,更根源于陳維崧從小養(yǎng)成的“門第清華”的身份意識。姜宸英描述道:“其年生長江南繁富之地。方其少時,視家族鼎盛,鮮裘怒馬,馳騁于五陵豪貴之間,狂歌將軍之筵上,醉臥胡姬之酒肆,其意氣之盛可謂無前”(58)姜宸英:《湖海樓詩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24頁。。對此陳維崧頗有自知之明,也頗為自傲、自詡,他說:“崧也人惟落拓,差有門風;性極清狂,不嫻世法。王公膝下,人每言此子之超;謝傅庭前,尊不以常兒相畜。”(59)陳維崧:《太史五叔祖集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六,《陳維崧集》,第342頁。此處所謂“落拓”,指豪放,不受拘束,如晉葛洪《抱樸子·疾謬》:“然落拓之子,無骨骾而好隨俗者,以通此者為親密,距此者為不泰?!?/p>
陳維崧這種“肆志”、“清狂”或“誕放”、“輕狂”的品格,雖經(jīng)長期飄泊江湖而有所消磨:“刻意矯除,刮磨豪習;孤竹峭厲,消耗壯心”(60)陳維崧:《上芝麓先生書》,《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194頁。,但是卻如疽附體般地伴隨著他的生命,他對友人說:“吹簫屠狗,少足清狂;販繒削漿,近仍落拓?!?61)陳維崧:《答毗陵友人書》,《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201頁。這正是因為他一生深深地沉湎于“門第清華”的身份意識而難以自拔。他自恨“衣冠之選,自昔原開;而門第之科,于今永閉?!?62)陳維崧:《上芝麓先生書》,《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194頁。常常感慨:“落拓分司老更狂,半生蹤跡總他鄉(xiāng)。分明記得從前事,鈿笛牙簽共一床?!?63)陳維崧:《惆悵詞二十首別云郎》其五,《湖海樓詩集》,卷一,《陳維崧集》,第538頁。即使晚年榮膺翰林檢討,也難以改變他先天秉賦的世家子弟習性,他在京城致書冒襄說:“侄以糜鹿之性,甫入樊籠,不覺神魂錯莫?!?64)陳維崧:《與冒巢民先生書》,《陳維崧集補遺》,卷一,《陳維崧集》,第1643頁。
正因為始終秉持世家子弟的身份,陳維崧雖然數(shù)十年湖海飄零,落拓困厄,嘗盡苦辛,貴介之氣稍減,沉郁之情漸升,卻一直葆有粗豪率性之氣,衍成跌宕雄渾之篇。他自謂平生“無王粲依人之策,而有禰衡傲物之累”(65)陳維崧:《與周子俶書》,《陳維崧儷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197頁。。冒丹書曾當面質(zhì)疑他,為什么自幼學習陳子龍的詩風,卻不能“誼尚正聲,溫柔敦厚,情理不迫”,而是“率多懟激,宮音不張,恐淪商角”?陳維崧聞言,“斂容而起,愀然恤然”,良久而后自辯道:“嗟乎!亦時為之也。仆生世不諧,遘會兵馬,自傷踡局,志行無補,比益蕪謝,懷抱緯繣,偶所吟弄,率中鞞鐸焉。”(66)陳維崧:《冒青若詩序》,《陳維崧集補遺》,卷一,《陳維崧集》,第1640頁。
徐喈鳳說:“天生其年而縱其才,以岳瀆之氣偉其貌,以日月之精發(fā)其心,以星云卉木之華繡其腸腑,良非偶然者矣?!?67)徐喈鳳:《陳檢討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13頁。的確,陳維崧駢體文書寫“以雄博見長”并非偶然。他出身于文化世家,在無法以個人的仕途顯達來承續(xù)家族的政治榮光的時候,方才轉而“劍走偏鋒”,以駢體文學的書寫作為世家文化的標榜,如“神龍夭矯于雨雹交集之中”,文采風流,照映當時,耀熠后世。
