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啟才
(阜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阜陽 236037)
酒是承載歷史的一個文化符號?!疤熘赖摗俣Y之會,非酒不行?!保?]1182約成書于公元前239年的《呂氏春秋》,是秦相呂不韋主編的一部集成性著作,其中不乏與酒有關(guān)的歷史故事與資料。該書160篇,與酒相關(guān)的有29篇,其中“酒”字出現(xiàn)了34次,酎1次。[2]261與“酒”相近或相關(guān)的字,還有醴、酏、醒、酣、飲等,涉及酒的發(fā)明者、造酒方法、女性作酒、飲酒禮儀等酒文化史料,其對酒的功效、危害、節(jié)飲、養(yǎng)生等的論述,以及在運用酒符號敘事方面,頗有價值,然尚未見有專文探討。呂不韋以酒打通關(guān)節(jié),由一位買賤賣貴的珠寶商官至秦丞相,封文信侯、食河南洛陽十萬戶,最后飲鴆自殺,可謂成于酒亦敗于酒?!秴问洗呵铩分杏写罅康木哂兄S喻、借鑒意義的酒故事,耐人尋味,不失為傳統(tǒng)酒文化和酒符號的重要源流,對后世的涉酒書寫有一定影響,洵有探討之必要。
《勿躬》曰:
夷羿作弓,祝融作市,儀狄作酒……巫咸作筮。此二十官者,圣人之所以治天下也。①以下所引《呂氏春秋》原文,均采用[漢]高誘注,[清]畢沅校,余翔標點:《呂氏春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呂氏春秋》將“儀狄作酒”與其它發(fā)明并列,看作是對人類的重大貢獻?!皟x狄”是舜時主管、負責(zé)釀酒的人。相關(guān)文獻,還有西漢劉向集錄的《戰(zhàn)國策》曰:“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國者’?!保?]509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曰:“古者儀狄做酒醪,舜嘗之而美,遂疏儀狄。”[4]311清人輯《世本》卷一曰:“儀狄始做酒醪,變五味?!保?]40郭沫若《中國史稿》第一冊說:“相傳禹臣儀狄開始造酒,這是指比原始社會時代的酒更甘美濃烈的旨酒?!保?]153
此外,關(guān)于酒起源的傳說還有很多,如猿猴造酒[7]353、酒星始酒[8]184-185、杜康釀酒……,無非是說中國造酒的歷史悠久。即便如此,“儀狄”是旨酒的發(fā)明人,其作酒之說,影響深遠。
《仲冬紀》曰:
是月也……雖有貴戚近習(xí),無有不禁。乃命大酋,秫稻必齊,曲蘗必時,湛 必潔,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兼用六物,大酋監(jiān)之,無有差忒。
此文又見于《禮記·月令》。一般認為《禮記·月令》晚出,其源于《呂氏春秋》十二紀,如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酒文化專著——北宋竇蘋《酒譜》,其征引該文即直接冠名“《呂氏春秋》曰”。[9]57“六必”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釀酒文獻之一,它強調(diào)六項技術(shù)要領(lǐng):高梁、稻谷入釀原料選擇要優(yōu)良,曲蘗培育要合時宜,釀酒原料浸泡要在清潔環(huán)境下操作,釀酒器具選擇要精良,蒸煮原料火候、溫度要適宜。這是周代總結(jié)的一項完善而寶貴的造酒經(jīng)驗,至今對我國白酒釀造工藝仍有影響。
《精通》曰:
鐘子期夜聞?chuàng)繇嗾叨?,使人召而問之曰:“子何擊磬之悲也?”答曰:“臣之父不幸而殺人,不得生;臣之母得生,而為公家為酒;臣之身得生,而為公家擊磬。臣不睹臣之母三年矣。昔為舍氏睹臣之母,量所以贖之則無有,而身固公家之財也,是故悲也?!?/p>
故事又見《新序·雜事第四》,它披露出如下信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為公家作酒的是女性,且多是女奴。即以儀狄為例,王粲《酒賦》曰:“帝女儀狄,旨酒是獻”[10]841,直接點明其是女性。[加]羅德·菲利普斯著,馬百亮譯《酒:一部文化史》說:“當釀酒還是一項家務(wù)時,往往是由女性完成的”。[11]72此言不虛!從文字學(xué)看,娘,甲骨文作,從女從良,而良即“釀”的本字,與釀酒有關(guān)。娘字本義,即負責(zé)釀酒的女性。女性作酒與農(nóng)業(yè)社會男女的自然分工有關(guān),男主外、女主內(nèi),蠶桑、飲食主要由女性承擔。即便到了漢代,依然如此,在東漢民間涉及造酒的畫像石和畫像磚上,仍可見不少女性的身影,如四川成都新都區(qū)出土的東漢時期《釀酒圖》等。
《孟夏紀》曰:
是月也,天子飲酎,用禮樂。
“酎”是“三重醇酒”,其釀造方法古老而獨特。從長沙馬王堆西漢墓發(fā)掘的帛書《養(yǎng)生方》與《雜療方》可知,“酎”的釀造用兩種酒曲、十道工序,特別是在其發(fā)酵后期,在酒醪中分三次加入好酒,經(jīng)密閉發(fā)酵七八個月始成,醇厚綿柔,最為高檔。祭祀乃國之大事,天子“飲酎”是正尊卑的莊重古禮。
《行論》曰:
夫舍諸侯于漢陽而飲至者,其以義進退邪!
《慎大》曰:
武王勝殷……西歸報于廟。
東漢高誘注曰:
還濟孟津河,西歸于豐、鎬,報功于文王廟。《傳》曰:“振旅凱入,飲至策勛”,此之謂也。
古代征伐凱旋歸來,飲于宗廟,稱為“飲至”,這是一種出征奏凱、祭告宗廟并飲酒慶祝的重大典禮。《分職》曰:
今召客者,酒酣歌舞,鼓瑟吹竽,明日不拜樂己者而拜主人,主人使之也。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主人使之也”,合乎酒禮。
上古時期,巫與酒都是溝通天地鬼神的媒介,重大禮儀場合總離不開酒。在《呂氏春秋》中,酒的主要功用即在祭祀、慶典、慰問。如《孟春》曰:
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反,執(zhí)爵于太寢,三公、九卿、諸侯、大夫皆御,命曰“勞酒”。
“勞酒”指的是天子慰勞群臣的宴席,以酒命名,凸顯敬意誠心。其次才是待客之用。《必己》曰:
故人喜,具酒肉,令豎子為殺雁饗之。
《召類》曰:
士尹池為荊使于宋,司城子罕觴之。
可見款待離不開酒。既然離不開酒,但須飲而有節(jié),慢飲細咽。
《重己》曰:
昔先圣王……其為飲食酏醴也,足以適味充
虛而已矣……節(jié)乎性也。
《盡數(shù)》曰:
飲必小咽,端直無戾。
美酒切莫貪杯,急飲易醉,過量則成毒藥,《詩經(jīng)》提倡“溫克”,充滿理性精神,《呂氏春秋》慢飲、小咽、節(jié)飲是對“溫克”的最佳詮釋,如此才能有養(yǎng)生、強體之功效。此外,飲酒也僅限于農(nóng)閑,農(nóng)忙時不得聚眾而飲,如《尚農(nóng)》曰:
故當時之務(wù),不興土功,不作師徒……不酒醴聚眾……為害于時也。