正因為陳維崧主張并且實踐“以氣行文”,所以他認為駢體與散體皆為文章,殊途同歸。他明確地指出,雖然駢體與散體的文體形態(tài)不同:“一疏一密,既意滿而靡宣;或質(zhì)或文,復情睽而罕儷”,但是,二者在文章體性上潛相交通:“然而諸家立說,趣本同歸;百氏修辭,理惟一致。倘毫枯而腕劣,則散行徒增阘冗之譏;茍骨騰而肉飛,則儷體詎乏經(jīng)奇之譽?原非涇渭,詎類玄黃?”(68)陳維崧:《陸懸圃文集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六,《陳維崧集》,第333-334頁。而駢體與散體的“同歸”之“趣”和“一致”之“理”,就是文章所含蘊的“真精神”。陳僖序陳維崧儷體文集,說:“因信文不論大小,惟有一段真精神透映紙上,便是慧業(yè),皆足以發(fā)奎璧之光,而傳之千百世也。”(69)陳僖:《陳迦陵儷體文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08頁。
進一步看,這種“真精神”,歸根結底,正是文化世家子弟傳承久遠的“以天下為己任”的身份意識(70)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身份意識,固然可以追溯到六朝時期的世族子弟,但更為鮮明的體現(xiàn),則是北宋士大夫。如歐陽修稱范仲淹:“公少有大節(jié),于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范公神道碑銘并序》,《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87頁。朱熹也說:“且如一個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無一事不理會過。一旦仁宗大用之,便做出許多事業(yè)?!崩杈傅戮帲骸吨熳诱Z類》,卷一二九,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088頁。。在陳維崧家族中,無論是陳于廷“以讜正立朝,為東林眉目”,還是陳貞慧“篤行完節(jié),所與游皆一代名人”(71)徐乾學:《湖海樓全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799頁。,都表現(xiàn)出這種鮮明的“己任”意識。崇禎八年(1635)春,陳于廷聽聞李自成軍入侵鳳陽,焚毀皇陵,咄嗟嘆憤,對其子說:“此卿大夫之恥也。吾無可報國矣,汝曹勉之。”言竟,安坐而逝(72)吳應箕:《太子少保左都御史陳公傳》,《樓山堂集》,卷一八,第571頁。。陳貞慧雖然僅為一介諸生,在明清之際卻自命“東林后裔”(73)陳貞慧說:“東林無定目,如天啟中以不附逆珰為東林,弘光中以不附馬、阮為東林。今吾輩正當講學力行,私淑東林之緒言耳?!比卧聪椋骸蛾惗ㄉ幨啃袪睢芬而Q鶴堂文集》,卷八,《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3冊,影印清乾隆十一年(1746)陽羨任氏刻本,第159頁。,“負文章名節(jié),尤有聲”(74)吳應箕:《太子少保左都御史陳公傳》,《樓山堂集》,卷一八,第571頁。。入清以后,陳貞慧因“念家門世受國恩,非平流寒畯者比”,隱居不仕(75)陳維崧:《敕贈征仕郎翰林院檢討先府君行略》,《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105頁。。耿耿正氣形成陳氏世家的文化傳統(tǒng),而陳維崧“自束發(fā)以來”,便耳濡目染家族前輩的節(jié)概風義,“已不墮俗下儇薄氣”(76)徐乾學:《陳檢討志銘》,《憺園文集》,卷二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2冊,影印清康熙間刻冠山堂印本,第693頁。。