結(jié)合《商君書·懇令篇》《秦律·田律》看,秦國對酒實行的是高稅收,且禁止百姓釀酒,對百姓飲酒管理是嚴格的。至于酒的政治文化功效,《呂氏春秋》認識較為全面。
酒的種類很多,糧食酒乃優(yōu)質(zhì)高粱、稻谷等的精華釀造而成,是佳品。作為治國寶典,《呂氏春秋》高度重視酒在政治、軍事方面的引導(dǎo)、激勵作用。如《愛士》曰:
昔者,秦繆公乘馬而車為敗,右服失而野人取之。繆公自往求之,見野人方將食之于岐山之陽??姽珖@曰:“食駿馬之肉而不還飲酒,余恐其傷女也!”于是遍飲而去。處一年,為韓原之戰(zhàn)。晉人已環(huán)繆公之車矣……野人之嘗食馬肉于岐山之陽者三百有余人,畢力為繆公疾斗于車下,遂大克晉,反獲惠公以歸。
故事又見于《史記·秦本紀》。冷兵器時代,軍隊的戰(zhàn)斗力何在?它取決于士兵拼死效命的戰(zhàn)斗意志。秦繆公深諳此道,其出游時車壞,右側(cè)駕轅的馬跑失,被一群農(nóng)夫逮住。等他在岐山南面找到時,一群饑寒困厄的農(nóng)夫正分食馬肉。對此繆公非但不惱怒,反而擔心農(nóng)夫食馬肉不飲酒會傷身,于是一一分與酒喝,然后方離開。這種仁愛之心、寬廣胸懷,贏得了農(nóng)夫們的回報,在秦晉韓原激戰(zhàn)、繆公生死攸關(guān)時刻,三百多農(nóng)夫拼死效力,既救了繆公之命,又生擒惠公而歸。遍飲農(nóng)夫之酒的功效,可謂大矣!
《順民》曰:
越王苦會稽之恥,欲深得民心……有甘脆不足分,弗敢食;有酒流之江,與民同之……禽夫差,戮吳相,殘吳二年而霸。
句中“有酒流之江”,后形成“投醪于江”典故。醪是酒汁與酒渣的混合物,因勾踐時代的酒還是濁酒,故用“醪”更準確。越王勾踐欲雪會稽之恥,令將士效死赴戰(zhàn),得酒流之于江,與之同醉,深得瓊漿激勵作用之三味。
在封建社會,君主乾綱獨斷,言出法隨,擁有生殺予奪大權(quán),君臣關(guān)系極不平等。臣子伴君如伴虎,一言不慎,即可罹禍,所以面對君主,臣子有些話不敢講或不能講,但君臣宴飲、酒酣耳熱之際,君主多鼓勵臣子建言獻策,臣子會搶抓時機,斗膽相諫,因是酒后之言,一般不追究,反而營造了君臣坦誠交流的氛圍,如《直諫》曰:
齊桓公、管仲、鮑叔、寧戚相與飲。酒酣,
桓公謂鮑叔曰:“何不起為壽?”鮑叔奉杯而進曰:“使公毋忘出奔在于莒也,使管仲毋忘束縛而在于魯也,使寧戚毋忘其飯牛而居于車下?!被腹芟侔菰唬骸肮讶伺c大夫能皆毋忘夫子之言,則齊國之社稷幸于不殆矣!”
故事又見于《管子·小稱》《新序·雜事四》,寓意深刻——鮑叔牙趁桓公酒飲得暢快、提議祝酒之機,向桓公、管仲、寧戚直諫:要居安思危,不忘初心,永不自滿。
鮑叔牙諫桓公之言,后成為“勿忘在莒”成語,鮑叔牙提醒桓公勿忘逃亡莒國時的狼狽日子!這種兜老底、揭傷疤之言,借酒道出,直言忠告,桓公聽罷肅然起敬,離席再拜,稱是社稷之福。齊桓公、管仲、鮑叔牙君臣相得,勸諫自然容易。
魏文侯是戰(zhàn)國時魏之開國君主,在位時禮賢下士,留下許多佳話,即便如此明君,任座酒后直諫,他龍顏大為不悅,足見忠言逆耳、犯顏直諫之難,《自知》曰:
魏文侯燕飲,皆令諸大夫論己。或言君之智也。至于任座,任座曰:“君,不肖君也。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是以知君之不肖也?!蔽暮畈徽f,知于顏色。任座趨而出。次及翟黃,翟黃曰:“君,賢君也。臣聞其主賢者,其臣之言直。今者任座之言直,是以知君之賢也?!蔽暮钕苍唬骸翱煞礆e?”……任座入,文侯下階而迎之,終座以為上客。文侯微翟黃,則幾失忠臣矣。上順乎主心以顯賢者,其唯翟黃乎!
這則置酒聽諫故事寫得合情入理有趣,一波三折。文侯宴飲設(shè)問之初衷,本求贊譽,豈料任座憨直破壞了氛圍,惹怒了文侯,任座也驚恐逃出。妙在翟黃機智,在君臣關(guān)系上巧設(shè)玄機,人主賢其臣之言直,以任座之直反襯文侯之賢,文侯樂于接受,從“不悅”到“喜”再到下階相迎。酒后問對失誤,還須敬酒妙答解決,翟黃之才智足令人敬佩!
酒,小酌怡情,大飲傷身。《呂氏春秋》主張適度飲酒,飲而有節(jié),貴為一國之君,更應(yīng)如此,《達郁》曰:
管仲觴桓公。日暮矣,桓公樂之而徵燭。管仲曰:“臣卜其晝,未卜其夜。君可以出矣?!惫徽f曰:“仲父年老矣,寡人與仲父為樂將幾之?請夜之。”管仲曰:“君過矣。夫厚于味者薄于德,沉于樂者反于憂……若何其沉于酒也!”
《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曰:“酒以成禮,不繼以淫,義也。”對于齊桓公秉燭夜游的飲酒欲求,管仲予以明確反對,勉勵君主勿沉湎于酒、耽于歡樂。此種主張,還見于《貴公》:
日醉而飾服,私利而立公,貪戾而求王,舜弗能為。
《過理》:
(紂王)糟丘酒池,肉圃為格,雕柱而梏諸侯,不適也。
《呂氏春秋》一書中對重酒、厚酒的危害,也多有論述,認識深刻,如《盡數(shù)》曰:
無強厚味,無以烈味重酒,是以謂之疾首。
《本生》曰:
肥肉厚酒,務(wù)以自強,命之曰“爛腸之食”。
厚味重酒,若飲食過量,則為疾病之開端、爛腸之毒藥,宜慎之戒之!
酒能成事,亦能敗事??v飲輕者酒入舌出,失言失態(tài);重者喪生誤國,釀成悲劇。如《樂成》曰:
魏襄王與群臣飲,酒酣,王為群臣祝,令群臣皆得志。史起興而對曰:“群臣或賢或不肖,賢者得志則可,不肖者得志則不可。”王曰:“皆如西門豹之為人臣也?!薄和鯚o以應(yīng)之。
魏襄王與群臣酣飲,酒后失言其事尚小,飲后喪生其事則大,如《當務(wù)》曰:
齊之好勇者,其一人居?xùn)|郭,其一人居西郭。
卒然相遇于途,曰:“姑相飲乎?”觴數(shù)行,曰:“姑求肉乎?”一人曰:“子肉也,我肉也。尚胡革求肉而為?于是具染而已?!币虺榈抖噜?,至死而止。
這則“齊人好勇”故事,一名“割肉相啖”。借酒逞勇,亡命兩條,可謂偏激荒唐!至于因醉酒不辨真假、誤殺親子的黎丘丈人,悲劇至為沉痛。
《疑似》曰:
梁北有黎丘部,有奇鬼焉,喜效人之子侄昆弟之狀。邑丈人有之市而醉歸者,黎丘之鬼效其子之狀,扶而道苦之。丈人歸,酒醒而誚其子曰:“吾為汝父也,豈謂不慈哉?我醉,汝道苦我,何故?”其子泣而觸地曰:“孽矣!無此事也。昔也往責(zé)于東邑,人可問也?!逼涓感胖?,曰:“嘻!是必夫奇鬼也。我固嘗聞之矣?!泵魅斩藦?fù)飲于市,欲遇而刺殺之。明旦之市而醉,其真子恐其父之不能反也,遂逝迎之。丈人望其真子,拔劍而刺之。
故事本意是嘲諷黎丘丈人之智的,但從縱飲醉酒方面說,黎丘丈人不醉,是無殺“奇鬼”之膽的;醉之后,頭暈?zāi)垦?,意識模糊,喪失真假的判斷力,悲劇不可避免!