流淌在家族血脈中的“己任”意識深深浸染著陳維崧,一方面使他秉賦了世家子弟與生俱來的家族擔當感,始終不渝地謀求光宗耀祖。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陳貞慧以“政治遺民”終其身,而陳維崧卻努力仕進,即便窮愁潦倒,依舊追逐功名(77)追求功名,這是清初世家子弟的普遍傾向,戴名世說:“自明之亡,東南舊臣多義不仕宦,而其家子弟仍習舉業(yè),取科第,多不以為非?!贝髅溃骸吨煦懙聜鳌罚洞髅兰?,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9頁。。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這種“己任”意識熔鑄為陳維崧“澤之以正大而歸之以和平”的文學理想(78)陳維崧:《路進士詩經(jīng)稿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57頁。。雖然長期身為一介布衣,輾轉于“士不遇”的困頓境遇,但是陳維崧卻始終以文化世家子弟的“己任”意識激勵自己,關心國計民生,眷戀家族友生,彰顯儒者情懷,他說:“吾雖不遇矣,譬如象犀珠玉,雖暫困塵壤,而久必為世所貴用。是故于其所至也,見漕艘之絡驛,黃河之奔放,凡有關于國計民生也,尤必咨嗟三嘆焉。至于戀所生,恤同氣,藹然有陟岵陟屺之思,此則仁人君子之用心也”(79)陳維崧:《王懌民北游草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一,《陳維崧集》,第36-37頁。。
陳維崧說:“俯仰年境,正復關人筆墨事。”(80)陳維崧:《王西樵十笏草堂辛甲集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一,《陳維崧集》,第7頁。文化世家子弟“以天下為己任”這種根深蒂固的身份意識,促使陳維崧在明清之際“天崩地解”的動蕩年代和坎坷經(jīng)歷中,深深地體會、細細地品味盛與衰、興與亡、昔與今、貴與賤、富與貧、達與窮、尊與卑……一系列鮮明的對照。于是,以“對偶”為首要因素與核心特征的駢體文(81)劉麟生說:“駢文最大之原素為對偶,此不容有異辭?!眲Ⅶ肷骸恶壩膶W》,??冢汉D铣霭嫔?,1994年版,第27頁。,便成為他表達這種情感落差的最佳文學載體,而且在他手下煥發(fā)出自明代以來前所未見的異彩。余國柱指出:陳維崧之所以以駢體文“標新領異,頓挫毫铓”,“遂為一時獨絕”,正是因為他門第清華而“少負異才,顧久不得意于諸生,盛年有搖落之感,微詞托屈、宋之遺。于是屏絕眾體,獨攻儷句,好之既專,擬之倍切,宜其軼儕輩而孤行,奏么弦于絕調(diào)也”(82)余國柱:《陳檢討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10頁。。
陳維崧說到友人孫枝蔚的詩歌“時時為秦聲”時,指出這是因為“其思鄉(xiāng)土而懷宗國,若盲者不忘視,痿人不忘起,非心不欲,勢不可耳”(83)陳維崧:《孫豹人詩集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一,《陳維崧集》,第11頁。。同一般士子一樣,陳維崧親身歷明清之際盛衰、興亡的社會劇變,“建業(yè)風流,一朝零落;江陵文武,千載凄涼”(84)陳維崧:《董少楹詩集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273頁。,“千年關塞,來往精靈;萬古河山,任陵鬼物”(85)陳維崧:《曹實庵詠物詞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七,《陳維崧集》,第364頁。。這種“風景頓殊,人琴都異”的今昔對比(86)陳維崧:《金陵游記跋》,《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三,《陳維崧集》,第67頁。,形之于他的筆端,不能不充溢著故國覆亡的蒼涼之感和痛徹心肺的悲哀之情:“王敦、祖約,時憂跋扈之強藩;國寶、佃夫,恒患荒淫之貴近。周公瑾之不作,呂子明之已亡。殿上則金蓮步步,無非今昔之悲;江頭則鐵鎖年年,不乏廢興之恨。此則城稱舊內(nèi),定許銷魂;客到新亭,惟工流涕。于是路出烏衣,惟多枯樹;橋經(jīng)紅板,止?;呐_?!倌晟琊ⅲ炱蜕渌员?;滿目關山,劉賓客因而悼嘆。何常不愁攀玉樹,泣上銅街,拊鈿瑟以舒情,托銀箏而敘恨者乎?”(87)陳維崧:《余鴻客金陵詠古詩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291-292頁。沉湎于盛衰興亡之感,成為陳維崧駢體文內(nèi)在精神之一(88)據(jù)此,楊旭輝稱陳維崧為“哀江南情結”的代表,見《清代駢文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43-158頁。。身為世家子弟,家國情懷不僅僅彰顯出他們的政治操守和文化情感,更重要的是彰顯出他們的倫理道德。