常人醉酒尚如此。對于將帥、君主來說,縱酒誤國的危害極大,《權(quán)勛》曰:
昔荊龔?fù)跖c晉厲公戰(zhàn)于鄢陵,荊師敗,龔?fù)鮽ER戰(zhàn),司馬子反渴而求飲,豎陽穀操黍酒而進之。子反叱曰:“訾!退!酒也?!必Q陽穀對曰:“非酒也?!弊臃丛唬骸柏酵藚s也!”豎陽穀又曰:“非酒也?!弊臃词芏嬛W臃粗疄槿艘彩染?,甘而不能絕于口,以醉。戰(zhàn)既罷,龔?fù)跤麖?fù)戰(zhàn)而謀,使召司馬子反,子反辭以心疾。龔?fù)躐{而往視之,入幄中,聞酒臭而還,曰:“今日之戰(zhàn),不穀親傷,所恃者司馬也,而司馬又若此,是忘荊國之社稷,而不恤吾眾也。不穀無與復(fù)戰(zhàn)矣?!庇谑橇T師去之,斬司馬子反以為戮。
故事又見于《韓非子·飾邪》、《史記》之《晉世家》《楚世家》等,是秦漢時期的公共素材,但記載最為生動具體的當數(shù)《呂氏春秋》。司馬子反臨戰(zhàn)口渴,童仆表衷心以酒代水固然有錯,但司馬子反身為統(tǒng)帥戰(zhàn)前縱飲,也是目無社稷、不恤士兵的表現(xiàn),結(jié)果因醉酒誤戰(zhàn)機,導(dǎo)致鄢陵之戰(zhàn)楚敗、子反被殺的結(jié)局,教訓(xùn)深刻。
作為國君,沉湎酒色,結(jié)局更慘。如商朝的滅亡,即與紂王“以酒為池,懸肉為林”“為長夜之飲”[12]49有關(guān),這在《先識》中亦有所表現(xiàn):
凡國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殷內(nèi)史向摯見紂之愈亂迷惑也,于是載其圖法,出亡之周。武王大說,以告諸侯曰:“商王大亂,沉于酒德……守法之臣,出奔周國?!?/p>
紂王縱酒,導(dǎo)致國內(nèi)大亂,有道之士紛紛出逃,最終紂王身死國滅。無獨有偶,《呂氏春秋》還兩次記載繆公時戎王飲酒不休、痛失賢才、被生擒之事,如《不茍》曰:
秦繆公見戎由余,說而欲留之,由余不肯……內(nèi)史廖對曰:“戎人不達于五音與五味,君不若遺之?!笨姽耘畼范巳伺c良宰遺之。戎王喜,迷惑大亂,飲酒晝夜不休。由余驟諫而不聽,因怒而歸繆公也。
《壅塞》曰:
秦繆公時,戎強大。秦繆公遺之女樂二八與良宰焉。戎主大喜,以其故,數(shù)飲食,日夜不休。左右有言秦寇之至者,因扜弓而射之。秦寇果至,戎主醉而臥于樽下,卒生縛而擒之。
對于貪杯好色不能自拔的戎王,繆公以女樂、美酒為糖衣炮彈,輕易就把他打敗了,縱酒誤國,危害巨大!