而且,由世家子弟的身份所決定,陳維崧自身還經(jīng)歷了“昔年公子,今朝布衣”(89)季振宜:《陳檢討烏絲詞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33頁。、“壯逢淪賤,晚會流離”的人生劇變(90)陳維崧:《與芝麓先生書》,《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192、193頁。。昔日的榮華富貴、歌舞風流,如春夢繞魂,揮之不去,他說:“負其薄藝,以與賢豪長者游,則北里西曲之靚麗,輒時時征逐其間,哀絲豪竹之音,又未嘗三日而不聞于耳也。少年生在甲族,中外悉強盛,‘小樓前后捉迷藏’,及‘黃昏微雨畫簾垂’諸景狀,往往有之。今雖遲暮矣,然而夢回酒醒,崇讓宅中,光延坊底,二十年舊事耿耿于心,庶幾不死而猶一遇也。以故前者之泡影未能盡忘,過此之妄想亦未能中斷。百端萬緒,窅窅茫茫,如幽泉之觸危石,嗚咽而不能自遂也;如風絮之散漫于天地間,簾茵糞溷之隨其所遇也?!?91)陳維崧:《王西樵炊聞巵語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一,《陳維崧集》,第48頁。因此,他對那些同為世家子弟的親朋好友,雖然“品第清華,門風綺麗”(92)陳維枘:《茹蕙集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六,《陳維崧集》,第357頁。,卻顛沛困頓,遭遇不偶,往往感同身受,情難自已,這也成為他駢體文書寫的一個歷久不衰的主題。
值得特別指出的是,陳維崧從未因為自身的生也不辰、顛沛流離,而泯滅“己任”的身份意識。作于康熙二十年(1681)的《魏禹平詩序》,開篇就追憶前朝江南往事:“時則余祖少保公諤諤東朝,君家忠節(jié)公棱棱左掖。”少保公指陳維崧的祖父陳于廷,忠節(jié)公指魏坤(字禹平)的祖父魏大中,二人均是“東林領袖”,盡管遭遇重重禍患,依然不改風骨。作為東林黨人的子孫,他追問魏坤:“宵人籍籍,指為鉤黨之子孫;異類紛紛,奉以東林之衣缽?!薄捌酮q憶此,君豈忘諸?”陳維崧的身上流淌著東林黨人的血液,盡管半生寥落、久居北地,衣缽傳承、光大門庭仍然是他不敢或忘的家族責任,而這恰恰源于他自幼便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身份認同,所以他說:“從來才子,必生孝筍之鄉(xiāng);自古文人,半產(chǎn)忠泉之里。”(93)陳維崧:《魏禹平詩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302頁。
就陳維崧個人身份的確立而言,他也始終處于一種內(nèi)在的分裂狀態(tài)。一方面他感受到命與福、才與名難以兩全其美,他一再地感慨:“從來福命,大抵相妨;自昔身名,何常俱泰。”(94)陳維崧:《閨秀商嗣音詩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六,《陳維崧集》,第351頁?!巴跷⑽脑?,每嘆途窮;謝脁才情,屢嗟運盡?!?95)陳維崧:《與芝麓先生書》,《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192、193頁?!笆坎恍揖甙?、張、崔、蔡之才,屈首陋巷,隱約無窮時,而求以有聞于世也實難。甚者轗壈日久,思智亦離,才慮荒謝,榮華邈然。”(96)陳維崧:《陳石書姜子嘉制藝合刻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60頁。