先秦時代,酒一般用于祭祀天地、祖先的莊重場合,是溝通天人、神人關(guān)系的媒介,當然也有溝通人際關(guān)系的功能。對于書寫者來說,以酒敘事,不失為好的視角與方法?!秴问洗呵铩肥且徊空摃?,十二紀、八覽、六論中有敘事、有議論,敘事是為議論、資政服務(wù)的,涉酒敘事一般篇幅較短,多采取全知的外聚焦視角,站在汲取教訓(xùn)的角度敘述、議論。在語言的選擇方面,多采用人物對話的方式,直觀生動形象。
酒是社交重要的潤滑劑與粘合劑,無酒不成事。先秦時代謀事相邀已離不開酒,特別是謀大事,更是如此。酒符號是人物、故事展開的引子與線索,在敘事謀篇中具有結(jié)構(gòu)功能,如《報更》曰:
……處二年,晉靈公欲殺宣孟,伏士于房中以待之,因發(fā)酒于宣孟。宣孟知之,中飲而出。靈公令房中之士疾追而殺之。一人追疾,先及宣孟,之面曰:“嘻!君輿,吾請為君反死。”宣孟曰:“而名為誰?”反走對曰:“何以名為?臣骫桑下之餓人也?!边€斗而死,宣孟遂活。
“宣孟”即趙盾,春秋時晉國正卿,謚號“趙宣子”。晉靈公不行君道,趙盾多次犯顏直諫,靈公欲謀害他,以請酒為名,卻在酒房中埋伏殺手。趙盾識破靈公陰謀,酒喝了一半即退出,靈公急令伏兵追殺他,多虧當年救濟過的一位武士拼死相救,趙盾才幸免于難。
君主置酒相約,大臣明知是局,但依禮不能不去,去又如何脫身?實是生死未卜。該處的酒符號其實就是引子,無酒,引不出趙盾;趙盾不入局,就不會有中途溜出、伏兵追殺,更不會有武士為報恩舍身相救的破局。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動人心弦。
《慎行》曰:
左尹郄宛,國人說之。無忌又欲殺之,謂令尹子常曰:“郄宛欲飲令尹酒?!庇种^郄宛曰:“令尹欲飲酒于子之家?!臂鹪唬骸拔屹v人也,不足以辱令尹。令尹必來辱,我且何以給待之?”無忌曰:“令尹好甲兵,子出而置之門,令尹至,必觀之己,因以為酬?!奔梆嬋?,惟門左右而置甲兵焉。無忌因謂令尹曰:“吾幾禍令尹。郄宛將殺令尹,甲在門矣。”令尹使人視之,信。遂攻郄宛,殺之。
楚平王之臣費無忌,因嫉恨左尹郄宛得民心,便設(shè)計讓令尹子常殺之。此文以酒符號為媒,通過對話,詳敘費無忌借刀殺人的過程:他先對令尹說,郄宛邀請酒;后又對郄宛說,令尹想到他家飲酒。郄宛征求費無忌意見,若令尹執(zhí)意來飲,拿什么酬酢、款待他,費無忌提議用“甲兵”。宴飲當天,費無忌卻對令尹說:郄宛要殺您。令尹派人查看,果然如此,證據(jù)確鑿,遂殺郄宛。此處酒符號是引子,是線索,也是毒計,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讀罷不寒而栗,天下竟有如此歹毒之人!
再如上文“黎丘丈人”寓言,采用外聚焦敘事,以酒為情節(jié)線索展開,黎丘丈人醉酒——奇鬼仿其子折磨——酒醒責(zé)子——明真相欲殺奇鬼——第二天酒醉返回——其子擔心親迎——拔劍殺子——作者點評“黎丘丈人之智”。黎丘丈人貌似惑于奇鬼,實則惑于美酒。人一旦惑于酒色,便愚不可及!