另一方面他也感受到仕與隱、出與處無奈皆非適意,他既不愿意淪為“天地之放民”(97)陳維崧:《與田梁紫書》,《陳迦陵散體文集》,卷四,《陳維崧集》,第100頁。,也一直糾結于“大丈夫生不遇時,終不愿托三寸柔管,與徐孝穆宮體、江總持艷曲爭優(yōu)劣也”(98)陳維崧:《與周子俶書》,《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197頁。。而晚年一旦功成名就,“自是絕青冥,脫塵埃,羽儀盛朝”(99)徐乾學:《陳檢討志銘》,《憺園文集》,卷二九,第692頁。,陳維崧卻仍然糾纏于這樣的心態(tài):“還鄉(xiāng)偏有夢,入世本無術?!?100)陳維崧:《上大司寇蓼翁宋老夫子五言古詩一百二十韻》,《湖海樓詩集》,卷六,《陳維崧集》,第815頁。“一官直自誤,七貴難與謀。”(101)陳維崧:《贈別方二位伯兼寄令弟素伯》,《湖海樓詩集》,卷八,《陳維崧集》,第928頁。
而惟一能夠超越盛衰興亡、貴賤貧富、出處窮達等等相互捍格的外在境遇,憑借一己之力達致內(nèi)心平衡的出路,就是借助于文化,甚至借助于文學?!傲⒐Α辈怀赊D而“立言”,這是古代文人的普遍選擇和內(nèi)心企望,甚至是他們惟一可供自身選擇的人生道路。陳維崧認為,“作詩有性情,有境遇”,境遇是不由自主、無法選擇的,而性情則是可以自我張揚、隨性激發(fā)的。他說:“……余之境遇窮矣,流離困頓,瀕于危殆者數(shù)矣,然而絲奮肉飛,輒不自禁,猶能鋪揚盛麗,形容聲色,以奉卜夜之歡,終不自知其憊也?!?102)陳維崧:《和松庵稿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一,《陳維崧集》,第38頁。他對友人說:“吾與子生于板蕩之后,時命牴牾,難以自靖。服膺《小雅》,養(yǎng)其中和,將不得為文武豐鎬之民歟,寧以王風終也?”(103)陳維崧:《陶冰修詩集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一,《陳維崧集》,第15頁。
語言具有獨特的文化功能,可以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確定人的現(xiàn)實存在,同時獲得人的歷史存在。陳維崧的一生,從來不甘于庸庸碌碌,潦倒無為,而是始終保持世家子弟昂揚的精神和進取的氣勢,并且自覺地以人所難以及、甚至人所不可及的絢爛文采加以彰顯,以享譽一時的駢體文書寫來塑造自身獨特的文化身份。所以他說:為文“干之以風骨,不如標之以興會也”(104)陳維崧:《上龔芝庵先生書》,《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四,《陳維崧集》,第88頁。?!皹酥耘d會”,造就了陳維崧駢體文書寫不可替代的審美價值和歷史價值(105)參見曹虹:《清代文壇上的六朝風》,《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前輩友人宋之普評價他的《滕王閣賦》說:“其年此制,體勢綿密,興會標舉,正復三河年少,意氣自豪,子安不得擅美于前矣?!?106)陳維崧:《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一,《陳維崧集》,第164頁。吳偉業(yè)評價他的《龔介眉湘笙閣詩集序》說:“撮子山、義山之長,而能自標興會,不襲鉛華。四六家在今日,當推其年為第一?!?107)陳維崧:《陳迦陵儷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272頁。
的確,正是這種與“風骨”相通而不同的“興會”,熔鑄了陳維崧駢體文“超軼絕群”的“真精神”,與經(jīng)史無異,與詩詞并驅,與散體同工,這就是他說的:“鴻文鉅軸,固與造化相關;下而讕語卮言,亦以精深自命。要之穴幽出險以厲其思,海涵地負以博其氣,窮神知化以觀其變,竭才渺慮以會其通,為經(jīng)為史,曰詩曰詞,閉門造車,諒無異轍也。”(108)陳維崧:《詞選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54頁。