人逢喜事精神爽。對嗜酒者而言,遇可喜之事,飲酒助興,本無可厚非,但總有人為一己之利或?qū)で蟠碳ざ?,如《審?yīng)》曰:
今藺、離石入秦,而王縞素布總;東攻齊得城,而王加膳置酒。秦得地而王布總,齊亡地而王加膳,所非兼愛之心也。
這是公孫龍與趙惠文王的對話?!疤A、離石”系地名,在今山西西部,原為趙地,后為秦所取。“縞素布總”意指喪國之服。秦國得地,趙國國君服喪;齊國失地,趙國國君備酒加膳,此非兼愛之心者所為!如果幸災(zāi)樂禍飲酒為非,那么為尋歡作樂而飲,更應(yīng)加以討伐。如《過理》曰:
宋王筑為蘗帝,鴟夷血,高懸之,射著甲胄,從下,血墜流地。左右皆賀曰:“王之賢過湯、武矣。湯、武勝人,今王勝天,賢不可以加矣?!彼瓮醮笳f,飲酒。室中有呼萬歲者,堂上盡應(yīng)。堂上已應(yīng),堂下盡應(yīng)。門外庭中聞之,莫敢不應(yīng)。
故事又見于《史記·宋微子世家》,稱之為“射天”,文字略有不同。宋王之行狂妄至極,怪誕荒謬,無非是炫耀自己“勝天”;飲酒后愈飄飄然,結(jié)果被上下內(nèi)外捧上了天。如此狂悖,不合道義,不亡何待!
杯酒見人心。豪爽酣飲營造愉悅和諧之氛圍,酒酣耳熱之際,人易敞開心扉,放松警惕,肺腑之言和盤托出,放縱失態(tài)。有人則理性清醒,相時而動,得遂心愿。前引《樂成》魏襄王與群臣飲,酒酣失態(tài);《自知》“魏文侯燕飲”,任座直諫,文侯不悅;《直諫》記載“齊桓公、管仲、鮑叔、寧戚相與飲”,酒酣之際,鮑叔對齊桓公、管仲、寧戚祝壽勸諫,桓公避席拜謝,即是例證。再舉《觀表》以論之:
郈成子為魯聘于晉,過衛(wèi),右宰穀臣止而觴之。陳樂而不樂,酒酣而送之以璧。顧反,過而弗辭。其仆曰:“向者右宰穀臣之觴吾子,吾子也甚歡,今侯渫過而弗辭?”郈成子曰:“夫止而觴我,與我歡也。陳樂而不樂,告我憂也。酒酣而送我以璧,寄之我也。若由是觀之,衛(wèi)其有亂乎!”倍衛(wèi)三十里,聞寧喜之難作,右宰穀臣死之,還車而臨……
魯國大夫郈成子出使晉國,從衛(wèi)國路過,衛(wèi)國大夫右宰穀臣熱情挽留,置酒款待,席間雖陳樂演奏,但樂曲不歡快;酒酣之際,右宰穀臣把珍貴璧玉送給了郈成子。敘事透露以下信息:春秋時兩國大夫宴禮,置酒陳樂,氣氛歡快;席間即或饋贈,亦非珍貴之物。郈成子酒酣耳熱不失理智清醒,“陳樂不樂”“送之以璧”,反常之舉引其關(guān)注,當他出使返回途經(jīng)衛(wèi)國,沒向右宰穀臣道別車夫感到奇怪時,他道出個中原因:“陳樂不樂”是示憂,“送之以璧”是托付,觀表知里,衛(wèi)國大概要有禍亂發(fā)生吧!該故事雖是為下文孔子贊嘆郈成子之智、之仁、之廉張本的,但寫出了春秋時酒樂酬酢之場景、氛圍,不可多得!
酒,水的外形,火的性格。飲酒之終局,或溝通了關(guān)系,或激勵了將士,或施予了恩惠,或得到了報答,如秦繆公、越王勾踐等,自然是好的;但另一方面,更多的是悲劇。邵雍《安樂窩中飲》曰:“離披酩酊惡滋味,不作歡欣只作悲”[13]341,顧炎武《日知錄》曰:“酒之禍烈于火”[14]1608,誠哉斯言!《呂氏春秋》敘述更多的是沉酒縱酒的惡果:齊人飲酒斗勇,相啖而死;黎丘丈人醉酒,誤殺其子;司馬子反貪杯,誤戰(zhàn)被殺;匈奴由余縱情酒色,身擒國滅,教訓(xùn)沉痛!再舉《長攻》以明之:
……慮所以取代,乃先善之。代君好色,請以其弟姊妻之……馬郡宜馬,代君以善馬奉襄子。襄子謁于代君而請觴之,馬郡盡。先令舞者置兵其羽中數(shù)百人,先具大金斗。代君至,酒酣,反斗而擊之,一成,腦涂地。舞者操兵以斗,盡殺其從者。
此文為春秋末晉國大夫趙襄子謀取代國之事?!皩⒂麏Z之,必固與之”[15]75,代君好色,襄子妻之以姊,代君報以善馬,兩國交好使代君麻痹松懈,以致在趙襄子為其所設(shè)酒宴酣飲時,代君被待酒者以大金斗酒器反擊,腦漿迸裂而死,隨從皆被殺。該故事從趙襄子方面看,是智謀;從代君方面看,卻是縱酒誤國。代君對襄子極力討好之意失察,對數(shù)百跳舞者及用羽毛裝飾之舞具(藏有武器)未加搜查,喪失應(yīng)有的警覺,導(dǎo)致身死國滅,教訓(xùn)慘痛!
又,《義賞》篇在贊揚趙襄子按義行賞時,曰:
與魏桓、韓康期而擊智伯,斷其頭以為觴,遂定三家……
智伯是春秋末期晉國執(zhí)政大臣,在晉陽之戰(zhàn)被趙襄子聯(lián)合魏桓、韓康期打敗,被殺后首級雕刻上漆,被用作酒器,此后形成三家分晉的局面。智伯之結(jié)局,雖非源于飲酒,但頭顱被當作戰(zhàn)勝者之酒器,晉國被三分,相當悲慘!
《呂氏春秋》對酒文化資料的記載總量少于《詩經(jīng)》①《詩經(jīng)》言及酒的有5 5篇,其中“酒”字出現(xiàn)了6 3次。,但在先秦書中稱得上全面豐富,盡管有的可能是公共素材,如秦繆公賜酒、晉靈公殺宣孟等,其它典籍也有記載,只是文字不同而已,可互資參照;但有些以《呂氏春秋》記載為最早,如孟夏天子飲酎禮、儀狄作酒、“六必”造酒法、勾踐投醪于江等;有的僅見于《呂氏春秋》,如向摯見紂王沉湎酒色載圖法出亡,“齊人好勇”“黎丘丈人”等寓言,這些資料彌足珍貴。
《呂氏春秋》認為,酒具有祭祀、養(yǎng)生、引導(dǎo)、激勵、助威、利群等多種功效,細酌慢飲,飲而有節(jié),能發(fā)揮其積極作用,對己對人對社會有益。但酒能達情,也能亂性;能成事,亦能敗事。自古道:“酒亂性,色迷人”[16]417,繼《尚書·酒誥》之后,《呂氏春秋》對嗜酒、縱酒之害,有清醒深刻的認識,文中記載了不少因醉酒、縱酒喪邦亡家隕命的鮮活事例,令人警醒!至今對我們適量飲酒、健康飲酒、科學(xué)飲酒,仍有啟迪與借鑒意義。
《呂氏春秋》是帶有政論性質(zhì)的資政書,其中多用歷史故事、寓言故事說理,特別是在酒符號敘事方面,如敘事視角、情節(jié)組織、人物刻畫、語言描寫等,頗有值得稱道的地方,對《世說新語》《唐傳奇》《宋元話本》《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聊齋志異》等后世作品的涉酒書寫,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在酒文化史上應(yīng)具有一席之地。②酒文化現(xiàn)已日益受到學(xué)界關(guān)注。酒文化的專著有數(shù)十本之多,如李華瑞的《中華酒文化》(山西人民出版社1 9 9 5年版)、李世化的《酒文化十三講》(當代世界出版社2 0 2 0年版)。學(xué)術(shù)論文方面則更為豐富。貢華南教授近年發(fā)表系列論文,如《酒與禮法之爭:漢代酒精神的演變脈絡(luò)》(《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 0 2 0年第5期)、《北宋生活世界與飲酒精神的多重變奏》(《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 0 2 0年第6期)、《論酒的精神:從中國思想史出發(fā)》(《江海學(xué)刊》2 0 1 8年第3期)。