陳宗石說:陳維崧的駢體文,“海內(nèi)咸推之,而兄亦自以為有心手獨得處”(109)陳宗石:《陳迦陵儷體文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02頁。。綜上所述,世家子弟的身份意識與陳維崧駢體文書寫的密切關系,表現(xiàn)在家世聲華的自豪與錦心繡口的才學、肆志清狂的自傲與神龍夭矯的氣勢、時命牴牾的自嘆與獨標興會的精神三個方面。世家子弟的身份意識造就了陳維崧駢體文的“心手獨得處”,即雅而富文采,傲而有風力,怨而標興會,從而使陳維崧的駢體文成為清初文明傳承的重要載體與文化精神的寶貴結晶,“群推領袖,直接宗風”(110)毛先舒:《陳迦陵儷體文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04頁。。
時至清初,在文壇上,秦漢文、六朝文、唐宋文各行其道,盡展風姿,形成相互角勝的文學傳統(tǒng)。陳維崧則不拘守于某一傳統(tǒng),而是力求融會貫通,為我所用。他曾描述前輩友人馬鳳毛:“顧性不喜經(jīng)生家言,一切周、秦、兩漢、六朝、唐、宋諸書,靡所不蒐習,操筆而為詩賦古文辭則益工?!?111)陳維崧:《馬羽長先生傳》,《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五,《陳維崧集》,第116頁。這也可以作為他的“夫子自道”,胡獻徵就曾稱許他:“今其年先生之儷體,既已上掩徐、庾,遠軼王、駱,而其散體古文,亦且方軌韓、歐,蔑視王、李。殆春華秋實,兼有其長;玉質(zhì)金相,俱臻其勝者乎?夫古文之難言也,貌秦漢而竊其離奇,既不免有生吞活剝之誚;效唐宋而流于柘淡,又不免有蠅鳴蚓竅之譏。二者互相詬詈,遞為消長,學者將何所適從歟?先生獨能以風人之旨,發(fā)抒性情,縱筆所之,紓徐百折,卒不詭于正,以自成一家之言,則亦近古之最勝者已。”(112)胡獻征:《陳迦陵散體文集序》,《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802頁。
正因為如此,陳維崧的駢體文書寫,決不僅僅“才染六朝,雅高徐、庾之別體”(113)陳維崧:《陳賡明文稿序》,《陳維崧集補遺》,卷二,《陳維崧集》,第1655頁。,而是兼綜博采,融秦漢、六朝、唐宋為一爐。他頗為自信地對毛先舒說:“仆于儷體,頗有所得。大約取《左》、《史》之排宕,兼韓、杜之沉郁,長篇短幅,欲盡見之。”(114)毛先舒:《與吳志伊書》引,《思古堂集》,卷二,第805頁。何洯評價道:“陳子其年淹貫六經(jīng),兼綜于周、戰(zhàn)國、先秦、兩漢,以纘紹于唐、宋八家,而博覽于前明以來諸子之文”(115)何洯:《四家文選序》,《晴江閣集》,卷一九,《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2冊,影印清康熙間刻本,第192頁。。正是這種轉益多師、包羅萬象的自覺的文化追求,大大提升了陳維崧駢體文的文化價值,乃至成為時人與之“心許”的“千秋事業(yè)”。在清初駢文界與他并稱“雙美”的吳綺,曾贈詩陳維崧,滿懷深情地說:“千秋事業(yè)惟心許,一代風期屬久要?!?116)吳綺:《定交篇自錫山至泛舟陽羨訪陳其年作》,《林蕙堂全集·亭皋詩鈔》,卷一,《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8冊,影印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衷白堂刻本,第299頁。
作為一種“文化話語”,駢體文書寫原本就是一種看待世界的特定方式,體現(xiàn)出中國古代文人階層獨具的知識、信仰和價值,因此構成一種相對獨立的意識形態(tài)。駢體文的書寫,不但可以展示書寫者的知識、再現(xiàn)書寫者的經(jīng)驗、表達書寫者的思想、宣泄書寫者的情感,還可以經(jīng)由閱讀與傳播的過程,傳遞獨特的文化知識與思想意涵,建構文人階層自身的交際語境和精神聯(lián)盟,進而凸顯文人階層特有的社會身份和價值世界。因此,在清代初年,經(jīng)由陳維崧等人自覺的駢體文書寫和駢體文閱讀,在“我能寫”和“我會讀”的雙向互動交流中,文人階層強化了由裁對、隸事、敷藻、調(diào)聲等特征組構而成的駢體文文體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并且借助于這種合法性和有效性來表征自身持有的知識、信仰和價值。清初文人這種自覺的文化行為,使駢體文獲得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合法權,在清初呈現(xiàn)出所謂“中興”的局面,而且也使駢體文的書寫者借以發(fā)現(xiàn)、標示并且保持自身的獨立性,從而實現(xiàn)文化身份的“自明”。尤其是像陳維崧這樣的世家子弟,當他們以駢體文作為言說媒介與話語方式的時候,更足以彰顯他們作為中華文明承載者和傳薪者的文化身份。
當然,在清前期愈益趨于“一統(tǒng)”的政治文化語境中,正如士人原本就不是一個“自明”的社會群體,不可能獨立地游離于統(tǒng)治階級之外,在根本上只能依附于“皇權”一樣,文人的駢體文書寫也不可能長久地保持獨立的“在野”性質(zhì)。文人的駢體文書寫終究被官方意識形態(tài)所涵納,是必須的,也是必然的。陳維崧晚年清醒地認識到這種“文統(tǒng)”的必然走向和“文治”的強勁趨勢。約康熙十七年(1678),他為蔣永修文集作序,說:“國家以文教涵濡中外,既已三十余年,意必有淳龐魁壘之臣,吐辭為經(jīng),出言成論,戛擊鏗鍧,金舂玉應,于以發(fā)揮天道,經(jīng)緯人事,原本王教,崇進民風。乃求之天下,卒未數(shù)數(shù)見也,誠不意當吾世而得誦先生之文。”(117)陳維崧:《蔣慎齋文集序》,《陳迦陵散體文集》,卷二,《陳維崧集》,第44頁。以“戛擊鏗鍧,金舂玉應”的文章作為“國家以文教涵濡中外”的表征,核之蔣永修其人其文,實在當不起這樣的稱許,這勿寧說是陳維崧的自我期許和自我定位。
出于招納文人雅士的政治目的,當康熙十八年(1679)朝廷舉辦博學鴻詞考試時,在文章體制上就順理成章地選擇了駢體,以便擅長“雕蟲之技”的文人雅士可以大展宏圖。毛際可寫道:“歲戊午,國家以博學宏詞征召天下士。其文尚臺閣,或者以為非駢體不為功。輦轂之間,名流云集,皆意氣自豪?!?118)毛際可:《陳其年文集序》,《安序堂文鈔》,卷五,第548頁。而二十多年來一直以“尤擅儷體”著稱的陳維崧,更是引起人們的普遍矚目。蔣景祁記載,當時在京城任戶科給事中的余國柱,雖然與陳維崧“蹤跡頗疏”,卻慧眼獨具,曾言之鑿鑿地對景祁預言:“宏詞一科,當推其年為拔萃?!?119)蔣景祁:《迦陵先生外傳》,《陳維崧集·陳維崧集附錄》,第1795頁。果不其然,陳維崧在博鴻科試中高中一等第十名,榮任翰林檢討。官場士林中如此這般的“口碑”當然不是空穴來風,與陳維崧高超的駢體文書寫水平密切相關,所以陳維崧在高中巍科后,坦然地說:“并緣麗制,獲簉華班?!?120)陳維崧:《吳天篆賦稿序》,《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六,《陳維崧集》,第348頁。
多年以后,毛際可還津津樂道地說:“昭代人文化成,駢體之工,無美不備。自陳檢討其年一出,覺此中別有天地?!?121)毛際可:《汪蓉洲駢體序》,《全侯先生文鈔·一集》,卷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29冊影印本,第790頁。陳維崧的駢體文竟然成為清初“昭代人文化成”的典型,這恐怕是他自己始料所未及的。然而,恰如古代文人政治身份的“自明”只有在“入我彀中”而獲取政治權力時才能得以實現(xiàn)一樣,古代文人文化身份的“自明”也只有在“化成文治”而獲取文化權力時才能得以實現(xiàn)。“依附”方能“獨立”,“束縛”才有“自由”,“遵從”始可“任性”,這是中國古代士人永遠無法擺脫的身份“悖論”。清初駢體文的興起與士人身份意識的彰顯之間的密切關系,的確值得我們深長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